《重返1977》 第一章趟雷 公历2012年12月21日,这是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但实际上,真的到了这一天,却一切如常,地球依然自转。 没有停电,没有停水,电脑依然能上网,手机照旧能通话,上班无疑有公交车和地铁,小偷也绝对活跃在公交线上。大多数人的早餐还是选择经典的豆浆油条,上班第一件事永远是冲咖啡或泡热茶,共和国和小鬼子没有在海外小岛擦枪走火,北高丽和波斯也没选今天进行核爆,并没有发生滔天海啸,更没有突降流星,或者山崩地裂、火山喷发、大陆沉没等种种末日奇观。 不过,在共和国的首都,今天却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特别。因为从清晨开始,京城的天空就同学会,过去那个因为软弱,挨了欺负后口头语常说没事儿的他,第一次成了同窗中的焦点人物。律师全是现实的人,原先瞧不起他的那些人,这次再也不敢叫他的外号“没事儿”,对他都换了笑脸。就连那些身在公检法系统的同学也不例外。他们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同样很清楚鑫景的能量。 最解气的,过去奚落过他的班花在聚会上对他竭力献媚,一直发嗲粘他。原来她老公正因为一批伪劣建材被鑫景追究,天天发愁疏通的门路。这可真是送上门的菜,结果班花不仅被他敲出了五十万,还像个听话的宠物一样陪他了三天。尽“性”之后他许诺,她的老公不会坐牢了。 另外,他现在开得这辆s350也是高总的赏赐。当然,高总也是慷他人之慨,这车本来是“红郡”那个老家伙的。而且高总还另外霸占了老家伙的s600和加长林肯。可不管怎么说,这车也值一百六十万呢,能把这车给他足以证明对他的看重。 对,他是狗。可这些实打实的好处可都是当狗换回来的。要让他自己说,这狗当的忒值了。 车继续一步步往前蹭,已经到了小路的四分之三,再熬过最后的几十米就到路口了。 吴律师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相信,一离开这个倒霉地方,就能彻底摆脱今天所有的坏运气。而他也决定了,等办完了事回到安乐窝后,一定要好好补偿自己一番。 怎么补偿? 哈哈,没错,他又想起了那个容貌秀丽,被他刚刚拿下的私人助理。 那个女孩是三个月前他新聘的,烫过的卷曲长发还带着一种清新的香味。面试时,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虽然24岁的她,还只是个二流大学的专科生,也缺乏这行的工作经验,可这些对他并不重要,对吗? 在女孩上班第一天,他交待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把上千份求职简历都拿去扔掉,那里面可有近百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她要是明白人,就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被选中的会是她。可惜,她并没回应他的暗示,对他摸手拍肩的挑逗动作总是带着慌张躲避,约她吃晚饭也找各种借口来拒绝。对此,他只好用工作之便,安排她陪他参加一个酒会,可没想到她居然敢请假,借口还是给男朋友过什么生日。 去她的男朋友,鬼才在乎。她还真以为仅靠煮煮咖啡或是接接电话,一个所谓的律师助理就能心安理得拿过万月薪了? 对这种“不懂规矩”的行为,他自然忍无可忍。就在上个周末,他给女孩下了最后通牒。他很直白地告诉她,她将因为拒绝这种“加班”被辞退。这无疑让女孩清醒了,于是从这周一开始,她就变得很沉默。很明显,她正为是否要承担工作中的隐性义务犹豫不定。而他则故意装作风淡云清的样子,等她最终表态。 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充斥着高档服装和化妆品的生活会让女人无法割舍。昨天下午,女孩给他端来咖啡后迟迟不走,讨好的笑容里分明透露出一些羞涩和暧昧,他再次伸手揽住了她。这次,她可没躲。那小腰可是真细啊,昨夜的滋味更是…… “蹬蹬蹬……” 轮胎下再次传出一阵碎石爆裂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吴律师脑子里的美事。 他这时才发现,由于车仓里和外面的温度相差太多,眼前的路已经看不清了。水汽让前窗模糊的要命,而尽管雨刷器不停在工作,但可视程度仍持续降低。 咒骂了一句,吴律师赶紧从纸巾盒里拽出一大团纸巾,去擦拭车前窗。 效果很明显,没几下玻璃上雾气就渐渐被纸巾撵走了。可就在他拿纸巾的手刚离开玻璃之际,车头正前方,不知怎地,竟赫然出现一个了身量不小的活物。 太突然了!完全是从天而降!来不及反应,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意外发生。 吴律师的瞳孔急速放大,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我去!” 车头完全延着惯性顶了上去。 “腾!” 保险杠颤动,活物横飞,车……停了。 这真是猫怕狗,兔儿怕鹰,酒驾怕交警,谢顶怕刮风。怕什么来什么。 吴律师小脸刷白,一阵乱鼓似的心跳。他赶紧前倾身躯,把脑袋凑近挡风玻璃。 还好,被撞的只是一条狗。它正平躺在车前两米远的地方,也看不出是什么种。毛色灰了吧唧的,肮脏污秽,同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能确定是大型犬。 雪地上没见血,狗的四肢冲着车头,左后腿在微微抽搐,像是还活着。 再仔细看,白绒绒的肚皮一鼓一瘪,还在喘气。 吴律师伸手去解安全带,可手刚碰到扣锁就停住了。他一缩脖,仔细扫视一圈车外。 四周没人,只灰烬一样的雪在风中飘。 他又降下左侧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前后仔细探看。 外面的空气挺冷,冷风吹进来,直冻肺管子。确实没人,四周空旷荒凉,连根电线杆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监控探头。 那还怕什么? 对,赶紧走人。荒僻之所出刁民,让人讹上就晚了。 吴律师赶紧把头缩回来,车窗升起。 可这狗……下去搬开? 他目测,狗距离路口不过十几米,到了路口一拐弯就是大路。 切,管它呢,直接碾过去。吓了我一跳,该。 “银奔”发动了,车缓缓向前。 动物之所以是动物,就是因为它们不是死物,也是血肉构成,有感觉的。当积雪被车轮压实,发出了爆响。这使车前的狗明显感觉到了不妙,它大力喘气,发出低吠。 车头逼近,车大灯的强光,把狗的皮毛映成了亮白色。 狗开始大幅度扭动身躯,甩着头打着滚,拼命挣扎想要起来。可它的左后腿打滑,扒不住地面。无论怎样挠动脚爪,也只扬起一片沙一样的雪尘。 吴律师手握方向盘,从他的角度来看,车头前竖立着圆形车标,已经像瞄准镜一样对准了狗的身体。就在这一刻,狗扭动翻滚的程度到达了激烈最高峰。但这种垂死挣扎一向毫无意义。 吴律师眼看着车头把狗的身躯彻底吞没,随后听见了一声类似小孩哭泣的哀嚎。 这条瘸狗倒是满搞笑的。呵呵,这就像碾过一个肉气球,有趣。 他笑着摇摇头。不知为何,这副情景让他想起了班花、助理和那个即将见面的老家伙。对此,他不仅没感到一丝残忍,反而从脊柱涌起一阵快感。 可……怎么没声音了?也没有颠簸?怪了。 吴律师贴近侧窗,从左侧的反光镜观望车后方,压过的雪地上竟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嗷~” 一声长嚎,尖利凄厉。 惊骇中,吴律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车左前方空旷的雪丘上,伫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灰毛恶犬。 这是被撞的那只!可它是怎么从车底爬出来的?还跑前面去了? 狗是死盯着吴律师的,眼睛是一种阴测测的绿光。它长嘴上方正耸动着狰狞的斜纹,喉咙里也发出一种低沈的“呜呜”声,裂开的嘴里呲出刀子一样的獠牙。它的后脊躬成半圆,鬃毛像刺猬的针刺,全竖了起来。四肢筋肉紧绷,形状分明,充盈着爆发力。 这,哪儿还是那条垂死的狗?分明是一只吊睛倒竖,怒气蒸腾的狼。 对,狼,就是狼。可这是京城呀,怎么会? 吴律师手足无措,四处观望。 狼却呲牙裂嘴,向前蹿了一小步,似乎要扑上来。 它要干什么? 吴律师冷汗淋淋,下意识按响了喇叭。可没想到,这就像打响了发令枪,直接刺激到狼的神经。 狼躬身蓄势,只略微一顿,就凶跳着猛扑向前,咻咻几步,蹿上车头。 吴律师已经吓傻了,全没想到会产生反作用。 狼的目标明确,狠盯吴律师,直扑而来。硕大的狼头腾地猛撞在玻璃上,连抓带咬。 一只雨刷器折断,玻璃发出刺耳的涩响。 吴律师浑身瘫软,差点没喊妈。 这不算完,在发现玻璃的光滑属性后,狼干脆把全部四肢轮流踩在前窗玻璃上,开始利用自身重量来进行冲撞。猛烈的撞击和跳跃下,车身颤动,噼啪作响,玻璃上很快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 唉!车前窗不会碎开吧! 吴律师惊慌中脑袋撞在了车顶上,他纯靠本能,哆嗦着发动了汽车。然后狠踩油门,车瞬间提速。 去他的油箱和底盘吧! 车轮粗暴碾压在坑洼的道路上,天翻地覆似的晃动。这使得狼无法再保持平衡,它一蹬后腿,蹿升上了车顶,随后又被甩到车尾。 昏天黑地中,“银奔”冲过了距路口的最后几米后,车又向左猛甩,驶上大路。雪地上呈现出一个夸张的弧线轨迹。这种力量无法抗拒,车尾的狼已被甩落,脚爪落地。 车没有减速,继续提档。狼也没有放弃,奋起直追。 车逃似的飞驰,驶过的雪地上,全是七扭八歪的车痕。一阵猛烈摆动后,总算找准了方向,车笔直前行。 此时,吴律师才有心去留意后视镜。镜子里,那只被甩下的狼还紧追在车后,可很快,它就跑不动了,一瘸一拐地停下。 哈,是那条被撞伤的腿。 唉,刚才怎么就没撞死它。 吴律师庆幸中带着恨意,大大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带着微笑,吴律师又看了后视镜第二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心脏骤紧。 远远地,那只驻足的瘸狼居然表现出人一样的表情。眯着眼睛,抿着舌头,在冲他笑。 嗯?幻觉? 不,就是在笑,狼在笑。 阴森。野蛮。诡异。 见鬼了! 第二章夫妻管家 挂着白霜的枝桠中,掩映着一幢幢深棕色的豪宅。这些豪宅的花园,无一例外,都是被布满花蔓样花纹的铸铝栅栏所包围着。在那些栅栏后面,除了不少在冬天就会变得干枯的花枝之外,还栽种着许多四季常绿的灌木,于是在皑皑白色之下,也就有了一些苍翠。而在这种会贿赂了,不过吴律师却不想和这事沾一点边。一来,他是觉得钱数太少。二来,他也怕高总知道后,会觉得他贪图小利不堪大用。他果断地一把推开。“到底卖了多少钱?”。 女人一下不高兴了,声调委屈。“啊哟,那皮子已经不值钱啦,烧坏了好大的一块……” 吴律师实在受不了这张市侩的胖脸,马上打断。“行啦,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再不说实话……” 旁边的男人一听害怕了,很干脆地投降了。“别。十万。卖了十万块。” 女人不由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虽说吴律师早知夫妻俩不精明,可现在一听到这数字,还是忍不住想骂一句,土鳖。 十万块?那可是真正的华南虎,是成年公虎的皮毛。无瑕疵,脚爪头尾俱全。国际黑市上交易,你没二十万美金别动想买的心思。 说实话,为这个他倒真有些可怜夫妻俩。因为他们虽知道屋子里的东西值钱,却一向弄不清每件东西的具体价值。这夫妻俩注定是一辈子的穷命,他们干过的傻事可远不止一件。当初摆在条案上的一个明代的古董座钟,被他们五万出手。餐厅柜子里的一套梵蒂冈的银器,也只卖了一万五。就因为这个,潘家园的二道贩子们都乐疯了。这俩口子如今在行内人气极旺,是有名的“大漏勺”,干的全是傻买卖。 “十万,真的只有十万。”男人生怕吴律师不信,还在赌咒发誓。 吴律师强忍嗤笑,板着面孔训斥。“哼哼,捞钱有劲头,干活就嫌累,你们以为这是哪儿?随你拿不要钱的超级市场?这里的事要有半点泄露,你们还得蹲大狱!” “大狱?我们?”男人更怕了,声音颤抖。 “这和我们哪里有关系?明明是你们……”女人不干了,索性拿出了泼妇劲头,可话没说完,她就被吴律师脸上突现的狰狞吓得住了嘴。 吴律师镜片上泛起冰冷的弧光,一字一句说,“谁?我?还是高总?胡乱攀咬没你好果子吃。” 女人完全被吓傻,毫无反应。 男人腿直哆嗦,“是,是。我们糊涂了。” 吴律师还在狠盯着女人。“糊涂?虎皮的事你们可精明得很呢。” 男人狠拉了老婆一把,女人才醒过神,赶紧表态。“是,是。明白了,保密。怎么做都听你的。” 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骂的夫妻俩终于又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变得服帖了。 而吴律师看看骂得差不多了,觉得该给甜枣吃了,于是语气又缓和下来。“其实嘛,你们弄俩钱儿也没什么。明说吧,你们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把该干的事情做好。怎么样?” 用利引诱,果然又打在了七寸上。这话让女人重新开心起来,连拍胸脯表忠心,要努力干活,把房子恢复旧日的整洁,绝不再让他操一点心。 男人还在犹豫,像是吃不准吴律师不收钱是否是真意。 女人很快察觉,她怕男人再递钱,赶紧挡在他面前,并死瞪着他的脸。“人家吴律师是挣大钱的,哪里像我们苦哈哈的,靠这点小钱养家,快收起来!”最后四个字,几近咬牙切齿。 男人被老婆吓到了,缩手收起信封。女人这才眉开眼笑。 吴律师可对这夫妻俩的小把戏毫不关心,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询问最重要的事。 “老家伙最近怎么样?” 男人想了想。“很虚弱,还咳嗽,见人就骂,脾气更坏啦。” 女人也补充。“他最近独处时也很爱骂人。虽然外面听不到,可每晚房子里像闹鬼一样,能吓死人哟。” 对老家伙仍旧是死、臭、硬的态度,吴律师一点也不意外。这种顽固的对抗,已经让他头疼了很久。不过,现在他却已经有了把握,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他又沉吟了下,觉得是时候宣布高总的新命令了。 “高总要你们现在起不能再虐待他了,反而要照顾好他饮食起居,给他些牛奶鸡蛋,至少得保证他活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千万别让他死了。” 男人听了,费解中带有忧虑,干搓了半天的手,才鼓足勇气说。“这下可难做了。老家伙受了这么多罪,哪肯配合呀。要是万一……?我们怎么收场才好?” 女人同样流露出担心。“是啊。那个老家伙本来脾气就好大,现在每天给他送稀饭,帮他上厕所,他都要骂人。我都怕他会咬我……” 吴律师自然知道他们在怕什么,那是一条饱受摧残的人命啊,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根本毫无回转的余地,也不可能停手了。 他不得不斩钉截铁重申。“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只要照做就好,其余不要多管。” 夫妻俩神色一紧,均感受到这话的份量,默默点头。 第三章谈判 “叮咚”,电梯停在了别墅的第三层。 男人拿着钥匙引领着吴律师从电梯门里走出来,踩着已经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一直走到一间加装了防盗门的卧室前。而当男人用钥匙打开里外两扇门的锁后,就守在了外面,再不肯往里走。 吴律师明白男人为何不愿进入,他也是拿出香味纸巾先捂住鼻子,才敢去推防盗门。可即便做好了准备,开门时,也仍被一股腥臭气差点冲个跟头。 昏暗的卧室里,只有一盏床头灯开着。屋里的遮光窗帘从不拉开,以至于分不清日夜。墙上还残存着液晶电视被拆走的印记。实际上不光是电视,这屋里除了床头那支小灯还有房间顶上的红外线监控器,一切能通电的东西都被移走了。目的就是让这个囚室里的人没有一点可能联系外界,或知道外面的消息。 吴律师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捂着口鼻进入房间深处,他直奔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酣睡,没一点反应。由于屋里太过闷热,床上人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全踢开了,手脚缩在胸前,一下一下呼吸着。这个生理特征,算是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床上人身上穿的是一套白色的真丝睡衣,由于太久没换过,成了斑驳灰色。同样的,床上也尽是些乱七八糟,质料上乘却又污秽不堪的被褥。 没人能想到,这个躺在“锦绣堆”里的人,就是京城知名的亿万富翁——洪衍武。 而这个人,就是他顶着风雪也必须要见的“老家伙”,也是这所房子的真正主人。 孤独果然是一种可怕的杀手,洪衍武才不过五十来岁,可半年的囚禁已让这位当年神采飞扬的董事长头发花白。脖子上和脸上,更因为迅速消瘦,出现了层层褶皱。 吴律师站在床前打量,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又瘦小了。想起老家伙以前颐指气使的样子,他打了个寒颤,甚至有些不忍看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假设他住在这所房子里,一定会做噩梦缘由。不仅使他的良心难安,而且也让他感到万分恐惧。因为洪衍武身上所发生的事绝对是最典型的样本,充分证明了高总是得罪不起的,高总背后“大人物”更得罪不起。他们随时能把人捧上天,也能一脚把人踩入地。 可这又怨谁呢?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就连老家伙当年,也是靠心狠手辣才发迹的。何况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为了钱六亲不认呢?但凡有个亲的热的,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据吴律师所知,洪衍武曾经是鑫景集团的董事长。当初正是洪衍武与高总一起创办了鑫景集团。 九十年代,房地产公司成了摇钱树。这两个鑫景的合伙人很快成为了亿万富翁,二十年来,二人更携手把鑫景打造成房地产行业中的翘楚。可就在半年前,洪衍武却在打高尔夫时,意外“中风”了。 洪衍武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子女,离婚后一直孑然一人。洪衍武也没有真正的朋友,连亲人们也与他早在法律上断绝了关系。因此,高总就顺理成章接管了公司大权,并且辞退了洪衍武家里原有的服务人员,还从老家找了这对夫妻来当管家。就这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洪衍武从医院一被接回家,就被夫妻俩全权接管了。 参与到阴谋中的吴律师非常清楚,这场“意外”根本就是高总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洪衍武名下百分之四十的法人股。而他每周五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来劝说洪衍武转让股权。 不过,事情进展很不顺利。洪衍武老而成精,又顽固到顶,宁肯忍受百般虐待也决不答应。在各种逼迫均告失败后,高总甚至打算使用毒品,只是被收买的医生说,由于“中风”是使用了某种的特别神经类药物造成的,洪衍武只要沾毒即死。就这一条,让所有人都无奈。因为按照现行法律,无亲无故的洪衍武一旦死亡,所有财产会划归国有,那他们所有的谋划就是一场空。 伪造遗嘱或伪造合同? 也不行。 虽然文件和签字都可以造假,可是经过几轮外部注资鑫景集团已成公众公司。而夺取洪衍武法人股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鑫景集团在a股暂停ipo的情况下,能通过赴港上市来筹集资金。h股的申报流程远比内地要规范严格的多,不仅超出了鑫景背后势力所能操控的范围,并且申报之前还要先处理好法人变动,股东变动,债务审计,工商变更登记种种一系列的法律手续,受到监管的程度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洪衍武拒绝配合,将完全无法实现鑫景在港上市。 一想到这点,吴律师忍不住又在心里咒骂起洪衍武来,老家伙命都快没了,还死抱着股权不放,给他们增添了太多的烦恼。 不过还好,他和高总总算商量出了个新办法。如果老家伙再不肯配合,他就安排一个人选跟老家伙“结婚”。只要一办完结婚手续,这老东西就算活到头了。 室内气味太难闻,吴律师非常希望能尽快离开。他停止了感叹,正要去叫醒洪衍武,倒没想到,洪衍武竟自己醒了。 “我又来看你了。”吴律师像变魔术一样迅速堆起笑容,只是他的脸仍被纸巾捂着,遮盖了大部分虚情假意。 洪衍武略微抬起眼皮,用一双无光的眼睛辨认周围。他吭喀半天,喘得像条临死的老狗。听声音,像被痰卡住了嗓子。 为了不让老家伙憋死,吴律师不得不强忍着污秽和腥臭帮洪衍武捶背。还好,只拍了两下,痰就出来了,不料却一口咳在他的左衣袖上。 吴律师一阵恶心,忙不迭用纸巾去擦。可无意间,竟然发现洪衍武在偷笑。 嗯?故意的?真孙子。 “大律师,又给我上课来了?我还没吃饭呢。你……你先叫他们送饭来。”洪衍武刚说一句,就捂着胸一阵咳嗽。 哼,还想吃饭?就欠饿死你。 余怒未消的吴律师一撇嘴,根本不理这茬。待洪衍武咳嗽好些,他举起了手里的公文包。“我们先谈公事。” “我怎么可能答应。”洪衍武摇头苦笑,像气力耗尽,又躺下了。 “高总让我转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好好配合,马上签转让合同。另外一个,恭喜了,恐怕我得安排你再结一次婚。” 吴律师尽量语气平淡,但却格外注意洪衍武的表情。他现在特别想看看,这老小子是否还能保持死硬到底的德行。 果然,洪衍武像被火烧了似的坐起来,还瞪圆了眼。“你们……想找个遗产继承人?” “聪明人。”吴律师是真心佩服。他没想到被囚禁这么长的时间,老家伙思路仍旧清晰敏锐。 洪衍武却身子一软,头晕似的晃动,差点没倒下。 见此情景,吴律师别提多痛快了,他讥笑起来。“我就想不通。人,干嘛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签字吧,咱们都省事……” “王八蛋!鑫景是谁打下来的?我!是我!” 此刻,洪衍武从骨头缝里发出的都是恨。暴怒给了他气力,支撑着他重新坐起,伸出手指破口大骂。 “我告诉你,因为我,鑫景才没为钉子户头痛过!因为我,建筑承包商才不敢跟鑫景捣乱!因为我,鑫景才没有敢来抢食的对手!因为我,鑫景才能用最低价得到标的地皮!我他妈想尽一切办法,用命才拼出个鑫景。可你们却公然行抢,这不公平!” “别激动,世界上可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 吴律师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只一句话就让洪衍武愣住了。 接着,吴律师的眉头挑起,继续讥讽。“还有,别搞错,你只是鑫景名义上的老板。你就是太贪,才惹怒了上面。” 听到这第二句,洪衍武眼中的暴戾开始沉寂,一种叫落寞的东西浮现。 吴律师见状却更开心了,嘴角又浮现出嘲弄的弧度,全力以赴剜洪衍武的心。 “人哪,贵有自知之明,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明明是伙计,却想入非非,你没那个命,自然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三句,彻底命中要害。洪衍武咬着牙打起了哆嗦,他此时表情就像是要吃人,脸都灰了。 “好,说的好。我一直把别人当傻子,其实自己才是个傻子。” 吴律师无疑是对攻心战的效果非常满意,露出微笑耸了耸肩。 此时,心理的交锋似乎分出了胜负。可突然间,洪衍武却似想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在毫无征兆中开始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笑到了咳嗽,笑得滚在了床上。 夸张,响亮,疯狂。 这突然的变故,一下让吴律师张大了嘴,简直以为老家伙已经疯了。他忍不住问。“笑什么?说说。” 洪衍武咧着嘴摇头,笑声还是刹不住闸似的往外涌,直到他又咳嗽起来,才趴在床上吭哧带喘停了下来。 “高,高鸣这孙子……也就会点阴沟里的招儿。让我结婚?……真够缺心眼……” “你胡说什么!”吴律师不乐意了。作为一条忠心的狗,维护主人的尊严责无旁贷。 “哼,办婚礼你们准露馅儿。” “未必。我们只需要个法律手续,你根本不会见到你的妻子。” “不办婚礼漏洞太多。” “一个善良的私人护理嫁给一个临危患者,并不需要太复杂的婚礼。顶多对外宣称你们在这里举行仪式,没人会强求。” 洪衍武眼神里露出戏谑的意味。“我是谁?亿万富翁娶白衣天使?现代版的灰姑娘?亏你们想的出。所有的媒体都会像苍蝇一样踪上来。” 吴律师非常厌恶这种眼神,挑衅傲慢,妄自尊大。但老家伙确实没说错,如今亿万富翁的花边新闻甚至比明星还受媒体追捧,要是消息泄露…… 可恶,麻烦,疏漏了。 洪衍武的眼睛还在一眨不眨瞅着吴律师,似乎越来越有把握。 吴律师不由烦躁起来,为了不让洪衍武太得意,他硬逼着自己挤出微笑。“这没什么,一点小小的技术操作就能解决。” 洪衍武眼光突然变得犀利,“再加上亿万富翁离奇死亡呢?” 吴律师像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竟脱口而出。“你……自杀?不会……” 洪衍武笑容阴测测的。“死,都会死,不过是早晚,与其让你们逼死,还不如轰轰烈烈一场,不冤。” 吴律一个没留神,语气已带出了焦急。“什么意思?没人逼你死,我们也不怕你死!” 洪衍武此时倒眯起了眼,一个劲打量,似乎在吴律师的脸上捕捉着什么。 吴律师还在强作镇定,可微笑却渐渐有些发僵。他心里自然清楚这是最坏的情况,老东西要来真的,他们不仅惹一身骚,股权的事可就全砸了。 洪衍武很快有了判断,“你那是鬼话。” 吴律师想分辨,可没来得及张开口就听见了更让他气恼的话。 “我的自杀方法保证会很刺激,而且刚好会在你们为我办好结婚手续的时候。结婚和死亡同一天,死亡方式又离奇,媒体会用多大的力度宣传呢?这消息肯定能上八卦头条。你们也尽可去遮掩,做的越多,漏洞越多。” 吴律师的脸色登时惨白。这老家伙真狠。鬼子船——满完(丸)呀。 洪衍武嘿嘿坏笑,自顾自说下去,“八卦是人的天性,隐秘和内幕最让人热衷。每天会有多少媒体包围跟踪我那可怜的新娘?你们要应付多少人的好奇心?电视、报纸、微信、转帖,你们堵得住所有渠道吗?不。到最后肯定有人露馅。也许是你,也许是那个无良医生,也许是那两个天天虐待我的碎催,然后再牵出高鸣或是更多的人。不知道幕后那位‘爷’,怎么才能甩净这一身擦不掉的屎?” 那位‘爷’?甩掉? 吴律师像被一桶凉水浇头,后背潮乎乎的,又冷又粘。 这老家伙绝非虚张声势,牵扯到富豪的遗产,人们总有无尽的兴趣。比如华懋那案子,到现在可还有人在讨论,要真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一定会被丢卒保帅“处理”掉。就像……蔡律师! 洪衍武似乎仍意犹未尽,自顾自说着。“从古到今,玩儿人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也就这点能耐,使完了为止。提前恭喜你们了,很快你们就都出名了。” 吴律师又一个激灵,像被抓着了尾巴的耗子。“你……想怎么办?” 洪衍武没再言语,可他咧开了干瘪嘴,露出残缺的牙齿。 这可真是世上最丑陋的微笑,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吴律师掩饰住厌恶,眼睛转了转,很快也露出一副狡猾的样子。“你心里一定有盘算吧?” “也许。”洪衍武不动声色。 嘿!还拿上糖了?(土语,端架子,拿大。)老家伙当自己是孔明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比管仲乐毅之贤,抱膝危坐,笑傲风月,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我呸! 吴律师肺都快气炸了,他不明白怎么事儿全反过来了。洪衍武仿佛成了幕后策划者,他自己倒弄得可怜兮兮。可转念一想,事关生死和前程,就是再恨得牙痒痒,也得陪着笑去央告。 眉头一皱,他不得不用上了敬语,“我服了,您是爷。请指教。” 洪衍武撇了他一眼,终于撂了句话。“要么一起完蛋,要么就商量商量。” “什么意思?” “你们要股权,行,我配合。但只能分批转让,而且要给我留下百分之五的股份养老。” 洪衍武的语气听来相当认真,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 吴律师眼神一亮,点点头,请洪衍武接着说。 洪衍武侧头思量,又斟酌了片刻。“必须立即恢复我的自由,当然,你们可以继续派人来‘照顾’我。不过,得让那夫妻俩滚蛋。还有,等我痊愈,我会选个国家移民。而且离境前我才会转让最后的股份。” 听过所有的条件,吴律师却不置可否。他一直在观察洪衍武的神色,心里绷紧了另一根弦儿。 “您不是一直不同意吗?” 洪衍武很坦然,“我当然舍不得,鑫景是我的一切。可不答应,你们还会一次又一次阴我。我怕了,也累了。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几天了。人没了,要钱有屁用。” 吴律师在考虑。老家伙的话很实在,而且一听就知道,这些条件肯定是他考虑很久了。 也是,谁不想活下去呢?换成自己,也只会这么选。 “按我说的,谁都合适。否则,鱼死网破。”洪衍武又特意加重语气重申,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恋生的热忱。 条件很合理,理由很充分,似乎像是真的。 吴律师已经燃起了希望,他让守在门口的男人盯着屋,自己则走出房间,去打电话请示高总。不久,就得到了高总的答复。 “一,股权必须全部交出,但是会给他一笔钱养老。二,他的自由仅限于在那栋房子里,而且必须24小时全天监控。除了这两条,其他可以完全答应。” 高总确实很爽快,可吴律师还有些犹豫。 “就这样饶了他?‘上面’能答应吗?” “不过为了股权,让他先过两天好日子。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得死。” “可以后,会不会……” “要他命容易的很,你忘了,沾毒必死。” 吴律师释然了,原来是缓兵之计。他就知道,谁得罪了“天”,也只能是万劫不复。 电话里,高总继续鼓励吴律师。“现在就看你了,尽量从他手里弄出越多的股权,能弄多少就是多少,到他不肯再给为止。” “明白。” 事情就这么定了,可让吴律师没想到的是,中断通话前,高总竟又格外叮嘱了他一句。 “千万要仔细防备,洪衍武最会弄鬼。签完协议,马上给我电话。” 吴律师还是第一次从高总的语气中听到了忌惮。对此,他十分不解。 是的。他不仅详细了解过洪衍武那些颇为传奇的经历。亲身接触以后,也确实感到老家伙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可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体都被整残了的老棺材瓤子,又能厉害到哪去?况且股权就要到手了,还担心什么呢?如果老家伙真有这么厉害,他倒很想见识见识。 不过,高总如此郑重其事的嘱咐,也不由得他不重视。所以虽然心里存疑,他嘴上却还是答应下来。并且为了让高总放心,他还特意打了包票。“不用太担心,我觉得老家伙是认真的。人一旦掉到井里了,要有根救命稻草,无论什么代价都得拿到手。我听别人说,人越老,越怕死。” 这话果然让高总轻松了些。“有道理。人,一旦有了着落,就相当惜命。” 通话结束了,吴律师回到房间,按高总意思做了答复。没想到洪衍武也痛快,马上接受了。 大喜之下,吴律师立刻从包里拿出文件,做好了一份先期转让百分之十的股权协议。他期盼马上就能看到,洪衍武用颤栗的手指推动笔尖,签下名字。不管那字体多么扭曲和丑陋,都会满足他这个心怀不轨的律师多月以来的期盼。 可没想到,洪衍武看也不看合同,把笔一推,竟提出要先吃饭,并且丝毫不能打折扣。 吴律师卡了壳,可又想起了高总的嘱咐。他点点头,“您还有什么要求?” “扶我下楼,在这儿快憋死我了。” “吃完饭就签字?” “饭菜一上桌我就签。” “一言为定。” 吴律师几乎闻到了成功的味道,紧着招呼门口的男人进来,一起搀扶洪衍武。两个人都把洪衍武的胳膊跨在肩膀上,像抬轿子似的就端起了他。 人很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顺顺当当出了门。可吴律师和男人却谁都没发现,出囚室的一刻,洪衍武的眼睛亮了。贼亮! 第四章入局 楼下客厅,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 女人正躺卧在客厅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专心制造着瓜子皮。她根本没想到,吴律师和男人会一起扶着房屋的原主人,从打开的电梯门中走出。当看见仨人时,女人完全懵了,惊讶中,她不自主坐了起来。膝盖上盛满瓜子的盘子立时打翻,一地凌乱。 男人红了脸,拼命给老婆打眼色。可女人像全没看到似的,白痴一般张着嘴,一动不动。 吴律师偷眼一瞅,洪衍武没半点表情,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很麻木。可不一会儿,老家伙竟然又咧嘴笑了,很难说是什么意思。 场面确实尴尬。吴律师清楚房子里的变化,他生怕洪衍武发作,使劲咳嗽,老半天才把女人唤醒。 女人面红耳赤中,手忙脚乱去收拾。 吴律师和男人只作不见,继续扶着洪衍武穿过客厅。又经过一扇门,进入餐厅,最终把洪衍武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女人草草收拾过就追进餐厅,凑到男人那儿打听。 男人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事成了,吴律师同意他下楼吃饭。” 女人还挺高兴,“好的呀,咱们‘解放’了呀,也不用担心会闹出事情了。” 男人却没好气地说。“是没事情啦。我们也没有事情做啦。人家要换掉我们,说我们对他不好的。” “啊哟,这可不行的呀!”女人一听就不干了,转头去找吴律师,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一切都是高总吩咐的呀,我们这么尽心尽力,怎么好赶我们走?你来评评理哟……” 吴律师恼怒下呵斥。“胡说什么呢你!” 女人勉强闭上了嘴,可脸色还是气鼓鼓的。她再转头看向客厅,眼神里显露出留恋。 也难怪,这里工作轻松,条件舒适,更难得还有丰厚的“外快”,让她如何舍得。 吴律师却满心腻味,他觉得这臭娘们真就跟没脑子似的。可这两口子毕竟是高总的亲戚,还得试着帮帮。 他琢磨了下,贴近洪衍武,“真不留他们了?” “马上让他们滚蛋。我要上厕所都不管我,天天给我喝稀粥还净断顿儿……” 女人在一旁听见,又尖叫起来。“是高总……” “你闭嘴!”吴律师这回真急了,脸已经虎了起来。 男人也赶紧狠拽了老婆一下。女人登时臊红了脸,又回推了他一把,但终是瘪着嘴不言声了。 这傻娘们,可真是“二”他妈给“二”开门,简直“二”到家了。 吴律师瞪了女人一眼,继续劝说洪衍武,“人是可以重新给您安排。但再找人来,一是要您用着可心,二来高总也得放心。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他们还真得再伺候您几天。”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马上换人不可能,这两位消极怠工可是你受罪。 洪衍武匝匝嘴,似在考虑。 吴律师觉着有门儿,又加了把力,“现在情况变了,要不,您看他们表现……” 洪衍武态度似乎松动了,看向夫妻俩。“你们想留下?” 吴律师心里一喜,紧着给夫妻俩打眼色。可没想到俩人没个机灵劲,谁也没答话。他无奈中只得出言提醒,“你们留下以后,首先得让洪先生高兴,还要保证把洪先生照顾好。” 男人这下明白了,满口答应。“我们当成自己亲人一样伺候。” 女人也懂了,眉目挑动,还学了句京城式的称呼。“对,当成亲大爷。” 可洪衍武却一本正经拒绝,“别,我可不干,当大爷挨骂。” 眼瞅夫妻俩茫然对视,旁观的吴律师只忍不住想笑。 这就是地域差异了。京城话骂人往往都是我那啥了你大爷,或者直接一句“你大爷的”。而能与“大爷”媲美的,还有“舅舅”和“姥姥”。反正没人清楚,辈儿大为什么招人恨。 洪衍武倒没在“大爷”的问题上多纠缠,只是拿足了架势吩咐。“以后记着,吃喝绝不能给我凑合。” 夫妻俩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忙不迭答应。“不会的。” 既然保住了饭碗,女人就想表现一下,“我就去做饭,你等一下哦。” 不料,这句话反倒让洪衍武挑了眼。“你们跟高鸣说话也这样?就这么你我他的。懂上下尊卑吗?” 见夫妻俩满脸的委屈,一脸棒槌样。吴律师不再看笑话了,赶紧提醒。“跟洪先生说话得称呼‘您’,不能说‘你’,要用尊称。” 夫妻俩马上翻起了大舌头练习,可说出来却是“银”和“林”的声儿,半天也没能说利落。 无奈中,吴律师只好跟洪衍武解释。“他们跟高总还真这么说。在他们老家,就是跟他们祖宗说话,也是你呀我的。慢慢儿练吧。” 洪衍武一转眼珠,像故意为难似的又提了新要求。“我要吃炸酱面。” 女人看着丈夫直犯难。“这……我们不会的呀……” 吴律师提议。“叫会所的餐厅做了送来。” 洪衍武马上翻了个白眼。“那儿的炸酱面能吃吗?不伦不类的‘混帐东西’。” 嘿,老家伙,他借机骂人。 吴律师心里这通别扭,心说昨儿个你还只有口粥喝呢,今儿还挑上了?就欠饿死你老帮菜。 不过这老小子有一点儿可没说错,如今饭馆里那炸酱面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不独是炸酱面,京城的传统饮食,论小吃还是菜肴,如今就没不走味儿的。可怜的是那些来京城旅游,慕名想尝口本土风味儿的外地游客们。更可怜的是那些土生土长,却再品尝不到记忆中那些地道吃食的京城人。 吴律师只想糊弄过去,开始抹稀泥,“要不给您下点饺子?” 洪衍武棱棱眼睛了,“饺子速冻的吧?就这,想换鑫景百分之十股份?你觉得合适吗?” 整个一烧鸡大窝脖儿。吴律师差点儿没被噎死,他就纳闷了,这老东西刚才还吭喀带喘,就跟活不过今儿似的。怎么这会儿挑理儿这么大精神头儿? 洪衍武可还不依不饶呢,他指着那两口子,透着那么委屈。“你们刚答应的,吃喝不凑合啊?” “这……” 夫妻俩又一脸的尴尬,就连吴律师也没了辙。得,还真让老家伙抓着话把儿了。 洪衍武忽然一转头,冲着吴律师笑得很是亲热。“大律师,听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吴律师第一反应就是老家伙没憋好屁,可又不得不应。“对,没错。” 果然,洪衍武跟着就出了幺蛾子(骨牌的一张,一般叫“和牌”,有两个意思,一是出怪主意,怪花样,另一是意外枝节。)。只见他嘿嘿一笑,“那你给我做。” 吴律师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了。“唉?……好。” 洪衍武点点头,又开始挑剔着提要求,那谱儿可摆大了。“面码儿(指吃炸酱面的配菜)不用太复杂,随便弄点儿黄瓜、“心儿里美”(指京城本地冬季的一种特产萝卜,皮青瓤朱红。)就行。但必须得有黄豆或青豆,知道吧?另外炸酱可得小碗干炸,再来头蒜,面条儿过水啊。” “好嘞!” 吴律师嘴里答应,心里可份外难过。 其实京城人多数会做这口儿,倒也不作难。只是堂堂的大律师被当成面馆儿厨子使唤,怎么琢磨怎么窝囊。但为了股权,他还能怎么样呢?忍辱负重吧。 吴律师还从没进过这儿的厨房,却没想到一进去就吓了一大跳。厨房里面简直就像从没有人清洗过,以前明亮如镜的新式炉台,现在变成了农村的大柴灶,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大块油污。不用说,又是那夫妻俩干得好事。 吴律师狠瞪了脸红的夫妻俩一眼,心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好强忍不适,脱了西装干活。 他摞胳膊挽袖子,先打开冰箱找合手的材料。可冰箱里塞满了腊肉腊肠,下一档除了些南方人喜欢的水果,也就只有各种果脯和糖果。 他又打开了放干货的小柜子,里面也没吃的,全塞满了各种廉价的服装和山寨手机,还有一些原本是屋子里的小巧摆件。 “老家亲戚多,可都是我们的工资买的。”女人边解释,边匆忙拿走那些来源“尴尬”的东西。 吴律师全当没看见,只自顾自翻箱倒柜,“生面呢?放哪儿了?” 女人好奇。“什么生面?” 吴律师又去翻旁边的柜子。“面条儿,生面条儿。” 女人皱眉。“我们从来不吃的,不过,厨房有上好的大米。” 吴律师还在继续找,他要的什么都没有。“黄酱呢,有没有?甜面酱呢?” “那些东西我们吃不来的。”男人语气带上了委屈。 “哎呀,你们京城人的胃口好怪的呀,听说你们京城的猪都是粪堆里长大的啦?好脏的呀。不如我们家乡的鼠肉……”女人也跟着开始唠叨,大谈家乡老鼠肉的高蛋白和肉质的焦脆。 “行了!”吴律师愠怒中打断。 耗子肉?那是人吃的东西吗?还说什么京城的猪是粪堆里长大的?城里养猪吗? 材料实在不凑手,只能去买。其实别墅区里就有个超市,一个电话他们就会把食材给送来。可吴律师并不想让外人上门。他总觉得洪衍武笑吟吟的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不安分的东西。他多不能不多个心眼提防,于是干脆写下所需,让女人去买。 女人看看外面的风雪,又撇了撇嘴,才很是不情愿地去了。 很快,女人采购回了大量食材。除了吴律师亲自去炸酱、煮面、张罗面码儿外。女人也进入厨房,去忙活他们三人的饭菜。又过了半小时,餐厅里摆得像是要请客,大盘小盘荤菜素莱摆满了一大桌。 “面过水儿了……来,您尝尝我手艺。” 吴律师端上来做好的一大碗面,一小碗炸酱。面码儿是黄瓜丝和“心儿里美”萝卜丝,摆放在白瓷小蝶里,红黄绿相间,看着就鲜灵。 “水平有限,面码儿种类也少了点儿。”吴律师一边侍弄,一边讨好着笑。他还给洪衍武包了头蒜,伺候得很周到。 洪衍武看着颔首称赞。“可以了,酱炸的也还行,是这么个意思。” 吴律师可真耐不住了,赶紧推过文件和笔,金丝镜背后的眼神很是热忱。“洪先生,您看,这……” 站在旁边的夫妻俩也都屏住气,这一刻非常安静。 洪衍武大咧咧的拿起文件随意翻看,纸张翻动的声音挑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吴律师只觉得心脏都快要停了,他眼里只有洪衍武的手。 只要老家伙一签字,那就是三十多亿到手了。签吧,签啊……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吴律师眼巴巴等着、念着、盼着。上天终于没辜负他,几分钟后,洪衍武履行承诺,在不动声色中签上了名字。 吴律师脱力似的靠在了椅背上,旁边的夫妻俩也露出笑容,这下仨人都踏实了。 第五章翻盘 吴律师美滋滋回来了,乐得合不拢嘴。 他刚才的汇报让高总非常满意,不仅表示要奖励他一套独栋别墅,还说过几天“大人物”就会见他。所以他现在越看洪衍武越顺眼。这位别看架子大,还真就是“爷”,是他的财神爷。 可有一个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才刚对这位财神爷产生些许的好感,这位财神爷就又来闹妖儿(没事找事)了。 “我要喝酒。”“财神爷”毫不客气地发出一道金牌令箭。 男人惟命是从,赶紧拿出啤酒,打开一听就要倒上。 可洪衍武却把手却盖在了杯子上,“我喝茅台。” “没……没有了。”男人脸色发苦。 “都喝完了?”洪衍武语气夸张。 吴律师一看就知道老家伙在装蒜。餐厅的酒柜明明已经全空了,傻子也知道,那些酒不是让男人喝了,就是让夫妻俩换钱了。不过他今天高兴,就打算出点血。谁让洪衍武成全了他呢? 他摸出钱包,要男人去买酒。可没想到洪衍武一摆手,竟然拒绝。 “不用,大律师。你去书房,最左边的书架第……三排后面,有我珍藏的好酒。” 洪衍武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让每个人都楞住了,人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惊讶。 吴律师更是老半天才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啊?书房?……好。” 不多时,吴律师从楼上带回一瓶陈年老酒。在夫妻俩好奇的目光中,酒被摆上了桌。 这是瓶1960年的茅台。红色包装已全然泛黄。酒标略微有些破损,瓶口上还勒着一层厚厚的牛皮纸。由于已不知放在书架后多久,瓶身落满了厚厚的浮尘,以至于吴律师撒手地方留下了一个清楚的手印。 夫妻俩面露垂涎,互相挤眉弄眼。一看就是在琢磨,房子里是否还藏着其他的好东西。 洪衍武一脸得意,请吴律师开酒。 吴律师可知道这是顶级珍品,出于谨慎,他再次得到主人确认,才敢动手。 在众人的注目下,保护纸被撕下,蜡封的瓶口完好无损。 接着,吴律师又用酒刀划开了蜡封。没想到才刚一启封,一股酒香就自然溢出,很快充满了整个餐厅。 这是茅台特有的酱香气,浓郁之程度,如今的新产茅台根本无法比。这个味儿,好酒的人只要一闻到,嘴里就会忍不住分泌唾液。 吴律师先为洪衍武斟满一杯,白瓷八钱杯里,酒呈现出琥珀色,稠粘挂杯。 “珍品!” 吴律师识货,白酒只有超过十五年才刚会变色。看这酒的成色,假不了。 “这是十年前五十万拍来的。” 洪衍武轻松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把目光再一次聚焦到酒瓶上。 吴律师望着手里的酒瓶,扶了扶眼镜。价钱之高同样出乎他的意料,十年前五十万,现在得多少? 他不由放下酒瓶,不再给他人倒酒。 没想到洪衍武却大方相让,还开起玩笑。“怕什么,再贵也是人喝。这酒和我同岁。别客气,都来尝尝。” 男人在旁,几乎要流口水了。一听到邀请,他连声称好,抢着拿起酒瓶给三人倒酒。 吴律师却觉得有些反常。这么贵的酒,如此随便给外人喝?况且还是些往日的仇人? 他不免迟疑了,“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高兴。总算脱离苦海喽。”洪衍武用一声叹息来回应。 吴律师一丝不苟揣摩他的表情。真的?还是假的?由衷的还是在演戏? 可没等他看出任何端倪,洪衍武已颤巍巍端起了酒杯。“岁数大了,无牵无挂,这酒咱们不喝,不定便宜谁呢?干! 男人首先举杯响应,“洪先生,你……哦……‘银’的身体以后包在我们身上。” 女人大概因为酒的价值,也相当兴奋。“是的呀,我们一定好好照顾你……哦,不是……是‘银’。不不,是‘林’。” 所有人中唯独吴律师没来凑趣。他虽然能理解老家伙这种心态,但还是觉得过于热情了。一笑泯恩仇?也忒大度了点。 不料洪衍武却不愿少了他,继续相邀。“来吧,一起碰一个,以后还要靠你帮忙。” 吴律师心里还记着高总的提醒,找借口推搪。“我开车,现在查酒驾太严,还是算了。” 洪衍武脸色不免有点阴了,明显不大高兴。“不给面子?” 吴律师已经决定,能不喝就不喝,小心无大错。他尽量使自己笑容温煦。“哪儿的话,我确实不擅饮酒。 可没想到,这次竟把洪衍武惹怒了。只见他一瞪眼,竟重重把酒杯礅在桌上。“那都别喝了。” 吴律师一下窘得够呛。没想到老家伙是狗脸,说翻就翻。他正愁如何圆转,旁观的夫妻俩来打圆场了。 男人先劝,“吴律师,别扫大家兴嘛。雪下成这样,今天就别回去了。” 女人也帮腔,“哇,这可是五十万的酒!喝一口不知道要不要几千块?不喝太可惜啦。” 吴律师沉默了。他的确不想闹僵,关键是惹怒了老家伙,剩下的股权恐怕要为难,为这点小事,不值。 他又一想,男人说的也有点道理,天都快黑了,风雪又大,还真不如在这歇一宿。 他再低头看看酒杯,黄澄澄的酒浓得像蜜,诱惑不是一般的大。 要不就……尝尝? 他软化了,终于在半推半就下端起了酒杯。 要说洪衍武还真是狗脸,见此情景马上又高兴了,“哈哈,这就对了!” 几个人碰了杯,洪衍武首先一饮而尽。随后他就低了头,只顾专心吃面。 吴律师自始至终盯着洪衍武的举动,直到亲眼看着老家伙杯干酒净后,才放了心。 这要还能玩出花样,那才见了鬼。 琥珀色的酒液欣然入口,醇厚、绵软、甘甜、香沁。一种复合的愉悦感从舌尖产生,让人舒畅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口感之好实在超出想象。吴律师本想浅尝一口,无奈酒入喉咙却把持不住,一下全干了。且由衷称赞,“好酒!” 夫妻俩也挺能,别看都是乡下人,也把酒都干了。匝么着嘴,眼里直冒光。 陈年美酒劲厚不上头,真是越品越有滋味。在男人殷勤张罗下,大家又各自斟满,再次举起杯。 洪衍武默默陪了第二杯酒,然后还是低头吃他的面。吃的不快,但似乎很香。 吴律师脸色滋润极了,看着吃面的洪衍武就格外想笑。 这老家伙还真饿惨了。见粮食没够,可别再撑死。 等等……不对呀?吃了半天,面怎么没少呢? 吴律师突然发现洪衍武碗里的异样,他正想弄个究竟,却觉得下颌一阵发僵。 怪了,嘴就像被水泥糊住了,连合拢都做不到。舌头更是硬邦邦,就像块木头。而且脸上的肉直往下坠,像要落在地上。接着,他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一冲,天转地旋。 “咣当”,桌上杯盘一阵响动。吴律师身不由己晃了个半圆,幸亏两手把住桌边才没摔倒。 “哈哈!倒也,倒也!”洪衍武一声坏笑,一把推开了面碗。他笑么滋儿看着吴律师,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人肉作坊十字坡,阎罗刀下冤魂多。倘若胆敢坑害我,蒙汗药酒请你喝。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拿去填臭河……” 这……这不是母夜叉开黑店的顺口溜嘛! 吴律师刚想到这儿,就听“噗通!噗通!”,旁边那夫妻俩一声没吭,几乎同时趴在了桌子上。 他残存的神智这才反应过来。坏了醋了,让老家伙一勺烩了! 吴律师想哭,凭直觉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很深、很大,有很多弯弯绕儿。杂乱的思绪中,他想起来当初自己幼稚的念头: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体都被整残了的半老头子,又能厉害到哪去?如果老家伙真有这么厉害,他倒很想见识见识。 可事实呢?高总真没说错啊。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年轻的跟老的动心眼儿,千万得留神,小家雀能斗的过老家雀么? 可怎么会呢?老家伙也喝了酒,而且明明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吴律师真想问个究竟。可他憋红了脸,粗着脖子费了半天劲,除了把口水淌在身上,也只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洪衍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小子,记着。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话,吴律师已经听不见了,耳鸣中,他只觉洪衍武自以为是的笑容万分讨厌。 还有那双眼睛闪着狡诈的冷光,根本不像个人,倒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狼!那只狼! 狡猾!嚣张!残忍!简直就和路上被他撞到的瘸狼一模一样! 吴律师死死盯着洪衍武,面容扭曲,大口喘息。 也忒邪门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随着眼前一片模糊,他从椅子上折了过去,仰面栽倒。桌布同时被带了下来,碟碎裂声响作一片。 第六章贱不自知 如果你了解人的天性,那什么都能办到! 人差不多都是蠢货,只要你懂得如何驾驭,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任何人! 餐厅里一片狼藉,餐具碎了一地。 吴律师躺在翻倒的椅子旁边,万宝龙镜架就落在他手边。可他却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挺着肚子,全然人事不知。 餐桌上趴着另外两个倒霉蛋,女人的脸上被溅的全是菜汤油渍,男人的脑袋扣在了一盘酱牛肉上。 “哼!你们仨不冤,换谁都得趴下!” 洪衍武已经漱过口,他嘴里残存的酒液都吐干净了。现在他正坐在椅子上,带着冷笑欣赏着眼前这一切,这是他一手导演的结果。 这瓶酒确实是用五十万拍下的。酒刚一买回来,他就用针头在里面灌充了一种叫“眠乃宁”的麻醉剂。 这种麻醉剂主要成分为二甲苯胺噻嗪,除了麻醉,还能造成极度的骨肉松弛。原本是兽医使用,专门来麻醉牛马甚至黑熊老虎之类大型动物的。他也是通过东北一个开鹿场的道上大哥,才弄到手的。 当时为试验效果,他给一头黑熊扎了一针。结果熊只抖几下就睡过去了,瘫在地上,状如脱骨扒鸡。而如今的吴律师和夫妻俩,简直和当初的大黑熊完全一样,身上的肌肉松懈得像滩泥。不夸张地说,这玩意功效绝不亚于武侠小说中十香软筋散,悲酥清风一类的东西。在1998年,京城著名的新东方校长麻醉绑架案中,案犯使用的就是这种针剂。 当然,他把药灌入酒中,药性没有注射的方式推进快,但也远比安眠药强大的多。反正吴律师和夫妻俩要是想醒来,至少二十四小时内没戏。 其实这个陷阱能如此奏效,倒并非吴律师不谨慎。一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那瓶酒在书架后暗藏了近十年,没人能想到这会是提前十年布下的局。二是因为酒又是这么贵的陈年茅台,人们很容易被它高昂的价值所误导。任凭谁也难以想象,有人会糟蹋这么好的东西来做蒙汗药。 而洪衍武却正是抓住了这两条思维盲点,偏偏就这么做了,并且一直把它作为以防万一的保命手段。事实证明,果然很有效。 可是,洪衍武不也喝了酒吗?他又怎么会没事呢? 那只是因为放下酒杯后,洪衍武马上装做吃面。端起碗时,就借机把酒液吐在碗里。无声无息,顺壁而下。酒液如果不多,被面条覆盖着是一点也看不出的,根本察觉不了。 如果吴律师能清楚这一切,想必他最大的感受也只有一句话了——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啊。 “铛,铛,铛……” 墙角的立式座钟响起,提示时间已经到了晚19时。 洪衍武知道时间紧迫,马上开始办正事。他先从吴律师身上下手,很快拿到了汽车钥匙。这是最他最关心的东西。他逃生的时机必须选在吴律师来访时,就是因为车库里的车早被清空,只有用吴律师的车才能逃走。 接下来,他又把三人的手机都找了出来,在开机状态全被他卸掉了电池。这样谁打电话来,得到回应都只会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按说雪天其实不利于逃走,但就是有这个好处,能给打不通电话提供理由,多少能延迟一下高鸣察觉的时间。至于房子里的座机,根本无需担心,早在他被囚禁时就被高鸣通通取消了。 最后,他又从吴律师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份价值三十亿的股权转让协议,并带上它走进了客厅旁的洗手间。在那里,他既要把这些东西销毁,也想好好洗个澡,去掉身上的死人味。 “哗啦……” 三块手机电池混合着被焚毁的文件灰烬,在急速卷动的水流中冲进了马桶。而从吴律师和夫妻俩身上搜出的三个手机,也正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 在浴室暖色灯光下,洪衍武从镜子里,半年来第一次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张衰老的脸。胡子拉碴,干瘪灰黄,像块放了很长时间的老姜。 是谁?他是谁? 洪衍武第一个反应就是被吓了一跳。他走近镜子,相对于过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他为镜中的形象心里发寒。 他的白头发像荒草一样无孔不入,而且头发稀疏,已遮挡不住额头缝过针的刀疤。饥饿和虚弱都使他脸色灰败,嘴唇更因缺少水分而呈现出一道道裂纹。黑眼圈严重得像个精神病人,目光里只有扭曲和麻木。 镜子里的他,全身都散发着腐败的气味,无论摆出什么角度,无论怎样使劲凑近去看,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残躯。 这是我么?真的是我? 洪衍武对着镜子露出了一副苦笑。对这场祸事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可却从没预料到,自己竟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二十几年前,是高鸣把他引荐给一位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也正是这位“大人物”,提出想与他们合办一家大型的房地产公司。 “大人物”许诺,从银行贷款到项目审批,一切的规章制度都将不是问题,而需要他们去做的事,则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如去“说服”不肯搬迁的钉子户,或是“安抚”闹事的工人保证施工进度,或许某些时候,还要去“暗示”一些不知深浅的竞争对手自愿退出。当然,也需要他们出面和一些“要紧”部门的领导们“建立感情”。 “说服”、“安抚”、“暗示”,无疑是他所擅长的,“建立感情”的任务划归高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经营上不存在任何难题。 唯一让他介意的,就是“大人物”要独占鑫景百分之七十的权益。如果是这样,他和高鸣不过是个掌柜的,而不是真正的东家。 可经过一番考量,他还是想通了,凭他微末出身,就是拼死拼活一辈子,也盖不起一栋楼。这不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事嘛。 更何况,“大人物”在鑫景只能占暗股,注册的法人还是他洪衍武的名字。所以他觉着,怎么都是占便宜。要是他不乐意,大不了翻车不认账,他怕个球。 鑫景开业后,在“大人物”的照应下,各个政府部门果然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不仅拿到了贷款,还弄到了两块好地皮。而在拆迁过程中,“大人物”对他所展现出的“办事能力”,同样多加赞誉,夸奖高鸣找对了人。 这还真是精诚协作,皆大欢喜。他也想当然的认为,“大人物”和他是真正的彼此需要和互补,他的利益可以永远安享下去。 但他错了。 鑫景集团的财富越滚越大,由一只会下金蛋的“金鸡”被养成了一头肥大的“金猪”。可猪若是肥了,主人多半是要杀的。 一年前,高鸣代表“大人物”找他谈。想仅用十亿的价码,就让他把名下百分之四十的股权,转让给一家不知哪儿冒出来金融公司。 他这才警醒过来,原来公司的经营早已经步入正轨,如今不再需要那些阴暗手段了。而他“潮底”(黑话,指违法犯罪的经历)的背景,也成为了影响集团声誉的一种拖累。况且他还发现,“大人物”和高鸣似乎想让鑫景上市。 他很清楚,以他本应占有的百分之十,不上市也值三十亿。更何况一旦上市,股权价值还得翻倍。 向来都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他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在和高鸣商谈了几次后,他表面勉强答应了要求,暗地里,他却尽量拖延时间,接触了一个出得起价钱的外国财团,想抵押在他名下所有股权。 当然,股权抵押不可能按市价,价格要大打折扣。但优点是时间周期短,而且还不用召开董事会。 初步谈成的价格是十三亿美金。这么多的钱,他下辈子都够了。 他计划一拿到钱就去国外,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这的确是在和时间赛跑。虽然他表面上仍旧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却在心惊肉跳中时刻提防。 可“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不光是身宽体胖脑袋大,能力确实更大。不知怎么,在即将完成交易的最后几天,他私下的勾当曝光了。 而此时,他却正沉浸在即将得逞的欣喜中,一点也不知道“大人物”已经火了。 于是,在表面风平浪静下,高鸣这把“刀”从他的背后砍了下来,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意外“中风”的“病人”。 好一碗御赐的敌敌畏啊!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不知多少次反思过自己的下场。他终于明白,这辈子犯得最大错误就是利欲熏心,攀富趋贵。而他以前一直都活在幻想里,竟以为可以得到这些“出身高贵者”的平等对待。 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追求平等。 那时候大院里的孩子牛叉,他就专门跟他们干架。后来倒腾买卖牛叉,他就变着法儿的挣钱。再后来开公司的牛叉,他拼着命折腾出了一个拥有十几家子公司的地产集团。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把看不起他的人比下去,让他们知道他洪衍武和其他胡同里的孩子不一样。可现在又怎么样呢? 仔细想想,其实连他自己都认可有些人是天生应该比他优越的。无论从内心还是外在,他实际从未真正敢与“大人物”平起平坐。回想他过去和“大人物”相处的情景,现在竟是觉得那么让人脸红。 最让他羞惭的是,当初“大人物”对他第一次夸赞时,他心中的感觉居然是得意,甚至感激。 你想啊?人家那是真正的上流人物,家族的手都能伸到顶层权力中心去,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咱呢?荣幸啊,荣幸,荣幸之至。 一个人贱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贱而不自知。他就是不自知的那种。 而被他讨好“大人物”,却从未真正看得起他,虽然对他总是一张笑脸,但那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奴才”。 说实话,他其实连高鸣也是比不了的。“大人物”向来对高鸣要高看一眼,喜欢和他一起讨论公司的决策和方向。这都是因为高鸣同样是大院子弟,他们有着类似的生活圈子和成长经历。 他从“大人物”与高鸣交谈的方式和内容中,时常能感受到很强距离感。他们这些“出身高贵者”们只认定彼此才是能做朋友的人。他们骨子里永远都透露出高人一等的骄傲,觉得他们天生就是一切的领导者。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大人物”或是高鸣吐出“胡同串子”这个字眼儿,显露出对草根百姓的嘲笑和不屑。他明白,那个词儿指的是他。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敢深想自己是否感到自卑,这个念头一直被他有意识地回避着。他一直都在用公司法人这个空荡荡的名义来安自己的心,总是自欺自骗告诉自己,鑫景归根结底是他的。 他的确没想到,当这些“出身高贵者”们认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他那个法人的名头屁用都不顶。而当他们把挤到墙角上,让他无路可走,并且要拿走他的全部财产时。那神态,和屠夫看一只待宰的牛羊,主人看一只要被剥皮的狗没什么区别。 他们一点不歉疚。没人抱歉,胜利者当然不屑于向失败者抱歉。 在他们心里,他这样的“胡同串子”恐怕也只配有这种结果。 人哪,最好别明白事情的真象,永远蒙在鼓里。 世上的事就如同隔着一层窗户纸,如果将窗户纸捅破了,或许会让你完全丧失生存的勇气。 第七章囚徒 洪衍武是在人挤人的共和国人民中长大的。 他这一代人,从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群体。家庭、学校、单位,哪怕是劳教或蹲笆篱子,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他们永远都身处在闹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为生活空间的狭小而厌烦。 因此,过去的他,对寂寞和孤独的理解很肤浅。他没想到,与挨饿、受穷、受歧视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独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监狱里被“关小号儿”(指禁闭囚犯用的高三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狭小牢房,长度大约为一米四)。在那次进监狱的“单间”之前,他还从没尝试过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交流的固定环境里。 他被关禁闭的起因是由于监室空间狭小,他被周围的犯人挤压得焦躁发狂,这种痛苦导致他当众高声叫骂发泄。“烦死了!让我清净会儿!”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听见他的愿望,立马就满足了他。结果他被带到独立的“单间”里,好好“清净”,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里,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五天后,他第一次体会了要疯的滋味。当时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马爷(黑话,以“马王爷三只眼”指代警察)有这权利,能随时把嫌犯像这样关上一个月,谁他妈也得招。 可这时,他就是有仨脑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岁,居然会变本加厉,重新尝到这种滋味。 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月,洪衍武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鸣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使他身体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风的症状。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书报,除了看守他的夫妻俩,一个外人也见不到。夫妻俩对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骂,一个字不多说。他们只喂他稀粥,还经常偷懒或忘记。从被关在这里,他就再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以至于经常因饥饿的困扰而失眠。失眠的时候,空旷的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样傻傻发呆。 就这样,他每天同时被饥饿、寂寞、孤独折磨着。直熬到一个月后,他才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那时,他都身体已经被糟蹋成了个废人,连起床下地都很难了。 从这时候开始,吴律师每周都会来这儿劝说他。尽管被折磨得很想答应下来,但理智又告诉他,财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应命就没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作为回答,“要钱?没有!要粮?早让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继续住在这个没日没夜的房间里。 之后的日子,他闷得要发疯,一天天地瘦下来,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坚持,提醒自己不能随这些人的愿。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也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用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酷刑,是敌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坚强的党员却要打破这个迷信……” “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党规定,不许告诉敌人……” 任凭思绪飞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被他记起。许云峰,江姐的形象都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们是他儿时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党卫军少校“汗死疯死多死”,也冒了出来。 “汗死疯死多死”对身陷牢狱的小妞米拉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女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 漂亮的米拉选择了死去。主题歌则在此时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就这样,似乎成了惯性,若干个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个想起。英雄们也无数次地告诉他:敌人们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着他垮掉,盼着他求饶,以便随意掌控他的命运。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远坚定地相信,黑暗总会过去! 可……他能做到吗?又能坚持多久? 幽禁这招儿的确被严刑拷打温柔多了,但也更考验人的精神极限。而在睡梦里,他也终究没能躲过被敌人抓起来的行刑逼供。 敌人动刑前先把他的一个同伴杀了,接着就给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铁……一系列全活儿一样儿没少,但他都抗住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可最后,敌人中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女军官,还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弹”,本想如计划好的,糖衣剥下吃掉,炮弹给丫打回去。可女军官妩媚甜蜜,极尽诱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灯红伴酒绿,月色也撩人,他最终没把持住,说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阵玻璃爆碎的声音中,疯狂冲进来的敌人要把他拖出去枪毙…… 当他彻底醒来时,十分庆幸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对死亡时的仓惶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接着,他想起了梦里的叛变,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为个娘们儿居然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也没出息,忒现眼! 可随后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这种情况,他究竟会不会叛变投敌? “咕噜咕噜”,一阵胃肠蠕动。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鸭子就能让他丢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继续了很久,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全都想起来了。 本来嘛,被困在这张床上,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用的也就是脑子,只有回忆和幻想不受限制。 当洪衍武在脑子里过《笑傲江湖》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他的遭遇简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却是,任我行被惦记上的是吸星大法和教主之位,而高鸣向他索取的是股权和法人资格。何况同样是不见天日,但任我行还有好哥们儿向问天来搭救,可他连一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要是泉子在…… 刚一念及这个名字,他心里就马上响起一个声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没用,他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张类似于郊区农民的脸。颧骨清晰,嘴唇黑厚。两个圆睁睁的鼓眼泡子大而无神,神情永远麻木呆板。 陈力泉长得不好看,可陈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着他的好哥们儿。他们是磁器(土语,指关系密切的哥们儿),是发小(土语,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师兄弟。他们一起磕头拜玉爷为师,一起学会的摔跤,也一起因为打架而被抓劳教。 出事那天,是他要陈力泉跟他去城东区碴一场架(黑话,指为争高下而打架),为的是帮高鸣拔闯(黑话,指替别人出头),灭一个北城的老炮儿(黑话,指有资历的老流氓)“镇东单”。 当时他揽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出身总参大院的高鸣答应帮他找份工作。而已在煤站上班的陈力泉,早就为他没工作着急,没半点犹豫就跟着去了。 “镇东单”名气大而且手黑,是靠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儿出的名。可他们一伙四个人一起动手,仍不是他和陈力泉的对手。最后,这伙人被锤得满处乱跑,又误入死胡同,被堵在了东四一栋简易楼下面的侧道里。 他一向逞强骄横惯了,这种情况自然是赶尽杀绝,除非镇东单他们肯跪下叫爷爷。 江湖上讲究输人不输面儿,老炮儿只要一低头就再无法称道。“镇东单”情急下,竟从后腰摸出了一把蛇牌橹子,用枪口指着他,要他让路。 当时的共和国尚没有禁枪的法令,而且江湖上崇拜冷兵器,用枪的极少。即便偶尔有人使用,也多是五连发猎枪和土造火药枪。像德国绍尔这种精致的袖珍手枪,还真是比较罕见。 因此,他就想当然地认为“镇东单”只是拿把玩具枪来恫吓,上前就要继续动手。 “镇东单”顿时疯劲上头,带着狞笑扣下扳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有个人从他身旁猛撞过来。 一股大力下,他瞬时倒地。接着,昏头昏脑中,他听见了几声鞭炮似的脆响。 等他再爬起来,人都跑光了。唯见陈力泉歪躺在昏暗的灯下,胸腹处是三个血窟窿。他这才明白,是陈力泉救了他。 当他抱起陈力泉时,陈力泉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张嘴就喷血。身上的弹孔却慢慢不再流血,开始冒气沫。“扑哧”“扑哧”!像多长出三个气孔! 他开始扇陈力泉耳光,生怕他睡过去就不会再醒,但他怀里的人仍不可避免地眼神发直,精神恍惚。 陈力泉那鼓眼泡的眼睛还会流泪,所以就流了。 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泪?全他妈扯蛋! 满腔悔恨中,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泉子!对不住!都怪我!” 他对不住泉子什么呢?是不该叫泉子来帮忙?还是不应该麻痹大意? 他们这种人是不应该出生呢?还是压根儿就没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应该奢望有份工作吗?不应该吗! 究竟是哪儿错了呢? 他也不懂! 泉子或许能懂! 侧道口就是马路,偶有汽车经过时,那冰冷的灯光如同剃刀一样划过他的脸,也划过陈力泉的脸。 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陈力泉紧搂在怀里嚎哭。泪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惧的、对的、错的都撒在了陈力泉渐冷的身体上。他的哭声在侧道里回荡,没多久楼上住户们就耐不住了,纷纷打开窗户开骂…… 陈力泉被推进急救室后警察来了,警察从医院带走了他。 次日,在拘留所里,他见到了让他脊梁发麻的血衣。惊闻噩耗,他忽然意识到,有的架,他也打不起。 这件枪案性质是恶劣的,对于首都公安而言,涉枪是必破要案。所以案发后仅半个月,藏身门头沟的“镇东单”就落入法网,蛇牌撸子也从树林的鸟窝中被起获。审讯时,“镇东单”交代了枪源,原来那是“十年运动”时期,这小子抄家的私留。又过了两个月,“镇东单”被执行了枪决。 事情到此本已结束,可他却仍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都是陈力泉躺在他怀里喷血的情景,这使他常常一身冷汗,在大叫中惊醒。因此,他开始竭力把陈力泉从脑子里驱散,想也不敢再想。甚至连同样长着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愿看见,更从不打交道,敬而远之。 尽管有些对不起陈力泉,但死人是不会在乎哥们儿义气的。 还是这样好,忘个干净。 此后,他再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再以后,可以自由买卖的枪支越来越多,江湖的冷兵器时代也宣告终结了。 第八章六亲如冰炭 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被缝在一起的窗帘开了线,露出一道缝隙。 他可以通过那道光亮,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枝桠。他最喜欢看树枝上的“访客”,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会落只喜鹊。 一次,两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们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着,一只松鼠叼下了树上的果实与另一只分享…… 虽说他分不清雌雄,也听不懂松鼠的语言,但他还是能肯定,它们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时,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拉紧了窗帘。 女人是开恩来给他送粥的,却碰巧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秘密。她丝毫也没耽搁,马上就用针线把窗帘重新缝了个密不透风,并且为了惩罚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还是哭了,仅仅一个偶然,就毁掉了他和外面世界仅存的连接。 哭泣过后,他意识到他想家了。 他应该也是有亲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吗?可他的亲人呢?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去回忆,但远去的记忆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汇集,生活的点滴逐渐变成画面。但想起的所有,却是这么的散乱和不可思议,既熟悉又陌生。 一会儿,是他坐在屋顶看星星。一会儿,是他拿着把破蒲扇拼命扇着煤炉子冒出的浓烟。一会儿,是他拳打脚踢骑着自行车横跨四九城。一会儿,是他手戴手铐在武警的严密警备下被押上囚车。一会儿,是他和别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会儿,又是他手拿钞票大方地在饭馆花天酒地…… 只有一个画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观音院东院,门下的高台阶上坐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她身穿蓝色素花小棉袄,扎的两个小辫被风吹得向后,当年还追求过妹妹。于是,他打着妹妹的旗号暗地找上了门,恳求肖处长放他一马。 让他意外的是,肖处长竟出乎意料地长答应帮忙疏通。只是开出的条件,除了两千万的好处费外,还要他已结婚生子的妹妹陪睡一夜。他一听就变了颜色,可肖处长却直言,说对他妹妹的情感至今未变,而且已成了内心最难忘的遗憾,所以这一条绝对没得商量。 他回去后一夜没合眼,抽了三盒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一开始他恨不得破罐破摔,打算干脆弄死高鸣和肖处长,来个鱼死网破。可随着渐渐冷静才发现,好日子过久了,他已非旧日的亡命徒。 接下来,他又想不如干脆跑路得了。可公司的资金大部分押在项目里,他又能带走多少? 思来想去,他实在心疼这份家业。于是,趁着妹夫带孩子回外地老家,他悄悄摸上了妹妹的门。 钱是什么?钱是使人堕落,埋没人性,丧失理智的王八蛋。钱使他变得愚蠢,不懂珍惜,丧失了正常的情感。他太爱钱了,所以在妹妹与金钱的天平上,他最终倒向了金钱。 为了让妹妹答应这恶心的要求,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妹妹被他惊天动地的一跪吓呆了,更为这个千载难逢的逼迫场面而当场晕眩。等她清醒后,第一句就是失魂落魄地问,“你还是我三哥吗?你怎么能这样?” 他把头叩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人哪,心怎么这么坏!人哪,怎么这么会坑人!人哪,没有廉耻,没有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到头来还会让你跳火坑!人哪,太没良心了……” 妹妹喃喃念着心碎了才能说出来的话,由抽泣变成了嚎陶,由哭泣又变成了傻笑。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没去打断妹妹,只是长跪不起。并狠狠把头磕在地上,一下一下,血染地面。 妹妹最终被迫同意了。 几天后,当他把妹妹送到了肖处长订好了房间的酒店。在大堂临别时,妹妹的脸上仅剩下淡漠。 她带着绝望和疲惫告诉他,她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这件事之后,她也没能力再帮他。见面伤心,从此之后还是不见的好,也不要再联系。 妹妹的如同呓语的声调异乎寻常地平静、柔和,使他心里头发痒发麻。他愣愣地望着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电梯时,不禁打了个冷颤。 案件最终遮掩下来,他保住了一切。可妹妹从那天起就换了电话号码,再也联系不上。他傻了眼。 而且,这件事也并没有就此结束。让他没想到的是,肖处长在此后仍不断对妹妹骚扰纠缠,最终被他的妹夫发现了端倪。妹夫很快和妹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而深受打击的妹妹却因此精神失常,坠楼而亡。 他最后在太平间里见到的妹妹,已经是一具被摔得稀烂的尸首…… 洪衍武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嘴唇哆嗦,泪流满面。 所有回忆的一切都让他深深吃惊。他!彻头彻尾是个罪人! 有人说过,没有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他的人生呢?又怎能启齿对他人言? 人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辜负亲人。否则就会悔恨终生,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第九章做个有钱人 洗完澡的洪衍武,在灌下了两大碗用牛奶泡的麦片后,又重新回到囚禁自己的卧室。 说实话,六个多月来,他一直被困在里面苟延残喘。只要一想起这儿,他就恨不得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不过即便是再厌恶这里,他也必须要回来一次。因为尽管这栋房子已被洗劫一空,可在床下的地板里,还藏匿着一笔只有他才知晓的财富。 昏暗的囚室,永远都像是一个坟墓。“牢房”的窗户都是焊死的,窗帘也被缝在一起。幸好还有床头小灯那一抹光亮,能让洪衍武勉强辨识出床脚下的那块驼绒地毯。 现在的他,正拉开地毯跪在地板上,俯身在床下摸索,寻找着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凹陷。 很快,他找到了。随着食指伸进去用力一扣,地板就被掀开了。 金子永远是金子,在如此昏暗的房间里也烁然闪亮。 他把地板下的财宝一一取了出来。五百克的投资金条一共十块,另外还有一小袋的钻石和五万现金。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伪造的备用的护照和一张备用身份证。 这些东西全摆在地毯上,只端详了片刻,他就情不自禁从中拿起一根金条,用双手摩挲着,贴在了胸口上。 财富对于洪衍武的吸引力,其实一直都非比寻常。他第一次尝到金钱的滋味还是在初中。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和陈力泉叼着烟卷在马路上百无聊赖。而当时的他利用友情,只做了一次非常简单的动员工作,陈力泉就被他拐带上了一条用暴力换金钱的邪路。 “活得真没劲。”洪衍武没精打采。 “没劲。”陈力泉附和。 “吃喝玩乐吧。” “没钱呀。” “玩主(黑话,指社会上不安分能打架的人,后演变为指男流氓)和院派(黑话,指居住在政府机关宿舍和军队大院内的干部子弟)都靠‘洗佛爷’(黑话,指抢劫小偷)挣钱,咱们也‘洗佛爷’去。” “就咱俩?” 洪衍武拍拍后腰,牛逼烘烘。“怕什么,我弄了把三棱刮刀。” 陈力泉的鼓眼泡瞪直了,“出事儿怎么办?” 洪衍武侧头冷笑。“反正我是‘狗崽子’,早晚要完蛋呀。” 陈力泉皱了眉,“我怕不行。” 洪衍武故意装出不屑,“你要怕就算了,没劲。” 陈力泉一向不善言辞,语塞中脸涨得通红。 洪衍武其实早吃准了陈力泉憨厚重义的性子,此时又故意让语气软了些。“去吧,我就你这么一哥们。” 陈力泉没法了,只有点头。“那行,我去拿我们家擀面杖,楔人得劲儿。” 第一次狩猎,他们俩在一条狭长僻静的胡同堵住了猎物——一个小玩主带着俩佛爷。 洪衍武此时还是第一次用“插子”(黑话,指匕首刀子等凶器),动家伙时,由于没经验,三棱刮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他自己倒先被对手划了一刀。 陈力泉一见洪衍武流血,当时就发了狂,抡起擀面杖一通猛楔。那仨小子根本不是对手,哭爹叫娘中,很快溃散而逃。 陈力泉却不肯善罢甘休,一人楞撵了仨小子二里地。不仅打得他们满头大包,跪在地上直叫爷爷,也让他们永远记住了谁是“陈大棒槌”。 最终,洪衍武和陈力泉第一次从别人的碗里抢到了肉。小哥俩用缴获的战利品买了一只美味的烧鸡。他们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共同分享了战利品。 在那时,整个社会都穷,所以在吃的问题上,人们的想象力也很有限。像电影里最穷奢极欲的汉奸、鬼子什么的,也不过是拿一只鸡腿狂啃。 而他们呢?拥有一整只鸡! 洪衍武脱下背心儿,系在胳膊上止住了血,而叼在嘴里的鸡大腿足以补偿火辣辣的伤痛。这是他们破天荒地的奢侈消费。 真他妈香!值了,死了都值了! 随后一段时间,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下了水,他们在“特定的圈子”里开始变得威风、显赫、吃得开。 在很短的时间内,俩人不仅把家附近的大小玩儿闹(黑话,指玩主)都打服了,更凭着拳头聚集了一帮胡同儿里的半大小子,一天到晚听凭他们吆来喝去的支使。 他们每天带着这伙人,无所顾忌,满世界的溜达玩儿。不是去洗佛爷就是干架、拍婆子(黑话,指追逐女性)。愁闷被跺在脚下,烦恼被踹上了房顶,有人犯照(黑话,指用眼神挑衅)就锤,见谁不爽就骂,谁敢递葛就办谁。 洪衍武对社会上来钱的门道越来越熟,很快,他和陈力泉也有了依靠他们保护,定期上供的“佛爷”。此后吃饭顿顿像宴会,抽着高级香烟,喝着香辣小酒,日子过得像神仙。他们在混乱的社会上横冲直撞,那真是一段风生水起加牛叉闪电的日子。 同时,在这段颇值得回忆和怀念的生活历程里,洪衍武也开始变得自命不凡,开始迷恋发号施令的快感和挥霍财富的乐趣,他不再甘心做社会底层的“狗崽子”,而妄想要变成一个领导者。只可惜,一切妄想终因他被强劳而结束。 在茶淀的日子里,一开始对于洪衍武简直是一种折磨。当他喝着凉水解渴时,就会想到酒桌上的红白佳酿。当他抽上一口粗劣烟叶卷成的“大炮”时,他就会想起过去那抽不完的高级香烟。当他拿起窝头咸菜,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从前的丰盛菜肴。 而只有在无数个梦里,他才能与自己的小哥们儿们三五结伴,在老字号饭庄里敞开肚子尽情吃喝。点上几个诸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糖醋鲤鱼、红烧狮子头这些传统菜,再叫上几升散啤,趾高气扬在饭馆里猜拳摆阔。 至于对未来的生活展望,洪衍武那时的想象力极其有限。说起来不过是出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找份好工作,要是还能住上带厕所厨房的单元房,那简直就是最高理想了。 与这种幼稚期盼所相背的,是时代一直都在前进。慢慢的,社会变得只认钱不认人。金钱已不再仅能换取物质的快乐,它的威力甚至连道德和人格都能收买。 在洪衍武被哥哥们赶出家门后,他在第一时间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改变。钱不仅能遮盖像他这种人不光彩的经历,而且还能让他这样的人,重新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旁人的尊重。他毫无希望的前途,出现了一种改变的可能。 没多久,高鸣出现在洪衍武面前,提出想合伙倒腾走私香烟。这是当年最挣钱的买卖,洪衍武没多想就答应了。 高鸣出本钱,并且还有货源和买主。而洪衍武只有一对拳头,所以他必须去押货。 货源远在花城,单程就要两个白天三个夜晚,运气不好赶上火车在中途编组,没准还多等上几天。而且为了货物安全,回京时人要躲在货运车厢里。在火车咣啷咣啷的节奏中,动物粪便味道再加上毛发纷飞,一路的辛苦就不用说了。 好在钱是货到即付,第一趟洪衍武就分了两沓子大团结。这让他完全沉浸在了沾沾自喜中,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两千块不过是利润的一点零头,只是高鸣施舍的残羹剩饭。更糟的是,这点好处还使他上了瘾。 洪衍武太缺钱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几乎不间断地在京粤线上奔波。可也恰恰因为跑动太频繁,货量又大,很快,他就被缉私盯上了。没跑几次,又因走私再次入狱。 等到再次刑满释放时,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已经一副大款样的高鸣竟又主动找上门儿。一顿丰盛的酒宴后。照旧无法抵制金钱诱惑的洪衍武,不仅打消了报复心,还喜滋滋被高鸣拉进了房地产业,与高鸣重新成了搭档。 这个时候的房地产业初兴,很不规范。当时还没有私人产权,房虫们倒卖的都是公产的居住权,而且价格没有任何规定,全凭着买卖双方的漫天侃价、就地还钱。实际上,这就是投机倒把。但由于当时尚无一条明确的法律制裁这种行为,这一行的确是致富的捷径。高鸣正是靠倒房拼缝,才在极短的时间赚了大钱。不过,高鸣拉洪衍武合作也不是好心,主要是因为树大招风,肥猪找宰。 说白了,那年头所有人的眼里都盯着钱。为此,有极大一部分流氓专爱找大款的麻烦,而高鸣早被这些人盯上了。不过,自从洪衍武成了高鸣的门神,高鸣就再也不用担心被那些黑吃黑的流氓大哥们算计了。因为与洪衍武相识的老炮儿们,请顿酒彼此都给面儿。而那些不知道好歹的生混蛋,如还敢找事,不是折胳膊就是断腿。并且洪衍武还有个另外的能耐,就是在与同行争执甜买卖的时候,他可以用刀架脖子之类的招数,蛮横地硬抢过来。 洪衍武的暴力和高鸣的精明可说是天作之合,他们在房虫里也逐渐做出了名气。两年后,他们因此被“大人物”看中,开始创办正规的房地产公司,彻底完成了商界里小鱼变成大鳄的原始积累。 正规公司的管理经营方式,很快就让洪衍武脱胎换骨。尽管本质上,他只是个赶上了改革的东风,凭着投机天性和暴力手段起家的地痞流氓。但从他成为鑫景集团董事长的那天开始,他的穿戴举止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庄重,老练,一副大款神态,只是有点穷人乍富的飘飘然。当然,这种改变还远不只限于表面上,经过长时间一起共事的耳濡目染。逐渐的,洪衍武也从“大人物”和高鸣身上,还分别学习到了成功的种种诀窍。 原来狠毒和无耻才是聚敛金钱最有效的方法。多么上流的人,其本质也不过等同于用出卖自己的钱去他人面前炫耀,然后再去嘲笑他人的清贫。 这个世界本是人吃人的世界,要想活得好,就得咬别人。肉都是带着血的,要吃就别嫌腥,手慢了连屎都吃不上热的。 聪明的人,绝不要以对错良知作为置身社会的基点,而是心机最为重要。不怕你坏,只要你坏得让法律制裁不了你。 而在这些所有学到的诀窍中,洪衍武最欣赏的,也理解得最深的,无疑是流氓界盛行的一句话——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洪衍武一直觉得这句话是绝对的真理。表面上,“大人物”对他善待有加,高鸣也对他推崇备至,他们彼此看似合作无间,亲如一家。可实际上,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相反的,如果为了利益,他们也可以随时翻脸,甚至彼此算计。至于什么仗义、道义,那全是瞎扯蛋。在需要时或许可以用一下,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是为自我目的服务的。 洪衍武顿悟了,他吞噬他人血肉也愈发凶狠。发家之后,他也毫不吝惜地用金钱弥补自己,借以宽慰他那颗因丧失情感而支离破碎的心。 “穷”和“富”不过半个字的不同,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首先就体现在衣食住行上,洪衍武在购置了豪宅和豪车之后,把更多的金钱花费在衣着和饮食上。他开始鄙视非国际大牌的普通服饰,也再不屑于去光顾那些服务大众的家常饭馆。冰糖炖燕窝是每天必备的早点,鲍鱼和鱼翅成了饭桌上的家常菜。他在尽情吃喝间享受着财富的欢乐。 贫富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物质上,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洪衍武在出入星级饭店和免税商场时,门童的恭敬及服务人员的殷勤,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度满足。别说进门就有人鞠躬行礼,上电梯还有人专人伺候,就连在盥洗间办点腌臜事儿,都有专人上赶着替他扫平衣服、按摩肩膀和递擦手纸巾。那种让人打心眼儿里由衷而生的舒坦,可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没人再在乎他不光彩的过去,也没人在意他手里的钱是怎么来的,只要他付得起钞票,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其实穷和富最本质的不同,就在于别人相待的态度。 有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为了证明成功,洪衍武常款待过去的小哥儿们和今朝的新朋友。过去轻视他的人全都对他仰视相看,并且招来更多的熟人、生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这形形色色的人们,或是求他帮忙办事,或是求他借钱救急,终日对他吹捧恭维。“洪董”的尊称代替了过去的直呼其名和绰号。而这种抬高他身份地位的称呼方式,让他很是享受,一度十分爱听。 这全是钱的力量! 品尝过海鲜滋味的人,肯定知道白灼基围虾和开水焯萝卜的味儿不一样。洪衍武不仅不想再过以往那种拮据的日子,而且对一般的小康生活也不再满足。这导致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心理,永远抽打自己去获取更多的金钱,以保证永远享受现在的生活。 生活往往是无法预料又充满巧合的。就在洪衍武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一次商场里的偶遇,曾弃他而去的女友方婷,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婷非常漂亮,但却是个世俗的女人。她是那种典型的、追赶时髦、喜欢潮流、不惜一切的女人。而对这一点,洪衍武太了解不过了。 方婷是他早在劳教前就“拍”上的“婆子”。那时的方婷对于他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就丝毫不感兴趣,她一直只关心他送来的时髦衣服和礼品。却从不劳神去想,这些贵重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得来的,她是典型的“拿来主义”。 他们的这种关系维持的时间也并不长,一听到他被劳教的消息,方婷就毫不犹豫地另投他人怀抱了。而解教后,当他再去找方婷时,不仅没能得到一丝温存,而且还惨遭了一顿奚落。 洪衍武是真没想到还能再次重逢,而且是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凭他一身名牌,明显已把方婷招惹得眼睛发亮。 如果说泡妞有什么必然成功的诀窍,那就是更多的权利和财富,当然还有魅力。一般来说前者比后者更重要,只要你有财富和权利,自然也就有了魅力。于是,在几次出入高级酒店和餐厅后,他们旧情复燃。 洪衍武出手阔绰,买衣服,买首饰,随意出入高档歌厅舞厅。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让方婷一改旧日的冷淡,她变得热情似火,温柔顺从。 洪衍武还带方婷参观了他的住所。那栋刚装修好的豪华别墅彻底使方婷臣服,她开始主动投怀送抱,并全心全意满足他所有要求。 不久后,方婷拿出了一张医院开出的怀孕证明,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婚礼排场惊人,引人瞩目。 洪衍武自以为他是靠金钱换取了爱情,对婚后的生活无比满足。可他却全然不知,方婷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怀孕了,他是替别人白养了七年孩子。直到偶然的一次,他带发烧的女儿去医院看病,化验单上的血型才让他发觉了真相。 在异常的愤怒和狂暴中,洪衍武几乎是一路开着快车闯红灯回的家,下了车就抱着吓哭了的孩子冲进了卧室。片刻后,抱着孩子的方婷就被他赶到了客厅。 “贱货!你骗了我七年!”洪衍武怒不可遏,声音尽显阴毒。 “爸爸……”仍有些发烧的女儿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被他的反常吓得发抖。 洪衍武看在眼里不禁一阵心痛。可一想到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他又立刻硬起心肠,满目赤红。 “她到底是谁的种?” 眼泪不住从方婷脸颊上往下流,她没回答,只自顾揉着被扭痛的手臂。 家里的保姆、厨师此时都明智地躲得远远的,没人敢走近。这种事搅和进来,饭碗说砸就砸了。 等到客厅里只剩三个人时,方婷才开口,她声音淡淡的,没一点愧疚。“是谁的不重要,既然你容不下我们,我带女儿一起走……”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让洪衍武暴怒,“你还挺大度?我帮你白养了七年野种!” 方婷的声音不阴不阳。“我是为钱才嫁给你,可你让我一直都觉得恶心。” “我看你还恶心呢。滚,滚蛋!” 洪衍武从卧室拿来行李箱扔下楼,箱子被摔得打开,里面都是方婷的衣物,乱纷纷散落在地上。 方婷整理好被摔得散乱的行李箱,擦干了眼泪。“我们会走。不过,我没日没夜地伺候你,做了你七年的奴隶。怎么算?” “你想怎么算?” “就是做佣人,正常工资也该有吧。” “你要多少?” “我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一个月就算两千块,工作七年,你算算吧。” “二十四小时?你夜游神啊?还不是想多要钱。” “我卖给你的睡觉钱,也不只这些!”方婷情急大叫,随后再次流下眼泪,“这点儿钱对你算什么?我还要养女儿。” 洪衍武毫无怜悯,反而一脸凶相紧逼一步,“我希望你和这小杂种都饿死!” 方婷歇斯底里大叫,“我现在就去找律师!我要告你!” “就怕你没这个胆量。” “我有。” “你有个屁。我还告你呢,我告你通奸,诈骗我钱财。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个贱货。” 方婷楞了,片刻后默默地擦了眼泪,背上行李,手紧拉住孩子。 女儿被方婷强拉着走向大门,忽然回身看他,哽咽着伸出另一只小手。“爸爸,你不要我们了?” 洪衍武紧咬着牙转过头,一言不发。 方婷彻底死心,拉着孩子推门而去。她们至少要走两公里才有公共汽车站。 二十分钟后,洪衍武开车去追她们。 夜,黑暗冰冷。 车灯照射下,洪衍武远远看到母女俩迎着树梢刮来的寒风低头前进。一股强风吹得孩子打了—个趔趄。方婷把女儿夹在身侧,俩人拥抱着,一起顶风挪动步伐。 车超过她们停下,洪衍武摇下车窗,看到方婷没抽泣,也没落泪,表情冷冷的,根本不看他。 洪衍武招呼母女上车。 方婷不理睬,没有止步,也没回头,拉着张手要爸爸抱的女儿继续向前走。 洪衍武手里拿着好几叠钞票从车窗伸出,方婷还是不理睬。 洪衍武下了车,硬把钱塞进方婷怀里,可她却抓起钞票,一叠叠用力丢在他的脸上。 钞票散落,被大风吹得飞舞,青蓝色的百元大钞刮起一阵激烈的钞票雨。 等钱被风吹净,风中的母女已远去,远处还能听见孩子不停叫着爸爸。 不知为何,洪衍武的心忽然有点儿动摇…… 回忆过去是需要勇气的,特别是那些让人心酸的过去。 污秽混乱的卧室里,一堆被肮脏衬托的黄金和钻石还在闪亮。而洪衍武却已经失去了欣赏它们的兴趣。他这时忽然意识到,原来他被孤独折磨的日子,其实在他赶走妻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所房子也早就是个监狱了。 离婚后,他也曾多次设想过,如果当初他没选择漂亮的方婷,而是娶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妻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么会是多么幸福。 这个念头使他不得不承认,当初他只是被方婷单纯美好的相貌、皮肤、身条所吸引。他自以为拥有爱情,其实得到的只是一具可供发泄的道具。 如今的他没有妻儿,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可以信任,却完全养成了对财富的依赖。可悲的是他根本别无选择,他的逃生之路仍要依靠这些财富,他永远都是金钱的奴隶。 在情绪低落中,洪衍武把所有财富都塞进一个提包,带着他仅有的一切离开了房间。 第十章孤寂的豪宅 洪衍武坐在客厅的小牛皮沙发上,一直在用右手抚摸身旁一件黑豹雕像脑袋。 过去的他常像这样子坐在这里。这只来自非洲,按照真实比例精雕细刻的黑豹木像,脑门早被他摸得滑溜溜的。 洪衍武的行李已经打好,脚下的提包里除了他的财宝,还塞进了一把菜刀。 他马上就要走了,现在就是想再看看这间客厅,和他的房子做最后的告别。 想当初买下这栋房子后,洪衍武是专门从香港请来了一位在国际设计界闻名遐迩的室内设计师,来做装修设计。 那个设计师曾为英国皇室服务过,客户也多是名流显贵和巨富商人。在得知他喜欢宫廷贵族式的华丽风格后,设计师耗费了一笔八位数的装修资金,使这所房子唤发出了堪比白金汉宫的光彩。 洪衍武还记得当初刚装修完工,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客厅时的惊讶。 客厅里的水晶灯、落地灯、硬木家具、窗边的沙发……随便拎起那件,都价值数以万计的美金。所有的装修材料、家具、配饰、甚至连花草都是进口货。房子里的每一样,无不让他感受到“天壤之别”四个字在现实里的意义。 当他手扶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扶手,沿楼梯缓缓盘旋而上时,他的心里荡漾着激动,由然升起一步登天的感慨。想当年他在福儒里观音院所居住的小屋,甚至还没客厅厕所的一半大,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他爱极了这所房子。 可现在,昔日的华丽被淹没在灰尘之下,屋里的一切都只显现出可怕的冷漠。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含苞欲放的鲜花,没有悠然自得的金鱼,没有一丝的温馨。曾经让他多么激动大宅子,现在剩下的却唯有伤感。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变化。 当然,这里被那些外人祸害得像被八国联军打了劫,可这并不是让他感觉憋闷和压抑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座足以让人打着滚儿折腾的豪华住所,这个用暖白色和柔和金色构成的“华丽城堡”,正因为缺少了亲情、爱情和天伦之乐,才完全丧失了生命力。 洪衍武忽然感到房子里若隐若现出现了昔日孩子的欢笑。 是产生的幻觉吗?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孩子的欢笑了。 他在毫无意识下,脸上泛起了一丝温情的微笑。 他怀念起很久前被他赶出家门的那个女孩。他想念她在意大利贵妃椅上留下的淘气脚印,想念以前的客厅里总散落着她的玩具,想念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去摘花园里的樱桃,想念她每天晚上都要爬到床上和他嬉戏…… 她是个多么招人爱,招人疼的小家伙。 可她……却不是他的女儿,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想到这点,他的心沉下了深渊。 洪衍武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提包走到大门口。手摸到门把手却又停下转过身来,面对宽阔又空洞的楼梯,最后凝视这间了无生气的房子。 他忽然有所感触:富人有富人的悲哀,穷人有穷人的幸福。 父善母慈、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儿孙绕膝,这是大多数国人对幸福最简单的追求。即使很多人家日子过得清贫,但也有亲人互相关爱的温馨。然而,这些普通人都可以拥有的平淡幸福,对于他来说却永远失去了。无论他付出多少钱财,他都无法再得到天伦之乐带来的幸福感。 自从只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夜幕降临后的大多光阴,对他就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在这栋价值千万美金的豪宅里,有书房、健身房、台球室、游泳池,甚至还有个小型的电影院。可他每次靠这些消磨时间,却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丧失了兴趣。而且家里静谧带来的孤独让他恐惧,他必须在喧闹热烈有别人陪伴的环境下才能放心入睡。他情绪上的这种变化,在这座房子里工作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保姆,厨师,司机,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为了躲避孤独,他曾每天周旋在各色俱乐部、会所或者赌场里,尽情享乐。 今宵酒醒不知何处,他永远举着酒杯在赌台上、舞池里、音乐中醉生梦死。 他开始更换着不同的女人,他希望多样的女伴能赶跑他的抑郁。在床上,他享受各种女人的爱抚,尝试各种刺激的方式。可当一切新鲜的刺激的花样儿都尝试过后,心底的寂寞仍然会发动突然的袭击。 他只感到无尽的厌烦和疲倦,金钱的魅力似乎黯淡了。 拼命赚钱,就为了这个? 全球高消费和高享受的地方他都去过,可他又到底享受到了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不停地消费着生产垃圾? 人到中年,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脚踩空了,怎么所追求所拥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禁不起推敲。钱越多真的是好事吗? 这个道理,他在被高鸣囚禁的岁月里才想清楚。 洪衍武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可怜,说到底,他只是个嫌钱的虫子。 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他为了钱曾不惜一切,付出的是所有亲情。原本他不在乎,可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其实才是真正意义的穷人。如果这时候要是有人出价能让他重活一回,哪怕付出所有,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又能到哪去买呢? 到了洪衍武必须独自面对黑夜的时刻,房子仿佛一下老了,客厅里的家具色彩暗淡,似乎也都在慢慢腐朽。光洁的进口木质地板上只有一个孤单渺小的影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头转身打开了大门,冒着风雪走了出去。 花园里,风雪更大。 洪衍武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花园的铁栅栏大门。随后在车库里,他找到了那辆“银奔”。让他意外的是,不仅车窗玻璃明显受损,而且一支雨刷器还坏了。这对雪天逃亡来说,简直倒霉透顶。 不过他更清楚,只有在餐厅里的三个人醒来前才是安全的,而他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的宝贵时间尽快远离这里。别无选择。 车库的电动门缓缓升起,风抽打着雪马上灌进了车库。汽车灯光照耀处,清晰看到雪片像被扯烂了的棉絮,成团在空中飞舞。 洪衍武驾驶汽车慢慢从车库驶出,在最后经过花园大门时,他忍不住降下车窗探出头,回头梗着脖子对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喊了一嗓子。 “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似曾相识。洪衍武猛然记起,三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走出监狱大门时,似乎也是这么拼力的喊过。可这次不同的是,他是和曾拥有的一切做最后的诀别。 当他驾驶汽车开出花园大门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泪腺分泌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 见鬼,他居然哭了! 第十一章如果再回到从前 漫天雪幕。 公路上全是车,但都开不快,车灯全亮,一串星星点点直至远方。 现在是晚上20时左右,洪衍武驾车,已经到了京通快速公路,坐在车里能看见那条笔直的通惠河岸。旁边就是地铁八通线高架桥,再往前就快到京城五环了。 他的计划是从京城一路奔北,直奔最近的边境。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离境,不管是外蒙,高丽,还是俄罗斯,只有出去了才能安全。 因为了解,所以他更畏惧即将追捕他的力量。只要还在国内,他脖子上就等于套着一条要命的绳索。一旦人家收紧,他毫无疑问就得隔儿屁着凉大海棠(谑指死亡)。 所以,按他早想好的,得先去找过去的那些“朋友”帮点“小忙”。比如,要他们把这辆“银奔”开到外地去,同时再给他换一辆无法追查的车来用。当然,任何事都无需告诉他们,彼此都会心领神会。这辆s350也足以作为让他们保守秘密的报酬。一旦他从京城离开,即便高鸣能找到他们,麻烦也早与他无关了。 洪衍武振奋了下精神,开始用车载电话拨打号码。 “喂,钉子……什么,急救呢?……心肌梗塞?” “大老屁,你这老小子,有事找你……什么?你现在是警察的爹?……啊?为儿子收手了?” “我找小钢蹦儿……什么?死啦?……不对呀,他才四张(黑话,张指十)多啊……俩月前飞机失事?”…… 洪衍武的脸色真比撞见了鬼还要难看,他直盯着前面那辆深蓝色“马三儿”的车尾灯发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情油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战战兢兢拨了个座机号码。 “我,我找老晃儿,……什么?和驴友一起去爬箭扣长城了?……这不瞎掰吗?这大雪的天,他又是个瘸子……啊?都失踪三天啦……什么?让我挂了?别耽误警察来电话?……唉,等等……” 放下电话时,洪衍武眼睛里一点神儿都没了。他嘴唇抖个不停,似乎在揣摩时间的威力。忧郁、愤懑、绝望的心情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一不留神,老江湖都成“老浆糊”啦! 是啊,无论当年怎么样,他们这拨人早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原来被时间当作垃圾扔下的人,不止他一个。 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他如今只是一条风雪中独自踏上逃亡路的孤狼。 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洪衍武抿着嘴,不得不马上盘算起全新的逃亡细节。 一切有摄像头的地方尽量不去,要带上口罩帽子伪装形象。一切公共交通都不能坐,连夜就得找辆能换牌子的黑车离开京城,等到了外面再喘口气。 嗯,等进了市区,不管别的,必须得先把这辆车“处理”了。 可把这辆车停在哪呢? 嘿,偷偷开进护城河里保险。 对,这是个好主意。 能逃得掉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可不管怎样都该去试试,这就是一次赌博,一次可算得上惊心动魄的赌博。 一想到这儿,仿佛要去的是一场“死亡之旅”,洪衍武禁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再看看黑洞洞的前面,他又神经质地笑了。 赌博?人生不就是赌嘛?社会就是一个大赌场,只不过他这把玩的大了点儿,筹码是他的命。 赢? 能赢吗? 输? 也许会输。 赢了活,输了死。别无选择。他不想赌,可行吗? 不过总算是顺利逃了出来,倒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想到这个,洪衍武又觉得自己运气其实还不坏。又乐观了些。 他开始自言自语宽慰自己,“逢凶化吉。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接着,为了镇定情绪,他又打开了收音机。 车里放的这首歌曲,是记忆中一首熟悉的旋律。一个糙老爷们的哑嗓儿极具特点,居然唱得舒缓顺畅,就跟流水似的。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我是否会明白生活重点,不怕挫折打击,没有空虚埋怨,让我看得更远……” 洪衍武听着,觉得这歌太好了,简直是为他播放的。 他使劲儿地想这首歌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又跟着哼哼起来,却也哼不成调。可真够呛。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他这辈子活的是值了还是亏得慌? 皱眉中,他忽然满心说不出道不出的别扭。 嘛呢?有病吧你! 他骂了自己一句,不想找答案了,目光都是红的。 世上没后悔药儿。 刚过五环,路边一个广告牌从雪雾里冒了出来,上面是一个外国品牌的冰淇淋。在这样的天气里,广告牌上挂满了冰霜,使广告的内容格外生动。 这一幕立刻让洪衍武怀念起过去,他想起了以前常喝那种橘子汽水的味道。那时没人追捧爱啃达斯,更不知道什么是广岛咖啡。然而光阴荏苒,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历史。 路边再也没有木头的电线杆,副食店也变成了连锁超市,澡堂子成了洗浴中心,自行车被电动车取代。如今整个京城都变了,改变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的变化。 这里是哪儿?沪海?东京?纽约?糊涂了。 他来过这里吗?这还是他出生的地方吗? 过去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一个现代化的京城叠加在过去那个传统的京城之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的京城的样子,因为它看起来几乎可以是任何一个摩登都市的翻版。 一眼都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各式建筑都让人找不着北。看,那么多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一个比一个庞大高耸,气派非凡。一个赛一个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谁看着都觉着挺不错的,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是满楼的阴谋诡计?还是整层整层的男盗女娼?到底有多少肮脏的交易正在那些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进行着?又有多少寻求刺激男女正在办公室里苟且偷欢? 摩登的节奏将过去的味道冲得越来越淡,过去的生活被时光一点点磨砺个精光。京城的老字号们不断被“埋葬”或者被“消灭”。人们投奔了摩天大楼,shoppingall,肯炸鸡和星达克。旧有熟悉的街道胡同大片大片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富力广场,soho现代城,国贸,鸟巢,水立方,华视大裤衩,这些现代的地标性建筑。 霓虹闪烁,高楼林立。现代繁华永远如是。 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回不去了。 “……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历经生活试验,爱情挫折难免,我依然期待明天……” 这样的歌词,怎么听都觉得心里酸涩涩的。 洪衍武心潮起伏。他像是喝多了酒,感情变得无比充沛。 人生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他这个“祸害”也是扔了五十奔六十走的人,多快呀?这五十二年,闹哄哄的是为什么呢? 他活的这几十年,二十岁以前是个小坏蛋,二十岁以后是个糊涂蛋,三十岁变成个大混蛋。总结过往,全是一片腐败和自我放纵。一辈子为了金钱拼得你死我活,为了利益斗得浑身是伤,其实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 他整个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轨迹从不曾美好。 洪衍武不由自主开始设想起他的老年。孤独的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佝偻着身体,满心懊悔地回忆着失去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成了孤魂野鬼……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在车里大吼一声,“我这辈子,都哪儿跟哪儿啊!” 然后,他居然,又哭了。 真邪门! 雪下得很高调,满天皆白。 车开得却很低调,每小时五十公里。 洪衍武没法开得太快,天气实在太糟,而且他身体又太差,只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他的精力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最让他不耐烦的是,一辆拉货的重型汽车死死挡住了前面的去路。连续几公里,他的车就这样一直被前面的重汽挡着,只能跟在后面缓缓而行。 他终于忍不住按响了喇叭。 又过了老半天,重汽才终于开始向路边避让。 洪衍武不想错过时机,猛一踩油门,越过白线,向前飞驶。可就在超车的那一瞬间,他却惊觉面前一片光亮耀眼。 原来,从对面车道驶来的一辆黑色的宝马x7竟然失去了控制,腾空而起。而车飞跃过公路中间的隔离带,此时正对着洪衍武的车头直冲过来! 怎么会?! 无法躲避,刹车已经太晚。眼见宝马车头的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随即竟变成了一片惨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空在打雷吗?为什么会有轰鸣声? 天地间的雪,为什么又会是红色的? 风行烈!他居然在飞? 洪衍武真的在上升,感觉到身体放松,放松,简直是飘荡在天堂。他什么也懒的想了,只是看着天上的银河。 银河? 不,原来是公路上的汽车灯光。而那些车又忽然变大了,越来越大! 身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又让洪衍武清醒过来,他被迎面而来的汽车一撞送上了天,而现在正冲向地面。 从没想过这么狗血的电影场面会成为终结他生命的原因。 他要死了! 洪衍武拼力把自己的双腿抬起来,死也要踩老天一脚。 顺着自己双腿,他看到了夜空。 天,真的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劲的风扑在脸上,呼! 在落地前,他就已经窒息。 而当他的身体砸落在地面时,听来就像一条饿急了的狗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生命,真猝不及防! 第一章惊醒 “起来,快起来……” 一个女人的催促,在嗡嗡的嘈杂声中越来越响亮。同时还有一只手在推他,即蛮横又无理,缺乏对人起码的尊重。 洪衍武皱起眉头,闭着眼推开扒拉他肩膀的那只手。 “说你呢,别睡了,起来嘿!” 不耐烦的声音却变得更焦躁,随即一个硬物粗暴地捅在他的腰眼上。 什么玩意? 洪衍武猛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一双带着怒气的眼睛居高临下,正虎视眈眈瞪着他。 洪衍武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从座椅上一下蹦起来。他就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甩动尾巴翻了个身,“呱嗒”一声稳稳站落在地上。 瞪他的人似乎更出乎意料,倒像被他吓着了,“刺楞”一下,紧着后退几步。 “呦,蹦的还挺高。你以为你是呱嗒扁儿(土语,指尖头蚂蚱。学名中华剑角蝗,翅膀呱嗒作响得名)?” 话是损人的话,可口音听来真是亲切,一口标准“京片子”,洪衍武已经久未听到过了。 他真有点搞不清状况,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 眼前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手里正倒拿着墩布,把墩布棍儿当成了武器似的冲着他,刚才他大概就是被这玩意捅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娘们就又发话了,口气像是抓了个特务。 “举起手来。” 洪衍武赶紧像个俘虏一样举起了手,一脸迷茫。 妇女继续数落,一点不客气。“怎么跟这儿睡啊?叫你还不起来,装什么大瓣儿蒜你。” 洪衍武仍然没做回应,因为他已经被妇女一身的蓝华达呢制服吸引住了。他死盯着妇女头上还带着大檐帽,帽徽竟是一个红五角星中间镶着路徽。 这是哪年头儿的铁路制服?演戏哪? 洪衍武带着疑惑又开始环顾四周。 大棚一样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屋顶的几台老式吊扇布满灰尘。屋子中间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立柱和四面墙壁下方都有用绿色油漆刷上的墙围。墙边还有很多农民打扮的人,他们身旁放着行李。这些人大都坐在上面抽着劣质的纸烟,或是在张望,或是在交谈。除此之外,到处是更多扛着行李提着包裹的人,脚步匆匆,穿梭往来。 这戏棚也忒逼真了,可不是一般的怀旧剧。 洪衍武再仔细一看,就连他刚才躺过的座椅都是老式木头的,斑驳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而且周围群众演员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摞补丁,绝对的天衣无缝。 拍大片儿呢?国人的电影水平怎么一下提高了?还走上写实派了? 可……空气怎么这么污浊?还到处是嗡嗡哄哄的噪声?……不对,这哪儿啊?这摄影棚也忒大了……难道……可我确实……车祸……这怎么…… 洪衍武已经感觉到出大问题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他现在还能感到自己在呼吸?甚至,还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味、温度、声音、影像? 他一边捋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边下意识的去抚摸自己的脸。可马上,他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张开了手掌。 这可不是一双亿万富翁应该有的手,手掌上不仅掌纹粗粝而且还有厚厚一层老茧,这表示他最近肯定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 洪衍武先是直了眼,随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焦急地四处乱摸自己身上各处的零件。 还好还好,都在都在。而且这身体……有劲。浑身是劲。 周围也是一样,空气还在,温度还在,时间也还一样在流淌。 没死?我没死!我确实没死! 洪衍武几乎要欢呼雀跃着蹦起来了。可正当他为生命狂喜的时候,澎湃的感情却猛然被面前那双冒着凶光的眼睛打断了。因为那双眼里已经不仅是愤怒,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怨恨。 “干嘛呢你?有病是怎么着?”身穿铁路制服的妇女咬牙切齿,看着是真生气了。 惊骇中,洪衍武一阵心虚,“我,怎么啦?” “刚问你话呢,你不理我还四处瞎摸乱看,装傻充愣学抽风啊。” “我……我,我我我我……”洪衍武整个一嘴皮子拌蒜,傻瞪着俩眼就跟只鹅似的,只会一个劲的“我”了。 “恶心不恶心?一大老爷们扭着屁股摸自己?你耍猴呢还是耍流氓呢……” 妇女一数落上就没完了,可骂到半截,却忽地停了口。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些惶然。直到上下打量了洪衍武好几眼后,她才又脱口而出。“你?不会是神经病吧?” 洪衍武一听这话,身子瞬间僵直。不过这也难怪,他刚才的姿势太暧昧了,居然像个缺少爱的怨妇似的不停摸着自己全身。 他擦了把头上的汗,连连否认。 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妇女脸色稍缓,随即她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又是一变,极不耐烦地喝问,“有票吗你?拿出来。” 洪衍武一边唯唯诺诺地掏兜,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环境。 ……嗯,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面前这个娘们应该是工作人员。没错,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 片刻间,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整个儿一杂货铺。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手心里,有钢蹦儿,有纸币,有粮票,半盒火柴,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一把旧钥匙,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 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脸拉得更长了,简直成了驴脸。 “哼,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 茶淀?从茶淀回来? 洪衍武听着,心里又咯噔一下。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儿你不能睡啊。麻利儿的,赶紧给我走人。” 值班员的大嗓门招来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不少人开始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 洪衍武还是没反应,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票根。 可值班员却厌烦了,根本不给他这功夫。她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拿着你的行李……快点!” 洪衍武对这铺盖实在没印象,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只得犹豫着拿起来。 值班员还嫌他慢,薅着他就往外拉,可刚拽着他衣服走了一段,却忽然又停下了。 她踪着鼻子嗅了一会,忍不住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 没容洪衍武答话,值班员再往他身下一打量,立刻又有了重大的发现。她马上像碰了脏东西似的撒开手,咋呼着蹦起来。“哎呦,老天爷,看看你鞋底子……” 洪衍武刚想低头,值班员紧接着又举起了手里墩布,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同时,她还如同被猪亲了一样的大叫,“我说这么味儿呢?还踩了屎了你!快给我出去!我地都白墩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洪衍武在晕头晕脑中,就这样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 “赶紧走,没事别这儿耗着。再看见你,我可叫警察。” 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她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直到翻出个大大的白眼球做告别礼物后,这才又冷哼了一声,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回去了。 大棚门口,许多正要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住了脚,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这小子不是小偷吧……” “要是的话早逮了,还能放了他?不过真得小心点,这儿小偷儿确实多……” “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估摸是劳改犯吧?” “差不离儿,你看丧眉耷眼那揍性,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 嗡嗡的声音乱成一片,仍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 洪衍武根本顾不上别人的闲话,赶紧细看值班员还他的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侧面被打下个缺口,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 车票是红色底纹,盖着“津介”俩字的红色公章。票面清楚地写着,茶淀经/至永定门火车站/硬座普通车/全价3。20元/。价格数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半”字和一个“孩”字。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乘指定日指定车,两日内有效”的字样。 把车票再翻过去,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1977年? 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点发花,脚都软了。他颤抖着手,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 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 内容为: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准予回京,特此证明。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 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 再细看下面的内容:解字166号/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性别男,现年17,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并有重大立功表现,准予解除劳动教养,特此证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 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像是猛地盖在了他心上,沉甸甸的给了他一下子。他整个身体像在过电,四肢大脑都是麻酥酥的,四周的声音一下全部消失。 茶淀清河农场?难怪刚才值班员那副嘴脸…… 在京城人的眼里,茶淀这个地界儿根本就是流氓和坏人的代名词,因为那里在历史上就是罪犯的流放地,京城人只要是进过看守所和监狱的人都知道那儿。而那些因惹事生非、小偷小摸或者打架斗殴被送进茶淀的强劳人员,常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劳改犯”。 可实际上,强制劳动教养其实算不上刑事处罚,只能算是行政处分。但大多数的人由于分不清犯人与劳教的区别,索性把劳教与犯人划上等号。所以劳教分子虽不能算是犯人,实际上却一直遭受着如同犯人一样的待遇,在社会上更是同犯人一样遭受歧视。 洪衍武手捧着纸张,已经懵了。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真的假的?这也太…… 明明是不可能,可身边的一切却又这么的真实。 洪衍武呆立半晌才从懵懂中清醒,却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 “啪!” 耳光嘹亮。 他呲牙裂嘴,泛出泪花。 周围忽然一阵混乱,人群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 “真使劲唉。把自己都扇哭了,这五个大指印儿……”有人瞅着挺乐呵。 “快走,这人有病。别招他……”也有人发出惧怕的声音。 “怎么着?什么事?好玩吗?”还有上赶着过来凑热闹打听的。 “看嘿,这神经病多半儿安定(指安定医院,京城精神病专科医院。)跑出来的。你看,没事他扇自己玩儿……”更多的人则根据自己的想象发挥,跟别人描述着。 “嘘。别说了。他看过来了……” 听到最后这句,洪衍武已经彻底回过了神。他这才发现这大棚其实是个候车室,出口是紧挨着的两扇门。他站立的门口已经被严严实实堵了个结实,不少着急出来的人嘴里吆喝着“劳驾”“让让”,正费力地往外面挤。而旁边另一个门口,出来进去有不少人也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一有站住的,跟着也就走不动了。 我嘞个去,交通大堵塞。可别把警察给招来…… 洪衍武突然醒悟过来,抄起地上的铺盖卷儿就往外硬挤。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后退闪避,还有人惊恐地大叫,“疯子过来了!” 这一嗓子,立刻让场面混乱起来,许多人嗷嗷叫着乱跑乱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京汴梁的牛二爷复生,跑到这儿来遛弯来了。 洪衍武眼尖,把握住人堆里瞬间闪过的一条空隙,夺路而逃。在一通硬挤硬冲的狂奔之下,他终于突破了层层包围,一溜烟儿逃离了热情关注他的人民群众,只留下身后的一片混乱。 洪衍武奔跑着从南向北穿行。直到向西拐过了一个弯,他才把行李卷扔在了地上,从拐角的墙边探出脑袋回头张望。 果然,他看到大棚候车室门口,出现了两个蓝色制服的民警。刚才围观他的人里,还有几个人冲着他跑掉的方向张望着,似乎对他的离去很是恋恋不舍。 这要慢半拍非惹麻烦不可,真悬。 这年头可真是,人民群众的好奇心都大了去了。谁的举动稍微反常点儿,就立马就成焦点。 洪衍武的确感到了心惊肉跳。他真没想到一个不留神,竟出了一次这么丢人的风头。 又过了片刻,他再次探头看了一眼。还好,人群已经恢复平静。两个民警也没有追来,在原地疏散着聚集地人们。 他的心踏实了,扶着墙回身。 拐过弯的这边,是个不大的广场。熙熙攘攘,人也更多。 洪衍武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高大水泥建筑下,建筑前面排着几列长长的队伍。一列列的铸铁栅栏把队伍最前面的人们分开,那里人头涌动,大家都挤在一排排木头窗口前,窗口上方高挂着“售票处”三个大字。 队伍中有些人也正注视着他,显然他们看到了他刚才仓皇逃窜的样子。 为打消这些人的好奇心,洪衍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举止,装作无事站直了身子。同时,他的心中却在狂跳。 这里?难道是…… 洪衍武向上仰头看去,水泥建筑的屋檐下,铁路路徽两边各有一条巨幅标语。左边是“伟大的红色政权万岁!”,右边是“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气势磅礴,红底白字。屋顶上面那最大的几个立体字因为距离太近,斜度陡峭而辨认不出。 他又向右前方跑了几步,然后向左转身,从正面再次去看建筑,终于看清了建筑上的四个大字——永定门站。 这四个字几乎是冲进他眼睛里去的,使他的大脑又迎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冲击。 他再向身后看去,广场的后面是马路,过了马路是一条河,河流远隔的对岸一片葱郁,还围着绿色油漆的铁栅栏,似乎是个公园。 这里要是永定门火车站,那里就应该是——陶然亭公园? 虽说眼见为实,可洪衍武还是没法就此下定论,他甚至重新怀疑起现在所感受的一切只是个不寻常的逼真梦境,一个他醒来前做的梦。也许他的身体正在医院里抢救,这些只是他脑中的臆想。也许这一切的确只是巧合,或许是谁搞出来的恶作剧,又或许是******外星人搞的什么见鬼实验…… 还有个简单方法可以检验。 洪衍武干脆跑到售票窗口前,去找当日列车时刻表核对。自然,他是不会找到熟悉的液晶屏的,发车时刻表还只是写在悬挂的几张黑板上。不过,当他夹在人群中垫脚张望了一阵,总算是证实了今天的日期。 确实没错,今天就是1977年3月21日。 洪衍武盯着黑板上的数字,眼神又发直了。他真希望能想出个合理解释,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全都说不通。 突然,他又想到,如果这一切要是真的,那他的样子…… 洪衍武扭头四顾,忽然注意到出站口旁边有很多的玻璃窗。在一阵莫名的忐忑中,他不知不觉被吸引着走了过去。没想到,当他站住脚步时,玻璃的反光中竟然真的呈现出奇迹。 那里面映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庞,瘦削,短寸头,上唇已经有了淡淡的绒毛,额头上的那道已经陪了他几十年的刀疤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张黝黑的脸看着熟悉又陌生,表情既悲又喜,正露出一幅合不拢嘴的讶异表情。 这确实是十七岁时的他,但还不完全是那个往昔的他。因为镜中那双正专注看着自己的锐利眼眸,同样流露出了沧桑的味道,这无疑也证明了过去那些岁月仍然在他身上产生作用。但除了这双眼睛以外,玻璃映出的人,看起来完完全全还只是个未经世事历练摧折的小子。 尽管洪衍武心里早有准备,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震惊不已。 老天,他真的还活着!而且,还奇迹般地回到了1977年3月21日。 这一天,是他解教后回京城探亲的日子,而这个地方,千真万确是他刚下火车的地点,永定门火车站。 第二章永定门火车站 永定门火车站坐南望北,隔着护城河与陶然亭公园相对。 火车站正面是售票口和出站口。在水泥砖铺就的广场东侧有个七八米宽的夹道,进去是个空场,如果要找进站口和候车室,必须拐到这里才能看见。候车室在空场最里边,门朝东开,门口正对着几棵高大的杨树。刚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被值班员轰出来的。 这个火车站其实相当有名,因为它就是后来全国最重要的高铁枢纽——京城南站,只是要到一九八八年,它才会正式更名。和洪衍武记忆里差不多,目前的永定门火车站还是一个落后混乱的老车站,公共设施相当落后。 如若放眼望去,现在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火车站建筑低矮,玻璃肮脏。别说售票窗口只是一排木头小窗户,就连候车室看上去也只是个简易的铁皮大棚,只要站在它的外面就能看到车站里面高高的过站天桥。 另外,不仅广场上的地砖破碎的不少,铁护栏的油漆也差不多都剥落了。周边的砖墙上,更有不少地方存在着坍塌和缺砖少瓦的现象。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破砖墙的墙面上目前仍残存着不少“运动”时期的遗迹。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不知是因为经历太多的风吹雨打,还是被人当废纸的偷偷撕下,大部分已然残破,被风吹得烈烈而动。而且除了这些,广场上还任凭旅客们随心所欲地蹲坐躺卧、乱扔垃圾,而无人干涉。 没人愿意相信这么混乱的地儿就在距天安门不足十公里的地方。但其实,这种客观状况一直都存在着。要说起来,这都是因为建设的时候永定门站就被确定为临时车站,而且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间,几乎就没有改造过。 不过,也正是由于永定门站专门发放慢车和临时车,是京城最平民化的车站,所以只有从这里发的车才会在茶淀站停车。 茶淀站其实是个京山铁路上最不入流的三等小车站,简陋得连站台都没有。那里从来不停快车,慢车停靠站的时间也只有两分钟,在那里上下的多是劳教和前去探望的家属。这个小站之所以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是因为附近的“清河农场”。 被称为“清河农场”的劳改队是新社会第一座大型劳改农场,原本是为集训三民党特务创办的。它名字中“清河”二字其实并不是指河,而是指“清清河水涤荡灵魂”之意。“清河农场”其实是最正式的称呼,可就因为往来都要在茶淀车站上下车,所以大家还是把它习惯叫为茶淀劳改队。 一年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坐车,被押解到清河农场的。同样的,他也得从茶淀站乘坐这种慢车返京。实际上到昨天为止,他已经在清河农场度过了三百八十八天的时光。 “呜——!” 一声刺耳长鸣,车站里传来嘹亮汽笛声。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充满了力量与激情。 洪衍武被震耳的汽笛声惊醒,停止了面对玻璃窗继续发呆。他把解教证明、请假证明和火车票票根通通收好,然后开始清点他的全部家当。 可没想到,一张印着炼钢工人图案的棕红色钞票刚被掏出来,就又让他出了神。 他永远忘不了,这五块钱是老薛队长送他上火车前,硬塞给他的。 老薛队长是茶淀的管教,家里很困难,一家老小全靠老爷子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他清楚,为挤出五块钱,老爷子不知要啃多少天的窝头咸菜,所以他绝不肯收。可老薛队长却不容他推辞,说不希望他因为没钱再打别的主意。竟死按住他的手,把钱硬塞给了他。 另外,老薛队长因为怕他路上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还特意提前在“炼钢工人”的左上角,空白较多的地方用笔给他留下了农场的电话号码,“26110——9”。 对这一切,他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叫着薛大爷给老薛队长深深鞠了一躬。 或许是可怜他小小年纪竟然被送来和成年人一起劳教,这个好心眼的老头儿在他劳教的一年多里可真没少照顾他。要说实在的,他从不认为薛大爷是警察,那根本就是个好心眼儿老头儿,一个难能可贵,笑眉毛笑眼儿的善心人。薛大爷对他,一点儿也不比一个真正的父亲差。这次解教返京,全因为老薛队长的帮忙,场长才多批了八天的假,给了他长达十五天的探亲假。并且在他回京这一天的早上,也是这位老爷子,像送儿子一样把他送到的车站。 洪衍武还记得,老薛队长送他踏上返京火车时的情景。 3月21日,也就是今天的早上,在火车刚刚停靠的一瞬间,他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可在火车开动前,已经陪着他冻了半个多小时的老薛队长,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还在反复地嘱咐他。“别惹爹妈生气,回去别惹事。学好,长记性。” 一想起这个,洪衍武的眼角就有点湿了,赶紧用手背蹭了一下。 上辈子他是个白眼狼,让老爷子白疼自己了。这回可不介了,他一定听薛大爷的话。 在他的前生,本来这次假期结束后,按照规定,他应该是回到农场就业的。他的户口也会正式落户茶淀,彻底丧失做京城人的资格。 但他上次返京之后,却根本没回家,也没回农场就业,而是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就是因为这样选择,才造成了他与父亲两个人的终身遗憾。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洪衍武提溜了下鼻子接着往下数。 这张“炼钢五元”,其实已是他手里最大面额的钞票。此外,他手里剩下的就是些毛票和分币了。 别说,这些票证可是好久没见过了。而在这些钱币中,他瞅着最新鲜的,莫过于那张绿色的五分钱纸币。不要说票面上的军舰图案,就连世上曾存在过这种面额的纸币,他都几乎忘记了。 其实像这种纸质分币共分为三种,一分,二分和五分,它们都属于一九五五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由于第二套人民币大部分已经被回收停止使用,市场上也仅余这种小额的纸质分币尚在正常流通。其实,这种小额分币一直到第三套人民币退出流通市场时也还能见到,不过那时也仅剩下最常见的黄色一分纸币了。 很快,剩下的散币数完了。纸币有三块五毛五分钱,另外就是一毛三分钱的钢蹦儿了。连同五元大票加在一起,一共八块六毛八分钱,这就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别说,这数儿还挺吉利。 点完了钱还有粮票。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可以很自由地购买食品,但在这个年代,要想购买任何食物,几乎都必须出示粮票,后世有人把粮票形容为“吃饭护照”,也有人叫做“第二货币”。其实粮票的重要远远超过真正的货币,应该叫做“生存护照”“第一货币”才对。要是没粮票,即使有再多的钱,也能把人饿死。这绝对是票证年代的特殊情况。 洪衍武手里的粮票都是茶淀农场发的。虽说农场早出了京城范围,可仍隶属京城劳改局管理,所以所发的票证也都是京城粮票,倒是不存在异地不能使用的问题。他在探亲假期内,可全得靠这些票证填肚子。 要说起来,粮票这种不到火柴盒一半大的小纸片,可要比人民币更多种多样。这都是因为当时人们的饮食划分是主食多于副食,副食里又以青菜为主。所以人们肚子没油水,导致了粮食需求量大。而粮食供应里粗粮又多于细粮。所以粮票就变得五花八门起来。以京城为例,这时的供应比例是二成大米,四成白面,四成玉米面,被老百姓们戏称为“二白一黄”。 洪衍武点完的粮票一共是十二斤三两。其中米票一斤半,面票五斤一两,剩下的就都是粗粮票了。除此之外,还另外有一张二两油票,这可不是后世那种给汽车加汽油用的,而是去粮店购买食用油用的。 至于那把旧钥匙…… 洪衍武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这俩烟屁股? 去,什么玩意。 洪衍武一抖手,义无反顾弹掉了俩个烟屁,只把半盒火柴揣回了兜里。可刚扔完,他也想起来了。 别说,劳教的时候,他还真有过这种爱好。 原来,那时的洪衍武最喜欢替管教干部打扫办公室,由于积极的态度还受过表扬。可他的目的却并不这么简单,其中的真正缘故是因为盯上了簸箕里的烟屁股和干净信纸。为的是把烟头里的烟丝掰出来,制成用手“拧”的“烟卷”,俗称卷“大炮”。 农场不让教养抽烟,洪衍武只有抽这种手工卷成的“大炮”过烟瘾。这事儿没人知道,为了保密他连陈力泉都没告诉。 他也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好歹比别人没烟抽强。而且通过这事他还了解到,管教干部们把烟头都抽得奇短,这让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那扔了的俩烟屁,恐怕是他藏在身上的“纪念品”。 总之,他目前的财产已经数清。人民币一共八块六毛八分钱,粮票合计十二斤三两,二两油票,半盒火柴,一把钥匙…… 哦,不对。洪衍武忽然想起身后广场的地上还扔着一个铺盖卷。 他掉头一路找回去,却发现原地只有烟头和纸屑,那又脏又破,油叱麻花的铺盖,此时却居然不见了。 是被扫垃圾的扔了?还是被别人拿走了?这玩意还会有人要? 得,丢就丢了吧。他干脆放弃了寻找。 1977年的京城气候不比后世,楼少车少,也没什么温室效应,三月底还非常寒冷。一阵小风刮过,跟小刀子似的。洪衍武不由打了个寒战,还真有点儿瑟瑟发抖。 他身上并没穿劳改农场的黑色衣裤,棉袄棉裤外面的罩衣是一身洗得发白的人民装。他的屁股、膝盖、胳膊肘都打着补丁,脚上穿了一双破旧黑色大棉窝,鞋帮已经露了棉花。如果搁三十年后,他这一身打扮绝对是丐帮不外传的法宝,弄不好能混上个六袋弟子,可在这年代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广场上,如同绿草中的一片叶子,毫不起眼。 这并不奇怪,衣服打补丁在这缺吃少穿的年代太普遍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当时的社会就是这种生活水平。大家都是一样的浸透汗水、打着补丁,所有人一起引领着朴素的潮流。 除此之外,“十年运动”还导致了共和国服装的“一元化”,全国人民都一个样儿。要说服装颜色,几乎全是蓝色(包括青黑色)、军绿色(包括军黄色)灰色这三种“老三色”。服装款式也不过是军便服、干部服、工作服(青年服)这些“老三服”。这些衣服可谓席卷全国,男女通穿。而因为这种抹杀个性的政治化服装时尚,共和国人民被西方人讥称为千篇一律的“蓝蚂蚁”。 或许不少八零后九零后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很土,很可笑。用他们眼光看,京城简直成了一个被乞丐占领了的城市,这年头的人个个全堪比“犀利哥”。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人人皆是如此。衣着朴素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无奈。这是大时代的原因,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洪衍武把棉袄捂紧了些,开始左顾右盼,辨识方位,寻找去路。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老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旅客们或是背着行李或是手里提着铺盖,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每一个人的面容看上去都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 眼前这一切虽然普通,可对他而言却如同梦境。他一想到不久前还身在2012年,又如何能不惶然?如何能不激动? 眼睛里那种湿润的感觉又来了,他不禁想在心中大喊。 1977年!我洪衍武又杀回来了! 可他刚握紧拳头,脑子里又不知怎么冒出一句特煽情的话。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立刻升起一种冲动,甚至想在满是脏土的地上打个滚儿。好让家乡的土,家乡的地和自己亲近一下。 寒风中,他眼圈红了,鼻子也抽起来,像极了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因父亲的责罚而委屈。 此时,一栋早已久别的平房院落,不可避免地从他的心里跳了出来。 福儒里二号东院。 一想到家,他浑身马上荡漾起一阵暖暖的激动。那里有他的亲人们,有还健在的父母和妹妹,还有仍把他当成弟弟的哥哥们,甚至就连陈力泉也还平安地活着。 回家,我要回家。 对,马上回家。 第三章告一状 公交车总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广场东侧,这年头公共汽车线路并不多,那儿拢共也没几个站牌子。 洪衍武从人群里掂起脚向东张望。他的视线穿过手拿大包小包行迹匆匆的人们,终于在一片乱糟糟的人群中,发现了几个锈迹斑斓的汽车站牌。这些牌子的白漆底色虽说磨损严重,可黑色的数字仍很醒目。 “102” 洪衍武分辨出要找的数字。对这趟无轨电车,他太熟悉不过了。“102”路打从开始运营起,几十年来就没变过路线,也没变过线路号码。他只要坐一站“102”,到游泳池站再倒“40”路,就能到家啦。 洪衍武直奔站牌找了过去。可他才刚迈出几步,不知怎么就感到头皮一阵发炸。紧接着,没容他反应,一股大力就从后而至,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右侧。 “咚!” 洪衍武朝左前方一个趔趄就歪了过去。由于猝不及防,他单脚跳着往前垫了好几步脚,也没能刹住闸。 就在身体失控中,他发现眼前又出现个绿晃晃的影子,为了不撞伤了人,他也只好一把抱住了对方。 幸好对方是个男的。要不就凭他这一个拥抱,弄不好就得挨一“金光灿烂”。可即便如此,被他抱住的人也不会乐意,立刻大力推开他。 洪衍武从小练跤,下盘有功夫,经过这么一抱一推,已经重新控制了身体。他一站稳,就立刻转身去找撞他的人,只可惜肇事者早已经混进人群,无从分辨。 简直莫名其妙。这是谁呀? 洪衍武运着气,还在不甘心地向四处张望。却不想,他身后也传来了骂声。 “哪来的老赶(土语,对农民的戏称。因当时京郊农民进城多赶牲口车而得名。)?怎么走路呢?” 还有另一个声音紧着帮腔儿。 “走道儿不看人啊,你眼瞎了?” 嘿,这哪儿来的一对儿鸟儿啊?口儿够正的,透着那么股不依不饶的矫情劲儿。 洪衍武很想看看是哪两位真神,结果一转身,身后是俩毛还没长全的小崽儿。 其实说俩人年轻,也是洪衍武忘了他现在的年纪。这俩小子实际上差不多和他同岁,都是十六七的样子。一个长着个三角眼,一个梳个小油头。刚才被他撞的人是那个“三角眼”,而“小油头”是帮腔的。俩人现在的表情全都一副横眉立目不忿儿(黑话,指愤慨不服气)的样子,拧巴得厉害。 像这种和便秘相仿的脸色,洪衍武在血气方刚的小崽儿脸上见得最多。以往敢给他这种脸色看的人,都被他一顿大耳贴子扇老实了,唯一死不悔改的特例是西四小五。 那“犯照”的小子给他的印象相当深刻,当时被他扇掉了半嘴的牙,一直在止不住流眼泪,甚至连讨饶的声儿都听不清了。可直到最后,那小子脸上那副铮铮硬汉的表情也没变过。后来他才知道,孙子原来是个面瘫的主儿,压根就不会笑。 按说这要搁过去,他也早用“五指山”给俩崽子盖戳留念了。可现在不一样,五十二岁不是白活的。他得讲理,谁让他撞了人呢?更何况,什么事儿也没现在回家重要,说声对不起就完了。 这么一想,洪衍武连忙道歉。“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是先被别人撞了。” “人家撞你,你就撞我们?你俩眼睛是喘气用的?找不着北,回村儿去,别给首都人民添乱呀。” 洪衍武没想到挨撞的三角眼如此出言不逊。这小子翻着白眼儿说怪话,全然一副欺生的样儿。想来这年头,全国普遍存在城里人瞧不起农民的现象。大概他们是把他当成进京的郊区农民了。 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好再次解释。“哥们儿,我也是京城人,好久没回来,确实有点犯懵。” 这一口标准的京城口音,让俩小子多少有点意外。三角眼又打量了会儿洪衍武的衣着,随后撇嘴露出鄙薄。“你穿的也忒惨了?多给京城人丢人啊?” “就是。兵团的还是插队的?怎么混成这样?够跌份儿的。”旁边的小油头也一声嗤笑,说完还故意作势掸了掸肩膀,那意思似乎他们穿的才是京城人理所应当的打扮。 面对俩小子耍大,洪衍武只是笑笑。其实他一眼就从这俩小子的衣着上,看出了“虚张声势”和“不懂装懂。 这俩腆着脸臭显的小子,穿的是当时流行的立翻领儿军便服。这种服装原本是从军装变化而来,特点是袋盖表面不露钮洞,在里面装钮攀,算是当年的年轻人们比较喜欢的款式。只可惜,虽然这俩小子所穿衣服的样式没错,但料子和颜色却全都不对。 要说军便服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伟大领袖穿着它登上了天安门。所以军便服从一诞生就立刻受到“子弟”们的狂热追捧。那年月,不爱红妆爱武装,要耍帅耍酷,就得紧跟革命的路。军便服也就得以和军装并列,成了当时“大院子弟”中奢侈的“时尚”,流行了整个的“十年浩劫”时期。后来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模仿“子弟”的穿着打扮,就连玩主们也追上了院派的这种时髦,军便服便终于演变为年轻人用来炫耀的“鲜衣凶服”。 不过“时尚”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便宜。军服和军便服因为货品奇缺,在市面上一直就难得一见,所以价格也卖的很贵。而商店即使有货,也多是些仿制品或是普通战士服,往往存在着质地不正,颜色不正,或是级别太低等问题,等于花钱也买不到好的。 就拿军装来说,因为四个兜是干部穿的,某种程度能暗示出着装者家中有“背景”,所以自然就受到了追捧。而两个兜的战士服因为没有这个“功效”,穿在身上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洪衍武可记得,当初西院的球子妈为了给球子买件军装,不仅四处去借布票,还咬着牙俩月楞没吃肉,这才攒够了钱买了件“板儿绿”军装上衣。可没想到,买的就是件两个兜的战士服。结果球子只穿了一天就再也不穿了,还说同学都笑话他。把球子妈气得骂了三天杀家达子(土语,败家子),最后也没能让那小子再穿上,只好把军装送进了信托行。这件事就足以说明,衣服是否合乎“标准”,有着至关重要的差别。 同样的道理,军便服也是一样。真正的军便服讲究穿粗毛呢的,哪有斜纹布的?洪衍武早就看出俩小子的衣服质地不正,像这种假的仿的,不如不穿,还不够丢人呢。 要说起来,洪衍武对这些东西可太了解了。因为在“折”进局子前,他还从没缺过军装和军便服穿。什么军帽、军挎、军水壶、板带军装、将校靴、军大衣,所有装备一应俱全。并且他还经常把多余的军服、军便服换钱下馆子。不知道的人总会以为他是什么将军的儿子,其实,这些都是他靠刀子“扒”来和“飞”来的。 为了弄到这些时髦的东西,他当年可真没少祸害大院里的孩子。过程也简单,他只要见了军队大院落单的孩子就骑车跟上,然后找个僻静的地儿用车一别,一把刀直接就架人家脖子上。任谁这时候也立马就尿,乖乖儿就把衣服脱了。 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点不怕,哼唱着“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有我有全都有”,每次干的都是轻松自如,充满了愉悦感。他清楚那帮公子哥儿是什么德行。军队大院的孩子们向来只敢以众欺寡,单打独斗的时候都是废物。他还从来都没见过敢反抗的,无论那些孩子外表看着多威猛健壮,这时候温顺得都像个羊羔。要是动作慢点,保准得挨他几个耳光。要是碰上个懂得看脸色的,甚至还会主动把衣服为他叠好。 对旧日激情岁月的缅怀,让洪衍武的嘴角泛起一丝坏笑。他接茬再看俩小子的下身,那更是泄了底。 你说弄不着将校靴,也得将就双三接头皮鞋啊?再惨也得是回力吧?怎么能鸡腿裤配白边黑布懒汉鞋呢?大冷的天还真不怕冻脚。再看他们脖子上还一人套着一个脏成了灰色的口罩。没跑,这绝对就是模仿玩主装扮,靠衣服来充大的崽儿。 这年头,京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痞子。光注重外表上模仿玩主和院派,嘴皮子利索也能咋呼,可真碰上硬碴子一下就成软蛋。 洪衍武现在对这俩油头滑脑的小子已经看穿到骨子里了。他也不跟他们计较,只盼着敷衍完事走人,就顺着他们又道个歉。 “二位多体谅,对不住啦。咱回见吧。” 说完他就要走,没想到三角眼一个错身,竟伸手挡住了路。 “不能走。你得给咱好好鞠个躬。” 小油头也横身过来,瞪起眼睛,“就是,态度必须诚恳,必须九十度,要不没完。” 嘿,这俩小子是有意刁难,耍人玩呢。 洪衍武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什么也不说了,他只眯起眼来,用一种尖锐的挑衅目光来回刺着俩小子。 小油头最先觉着不对劲,口舌开始打磕巴儿,“你,你到底,从哪儿回来的?” 洪衍武嘴角神经质似的抽动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茶淀。” “茶……茶淀!”小油头惊呼出声。 “真的假的?你懵谁呢?”旁边的三角眼也满脸讶异。 “茶淀”这个词儿,就如同一种资历证书或者是某种通行护照,在某个的领域通常有着特殊的威慑功效。这俩小子无疑都明白这个词儿背后的意思。 洪衍武只淡淡瞥了他们一眼。“怎么着?这事儿有完吗?” 他尽量让语气平和。可与此同时,他背后的肌肉也已经开始跳动,这是他动手前的自然反应。 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他本来脾气就不好。既然有人蹬鼻子上脸,他也不介意为他们展示一下,他不那么温和的另一面。 俩小子先对视一眼。片刻,他们又一齐转过头,上下仔细打量起洪衍武。最后,他们的目光同时聚集在他额头发角的刀疤上。直到这会儿他们才似乎琢磨明白了,眼睛直溜溜的转,都现出惶然。 三角眼最先软了,像个泄了气的球。“算了算了,我也没想计较。” 小油头紧跟着崴泥。“就是,都是京城人,谁跟谁啊?” 洪衍武的唯一回应只皮笑肉不笑的抽动了一下脸。 “哥们儿,误会啊。先走了……”俩小子最后一齐说了一句,然后就像挨了枪打的兔子,丧眉耷眼溜溜儿地走了。一眨眼儿的功夫,他们就消失在人群里。 洪衍武用冷冷的目光送他们离开。一切如他所预料,犯贱。 这俩小子在关键时候救了他们自己,否则他们今天一定会被迫上一堂生物课,了解了解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像这他们这样的人,外强中干,生来一幅不安分的德行,往往是惹事生非,欺软怕硬的好手。他们要见着老实人能往死了欺负,可碰上横主儿却怕死得要命。 这种人,在京城的玩儿闹圈儿里最常见,肯定当不了“战犯”(黑话,指能打架犯伤害罪的罪犯)。要赶上个好师傅,没准儿能凑合做个“佛爷”…… 佛爷? 佛爷! 洪衍武一想到这个字眼儿,马上就去摸上衣下面的左兜,结果空空如也,他的钱和粮票果然不翼而飞了。他这下明白了,竟然遇见贼了。 刚才那俩小子绝对和撞他的人是一伙的,大概他刚才数身上的钱和粮票时,就被这伙人“挂”(黑话,指跟上要扒窃的目标)上了。他们用的正是团伙扒窃的惯技,别称“告一状”。 这个招儿可是挺绝的,专门用来对付像他这样的落单的目标。 一般在几个贼把事主包围上以后,总是先有个贼会从事主身后猛力一撞,把事主推向同伙,然后撞人的贼立刻逃跑。被暗算的事主在被撞个手忙脚乱的情况下,总会在惊恐疑惑间回头去寻找。这时,就创造出大把的机会方便那假装被撞的窃贼下手偷窃。 而即使被发现,窃贼也往往会恶人先告状,用被事主撞了的事儿混淆是非,指责事主为逃避撞人的责任而诬告自己。刚才那俩小子,估摸就是趁拥抱后推开他时,或者趁他回头找人时,下手掏的兜。 其实“告一状”这套手法又损又粗暴,没什么技术含量,比“强扒”强不了多少。这种下三滥的招儿,技艺高超的主儿根本不屑去用。这几个小子用这手,恐怕也是因为手艺太“潮”(黑话,指扒窃技术差劲)。 说实话,洪衍武刚才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他刚穿越回来,还一直都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这才上了套儿。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刚才那俩小子的外表忒不像贼了。要按行里的规矩,做佛爷必须把自己打扮得跟个普通人似的,越像好人越好。没有像他们似的,非穿成个玩闹样儿故意招摇。这俩小子的不专业,反倒是让他放松了警惕的原因之一。 洪衍武的嘴都快气歪了。 这几个小崽子胆也忒肥了,偷腥都偷到他头上来了? 用老话儿说,这叫狼吃狼,冷不防啊。 不,就这几个不入流的东西还狼呢,顶多是几个小兔崽子。 跑不了。追! 第四章盘道 世上很多的事儿挺有意思。比如说总有人高兴总有人不高兴。 连树木和鸟儿也一样,也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如果树上长了虫子,树就不高兴。可树要是没虫子,鸟儿就没得吃,挨饥受饿的鸟儿就也不高兴。 同样的,贼能偷着钱他就高兴,洪衍武丢了钱他就不高兴,要是连贼的影儿也找不着,他当然就更不高兴了。 穿军便服的俩小子刚才是向西跑掉的,偏巧洪衍武发现失窃去追时,正赶上旅客出站。因此这俩小子一前一后刚跑过出站口,马上就被裹进了一片严严实实的人流。 大量的旅客像倒散了的豆子似的涌了出来,出站的、接站的、找人的、问路的、买票的、转签的……谁遇到这种倒霉事都没辙,人流完全扰乱了视线,看哪儿是灰蓝绿,洪衍武再也找不着那俩小子的身影儿。 跑得还真快,俩小子兔子托生的吧。 没的说,钱必须得找回来。老薛队长的钱说什么也不能便宜这帮小王八蛋。 不过,这事儿可得捂住了,要让别人知道,忒丢人。 心里不断咒骂着,洪衍武开始琢磨那俩小子的去处。虽然他没当过佛爷,但他常年“养佛爷”、“洗佛爷”、吃佛爷上的“供”。而且上辈子坐牢的时候,他还结识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大佛爷”,和一些有着特殊本事的狱友。要说起贼行里的内情和花样儿,在这个年代,恐怕就连一些“专职”佛爷也不如他。 他知道,但凡贼下了货,首先要务是赶紧离开现场远离丢钱的事主。一旦逃脱,紧接着就是找个僻静的胡同或者寻个公共厕所,好把偷到的战利品拿出来过一过数儿。有价值的东西收起来,没用的和钱包一起扔。在行话里,这叫“撇空包儿”。 接着,他又去跟路人打听了下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凭经验判断,那俩小子的去向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去无人之处,要么就是去吃饭。 要说广场附近的地方都是乱哄哄的,想找个没人的地界儿可太难了,恐怕就连厕所也得人满为患。再说,就他兜里那俩钱儿,几下还不数清楚了? 对,那俩小子八成是去饭馆了。现在正是饭点儿,很可能他们会把自己的钱直接换了吃喝。 快去!那五块钱可别让他们给花了。 洪衍武心里像烧着一把火,挤过了人群,朝着广场边界寻过去。 火车站的饭馆都在售票处西边,一共也就两三家。门面都不大,全是敞开着一扇油亮的对开木门,用挂着的厚厚棉门帘子遮挡风寒。洪衍武还记得这种可怜而寒酸的门面,这是当年的国营饭馆最常见的样子。 其实这年头,无论是什么买卖店铺,甭问,一准儿都是国营的。 国营,别看简单的俩字儿,对于这个时代的国人却有太多的意味。往往包含着童叟无欺,也意味着服务粗糙。不过,此时人民的消费要求也已经下降到了最低点,没人在乎饭馆的装修,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个地方能买到买饭,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要按今天来说,一般无论哪个哪个城市,火车站口的饮食都不太让人恭维。可在这个年代,由于没有私营经济,这条定律并不能成立。这里几家小饭馆虽然设施简陋,可为旅客们提供的大众饭菜却做得喷香。卖的最火的就是炒面,份足量多又好吃,一份才两毛六分钱、半斤粮票,多花六分钱还能再加碗菜汤。这使整个广场都飘散着熟面酱、酱油炝锅的味道。即使没有菜单、团购、打折券,在这几家饭馆等着买饭的队伍也依然长龙似的排到了门外。 来吃饭的人南腔北调,有很多刚下车或是火车票中转签字等着上车的旅客。因为人太多,地方不够,许多的人都端着饭菜,到饭馆的外面自己找地方用餐。旅客们用过的盘碗筷子在饭馆外摆了一地,可这些东西也不用担心被打烂,因为有专人管收拾。火车站的常住客——盲流们,各有地盘。他们会挨个打扫旅客们吃不了的残羹剩饭,然后再颇有服务意识地替饭馆把碗筷摞在墙角摆好,绝对认真负责,环保无污染。这也是当年一景,蔚为奇观。 洪衍武很快在一家兼营炒菜的馆子里找到了目标。他透过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那俩小子正和其他四个人一起,围坐在一家饭馆左边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喝得正来劲。 六个人的桌子上摆着五六个菜盘和白塑料扎杯装的散装啤酒,有冷拼有炒菜,在这年头算是一顿丰盛大餐了。看来这伙贼今天收获不错,正在喜气洋洋举行着庆功宴。而他们这种格格不入的奢侈,与其他旅客的节俭饭菜形成了强烈反差。 排队的人太多,洪衍武只能硬挤。他一个劲儿解释自己不是加塞儿是找人,堆在门口的人们才勉强挪开点缝隙,让他挤了进去。而那伙贼这会儿正在碰杯,全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老赶就是傻,一到京城就犯晕。只要这么他妈一撞,他们就傻呵呵地回头。这还不拿下?白玩。” 洪衍武刚进屋,就听见座上一个黑脸小子得意洋洋地正神侃乱吹。这小子和三角眼之间夹着小油头,仨人正肩并肩坐在一起,跟个韩流组合似的。看上去身材挺敦实,同样是十六七,上衣也穿的是军便服。就凭这身打扮和这话头,洪衍武就猜出这八成是撞他的那小王八蛋。 黑脸只顾哨着犯口,把三角眼招烦了,三角眼隔着小油头一推他肩膀,“唉,你丫要是个女的就更好了……” 这话明显不怀好意。黑脸一听转脸就骂,“去你大爷!” 小油头却也来帮腔。“不懂了吧?女的还真比你强。哪儿还用撞,往上一贴,老赶们全晕菜。你丫要不买个假发得了?” 黑脸见小油头和三角眼合伙挤兑他,一脸的不高兴。正要还嘴,不料三角眼已经得了话柄儿,抢先拿他打镲。 “丫长得太丑,就是戴假发,老赶也肯定是被吓晕的……” 这俩坏小子,欺负黑脸习惯成自然,一人一句配合默契,立刻引起饭桌上其余人的哈哈大笑。 “给丫一大哄哦……” “哦哄哦哄!” “给丫一搓板呀……” “回家洗裤衩呀!” 这伙贼竟然接力起哄,明目张胆把桌子拍得山响。毫不顾忌别人的侧目,真是一伙下三滥的猫狗。 而就在他们笑闹时,洪衍武伸手托住前面人的后背,和旁边的人说着“劳驾”,已经找了个空档,从排队的队伍中挤了出来。同时也看清了桌上六个人的全貌。 仨崽儿的对面是仨成年人,看着差不离都是二十郎当岁。 最外面的是个留着寸头瘦子,穿着一身半旧的劳动布工作服,看着像个家住郊区的工人。 寸头旁边,背对玻璃坐的是个大个儿,这小子脖子粗脑袋大,用京城话说,这叫浑吃闷壮。 大个儿再过去则是一个精壮汉子。这个人脸上棱角分明,腮上筋肉明显,咀嚼的时候能清晰看到肌肉的运动。只凭他坐的位置,洪衍武就能断定他才是这伙人的头儿。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位置比较特别,在墙角最里面,紧挨玻璃。坐在这儿,既能同时把屋里和屋外一览无余,又能利用同伴的遮挡,让别人不容易看到他。选择这种最隐蔽的方位,往往就是贼头的习惯。 此时的酒桌上,失了面子的黑脸已经有点急眼了,他起身抄起塑料的啤酒升,就去泼小油头和三角眼。 可那俩小子太鬼,他们见黑脸一动就知道没好事,滋溜一下全钻进了桌子底下去了。 黑脸未能得逞,站着拍桌子直骂娘,下面的俩人却嬉皮笑脸耍赖不肯出来。 那寸头还趁机犯坏打便宜拳,用脚去踢桌下的俩人。 就在这伙贼正没轻没重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谁也没注意,洪衍武已经走到他们的桌子前。 洪衍武有他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他直接把右手放在黑脸的左肩,就是发力一按。 黑脸在全无防备下,只“啊”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就跟根面条似的,被按得坐在了木凳上。 洪衍武也没容这小子回头,紧接着右手一弯,又搂住了黑脸的脖子。他的左手则顺手从旁边抄过来把凳子,贴着黑脸坦然坐下。 黑脸自然满心不爽,他丧着脸扭头一瞅,张嘴就要骂街。可没想到就这一眼,他就跟过了电似的打起了哆嗦。不用说,这小子认出来了。 桌面上其余几个人此时都止了声儿。每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刚坐下的洪衍武,那脸色都好看极了,紧张、兴奋、惊慌、讶异、揣测、懵懂……甜酸咸辣苦,可谓五味俱全。 “哥几个喝着呢?” 洪衍武豪不客气,大咧咧打上了招呼。说完,他又露出白刺刺的牙冲在座各人一笑。可谁都看得出,他绝非好意。 仨成年贼用错综复杂的眼神相互打着眼色。贼头微微一抬下巴颏,坐最外面的寸头立刻收到,咋咋忽忽站起来打头炮。 “你丫谁啊?”这小子冲洪衍武一横楞眼儿,口气又冲又硬。 洪衍武却没空搭理寸头,他只是单盯住那个发号施令的主儿。然后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强行搂过了黑脸。 “刚才就这小子撞的我?” 一边说,洪衍武一边用左手食指给了黑脸一个脑蹦儿。 就这下,“当”得一声,黑脸的脑门上立刻多了个红点,眼泪差点没下来。 这是挑衅! 寸头被晾在一边,尴尬中满目怒色。可贼头却没发话。 洪衍武手又一指桌子,“还有底下那俩,他们仨一起下了我的货?” 这是责问! 寸头已经摞起袖子,似乎想动手又有些犹豫,他转头去看贼头,却仍没得到指示。 洪衍武再没废话,抬腿一脚,从桌子底下立马踹出俩大活人来。 三角眼和小油头是连轱辘带滚钻出来的。他们从油腻腻的地上一爬起来,就叫着疼揉腰揉腿。 仨成年贼都没料到洪衍武说踹就踹,惊讶中神色各异。 寸头因为这一脚的力气咽了口吐沫。 大个儿则是脸上的横肉怂动。 而贼头的嘴唇这时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脑门起了个大包的黑脸揉着脑门回过神来。趁洪衍武没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可他才刚一动,洪衍武就察觉了。而洪衍武根本没看他,仅仅是右臂肱二头肌一绷劲,结果就把这小子勒得像个吊死鬼似的伸出了舌头。 “咳,咳……”黑脸一阵吭哧,几乎是拼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纹丝不动。 这种角力其实根本无意义,因为黑脸虽然长得敦实,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这个年纪,洪衍武不仅身体素质极好,又刚经过一年的强体力劳动。俩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黑脸落在洪衍武手里又怎能抗拒的了?只能是面团一个。 寸头已经干站了半晌,这时见苗头不对,一拍桌子大喝,“你丫放开!” 洪衍武只撇撇嘴,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胳膊反更加了把劲儿。 黑脸更受不了,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就像个紫皮圆茄子。这小子在洪衍武的胳膊里一通挣蹦,脚开始拼命蹬地。凳子在他的屁股下翻腾转挪,凳子腿最后竟然做起了高难度的摇摆动作,并发出“叮了咣当”的声响。 这是绝对的升级对抗! 寸头脸儿都气绿了,手一指洪衍武。“你丫叫板?我废了你!” 随着寸头几乎变了调门儿的喊叫,“噌楞”一下,小油头、三角眼和另外那个大个儿都凑了过来。可他们的头儿仍然沉得住气,稳坐如山。 偏偏洪衍武还就单等贼头发话儿呢。因为一般这种盗窃团伙,贼头可是团伙里最心毒手狠的人。要么最能打,要么手艺最高,或者两者兼顾,能压得住才能让这帮人全听他的。如果出来练活或者团伙之间火拼,同伙都得看贼头的眼色,自己可没主心骨。 其实洪衍武觉得,贼头儿应该早明白这是仨小崽儿捅“炸”了,事主找上了门。这半天没反应,这小子肯定是琢磨什么呢。或许是怕他叫来了警察,在偷偷观察四周。或许是想抻抻他的斤两,在揣测他的来意。或许也只是担心在这动手,事闹大了不好收拾。不管这小子琢磨什么,反正他是故意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就是让这伙人知道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想逼他们谈判。 于是,洪衍武嘴角一扭,又加了三分气力。心里暗想:行,你不是硬充大铆钉吗?那就再加把劲儿,反正夹死了也不是我儿子。 随着洪衍武这次用力,黑脸“腾”的一下彻底挺直了腰,屁股下的凳子也倒在了地上。 这小子的脚丫子直接出溜到桌子下面了,他除了脖子被夹在洪衍武的胳膊里,身子现在也只有脚挨着地,其他部位全部腾空。而他那发白的手指,死死扒着脖子上的胳膊,额头的血管都快憋爆了。仅片刻,他就已经明显喘不上气儿,喉头发出既沙哑又艰难的喘息声儿,眼珠凸起,眼瞅着就快翻白眼了。 贼头终于变了颜色,他先一伸手,制止了几个围过来想动手的手下,接着他就要开口说话。可就在这当口,没想到饭馆里一个身穿白褂子的中年大姐倒先不干了,气哼哼走过来。 “干嘛呢你们?想打外面去,砸坏了东西赔啊。” 原来刚才这里的异常状况已经引起了饭馆其他顾客的恐慌,深怕殃及池鱼的人们都躲避得远远的。排着买饭的队列一下乱了,扰乱了饭馆的正常工作。 面对白大褂的斥责,贼头一点也没敢炸刺,反而赶紧起立,显出一脸殷勤。“大姐,大姐。没事,闹着玩……” 洪衍武一看就明白了,这伙天天在这儿混的地头蛇,大概是怕惹急了这位大姐没地儿吃饭。这可是国营店,人家真敢撵他们滚蛋。 白大褂板着的脸又转向洪衍武。洪衍武也怕招来警察,就势放开了黑脸。 黑脸一下轻松了,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抚着脖子连声咳嗽。 白大褂哼了一声,扭过头。这会儿,她又对还站着的寸头几个看不顺眼了。“你们看景呢?不吃走人,没看外头那么多人没地吗?” 贼头忙招呼手下们,“坐下,都别咋呼了。” 在贼头招呼下,站着的其他四人满脸不情愿都坐了回去,屁股下的木凳子被他们摆弄的“叽哩咣当”一通乱响。 而排队的顾客们一见白大褂成功制止了流氓惹事生非,也逐渐安心起来。秩序因此渐渐恢复,喧闹很快平息了。 “切,一帮臭流氓。”白大褂见他们还算知趣,骂了一句也就不再追究。她一回身又进了厨房,挺胸叠肚的样子挺像个高层领导。 洪衍武看着直眨嘛眼儿。怪了嘿,这位大姐和赶他出候车室的那个值班员真像姐儿俩啊。语气神态都相似,就跟双棒儿(土语,双胞胎)似的。 此时再看酒桌上,刚坐下的那四个人仍然是一副凶相盯着洪衍武,就像四只被拴上铁链的看家狗。而黑脸却是呼呼喘着气,满目骇然望着洪衍武。 三角眼瞅个空,附在了贼头的耳朵上,“大哥,就这孙子。丫说是茶淀回来的。” 贼头听完了眉头一挑,只点点头。 洪衍武仍然一脸不在乎,他见多了这种装模作样的场面。要真打起来,这伙人对他来说那就是一捆小白菜。只是在这儿动手容易招来警察,所以无论对他还是对这伙贼而言,只有“盘道”才是最好的选择。 道上一向有个规矩,江湖中人失窃后如果想要找贼拿回自己的东西,不外乎两种处理方式。要么凭手段和暴力硬拿回来,谁趴下谁是孙子,打服了算。要么就用和平的方式交涉,让对方主动认输,把东西吐出来。 不过这种谈判可不是去说软话好言相求,也不是装凶做狠地恐吓。而是要通过语言了解对方的江湖背景,暗地里比比谁的本事大,谁的门路多。这种行为黑话叫做“盘道”,其实就是通过彼此间的聊天看谁牛逼,比流氓资历。 当然,这种牛逼也不好吹的。凡是能“盘道”的主儿,都有阅历,懂得规矩,更知道深浅,几句话就能明白彼此的底细。但如果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对江湖只有个一知半解,万一判断错误或者泄了底细,不仅会让对手小瞧成为笑柄,弄不好还会因为件小事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不出所料,彼此试探阶段已经初步结束。贼头也没再耽搁,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先出言试探了。 “瞅着眼生(黑话,指没见过),怎么称呼?” “刚从教养圈儿(黑话,指劳教农场)里出来,咱们没见过。” 因为今儿丢钱这事儿太丢人,洪衍武一直想着最好悄没声儿(土语,静悄悄)解决。所以他似乎是回答了,却又没说自己是谁。不过这么一搭上话,对方也就明白遇上同道了。 边上的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瞪着眼睛个个儿兴奋,都闭上嘴,没人插话,像是等着看武侠片儿。 一问一答继续。 “满了?” “大票(黑话,指释放证明)回来的。” “几下?” “大满贯,跺了两下。”(黑话,劳教三年,减期两年) “怎么进的圈儿?” “战犯(黑话,指因打架被抓捕)。” 洪衍武对自己的回答绝对有把握,而且他为了多增加点威慑力,刻意的有一答一,绝不多说。因为一般有点经验的玩儿闹都有个感觉,话不多的人才最危险,极有可能是个生主儿。(黑话,指能打且不怕事儿)。 贼头听到这儿果然眼眉又挑了挑,看洪衍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马家堡尤三儿。朋友有什么指教?” 贼头似乎有点不甘居于下风,一抬大拇哥,报出了他自己的名号。之后,他就一直紧盯洪衍武的脸,像是很在意洪衍武的反应。 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个林子的鸟,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压根就没这么一号。 要说尤三的名字他听着有点耳熟,那也只是因为《红楼梦》里有个漂亮妞叫尤三姐。他还知道这妞后来还因为气性太大,失恋抹脖子成了个死鬼。可即便如此,那个尤三姐也不可能是这个尤三的姐姐,所以他连眼皮都没眨,毫不客气提出了要求。 “折了托儿了,(黑话,指丢了东西)想找回来。” 尤三脸色一暗,似乎是觉得洪衍武的态度有点拿大,让他有点伤面子。于是身子往后一靠,语气明显带上了赌气的情绪。 “叶子(黑话,指钞票)在谁手里就是谁的。说找就找,你多大的面子?” 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闹气,仍然应对有度,稳稳当当。 “四海之内皆朋友,(黑话,指自己交际广),叶子窄,也不解渴(黑话,指钱不多,也不够分的),让让?” 见洪衍武表情沉着,尤三又迟疑了。他眼神闪烁几下,又试探着问,“有车吗?怎么没搭车?(黑话,指认识当地的大玩主吗?如果认识怎么不去找他?)” 洪衍武一点磕巴儿没打,“水没脚了,怕熟把子见笑。(黑话,指太丢人的失误,怕相熟的窃贼首领笑话。)” 尤三一听这话眼角就一跳,明显吃了一惊。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洪衍武,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 其实这种反应也正常,因为在这时候的京城江湖,“把子”这个词儿可不是随便用的。这个词大概来源于旧社会的“瓢把子”和“舵把子”,指的是区别于一般的小头目,有能力管辖一片地区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领。 洪衍武倒是心态平静,任尤三随意打量。可忽然,尤三却又展眉一笑,然后就是一瞪眼,“小崽儿,吹呢你?” 洪衍武立刻知道尤三在打什么主意。这小子大概是看他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本来就对他自称“战犯”就半信半疑,又听他还说认识这一方之地的把子,就以为他是在吹牛了。这既是在“撞”,也是在“炸”他。只要他露出一点胆怯,这伙贼就敢立马跟他“翻车”。(黑话,指不服管教) 面对尤三的嘲笑,洪衍武一皱眉,还以一个冷冷的眼神。“甭废话了,我认识大得合,非要我跟他说吗?” 洪衍武可没拍唬,他说的大得合就是这儿的真神,是一直在永定门火车站这片混饭吃的“把子”。 大得合比洪衍武大六岁,其实大得合只是他的绰号,来自于“得合勒”这个跤术专用术语。 “得合勒”本来是蒙古语,意为勾,是跤行里最常用的正面攻击技。好几个传统相声段子都提到过这个动作,如马三立的《大上寿》和李伯祥的《醋点灯》。 得合勒还按摔法的不同细分为大得合(挂腿摔)和小得合(跪腿摔)。大得合勒这招的别名又叫涮葫芦,大约就是一方把腿伸进对方两腿间,通过“搅”“绊”令对方失衡、摔倒。大得合既然敢叫这个外号,自然是因为擅长大得合勒。 当年洪衍武和大得合第一次相见,是为了各自手下的佛爷“摆盘儿”,争夺木樨园商场到复兴路的40路公交线。本来当时双方约在永定门外,就为的是打一场几十人械斗的大架。可没想到在现场,人数占多数的大得合听闻洪衍武摔跤从未遇过敌手,竟然提出要一对一练一场,赌注就是“40”路公交线。洪衍武自然欣然允诺,俩人就交上了手。 大得合的技术是摔野跤练出来的,不讲规矩,又凶又狠,还挺能咋呼,面对一般的对手其实胜算很大。但可惜遇到洪衍武,也只能算他倒霉了。因为洪衍武除了也是个不怕死的野小子外,更是师承名家。 教洪衍武练跤的玉爷乃是布库世家。清宫善扑营上下分三级,分别为翼长,扑户和“他西露”,皆由旗人担任。而玉爷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任善扑营的左翼长。既如此,师傅够水准,当然徒弟的技术也就差不了哪儿去。洪衍武比起大得合,那高出可不止一两筹。 具体的比试经过不用细表,只说当大得合左手一把揪住洪衍武的后衣领,左腿挂勾起洪衍武的右腿,仅差右手一推就要完成大得合勒(挂腿摔)的时候。洪衍武却反而抢先向右一个旋身,左手同时把大得合右臂往自己的右下一拉。接着,洪衍武悬空的右腿强压着大得合勾起的左腿踏落到大得合的右腿前,紧跟着再那么一挑…… 最后的结果是太暴力了。洪衍武一个“驳堂棍”,反倒把大得合来了一个倒栽葱,摔了一个大头朝下脸贴地面。骤然间,上下颠倒,破解了大得合最擅长的跤技。 事后,大得合倒光棍的很,不仅坦然认输,还信守诺言让出了“40”路,两拨人马自此相安无事。 再以后,大得合还常去找洪衍武和陈力泉讨教跤技,他们之间反而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其实,洪衍武不早报出大得合的名号,也是不愿意半世英名毁于一旦。事关脸面,大得合要知道这事非得乐他一个月不可,还不定到哪儿给他散消息去呢? 可如今,眼巴前这情况已经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这六个人他一个没见过,尤三更是明显没把他当事儿,盘问来盘问去,还把他当成个懵事的主儿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确实烦了。一琢磨,觉着这伙贼既然想来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他干脆就找个最大的地头蛇来。 第五章翻车 洪衍武本以为马上就能解决问题了。可没料到尤三不但没慌,还满不在乎笑了。 “什么大得合?还大嘚啵呢。” 这答复让洪衍武很意外,不免一愣。 尤三看在眼里更得意了,摇晃着脑袋,“你丫到底谁啊?跟我这懵事儿呢吧?” 这种反应让他那几个手下也都来了劲头,纷纷咋呼起来。 “怎么着?懵我大哥?” “你丫找抽呢?” “跑这儿炸刺来了?撂平你信吗?” 要是前世,就凭现在这景儿,洪衍武绝对已经掀桌子开练了。至于后果如何,他绝不考虑。可现在的他,年轻只是外表,心性早不是毛头小伙了。所以,他并没有理睬这些鸟儿叫一样的挑衅,只沉默着在心里合计:看样子,大得合像是出事儿了…… 京城的玩主和佛爷,历来都有捞不过界的规矩。在这个年代的京城,每条公共汽车线路每个火车站和长途站,都有明确的势力划分。无论哪儿的玩主和佛爷也只能在自己地盘上折腾,一旦过界就会引发争斗,导致伤亡。 永定门火车站虽说是京城最没油水的火车站,但仍然比公共汽车线要肥,这里绝对是玩儿闹佛爷们的必争之地。所以,能够取代大得合在这个地盘上立足的人,肯定有非常的手段或是过硬的靠山。 要是就眼前这几块料,洪衍武还真没放眼里,他担心的是这伙贼后面的“主儿”。可现在这地面上拜的是什么神仙,他还真是没把握。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更何况,即便按这个年代的时间算,他也是一年多没回京城了。 唉? 洪衍武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事儿。 他似乎有个印象,前世八三年严打之后他在京城又见过大得合,他们俩还在西四延吉冷面喝了酒。那时候…… 对,大得合提到过。好像说他们俩在差不多的时间都被抓了劳教,只是地点不同。大得合没去茶淀,而是在天堂河儿(京城天堂河儿劳改农场)种庄稼。 大得合被抓是什么时间来着?1975年底,好像比他被抓还要早些呢。 怎么把这茬忘了?恩,这儿肯定是换了做主的人。 可大得合手底下都是谁来着?能打的……好像有个叫弓子的,其他的……二蛋?二得子?不对……还真记不清了…… 就在洪衍武沉思的同时,尤三也在不错眼珠地琢磨着他。洪衍武轻皱眉头的犹豫,完全被尤三看在眼里。不一会,他竟悄然笑了。 洪衍武对此全没注意,不多时思量好,试探着又提人。“弓子也认识我,找他来也行……” “弓子?还弹弦子呢。告诉你,这儿是程爷的地面儿。”尤三愈加嚣张,似乎已断定洪衍武是在装相,一句话就堵住了话头。 洪衍武可懵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位程爷是哪个孤坟钻出来的小鬼。 尤三得理不让人,又是一瞪眼,“再敢懵事我给你塞阴沟里去,趁我心情好,赶紧滚蛋。” 其实除了薛大爷的钱,洪衍武对其他的还真不在乎。他沉吟了下,又主动退了一步。“同道儿不同行,各让一步怎么样?我就要我的五块钱,那张上面有电话的。” 可惜,心眼儿过于活泛,是大多流氓的通性。尤三偏偏自认为看穿了一切。“要回来?老子的规矩,只进不出。” 几个手下们一听大哥的口气,也都撇着嘴牛烘烘的。尤其是被洪衍武修理过的那仨小崽儿,现在都巴不得借机报仇泄愤,闹腾得更是欢势。 “谁跟你同道?找抽呢。” “有你提条件的份儿吗?” “你丫什么东西?吃错药了吧。” 洪衍武仍旧忍了,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尤三。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斗转星移,神仙换位,对不上点儿(黑话,指没对上情况)正常。可凡事要留三分量,别因小失大给自己埋雷。” 这话很硬气,绝对是老江湖的口吻。尤三眼珠直转,他似乎又有点儿摸不透了。 不过那仨崽儿可纯是惹事的根苗,没事还想找事,这一听就正好有了生事的借口。 小油头首先指着洪衍武的鼻子,“哪儿就给你露出来了?懂两句黑话,你装什么老炮儿(黑话,有资历的流氓)。” 三角眼坚决不让小油头一人独领风骚,“口儿犯(黑话,能瞎扯的骗子)。你丫吓唬谁呢?是战士咱们外面,谁不去是蹲着的。” 黑脸最为激动,可能是他刚才受的罪最大,因此更想把火气全撒回去。他大咧咧嗤笑着,“告诉你,那五块钱别惦记了。桌上全是,已经下了肚了。哈哈……” “噢!噢!……”仨小崽儿一起用筷子敲桌子敲碗。丁零当啷,鸡飞狗跳。 这就是小流氓的特点,专门喜欢欺软怕硬,遇上自以为好欺负的人,就会胡作非为,直至不可收拾。 洪衍武最敏感的神经被碰触了。他脑子一热,再无法保持平静。 不搭理他们,猫呀狗的全跳出来。要再给他们脸,连王八都能装潜艇了。 带着怒,洪衍武侧身右手一抓,一把薅过兴奋中的黑脸,眼睛一瞪,“小子,你敢再说一遍?我的钱呢?” 黑脸登时傻眼,现在谁要说他不怕那是扯淡。要说他也是真缺根弦,光顾跟另外俩崽儿一起取笑洪衍武了,可就是忘了洪衍武恰恰坐在他边上呢。结果一点儿没来得及躲,他就又落入洪衍武的手里。 尤三见黑脸浑身打着哆嗦成了个软蛋,赶紧给黑脸打了一个眼色。 黑脸收到后似乎有了主心骨,一咬牙,不仅不再躲避洪衍武眼里的凶光,嘴里还硬抗上了,“孙……孙子你……不服?” 这举动自然让洪衍武觉得反常,奇怪中他抬眼一瞅,正看到尤三眼里鼓励黑脸的笑意。 这一明白过来,那心里的火就像拧大了燃气灶开关,一下大发了。 要说今天这事,他其实一直在不断游说,企图和平化解。可惜叫错了点儿(黑话,提错了人名),碰上的尤三又太自以为是,根本就听不进去,以至于闹到现在这种没法化解的地步。但这也让他重新温习了一个道理,对小流氓就不能给脸。 洪衍武手里一加劲,薅着衣服领子就把黑脸从椅子上扽了下来。黑脸的脑袋“咚”一声撞歪了圆桌。在杯盘碗碟的震动声中,黑脸被强按着单腿跪在了地上,就像条被拽着项圈的狗。 洪衍武死盯着黑脸满是惊愕的眼睛,“问你最后一遍。钱要真没了,我让你从窗户飞出去。” 黑脸被勒着又上不来气了,使劲扒着洪衍武的手指,可照旧没能动一动分毫。 就这样,僵持了没半分钟,黑脸对脱困就死了心,终于认怂了。“钱,钱……都在大哥那呢……” 洪衍武手一松,黑脸立刻杀猪样的大声求救,“大哥!大哥!……” 尤三又是一个眼色,寸头收到,过来拔冲。这小子照方抓药,一伸手也从背后按住了洪衍武左肩膀,嘴里还挺横,“活着腻味,我成全你。” 洪衍武正在火头上,右手仍抓着黑脸,腾出左手去扣寸头的手腕。他一把攥住后反手就是一拧。“咕咚”一下,寸头也单膝跪在了地上,照样喊着疼大叫,“哎呀呀,轻点。放手放手……” 别看寸头这么简单就被制服了,这可真不是他废物。关键是跤行里有三项基本功,而专为练捉腕功夫的拧棒子就是其中一项。洪衍武练跤以来每天必备的功课中,固定得拧俩小时的棒子。他练了多少天的跤,就拧了多少天棒子。以他现在的水平,粗如儿臂的木棒两手互拧,一把就能攥折,这能是一般人能抗得住的?所以寸头挨这么一下,没叫妈也就算不错了。 眼见洪衍武跟抓鸡似的就把俩手下制服了,尤三可有点急了,他摆手一招呼,剩下几个小子都跟着站起来,特别是大个儿,还把手摸向了后腰。 于此同时,由于他们动静太大,饭馆内的其他顾客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再次喧哗混乱起来。旁边几桌人纷纷躲避相让,又是一阵碗筷桌凳乱响乱撞的声音,怨声四起。 洪衍武再冲动也懂得一个道理,现在绝不能再动手了。否则肯定动静大了,要把警察招来谁都落不着好,一下全搅! 他脑子冷静了一下,阴沉着脸撒开了两手。 终于,饭馆没彻底乱起来。而且也幸好白大褂正忙着卖餐票,她只是探过头来喝骂了几句,虽然骂得格外凶,却终究没再过来,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 黑脸趁乱从桌子下钻到了对面。这小子爬起来后紧着胡撸被勒疼的脖子。当了两回“肉票”,他已经长了记性,躲得洪衍武远远的。 寸头还是坐在地上,边哼唧着边活动手腕,嘴里嘟囔着不敢大声骂出来的脏话。 洪衍武看也没看他们,眼睛始终只盯着一个方向。 “尤三,吃了我的你给我吐出来,咱们没事。” 眼见洪衍武放了寸头和黑脸,尤三已经重新坐下。他倒是是吃定了洪衍武不敢动手,反而笑么滋儿的呛火,“怎么着,还想打?真把自己当飞刀华(指1963年老电影《飞刀华》主人公华少杰)了?接着来呀。” 洪衍武听得眉头一皱,可还没容他说话,尤三就又抢着拱火。 “告诉你,跟我耍胳膊根儿没用。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哈着(土语,指恭敬、讨好、巴结),才能办成事儿……” 洪衍武最烦这种小人放份儿(黑话,指耍威风显气派)的德行,这种人永远过不了他的关。 他举起手打断尤三,半阴半阳的语气既像是警告也像是在抱怨。“行了。本来大家互退一步的事。现在没事都成有事了,你可真能找腥(黑话,指没事找事)。” 尤三一听就蹿了,根本不信这一套。“少跟我玩这离个儿楞。你蒙蒙刚混的还行,圈儿里出来的怎么了?进去是你没玩好。” 洪衍武却波澜不惊,话里可全是份量。“我自己栽了自己认。可还得再劝你一句,凡事得先看值不值。面子是人给的,钱回来都好说。” “大哥,甭跟丫客气,一起干了他。”寸头已经揉好了腕子站了起来,带着怨气插了一嘴。 “灭了他!” “给丫放放血!” “办他!” 三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崽儿紧着起哄。 尤三看了看几个按捺不住的手下,带着一种很自得的笑意面对洪衍武。“面子是人给的,可我要不给你,这面儿一分不值。” 洪衍武看出来了,尤三仗着人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是铁了心要走黑道儿。 果然,尤三斜着眼儿又开始发飙,撇着嘴紧着叫板。“实话告诉你,你的‘货’就在我兜里。只要不怕血流成河,有本事自己搂回来,玩儿不转可别赖别人。” “人有时候感觉太好,容易飘。小心,可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合算。” 洪衍武眼神里冒出了一把刀,霸气外露全是本性自然流露。他不用再遮掩什么了,越到这种时候,他心里反而越舒坦。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骨子里流的什么血。 “还装道行深呢?信不信今儿就让你撂(黑话,指将人制服)这儿?” 尤三是彻底翻车,他一拍桌子,几个手下全是横眉立目,眼瞅着就能扑上来。 洪衍武反而被气笑了,他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一个事来。这尤三要不是个傻缺,他自己就准是。反正必有一个,否则这事儿弄成这样儿没法解释。 他再没废话,只是颇有深意的看了尤三一眼,然后起身,抬腿,右转,出门,走人,颠儿了。 而尤三一伙六个人却瞬间楞了。他们就这么一直呆站着,全都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瞅着洪衍武越走越远。 寸头一直看着洪衍武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问,“大哥……人……走了?” 尤三正挠头琢磨: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话说这么硬,这就完了?是怕了?是跑了?” 仨小崽儿没用吩咐,自觉跟着追出门,片刻后又跑回来汇报,“大哥,丫真溜了唉……” 尤三一下彻底放松了,压着手招呼手下,“都坐下,咱们接着喝。” 他先得意洋洋地拿起酒杯自己走了一个,然后一只脚踩上旁边的凳子就开始神吹。“小东西的。还跟老子放份儿?嫩点。差点让丫给诓了,再呲屁,就灭之。” 仨崽儿个个眼里冒光,不依不饶还想挑事。“大哥,这事别算了呀,追上去……” 尤三心里却惦记着更重要的事,皱起眉头一通训斥。 “闲的你们。程爷这个月的份钱还没凑上呢。下午练活时候,都给我灵性着点儿。大票谁也不许私藏,都得交公。听见没有?” 这一句话就让仨小崽儿泻了劲儿,都无精打采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第六章跟踪 每次都是这样,一提抓分(黑话,指扒窃现金)的正事,仨小崽儿就像吃了松力散和泻力丸,个个垂头丧气。 尤三一见到他们这副德行就来气。他倒拿着筷子,在仨崽儿的脑袋上,挨个都狠狠给了一下。 “你们怎么就没一个勤奋好学的,想当佛爷也得琢磨技术啊,光会吃喝顶个蛋用。一天天就知道傻过……” 尤三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仨小崽儿越听越没精打采,都跟太阳底下的花似的——蔫了。 这时,寸头又毫无预兆插了一嗓子。“唉,大哥,我想起个事儿……” 冷不丁被打断,尤三更是一脸不乐意。“有屁快放。” 寸头先缩了下脖子,才在迟疑中抹着鼻子说,“程爷的大名……好像……叫程功。会不会是刚才那小子提的那个……那个什么弓子?” 尤三一哆嗦。“程爷叫程功?” 寸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点点头。 你妈!刚才怎么不说! 尤三暗自大骂一句,眼里简直都要喷出火了。 可他同时心里也明白,现在不仅不能骂寸头,表面上还得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绝不能显露慌张祸乱军心,否则失了威信,队伍就没法带了。 于是,他不得不牙疼似的挤出笑,嘴上硬撑。“程爷什么人?哪会认识这么个崽儿?放心,没篓儿(土语,指没毛病)……” 眼见寸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腆着脸继续没心没肺大吃大嚼,尤三更气得连心口都疼了。他给寸头暗记上一笔小帐后,又不由犯起了小嘀咕。 上次跟永外的碴架那次,好像前门的大玩儿(黑话,大玩主)八叉儿似乎叫过程爷“小弓子”。可……那小子哪能和八叉儿比?人家八爷是什么辈份儿?就连程爷也得听喝儿(土语,指听吩咐)…… 对,不可能。可怎么心里就这么不踏实呢?应该不会吧?真的不会吗?会吗?不会吧?会吗? 尤三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从衣服紧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他在桌子底下打开,又从一沓子大钞中找出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炼钢五元”。看着五块钱左上角的几个数字,他楞着出了神。 这五块钱其实还不如还他呢?可今儿一上午抓来的全是散票,见张大票也真不容易。……唉,遇着这小子可真倒霉…… 其实,尤三不清楚程爷的大名,倒也不是他缺心眼儿。而是因为在江湖上打交道,狐朋狗友之间往往都不叫对方名字,光叫花名。要是老炮更是如此,黑道上只要一提绰号就管用。 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造成了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对于在场面上混的主儿,只知绰号,真名儿反倒没人知道。甚至有彼此认识十几年的,也同样如此。而这种习惯性的潜规则,这次似乎狠坑了他一把。 尤三心里自相矛盾,越想越烦,索性也不想了。他把心一横,又把五元钱收进了布包。 事已至此,爱谁谁。那小子真认识程爷又怎么样?大家都在捞钱,我凭什么受王八气? 哼,只要能挣出份钱按时上供,程爷也挑不出错来,这才是天大的理! 想到这儿,尤三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酒桌上除了那仨小崽儿只顾着嘬着散啤往嘴里塞粉肠外,寸头和大个儿可都拿着筷子停了手,正怔怔看着他,目光里流出探询的意味。 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举起了酒杯。 “来,干!” 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洪衍武透过玻璃窗,远远望着饭馆里的贼们大吃大喝,忽然就想起了张嘎子的话。 这话说的多好啊?今儿的事儿彻底证明了一个道理。面子还真不是别人给的,得靠自己挣。枪杆子里出政权。绝对的。 说实话,洪衍武真恨不得想把这伙贼挨个抽筋扒皮。可他上辈子在号儿里待够了,再折进去搭不起。所以他才不得不控制住动手的冲动,选择在嘲笑中离开了饭馆。 不过,他可并不是真的忍气吞声。刚才,他从饭馆出门后并未走远,而是混入人群假意离去,暗下里却注意着身后。一等到那仨出来张望的小崽儿又回了饭馆,他马上返身又兜了回来。他打的主意是在外面等着。只要这伙贼吃完一离开,他就伺机找个偏僻的地儿,安安全全把事办了。 要说他的运气确实不坏。很快,他就在饭馆南边的岔口里,发现了这么一个适于观察到好地方。这里是一个给火车站锅炉房储存杂物的铁皮房子背后,即背风人又少,并且从这儿透过饭馆玻璃窗,正好能看清大个儿的后背和桌子对面的黑脸。 可是这种看似悠闲等待,个中滋味却并不好受。因为没过多会儿,洪衍武的肚子竟开始大声抗议,“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同时,空气中饭菜味道也忽然变得更加诱人,让他不自觉开始流哈喇子。 他是真饿了。别说上辈子临死的时候他还是个饿死鬼,就是穿越回来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上午水米没打牙了。可饿了也没辙,他没法儿买啊?其实钱也不是都被偷了,几个钢蹦儿还在裤兜里,有一毛三呢,够俩烧饼钱了。只可惜没粮票,饭馆不卖。 这还不算,人挨饿的时候人总会觉得格外冷,洪衍武很快又打起哆嗦。于是,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减轻寒冷,跑着跳着蹦着,还不断搓手搓脸搓耳朵。 没别的,他现在就盼着这伙贼能赶紧出来。只可惜事与愿违,隔着玻璃,他竟然看见三角眼又端上桌两扎散啤,这让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还有完没完了?吃饱了就得了,傻喝什么劲呀?你们下午不练活儿啦?几个傻冒儿。本来手艺就潮,喝迷瞪了更不出货……” 就在洪衍武的暗骂跳脚中,总算几个贼喝得还挺快,一扎散啤不久就被造光了。 而这时,风似乎也小了些,太阳也转过弯照了过来。明亮的阳光下,洪衍武的衣服开始变得柔软暖和,加上他运动了一阵效果明显,身上逐渐热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洪衍武心情好了不少。只是站了老半天,他还真有点累了。 于是,他揉了揉双腿,蹲下去就想歇会。哪知才刚欠下一半的身子,他身后却传来一声拉着长音的断喝。 “哎哟——妈爷子——你这儿干嘛哪!” 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嗓门敞亮,底气足声音冲,绝不亚于从喇叭里喊出来的音量。 洪衍武一回头,他身后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大妈,脸上完全是一副捕获了猎物的神情,正用代表正义的手臂指着他。她右臂上的红袖箍上,是三个亮白大字——检查员。 洪衍武正搞不清头绪,大妈接着又是一声斥责。“小伙子,你怎么跟这儿拉屎啊?”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的额头当时就见了白毛汗。他一脸苦相,紧着分辨,“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都要脱裤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会儿。” “哪儿不好蹲?非找个这么个背人的地儿?候车室不能歇着去?嫌挤你去广场啊?那么大的地儿还容不下你了。” 这位较真的大妈是认准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儿了。一句一句步步紧逼,让他一下还真没了词。而且正因为他的百口莫辩,大妈反倒更认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这号儿的我见多了。老塔儿(土语,指农民戏称)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买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懂输赢,找不到厕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妈嘴皮子极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机关枪似的。 洪衍武则被扫射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妈。我的亲大妈,我冤枉唉……” 大妈表情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大妈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从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刚才你四处张望是躲人呢吧?这证明你也心虚,知道这事儿不对。你,大妈我理解。第一次来首都,找不着厕所不是?可你不能跟这儿解决啊?这儿可是首都,别人来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纪念,你横不能给首都留一泡屎做纪念吧?” 洪衍武看着逐渐有人被这儿的吵闹吸引着看过来,头皮都炸了。“大妈,大妈。我真错了,您小声点……” “害臊了?那还有救。不过你光知道错了还不够,关键是要从根本认识到错误。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个人的首都,而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公共卫生更需要我们所有人……” 大妈还在慢条斯理谆谆教导。就这时候,尤三儿一伙儿六个,打着饱嗝掀开了门帘子走出饭馆。个个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边聊边往广场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见,心里登时更急了。他不敢再耽误,拼命跟大妈告饶。 “我保证知错就改,绝不再犯,回去一定认真检讨。您看行吗?我马上就走……” “算了算了。看你穿的也不富裕,这次就不罚款了。我指给你,看……那边儿就有厕所。小便站着,大便蹲坑儿。进去小心点,可别踩一脚……” 没想到大妈还真是好心人,竟没再难为。洪衍武高兴了,道声谢就急着追出去了。 而好心的大妈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也不禁摇头微笑,“这小伙子,看来真是憋坏了……” 可刚念叨完,大妈似乎又想起个事儿,赶紧跑着去追洪衍武。不料追了几步后,大妈又发现跟不上脚。于是,她铆足了劲儿在洪衍武身后大喝一声。 “唉~!小伙子!有擦屁股纸没有?大妈这儿有纸……” 就这石破天惊的惊鸿一喊,像在半空打了个响雷,整个广场都回荡着回声。一时间,一阵“刷拉拉”翅膀煽动,落在房檐和树上休憩的鸟雀因惊吓纷纷腾空而起,四散而飞。 奔跑中的洪衍武,更像是被一个大霹雷劈中。他平地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个“老头钻被窝”。无奈中,他只好回头冲大妈挥挥手,随后,在身边几个旅客错愕的注目中,迅速跑远。 大妈看着洪衍武的背影,却一脸的褶子绽放,露出了自信与满足的笑容。 就在刚才,她用自己火热的生命和工作热情,再次坚定保卫了首都的市容,捍卫了庄严的卫生条例,为建设更美好的祖国添了砖加了瓦,更挽救了一个险些堕落的小青年…… 尤三一伙向北穿行广场,几个人走道儿全都有点打晃,就跟一群鸭子似的,明显喝多了。 他们一路上接连撞了好几个路人,不仅没道歉反倒吆三喝四地斥骂对方。被撞的都是刚到京城还犯懵的旅客,谁也没敢招惹他们,全自认倒霉了。这伙混蛋就这样蛮不讲理招摇着,一直逛荡到了广场最北边的小卖店门口。 洪衍武远远盯着他们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来。他隐身在人群里,眼看着尤三从侧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尤三一打开包,洪衍武眼睛就一亮。那包里有可不少棕红色的票子,这让他觉得薛大爷的钱肯定就在里面。 不过,尤三却没动这些大票,只拿出一些零钱和票证,数了数才走进商店。片刻后,他又拿着五包烟走了出来。 尤三一人独占了两包烟,其余让几个手下们分了。随后,他们却没回广场,而是叼着烟卷,有说有笑往西走,一起奔着护城河边去了。 那边人少,可正合了洪衍武的意。他看着尤三几个的背影,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狞笑。 孙子,让你们再美会儿,爷爷这就拿你们开刀。今儿要不给你们拿拿龙(行话,专指修理自行车轮轴松动的毛病。皆因有此毛病的车在蹬骑时,因为轮胎的晃动,导致轮胎痕迹也呈现扭曲状,谓之“画龙”,故而修理则为“拿龙”。引申义为,整治有毛病的人),咱这几十年算白混。 尤三一伙根本没留意身后,只肆意说笑着随意晃荡。洪衍武则紧贴着砖墙,走在后边不紧不慢跟着。 跟踪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话,指被其发现)了目标。洪衍武经验丰富,专门利用电线杆儿和河边的柳树遮掩行迹,并且和尤三几个保持了至少三十来米的距离。别看距离远点,可他有绝对把握,被他“挂”上的只要人没“醒”,(黑话,指跟踪)怎么也丢不了。 洪衍武尾随着尤三一伙,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进入胡同后,又先左后右连着拐了俩弯,然后尤三几个走向了胡同深处的一个三岔路口。 洪衍武没跟过去,而是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弯的墙角后观察。这儿他曾经来过,依稀记得,这地方大概是叫东庄三条,比较特别的,就是这个三岔路口旁有个公共厕所。而厕所对于贼来说,又往往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伙人果然一直走到了那个男厕门口。寸头和大个儿先结伴走了进去,尤三却带着仨小崽儿留在门口抽烟。 洪衍武早料到会是这样,这些人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上厕所。 可就在他正充满了兴奋感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链条声响。没多会,从三岔口厕所南边的胡同口,竟蹬过来一辆自行车。 骑车的男的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油腻的劳动布工作服,大概是个吃过午饭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骑得并不快,显然很悠闲,有点“兜风”的味道。当经过岔口的厕所时,他侧着脑袋“照”了尤三一眼,随即就奔着洪衍武这边骑过来了,像是要从这边的胡同穿过去走护城河边。 洪衍武赶紧一翻身蹲靠在墙下,装作若无其事等待骑车人经过。 链条声越来越清脆,跟唱歌似的,不多时骑车人就拐过弯来。大概是没想到拐角的地方还猫着个人,骑车人一看到洪衍武,眼神猛然一个怔楞,确切一点的说,似乎被吓了一跳。 洪衍武也没多在意,一个照面,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骑车人的自行车上了。说实在的,如果搭眼一看,这辆自行车是什么三枪的,或是永久、飞鸽的,他也就视而不见了。然而偏偏那是辆他最为熟悉“大凤凰”,二八锰钢全链套,电镀后车架、转铃,绝对的原装“高配”。 这辆车几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记忆。想当初,他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从院派手里劫来的一辆“凤凰18”。从那时候起,他出门就有了专属的“战车”。不论远近事由,游泳、看电影、郊游、打篮球、打群架,他都会骑着车前往。或者压根没有事由,就是骑车上街干转悠,从几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无不如此。 当年把“出去骑会儿车”当成天大享受到他,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鸟枪换炮,开上了汽车,更没想到还会把汽车开腻,还到了有专职司机的份儿上。可无论怎样,少年时代的骑车经历和乐趣已经印在了骨子里,一旦被忆起,感受永远鲜明如昨。 随着“琳琳踉踉”的链条声渐小,骑车人远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大凤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 第七章雷子 这时再回过头来,厕所那边也热闹上了。 洪衍武一探脑袋,正看见从男厕里冲出一个着急忙慌乱系裤腰带的中年人。 这人也算点儿背,刚出厕所就正碰上尤三弹出手里的烟头,一个火红的亮点“嗖”一下,直奔他脑门就飞过去了。 好在中年人尚算敏捷,一偏头,险险躲过“暗器”。这真要是给他脑门点上了一个“吉祥点”,那乐子可大了。 中年人亲眼看着烟头砸在他身后的墙上,闪出点点火花,惊吓之余自然满面“幽怨”。但在尤三几个满脸的流氓相儿震慑下,他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一点都没敢诉“衷情”就低头走了。 中年人离开后,尤三他们还是没进厕所,照旧在外面悠哉悠哉等着。这不用猜,多半厕所里还有人。 果然,不多会儿,又一个长得挺黑的半大小子提着裤子,眼泪哗哗跑了出来。一看准是在里面挨了打。 守在门口的仨小崽儿却立马全精神了,坏笑着一起拦着黑小子不让人家走。黑脸直接去摸这倒霉孩子的衣兜,小油头和三角眼闹着要扒黑小子提拉着的裤子,把人家孩子吓得都快喊破天了。 最后还是尤三烦了,大概也觉得这几个小子太没六了,骂了他们几句还给了三角眼一脚,这仨坏小子才恋恋不舍的放过了这个苦孩子。 饱经蹂躏的黑小子好不容易摆脱,连裤子都没系上就直奔着岔口南头跑。这孩子一边吭叽着哭,一边提拉着裤子。裤子后面可全都颠下来了,生生露出来一个小黑屁股。 一看这景儿,那仨坏小子差点没乐劈了,吹着匪哨一齐嚷,“这么冷的天儿,下雪花儿,谁家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蛋儿……” 这仨坏嘎嘎,就是纯讨厌。整个一蔫、损、坏组合。 要说这中年人和黑小子,也的确够倒霉的。他们明显是刚“进行”到一半,被里面的寸头和大个儿撵出来的。要经得起这种急刹车的折腾,身体还真不能太差劲了。没办法,谁让这地儿被尤三他们相中了呢? 按照扒窃团伙的通行准则,只要是盗窃团伙成员,每天必须定时定点把所得交公,谁也不能藏私。一般干这种事儿,选的地方自然越清静越偏僻越好,通常就是路边的厕所。三岔口这个厕所,即清净离火车站又近,让贼看上一点不奇怪。 要怪也只怪这年头公厕太少。据资料记载,1979年以前,全京城只有5500座公厕。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公厕不过二十多座。居民区往往一片胡同才有一两个公厕,排队上厕所那是常态。尤三他们也是把附近都转悠遍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块宝地。 既然厕所已经被尤三一伙完全“占领”。寸头和大个儿很快就都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和尤三又说了几句,随后就各自从身上拿出了钞票。 墙后的洪衍武一看就乐了,他估计这是要“劈叶子”了。 “劈”在行话里是分的意思,钱在行话里叫“叶子”,咔咔地数钱叫“清叶子”,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按规矩,团伙头目清点完所有的钱、粮票、布票等有价票证,要先把上供的月份儿钱留出部分,剩下的才能按成员等级,出力多寡进行分配。先“清”后“劈”,这基本就是分赃的过程。 不过,还有一点得说明白。“劈叶子”虽然也是清点赃物,但和“撇空包儿”还有区别。因为“劈叶子”主要是对一段时期内所有战利品的总结分配,而“撇空包儿”的目的,则是侧重每次作案后能迅速处理掉作案所产生的实物证据。 尤三从寸头和大个儿手里接过钱,同时也一个劲往四下张望。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明显,用行话讲,是特“仓”。洪衍武立刻就看出这小子身上的“货”少不了,要不怎么是这副德行? 与尤三相反,旁边那仨小崽儿则显得格外兴奋,争先恐后就奔厕所里扎,像是巴不得快点儿劈叶子。看他们的高兴劲儿,弄不好这是这伙贼最近一段时间的集中分配。 洪衍武一时俩眼冒光,像条见着肉的狼。 要真赶上这好事,不光是丢的钱物能找回来,弄不好今儿还能发笔小财。 哈,今天算是捡了条大鱼,可得稳住了。 不过尤三倒是警惕得出奇,挨个收完钱,他又指着岔口的几个方向和寸头、大个儿嘀咕了一阵。然后一直等到大个儿在厕所门口点上烟,寸头也一步三晃向岔口拐了过去,他才带着仨崽儿转头进了厕所。 真够精的,看样子尤三是留大个儿守男厕大门,同时让寸头去守岔口,这样就能观察到各个方向,起到提前预警的作用。 见厕所门口只剩下了大个儿,洪衍武也开始测算到厕所的距离了。 凭目测,大概不到四十米,跑过去大约七八秒。不过这条胡同是个直筒子。要想不被察觉悄悄接近绝对没戏。只要他一动,大个儿肯定就发现了。而且岔口那边还有寸头,大个儿一招呼,寸头肯定会跑回来帮忙。 洪衍武又低头盘算了下,觉得还是一口气冲过去的好。关键是一堵住厕所门口,他们谁也跑不了。 嘿,先解决大个儿,然后出来一个弄一个,全楔趴下再说。不弄则已,弄就让他们记一辈子。 洪衍武一拿定主意,两只手紧紧抓握成拳,筋肉紧绷,浑身的血一下全都热起来了,兴奋劲儿从他后脊梁直冲他脑瓜顶。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怎么“练”也都成。等到警察和工人民兵赶过来,早完事了。 几曾识干戈啊你们?不识?那就垂泪对宫娥吧。 爷爷来了! 洪衍武身体下躬,这就打算要拐弯向厕所冲。可他脚刚探出一步,手却又扒住了墙,打了一个小趔趄才站住。 怎么说呢?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好久没体验过了。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包围他。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十分肯定。 没错,就是要“折”(黑话,指被逮捕)的感觉。 洪衍武眼神变了,带着狐疑观察四周。 等等,确实不对。 首先,这可是正晌午。吃完午饭怎么也得出来几个遛弯或上班儿的人呀,可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条胡同除了那个骑车人,竟再没经过一个人…… 而且…… 洪衍武不知怎么总想起刚才经过的骑车人。他虽然只和那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可他却感觉那个年轻人看他的眼神特别的别扭。 眼神是最难说谎的,眼神往往能暴露一切。 骑车那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 兴奋,冷酷,鄙视。 是的,那是警察的眼神! 兴奋是看到罪犯时的表情,冷酷暗示了抓捕的决心,鄙视完全是职业情感的显露。 “雷子”(黑话,指便衣警察),绝对是“雷子”,没跑儿! 洪衍武一个激灵,醍醐灌顶。他可是和警察打了几十年交道,特别清楚警察的特点。如果说在警察眼里,犯罪分子都挂了相的话,反过来说,在他的眼里,警察也一样带有特性。 很明显,这就是警察是专为尤三他们布下的局,就等他们往里钻呢。 可他呢?算什么?给人家添彩儿还是自投罗网? 算见义勇为?人家警察也得信啊。他的角色,恐怕早被刚才骑车过去的雷子“内定”,成了尤三团伙的巡风岗哨了。 洪衍武后怕中也带着惭愧。像他这样的老江湖,原本应该警醒得出奇,因为只有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才能保证能活的长久一点。可他真是太疏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富贵久了,竟变得这么迟钝。 真悬。幸好在最危险的时候,那眼神给了他灵感,才让他在陷阱前停住了脚步。 冷汗涔涔中,他忍不住泛起一丝侥幸的感觉。 第八章通天河 还没想好是走是留,洪衍武就听身后拐角处,传来一阵“希希梭梭”的动静。 身后有人? 洪衍武没敢大动作,只悄悄朝后瞄了一眼。 没错,身后六米处的拐角后正藏着个人。还挺灵性,见他稍微一动,一晃就闪回拐角去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看个头,看衣服,这人分明就是刚才骑车过去的便衣。原来这小子又兜回来了,还抄了他的后路。 怎么办?过去揍他? 扯,那叫袭警,罪过大了。而且就凭刚才那一阵动静就知道,拐弯那儿藏着不少人呢。 还是得跑,跑了就屁事儿没有。 真正的较量似乎现在才正式开始。当洪衍武觉察出骑车人是便衣警察的一刻,已经注定了他绝不甘心落入猎人的陷阱。他迅速打量周围,寻找出路。 来时的路已经被堵上了,厕所那边也肯定是张大网。可除了前后方向,目前洪衍武唯一的去处,也只有隔着十几米远,他斜对面的那个大杂院了。可一般来说,大杂院就一个出入口,就是进去也跑不出院儿。这怎么看也都是被前后夹击的结果,无路可逃了。 可出奇的是,洪衍武仅稍微迟疑了下,就迈步奔向院门大开的大杂院。 毫不犹豫,全速冲刺! 这突然的举动,使那些藏在拐角处的雷子和民兵全都惊了。 这是孤注一掷?还是情急拼命? 已经来不及多想,从拐角一下蹿出了五六个人,一起放脚狂追洪衍武。 洪衍武自然听见了身后响起的纷乱脚步声,可他根本没回头,仍是不管不顾一直冲向院门。 他对自己的腿脚相当自信。因为常年打架被警察和工人民兵追,他早被逼着练出来了。为逃避追捕,跑不快可不行,他必须比一般人跑得快一点才不会被抓住。 可即便他跑得再快,进了院也是死路一条啊?除非……这院还另有其他出口? 这院子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其实洪衍武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会把宝押在运气上。事实是,他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通天河”。 “通天河”是什么? “通天河”就是房顶。 其实刚才这通猛跑,对洪衍武而言就是助跑。他早提前看好了落脚点,一到院门前,直接就是一个大跨步,一脚踏上了院门的门闩。 接着,他左手又一扒院门。借着这股力,他整个身子腾空而起。 半空中,他伸出双手又够着了右侧房屋的下檐。而就在他的脚刚离开门闩的同时,“咔嚓”一声响,陈旧的柴木院门被他踩折了半拉。 正好,断了身后的那些雷子的路。 “走你!” 双手扒着房檐,洪衍武可丝毫没停,借着惯性一用力,他一个正向引体向上,极其利索翻身上了屋顶。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而当他骑上屋脊以后,这才看到了脚下那几个跳着脚想扒墙檐的雷子和工人民兵。 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的脱逃而羞愤交加,他们在不能置信的激怒下卖力蹦着跳着,却没有一个人能摸到墙头。 这些人里,属骑车的那个“雷子”跳得最高,也属那小子跑得最快。他刚才甚至感觉到,这“雷子”只差两步就能够着他的腿了,只可惜还是反应慢了点儿。 想抓老子?先好好练练上房吧。 洪衍武因这个年轻雷子眼神里传出的懊丧和怒意而得意。不管怎么说,愚弄了警察都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 对他来说,上房的确是小意思。 这个年代,胡同里的半大小子们没事就上房,抓鸽子、摘香椿、打枣和偷桑葚。这些事儿他过去不仅常干,而且还是个中高手。他从不用梯子凳子,找个墙角过道扒个砖头缝儿或踩个门板,三下两下就能翻上房。要是论上房的速度,他如果和猫比赛,回回都能薅着猫尾巴。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是靠上房逃脱了围追堵截,这是他常年练就的过硬本领。 就在洪衍武充满了乐趣,正看脚下的几个人像几只蚂蚱一样挨个蹦高的时候,岔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刺耳悠长的口哨声。 这肯定是寸头给尤三的暗号,他们也“醒”了? 洪衍武不由从房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屋脊处眺望。 站得高看得远。辽阔的视野里,他能清楚地看到,寸头正面带惊恐从岔口西向的胡同向厕所狂奔,那小子的脚丫子都快甩飞了。而他此时虽然还没看见追捕寸头的警察和民兵,可胡同里各处都震荡着急切又散乱脚步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一听人数就不少。 厕所门口的大个儿也开始慌里慌张冲厕所里大声喊叫。等寸头跑到这里时,尤三也带着仨崽儿从厕所里蹿了出来,六个人会合在了一起。 可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岔口三个路口分别朝着南、北、西三个方向。而尤三他们竟然哪个方向也没去,反而一拐弯,都钻进了厕所外墙和旁边院墙之间的一个夹道。 这时,胡同里才刚刚出现从三个方向跑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足有二十多人。看来,寸头巡风还真称职,正因为提早发现了情况,才为他们脱逃赢得了时间。 这些合围的警察和民兵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门口,尤三一伙六个人,就已经踩着早就堆积在墙下的杂物,翻过了院墙。他们一翻过墙去,立刻分散开来,乱箭般嗖嗖地向远方狂奔。 看到这里,就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承认尤三是真够鬼的。 尤三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比抓他们的警察熟悉一百倍。他不仅提前留好了后路。而且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兔子跑得都快。他安排的逃脱路线可着实让警察们吃了一惊,同时也让这个本来计划挺好的抓捕行动,乱成了一锅打翻的粥。 不过警察也不都是吃素的,只喧混乱了片刻,其中几个人就很快发现了尤三一伙逃跑的路线,并且马上循着翻过墙去继续追。而洪衍武脚下的雷子和民兵,也开始招呼厕所那边同伴帮忙。那些没抓住尤三的家伙们一看见房上的洪衍武,似乎是找着了可供雪耻的目标。全红着眼睛跑过来了。 再不走就危险了,那里面可有几个老家伙,体力虽然跟不上,但显然是捉人捉惯了。 让洪衍武担心的那几个老警还真的久经锻炼又有经验,有个人找来辆自行车做垫脚。剩下的俩人,已经指点着年轻人在搭人梯了。 洪衍武再不敢耽搁。他半俯下身子,开始辨认着能下脚的地方小步快跑逃离。动作敏捷,像极了一只敏捷的猫。 这时,底下那些够不着墙也上不了房的雷子们,纷纷发出了惊怒和不甘的喊叫,不少人不死心地在下面追着洪衍武跑动。可当洪衍武在屋脊上穿行跳跃和任意改变去向时,这些警察却只能以被气炸肺般的眼神傻看着,待在地上干着急。 洪衍武在房上露出轻松的微笑,还挑衅似的回头冲警察们挥了挥手。 拜拜了您哪。 随后他就转回头去,再不向后看一眼。只用心分辨着安全的落脚处,脚踩着连绵起伏的屋顶穿院儿而过。等他七扭八拐越过两条胡同之后,已经什么喧嚣的声音都没了。 在这缺少高楼大厦的年代,洪衍武从小就特别喜欢待在屋顶上,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顶上游走,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之间穿行。因为每当此时,他总能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而现在,他又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快感。 他不禁倍儿诗意地对自己重生后的经历做了个总结。天虽未降大任于他这个斯人,却也苦他心智,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行拂乱他所为了。总而言之,倒霉的事他一样没逃了。从他回到这个年代,事事就都跟他拧巴着来。他觉着这都怪那仨小崽儿,那么吉利的钱数楞让他们给偷了,这就等于破了风水。 哼,活该这帮孙子被警察瞄上。不过好在他们还算是跑了,否则要落在警察的手里,想找回那五块钱就更麻烦了。 尤三这小子会跑到哪儿去呢?还有胆子回火车站吗? 嗨,反正那小子跑不了。或许尤三能逃过警察的追捕,可绝对翻不出他的手心去。他要想找人,那小子就是躲到耗子窝里去也没用。 洪衍武完全没想过就此放过尤三。反正只要钱没回来,他铁定没完。对他而言,那五块钱一点不亚于老爷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冲着老薛队长满脸菜色,只要他还有点良心,就绝不能让薛大爷靠勒裤腰带省出来的钱,落到这帮没心肺的贼手里。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瓦片上,屋顶每一片鱼鳞瓦都泛起层层的淡黄,耀眼明亮,且如水光一样粼粼闪烁。一条宛如黄金铺成的通天之河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弯曲延伸至远,似乎直达天际。 洪衍武把手搭在额头前,遮挡着阳光辨识方位。很快,他就确认了尤三逃跑的去向。接着,沿着脚下的金光大道,他一边摇晃着膀子一边哼唱着小调,走向遥远。 “走走走,游游游,潇潇洒洒,我无愁又无忧,荣华富贵永不爱,一身破衣乐悠悠,天南地北,穿山越岭,哪儿有了不平事,我济公就到哪儿游……” 这破锣嗓子,又直又拗,一听就不是好鸟叫唤。 第九章贼有贼伴 尤三气喘吁吁在一条胡同里的木头电线杆下停住,剧烈持续的奔跑让他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手扶着电线杆,躬着的背已经直不起来了。 跟着他的仨小崽儿模样更惨,他们气喘得就跟仨风箱似的,每个人的脸色白得都像钻了面缸。 这仨小子眼尖,他们从刚才一跳下墙就步步紧跟尤三。结果聚在一起的四个人让翻过墙来的警察一眼就瞄上了。 搁谁也是先追人多的,这帮警察倍儿执着,就跟狗撵狐狸一样盯着他们死追不放。而寸头和大个儿因为分散开无人追赶,反而轻易就脱了身。 尤三一边跑一边骂,可即便他又踹又打也赶不走仨小崽儿。没辙了,也不能停。他只能带着仨崽儿撒开腿的跑。 更可气的是,每当转过一个路口,尤三都想看看后面的情况,可身后却偏偏被这仨小子遮挡的严严实实。他能看到的只有他们近乎抽搐痉挛的狂奔姿势,和写满恐惧绝望,睚眦欲裂的三双眼睛。 而仨小崽儿夸张的表情和凌乱的脚步,也一直都让尤三误以为警察就在身后,他魂飞魄散下更是停不下来的狂奔。 尤三带头专找狭窄的路口钻,又撞又摔,慌不择路。可事实上是他们早就把警察甩掉了,已经不知这样白白跑了多久。直到他们跑到几乎完全脱力,才终于停了下来。 “累死我了……”黑脸用脑门顶着墙,都快吐血了。 “就……就差一点啊……”小油头一脸恐惧,背靠着墙不停往后面打量。 “我可……可跑不动了……”三角眼干脆仰面坐倒在地上。 仨小崽儿现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犹如惊弓之鸟,全在筛糠一样的哆嗦。恨不得谁咳嗽一下,他们都能被吓得蹿房上去。 “都闭嘴,一帮废物。你们就不知道回头看看?雷子早甩没了。” 尤三这一张口,就像撒了口的气球,心里的怨气一股脑迸发了出来,不住口地埋怨。 “不是叫你们分散跑吗?怎么都跟着我?妈的。今儿差点儿就让你们几个给拖累了。” 尤三觉得骂不解气,过去一人给了一脖儿拐,外加又赠送一脚。 仨小崽儿每人身上都多了一个鞋印子,可谁也没敢躲,都服服帖帖站着。 片刻后,小油头见尤三似乎气平了些,才缩缩着脖子解释。“大……大哥,我们是怕叫雷子抓着……” “一帮怂货。”尤三有点恨铁不成钢,一边骂一边教他们怎么应对警察,“抓着怕什么?不早跟你们说过吗?万一被抓,就说是第一次,关不了几天就能放出来。” 没等仨崽儿说话,紧跟着尤三又凶神恶煞的警告了一句,“可有一条,你们谁要是敢‘抬人’(黑话,指向警方举报同案),别怪老子插了他。” 三个小崽儿小鸡儿啄米似的点着头,对这个,他们绝对相信尤三干得出来。 小油头还有点惊魂未定,又抹了把汗。“大哥,咱们……去哪啊?” 尤三斜着眼儿,一副真是废话的样子。“去哪?回火车站。” “啊?”仨小崽儿一起大眼瞪小眼,差点没蹦起来。“大哥,那车站的雷子……” “屁。没一个熟脸儿,根本就不是车站派出所的。”尤三撇着嘴,显得相当自信。 “不可能!刚才那些雷子……”小油头可一脸不信。 “我琢磨八成儿是‘劈叶子’的地方‘炸’了(黑话,指被发现),弄不好是附近住家儿举报的。”尤三略一迟疑,分析出个结果。听着倒有些道理。 “那咱们以后……” “没事,那地儿早该换了,就是去的次数太多了,才弄出今天这么一出。” “再找?还能找着这样安全的吗?” “一样。只要留好了后路,抓咱们?没门儿。” 尤三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可心里却在暗暗可惜。他很清楚,想再找个这么合适的地儿,难喽。 “大哥,那钱……” 小油头刚一提钱,尤三就跟挨了猫咬似的,立刻严声呵斥,“闭嘴!再让别人听见!等晚上没人时候再回去……” 小油头看着尤三眨嘛了几下眼儿,喉头蠕动,把下面的话全生咽进了肚儿里。 尤三却还是很紧张,又前前后后张望了好一会儿,确定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接着,他又给仨崽儿下了新的命令。 “回去先望望风,要是没情况,下午还得练活儿。” “唉?”仨崽儿全张大了嘴,露出了一副死了妈似的表情。 “唉个屁。老子说没事就没事,你们谁也别想偷懒。” 尤三用狠逮逮的眼神扫量一圈,再没人敢有异议了。 就这样,仨小崽儿全认了命,被钻进钱眼里的尤三像赶驴一样往火车站赶。他们走在路上那副垂头丧气的德行,就像是仨被逼着送死的伤兵。 说实话,别看尤三一个劲打着包票,但他心里也在含糊。按理说为了安全考虑,今天的确该收了。可因为他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使明知有风险,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硬逼着仨被吓坏的小崽儿抓分儿练活儿。 怎么回事呢?这还得从尤三变成玩主时说起。 要说尤三成为小玩儿闹,也不过才最近一年的事儿。当初他可不是玩主,而是在业余体校练武术。 尤三拿过最牛的奖是一个全市性质的套路三等奖。本来他即使当不成运动员最终也能混个教练当,但他却因为经常敲诈勒索低年级同学,被体校发现开除了。 尤三向来只爱欺软怕硬占便宜,没好处的架从来不打。他出来后在外面一直瞎咣当,最后咣当成了个无人敢管的街头无赖。这年头靠惹事生非可弄不来几个钱花,靠家里养活连窝头都吃不饱,于是,他就打上了歪主意。别人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窝边青草最好吃。但糟糕的是,他接连对邻居家实施的几次小偷小摸,没弄到多少钱不说,还被派出所给拘留了。 尤三的父母是本份人,他们觉得没脸见人,但又实在怕儿子坐牢。踌躇再三,只好豁出老脸去求邻居。老两口说尽了好话,就差跪下磕头了。 毕竟街里街坊几十年了,邻居心一软,就去和派出所求情让把尤三给放了。派出所只有一个要求,提出要尤三必须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马上“上山下乡”去房山县插队。要是能做到,就案底保留,以观后效。 尤三没法不答应,出来的第二天他就背着被卧去了知青点。其实和京城知青以前去的晋、蒙、滇比,这种近郊插队已经算是享福了。但尤三还是吃不了这份苦,结果他就用带去的十块钱贿赂了生产队长,只在知青点儿待了一天,就又偷着溜回了京城。 尤三回来也并不只是为了逃避插队,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找寸头。而寸头正是他在拘留所期间认识的惯偷。 要说寸头的手艺,在贼行里也就普普通通,但他却是个有经验的“老犯”。这小子失风进局子不是一回两回,自然知道“里面”的规矩。 寸头每次进了“号”,对值日号、学习号、劳动号都当祖宗供着,绝对的服从管理。而尤三虽然是第一次被拘,却靠着武术底子用拳头混了个劳动号,自然成了寸头刻意奉承的对象,俩人也就这么相识了。 在号里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寸头曾经给尤三表演他的“神通”解闷儿,这让尤三大开了眼界。经过攀谈,尤三才知道原来街头混的,手头最阔绰的就是佛爷。这让他一下觉得自己的过去简直太不上算了。 尤三也想要钱,所以他提出要跟寸头学手艺。没想到寸头却笑了,说像尤三这样能打的,用不着亲自下手,给他“护托”就行。 “护托”是行话,指的是给小偷打掩护的保镖。这个年代不像后来,人们被偷了东西都不敢承认。相反的,一旦街上要抓着小偷,群众经常一拥而上,先暴捶一通才扭送公安机关。所以佛爷们要想不挨打或少挨打,就必须得有个穷凶极恶能打的保镖。尤三觉得这活儿挺合适,他当时就想好了,出来一定要找寸头合作。 尤三从知青点跑回京城以后,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寸头,刚巧寸头上边的玩主也被送进天堂河,寸头正急需找个新保镖。俩人一拍即合,成了新的搭档。 尤三和寸头上街出手顺利,第一笔“买卖”他分了两张大团结,他也第一次感到钱来得真容易。 之后,尤三靠着寸头“抓分”的钱彻底买通了生产队长。他从此再不用担心知青点的事儿,只要有生产队长在,他完全可以自在逍遥,在城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还不算,为了增加团伙的战斗力,没多久他还把同一个知青点的大个儿也拉下了水。 第十章盗有盗伙 自从有了尤三和大个儿两个护驾的保镖,寸头即使“捅炸了”(黑话,指被事主发现)也不会再挨打了,甚至他们仨人还有能力偶尔“洗”一下落单的小佛爷,仨人的日子是越过越美。 不过通过寸头,尤三也多少了解了些江湖上的道道儿。他清楚,像他们这样的小团伙,只不过是个“野盘儿”(黑话,指无靠山无地盘的小团伙)。他们要面临的危险,除了警察和工人民兵这样的天敌,还有来自于京城里各据一方的玩主们。京城所有能来钱的公交线和地盘都被这些人瓜分占据了。无论他们在哪儿“抓分”,也都是别人的地面儿。 尤三并没有为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犯晕,为了不犯在这些真正煞神的手里,他带着寸头和大个儿尽量扩大活动范围,哪儿人多就去哪儿,而且尽量不在一个地儿常干。他们尤其注意躲着油肥肉厚的热门地点,也尽量不在公交车上下手。即使偶尔为之,他们也只在绝对确定安全的时候,才会抽不冷子来一嘴。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有一次,他们出了事儿。 那天,他们挂上个来京出差的外地干部,也赶上点儿背,寸头追了一路都没得手。可就在尤三打手势放弃的时候,寸头偏偏又从半拉开的皮包内发现了整整一沓“大团结”。 仨人一合计,结果谁也舍不得放手,都动了贪念。为了这笔钱,他们楞一路跟到了永定门火车站。所幸在干部检票进站的最后一刻,寸头终于成功下货。 一得手尤三他们立刻就撤,却没想到回身却发现,七个面带煞气的汉子已经堵住了他们的后路。这些人里,为首的就是程爷。 不甘心的反抗导致大个儿和寸头被彻底撂平,而尤三也伤得不轻。他不仅被拍了一个满脸花,大腿上还多了一把刀。听程爷说,接着还要在他们身上玩三刀六洞,尤三这下才知道什么叫心黑手狠。 为了保命,尤三赶紧按照寸头说过的江湖规矩做。不仅忍着痛主动下跪,还用双手把盗窃所得在头顶高高举起。 程爷也是觉得尤三挣蹦那几下有模有样,待问清楚他们仨是没主儿的“野盘儿”,为了扩充实力,就顺势决定把尤三几个收了。 也是按照规矩,程爷首先一把拔出了尤三右腿上的刀,接着又从尤三献上的钱里拿出了一百块钱,并把钱折着包在血淋淋的刀刃上。最后,程爷连钱带刀一起扔在了地上。而当尤三捡起刀和钱的一刻起,他们几个从此就都成了程爷的人。 等尤三养好伤后,没多久,他就赶上了程爷与天桥小和平、四块玉黑子的先后两次“硬碴锛儿”(黑话,指和强硬对手的冲突)。 这两次可都是几十个人的群架。尤三还真没丢人,不仅在与小和平的战局中猛冲猛打,充当了打头炮的急先锋。而且第二场架的乱战中,他意外遭遇黑子,不仅没慌,反趁其不备用武术套路里的一招“二起脚”,一脚踹翻了黑子面门。 程爷还从没见过有谁用脚丫子扇人大嘴巴子的,对尤三这一招尤为欣赏,此后就把尤三视作得力亲信带在了身边。 尤三借着程爷的势,也真没少狐假虎威的招摇。短短俩月,他不仅和一些南城知名的玩主都混了个脸熟,而且在附近的玩儿闹中居然已经小有名气。等他跟着程爷又学了些江湖规矩后,他更觉着了不得了,从心里已经把他自己当成了个正儿八经的人物。 再后来,程爷手下的小印子犯了规矩,被扫地出门。尤三不仅被提拔成了小头目,程爷还把大个儿和寸头拨给他做手下。从此,尤三就顶替了小印子,成为了在永定门火车站“啃地皮”(黑话,指坐地扒窃路过的行人)的又一支人马。 这其实也反映了玩主圈儿里的价值标准,能打的永远比会偷的容易出头。 这时的尤三,除了还忌惮点官面儿上的事儿,其他的他已经不用怕了。但他随后却又发现了拓展事业的一大关键劣势——人手太少。 永定门火车站尽管人多钱多,可再多的钱也得要人去偷。尤三的小团伙归了包堆儿一共就仨人,还只能靠着寸头一人下货,这就等于白白看着眼前的银子哗哗的流走,所以团伙补充人手的事儿迫在眉睫。 通常来讲,玩主想要增加自己麾下的佛爷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刀子去跟外人争,另一种则要靠手下的佛爷收徒弟。 尤三的根基还太浅,别说去招惹周边的玩主,他就连程爷手下的其他头目也大大不如。所以,他也就只有把增添人手的任务交给了寸头。 在贼行里,物色徒弟不叫收徒弟,而叫做“传子孙”。别的行当都是徒弟寻师傅,贼行则相反,不仅全是师傅找徒弟,而且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穷人家十几岁的小孩。 原因很简单,谁家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当贼,而贫困家庭由于常年得不到温饱,家长也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教育孩子,所以一般穷人家的小孩既容易被物质诱惑,又多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正好给了窃贼引诱其下水的可乘之机。 贼师傅“传子孙”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贼师傅一旦看好了传艺对象后,就装成善眉笑颜慢慢接近。等到与孩子混熟之后,会经常带他下饭馆、看电影、去公园。穷人家的孩子哪儿这样吃喝玩乐过?肯定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对贼师傅也自然会百依百顺,慢慢的就会完全听从依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贼师傅会突然停止带孩子吃喝玩乐。头段时间泡在蜜罐里,一下子被掐了甜头,小孩肯定十分不适应,当然就会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玩呢?”贼师傅就会说:“又想去了?你想不想天天下馆子逛园子?”小孩肯定会点头赞同,贼师傅就会趁机说:“可下馆子逛园子得花钱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叔叔传你一门手艺,靠这门手艺你就能自己挣钱了,你愿意学吗?”孩子当然会同意,这样贼师傅就把小孩拉下了水,有了学艺的“子孙”。 贼行“传子孙”的这套办法是从旧社会沿袭下来的,一向如此,大同小异。别说别人,就连寸头当初也是为俩鸡腿就糊里糊涂拜了贼师傅。就这样,寸头照方抓药,很快物色了三个每天旷课游荡的小子,也没花多少钱,好吃好喝几顿酒菜就把这他们拉下了水。而这仨人,就是小油头、三角眼和黑脸。 第十一章上供 按说尤三的好日子这就来了吧? 不,还有一样东西压得尤三喘不过气来。而尤三也是经过亲身体会才知道了个中滋味。 什么东西? 月份钱。 在永定门火车站,程爷手下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分为五路人马,谁都得见月“上供”,而且,被抽的还是大头,这就叫江湖规矩。程爷收得是人头税,份儿钱是死数,标准是一个人五张大团结,外加全国粮票三十斤。要是具体到尤三的小团伙,就是每个月要上交三百大洋和全国粮票一百八十斤。这绝不是笔小数目。 那要是万一凑不上,能跟程爷打个商量不? 甭想。压根没这规矩。 做“把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对手下人一视同仁。要是搞特殊化,我拖你拖他也拖,那月份钱还收得上来吗?全得喇糊了。所以,准时交钱是死规矩,程爷这儿从不打折扣。不过,只要能按时上供,要惹着什么麻烦程爷都管,平日即使有个错处也都好说。 说到底,钱这东西实在好啊。兄弟们得吃饭、得喝酒、得抽烟、得耍、得乐。要想让手下不顾生死替你练活卖命,银子是绝少不了的。流血、断胳膊、断脚、断腿,样样都得靠钱来摆平。 尤三是真见过程爷为月份钱发过火,就连程爷的把兄弟二头,因为醉酒晚了一天交份儿钱,还挨了程爷俩大嘴巴呢。还有那个被他顶了的小印子,也是因为赌输了没能按时上供,才会被程爷罚了一顿“拐青”(黑话,指棍棒刑罚)给撵走的。 挨完打的小印子那个惨,看着简直都没人样了。更惨的是小印子手下的几个兄弟,除了几个佛爷被程爷留下了,剩下的几个也跟小印子一起被轰出了火车站。这就等于彻底砸了他们饭碗,吃的、喝的、抽的,可就全没了。 没辙,既然在程爷的地面混饭吃,就得严守这儿的规矩。要想反悔或违抗,除非能把程爷取而代之。 但要想“煽”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能占着一方地面的“把子”,无不是见过世面,干过狠仗的硬主儿。在江湖上不光人面儿熟,手下人手还多。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底下人要想翻篇儿,就得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打个比方,如果尤三真瞄上了“把子”的位子,那他还真得有个准备。无论是他手下兄弟,还是他自己,没有把命豁出去的横心,不弄出个血肉横飞,还真就没戏。 江湖上就是这样。只要份儿不到家,磕不过、打不过、斗不过、狠不过人家,就得让人家抽喜儿,就得昧着心拿人家当大爷供着。这种情况谁都如是,即使是威风八面的程爷也不例外。 其实尤三早就发现,程爷抽份儿钱这么狠,也是因为暗地里得给前门的大玩主八叉儿抽一道。为什么?这还不是因为“把子”这个位子不好做嘛。 说实话,能让压服手下的佛爷玩主们,让他们按时“上供”,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要想长期要守住这份家业则更难。因为不光有来自组织内部内讧的可能,周边更有各个地界的“横主儿”盯着你。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地面就让别人占去了。程爷巴结八叉儿,也无非是替他自己找个辈份更高,更强有力的外援。 不过,尤三虽然能体谅程爷这个“把子”的不容易,可他这个“大哥”当得更难。 佛爷玩主圈儿里,一行如一家,如果说“把子”是“族长”,那“大哥”就是“家长”,而这个家是很不好当的。 别看尤三现在守着个火车站,每月少说也能下俩部长的工资,比当初“打野盘儿”是强多了,可这只是驴粪蛋表面光,因为这些钱不能都揣进尤三自己的腰包。刨去月份钱和每天都吃喝,剩下的,他还得按四四二的比例和手下分润,即尤三拿四成,大个儿和寸头拿四成,仨小崽儿一起分两成。 有人说了,这能独拿四成不少了,当大哥不挺好吗? 这可分怎么说,因为月份钱是死的,能有节余那自然是好,但凑不够数又怎么办呢? 况且作为一个“大哥”,就冲底下的兄弟们见天辛苦着“练活”、“抓分”,时不时就得整顿好酒好菜犒劳犒劳。即便是收成不好,到了该“劈叶子”的时候也得“劈”,否则也就没人卖力干活了。 这也就是说,雷全顶在尤三的脑袋上。对他而言,其实是上下两头挨堵。因为见识过小印子的下场,所以尤三早就引以为戒,哪怕去卖血,他也得保证准时准点给程爷“上供”。而他手下的兄弟们呢,又只管找他要钱吃饭,剩下那些着急上火的事,可没人替他操心。 尤三在永定门火车站已经混了快四个月了。刚一开始他还轻松点,由于团伙里有一条规矩,为了帮新战士立住脚,新人头俩月只交一半。所以刨去每天的费用,他头俩月竟然还落了三百多。但从第三个月开始,他也就开始吃紧了。到月底时发现,除了胡吃海塞了几顿,这个月他竟然白忙活一场,一个子也没落下。 尤三郁闷中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他就是人手太少,虽说寸头收了徒弟。可那仨崽儿手艺还没练成,靠他们自己,每个月能把他们仨的“人头钱”挣出来就不错了,要算上他们的吃喝和分润,还得倒贴。唯一的指望就是希望仨崽儿尽快增进手艺,什么时候能单练下货了,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不赚钱是暂时的。尤三这么安慰自己,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个月更惨。 贼要想发财,运气很重要。可偏偏尤三这个月的运气实在是不咋地。他们“下”的“货”不少,“干叶子”却挺“窄”,根本没见什么大票。虽说还有几天才到“上供”的日子,可照这路子下去,靠一点一点儿的零敲碎打,能不能堵上一百多块的窟窿还真不好说。要真是不行,他也只好用头俩月攒的底儿先垫上了。当贼还当成了赔钱货,这不是笑话嘛。 俗话说屋漏偏缝连阴雨,倒霉的事儿总是一块上门。尤三正为月份钱闹心呢,偏这时候房山知青点的生产队长也来添乱。生产队长托人给尤三带话,说他儿子一个礼拜以后就要结婚,要找尤三“借”二百块钱和二百斤粮票。 这下可好,尤三就是把所有老底儿都搭进去都不够。可这事就是再棘手他也得答应。因为他要是还想继续在京城鬼混,不回太阳底下修理地球,就必须胡撸顺了生产队长的毛。否则,生产队长一旦通知派出所,那事儿可就大了。被抓回去是轻的,派出所弄不好就能以“抗拒下乡”的罪名把他直接给判了。 这还真是所有的糟心事都赶在一起了,而且全都指向一个字——钱。 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弄到钱,多弄钱。可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尤三也就只有抓紧最后的这点儿时间,硬逼着手下几个小子冒着风险多“下货”了。 还是“铁人”王进喜同志说的好啊。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不过,还真是屎难吃,钱难挣啊。 第十二章军代表 下午13时10分。东庄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民警们全是抽烟能手,人挨人地挤在不大的屋子里喷云吐雾。东庄派出所的在编人员总共十四人,一个军代表,两个正副所长,十一个民警,现已全部到齐。 几个民警里,唯有邢正义和赵振民俩人是同学。他们都是公安学校1973年恢复招生的第一期学员,也就是业内人惯称的公校二十期的。当初在公社选拔的时候,大概每一千个知青只有三个名额,他们俩都是被选上的幸运者。去年从公校毕业后,他们被一同分配到东庄派出所当片儿警,来管理这六条街道的一千三百多户居民。 在派出所其余的民警中,只有四个人是原来的老人。剩下的人中,有两个是转业的复员军人,另外还有两个工人和一个中学教师,都是通过关系转过来的。这年头人民警察在社会的地位比较高,挺吃香,所以能到公安局上班,是许多年轻人所追求的理想。 除了这些正规编制的民警,刚才参加抓捕的还有二十几名工人民兵。这个群体可极有时代特色,全称叫做“首都工人民兵”。相当于今天的联防队员的角色。也正因为他们是编制外的辅助人员,所以在派出所的正式工作会议上并不出席。 屋里的气氛是压抑的,赵振民正在给军代表汇报这次抓捕行动的全过程。 而坐在一边凳子上的邢正义,还穿着中午行动时的那身劳动布工作服,他耳朵根本没在听,心里就跟吃了俩苦瓜似的。 今天抓捕行动的起因,是东庄派出所辖区的治保主任来报告,说有多位居民反映,最近总有一伙人蛮横霸占岔口的厕所,干扰了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军代表原本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街道自行处理,可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的秦所长却从中听出端倪,推断多半是一个盗窃团伙,在利用这个厕所“撇空包儿”。 军代表不相信,为此和秦所长顶上了牛儿。秦所长决定用事实说话,他亲自带着邢正义下片儿去追踪调查,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摸出了那伙人的活动规律和行为特征。从而推断,他们应该是混迹于永定门火车站的一帮职业小偷,而这个厕所就是他们常来的分赃地点。 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已经完全可以定性为“流氓盗窃集团”了。 确实没什么可争辩的了,那么就抓人吧。 哦,抓人吗?那可没有想得那么容易。 从“运动”时期开始,公安机关就实行了军管。为了监督公安人员的工作和思想,由部队抽调了许多军队干部到公安系统来出任军代表。因此军代表差不多等于封建社会的监军,无论在哪儿都是实实在在的“见官大一级”。从上到下各个单位,谁当领导也得听军代表的。 东庄派出所的军代表叫田福来,是来自5xx5部队的一位连长,小五十岁的人了,刚被派到这里来没几个月。他可是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称呼,谁要是叫他军代表就只能看见个半晴脸,一定要叫他田连长才能拨云见日。 田连长十分爱面子,虽然实际工作能力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却偏偏最喜欢组织开会学习和指导思想。结果他来了没几天,就让大家见识了他这位最高领导的真实水平。 头一段时间,收音机天天放伟大领袖写过的一首诗。各个单位和学校照例要求学习,田连长自然也得主持派出所的学习工作。谁也没想到,当他逐句解释诗词含义时,竟然把诗里“旧貌换新颜”一词,解释为“领袖要求我们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民警们在惊讶中议论纷纷,可田连长却振振有词,他说:“把一个旧帽子,换上一个新帽檐儿,为国家节省了布料,不是艰苦朴素是什么?”结果这话导致所有民警全把头低下,都控制不住偷偷笑出声来。唯独田连长摸着后脑勺,糊涂了。 这件事刚过了没多久,又赶上一次读报学习,依然是田连长给大家念领袖诗词。当他看到“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一句时,他居然用带着口音的家乡话给大声念成了“……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有有忽忽儿……”。 就这句一念出来,民警们生憋硬抗都没忍住。随着大刘一通猛烈的咳嗽,大家“噗哧”一下笑成了一团。从此大家私下就给田连长添了个外号——“悠忽儿”。 这一回田连长也知道面子丢大了,当场就恼羞成怒,说大家读报缺乏严肃性,硬是上纲上线狠批了大家一通。尤其是先咳嗽的大刘,更是被他逼着连写了三天的检查。 摊上这么个领导,让人怎么说好呢?其实谁都明白,田连长这是拿大刘当了靶子,用显示手上的权力来维护他自己“伟岸高大”的领导形象。 可人越好面子,反而越没有面子。像田连长这种指鹿为马却又偏不许别人纠正的做法,反而更证明了他的自卑和小气。后来有人得到消息,回来说田连长进过三次扫盲班,如今才扫成个半文盲,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自从摸清了田连长的底细和品性后,民警们心中都对他不以为然,也仅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大家对田连长再有看法,派出所真正的领导权也还是掌握在军代表手里,哪怕他是个小心眼的文盲加混蛋。就拿这个在厕所分赃的盗窃团伙来说,虽然事实证明了秦所长的正确,但由于田连长为此失了面子。因此到了要批准行动的当口儿,田连长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慎重”。 行动需要抽调多少警力? 管片儿的事儿可多着呢,哪儿都要人呀。 谁来带队行动? 秦所长毕竟年岁大了,应该多给年轻的干部机会锻炼嘛。 在哪儿抓捕? 越过自己辖区,其他派出所的同志会有意见的嘛。 通知车站派出所一起行动? 不,同志们的功劳这不就让外人分走了嘛。 一切理由都成了田连长的借口。在他的嘴里,这些可以“研究研究”的细节多了。其实说穿了简单,谁都知道他怎么想的。不外乎秦所长对了,他田连长不就错了么?秦所长立功,不就显得他田连长无能了么?他田连长丢了脸,吃了烧鸡大窝脖儿,自然也不能叫别人痛快了。 其实除了这些,田连长迟迟不批准行动还另有个打算。那就是他本来想让亲信孙副所长把带队抓捕的立功机会抢到手。不过,他却没想到孙副所长是个光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关键时候含糊着直往后退,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而扯皮的档口,基层民警们却都已经被拖沓得躁动起来。田连长是带兵的人,知道如果要再耽误下去肯定会挫伤积极性。也是实在拖无可拖了,他最后才不得已同意由秦所长来指挥这次行动。 秦所长显得胸有成竹,经过开会讨论,他果断决定在盗窃团伙分赃的厕所附近设埋伏,在这伙贼聚齐的时候来个人赃并获一网打尽。大家听了纷纷赞同,全体认为这是最好的抓捕方案。 就在今天中午,民警们鼓足了心气全体出动,带着工人民兵一起设伏,一直溜溜蹲守了到中午。本来是想来个漂亮的大包圆儿,好给老所长争口气长个脸,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第十三章构陷 邢正义不禁又回想起今天抓捕行动中的细节。因为懊悔,他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把裤子死死抓出了两团褶皱。 秦所长说的还真对,贼是干嘛的呀,沾上毛比猴儿都精。 尤其躲在胡同拐角放哨的那家伙,简直太“贼”了。稍有察觉,毫不犹豫撒腿就颠儿,而且居然瞬间就翻上了房,身体素质比警察都棒。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垫脚的东西,那小子早没影儿了。 要说起来,他不过是骑车侦查时和那小子打了个照面,仅仅瞄了那小子一眼…… 好吧,就算他有点意外,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可毕竟只是瞬间啊。没想到,这就让那小子“醒”了。 唉,这亏吃得那叫一个窝火,悔大了。明明落网的鱼都摸到手了,结果“哧溜”一下,又让它给跑了。 最可气的是那小子在房上的眼神,透着不屑、轻蔑和取笑。 哼,那小子可别让他再看见,要是让他抓着…… “哗啦”一声,突然发出的声响直刺耳鼓。 邢正义吃了一惊,从咬牙走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抬头后才发现,负责汇报情况的赵振民已经闭上了嘴。而身穿“一身绿,三片红”六五式军装的田连长,正双手叉腰,威风凛凛,一副主旋律英雄的模样。原来刚才是田连长汇报听到一半,控制不住怒火站了起来,一脚踢开了椅子。 “丢人!无能!你们配称作‘人民卫士’嘛!” 田连长边骂边把桌子拍的山响。而民警们无言以对,个个泄气,都成了闷嘴葫芦。 田连长绷着他的那张黑红大脸怒目环视了一周,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如同打脸。 “十一个人民警察,加上民兵三十多人,居然连一个犯罪份子也没抓住!不是每个路口都有人吗?铜墙铁壁怎么还让人跑了?我手下的兵可没你们这样的熊蛋……” 这话真不受听,但偏偏是无从辩解的事实。在场的所有民警,都感觉被骂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 是啊,本以为包围圈是天罗地网,可怎么还是让这伙贼跑了呢。这脸可往哪撂呀? 这感觉要打个比方,就好像是从大老远提心吊胆提搂着一篮子鸡蛋往家赶,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到了家门口,却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大意全给摔地上了。唉,说不出的恶心懊糟。 民警们几乎人人神色尴尬,可唯独邢正义却是一脸的不服气。他不仅丝毫不畏惧田连长的目光,内心里反而对田连长的指责充满了反感。 其实对于这次抓捕失败,邢正义心里的难受劲儿一点不比其他人少。可他更清楚,田连长是表面粗旷,内心狭隘。他现在表现出的怒气,既不是出自一个公安干部对工作负责的使命感,也不是心痛人民警察的荣誉受到损害,而是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借题发挥,敲打秦所长。 邢正义听所里的老人说过,秦所长以前就是东庄派出所所长。只是在“运动”中碰上个纵火案,他出于同情指点犯人脱逃,犯了错误,才被下放到东北干校变相劳改了十年。然后直到粉碎了“四人团伙”,他才被重新调了回来。而田连长却是部队里最刻板最教条的那种人,从他一到派出所上任起,就和秦所长格格不入,他们不管是工作方式还是思想意识上,都有着本质上的分歧。 矛盾主要集中在两点。 首先,此时社会尚在混乱,流氓盗窃多如牛毛,警力根本不够。但田连长为了抓思想建设,却不顾实际情况,每天都要组织一次会议或是思想学习。而负责实际工作的秦所长往往因为带着民警去处理具体事务,而耽搁了田连长组织的活动,这让田连长极为不满。 其次,秦所长提倡身为公安人员要具有专业性,因而常常指点从其他行业转行过来,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的同志们。言传身教中,秦所长自然得到了大多数民警尊重和信赖。可在田连长的意识里,派出所却是他个人的山头,只能他一人说了算。他一直狭隘地认为秦所长是在和他争夺群众基础。 正因为这些怨气和不满,所以田连长对秦所长既嫉妒又戒备,总是想找机会想打击压制秦所长。今天,可终于让他找到了向秦所长“开炮”的借口。 果然,田连长在大发雷霆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坐在民警中的秦所长。但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却不说话了,明显是在逼迫秦所长承担责任。 民警们都知道田连长是什么意思,大家纷纷看向秦所长,全在替这个已经年近六十,操劳得头发都半白了的老公安担心。 一直低头不发一言的秦所长似乎早有预料,但他没做任何辩解,反如田连长所愿,认下了责任。 “同志们都很勇敢,是我的失职。” 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回答,所有的民警都感同身受。尽管秦所长的目光依旧平静而坚定,但大家还是能听出话语中的忧心和委屈。 可田连长却似乎仍不知足,只抬起眼皮子来瞟了一眼,就继续装起了孙子。 “老秦,你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公安呀,怎么搞的?”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还透着股明知故问的讽刺,一旁的副所长孙万泉一听就乐了。 邢正义注意到,这种幸灾乐祸,也让所有民警都皱起了眉头。对这位副所长的人性,所里没一个人瞧得上的。 想当初,孙副所长是仗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攀附夺权所长上台的。但“四人团伙”一垮台,他马上又转头高呼受了蒙蔽上了当,大胆揭发起提拔过他的人。 如今那位靠夺权起家的前任所长正在接受审查,可他这个附庸却摇身一变成了“解放派”,竟保留了副所长的职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孙副所长在“运动”中大概是锻炼了出来。失势后,他虽然丧气却不灰心,一直密切注视动向,等待时机。自从发现了田连长对秦所长的不满,他不仅从中煽风点火,搬弄是非。并且还利用了这一点向田连长大表忠心,迅速靠拢,主动成为了帮助田连长攻歼打压秦所长的好帮手。 除了这些,孙副所长还有个最让大家讨厌的地方。就是这老小子见着官大的就象个孙子,可在基层民警面前却一贯蛮横霸道、飞扬跋扈。民警们尤其反感他颐指气使乱指挥的样子,私底下都叫他“坏水儿”。现在,这个“坏水儿”看见秦所长被抓住了把柄,肯定又免不了助纣为虐,落井下石。 邢正义还真是一点没猜错。孙副所长哪肯放过这机会,田连长一发动,他也就跟着一惊一乍嚷嚷起来。“所长大人,您可是个老公安啊?我以为您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敢情……咳,这可怎么说的。” 秦所长似没留意孙副所长话里夹着枪带着棒,仍是态度诚恳的摇头叹气,“确实怪我,年轻的同志们还缺乏实际经验,是我在现场指挥。由于我墨守成规,思维僵化,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才没能及时发现犯罪份子另有其他的逃脱路线……” 秦所长的话是真心的,可没想到孙副所长却不耐烦了,不仅蛮横打断他,还似笑非笑拉长了腔,“哟~?您还能犯错?您的说法还真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哪。” 秦所长脸色立刻变得有些苍白。这种嘲讽,对一个在公安战线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来说,实在是一种委屈一种伤害。 “行了。还摸什么王八,撕什么姜的。嘿,你们知识分子真够酸的,我可不会咬文嚼字。” 田连长也在抱怨,在他满是高粱花子的脑袋里,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的认为,思想高于所有一切。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不畏生死地冲锋就完全能够解决。公安工作和冲锋陷阵、带兵打仗没什么区别。 “要我说就别讲客观,主要还是主观问题,要深挖思想本质嘛。想当年我们八路军小米加步枪都打跑了小鬼子,靠得不是装备,靠的完全是同志们坚强的意志和红色思想。只要不怕死,大伙一条心往上冲,什么坏人也逃不掉。这个道理你老秦总是不明白。” 果然,从田连长喷着吐沫星子的大嘴里冒出来的,又是那套离不开政治思想老词儿。 不过,无论田连长说什么,孙副所长都会第一时间附和,他马上表明立场。“我同意田连长的意见,我认为这次抓捕失败,完全是因为同志们之间没做到团结一致才导致的。” 说到这里,孙副所长顿了顿,冲田连长卖好似的点点头,才接着又往下说:“老秦一贯喜欢显摆资历,总把专业啊技巧啊挂在嘴边。还根据这些所谓的专业能力,在工作上把同志们区别对待,强分了三六九等。要我说,安排到咱们派出所工作的同志没一个是反革命。难道不是公校毕业的同志就不能干好公安工作了?难道老公安就不会犯错误了?如今怎么样?看看,资历经验不是万能药。老同志也是会出问题的。” 田连长对“坏水儿”的发言相当满意。虽然他表面装得大公无私一脸严肃,可眼睛的笑意却遮掩不住,明显传递出一个赞许的眼光。 第十四章对抗 孙副所长这下可来了神,一明白领导的意思,他的嘴当然也就更卖力了。 “要我说,秦问同志对这次抓捕任务失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平时喜欢拉山头搞派性(派性一词,现在成了生僻词。“特定时期”的许多恩恩怨怨,都是由它而起)。同志们的心要是被搞散了,那还能干成什么事儿?况且秦问同志自己也承认,是由于他的指挥存在着重大过失,才使得犯罪分子钻了空子顺利脱逃,这已经可以说是严重的渎职了。鉴于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我建议上层领导,重新考虑秦问同志作为东庄派出所正职领导的资格,并且希望秦问同志能吸取教训,深挖思想根源,做出深刻的检讨和反思……” 孙副所长越说越来劲儿,上纲上线把秦所长整个给圈了进去,一幅非撸了秦所长的样子不可。他是连卷带损即兴发挥,一梭子一棱子地放机关枪。看他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火红的年代。要干什么,振臂一呼。要拿什么,说拿就拿。要打倒谁,就他妈一句话。 田连长在旁美滋滋点燃了香烟,并嘉许着频频点头。他的得意中带着一种冷漠,而这种的冷漠,根本不应该对于同一个工作战线上的同志出现。 这个场面,在座的民警们可都没有料到。但几乎所有人全看出来了,“悠忽儿”和“坏水儿”这俩家伙就是联合在搞阴谋。田连长巴不得能好好杀杀秦所长的威风。而孙副所长无疑是想把老所长搞下去,取而代之。 民警们的思想此时都混乱到了极点,大家当然都为秦所长抱屈,但偏偏孙副所长摆出了一幅要开展革命大批判的架势,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把大家全给罩里面了。 谁过去可都见过大批判,深知其中的厉害,大家也不免胆怯。于是,或是抽烟,或是叹气,谁都不吭声了。 一时间,会议室里烟雾弥漫。 就连秦所长也没有一声辩解,他只是坐在凳子上低头用小本记着,连头也不抬,一声不吭地听着孙副所长的独唱。 可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这副样子,却有些坐不住了,眉头早挽成了个疙瘩。 秦所长怎么不说话呢?难道就任由他们扣帽子,落进他们的圈套吗?那也太冤了。 像这种黑白颠倒的事儿,过去十年里已经发生的太多了,难道如今还要再继续吗? 邢正义愤愤不平中,心里简直要着火了。但“悠忽儿”和“坏水儿”,一个是军代表一个是副所长,都是正管着他的公安干部,他一个小民警又能怎么办? 可是……那就不管吗? 邢正义忽然发现,秦所长的身躯更佝偻了,显得衰老而疲惫,而秦所长的目光里更有说不出的黯淡。他不禁鼻子一抽,就有些发酸。 不,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要眼睁睁看着坏人挡道,好人受气,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一想到这儿,邢正义不知不觉握紧了拳,也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忽拉一下就跳了起来。 他回身冲着大伙就是一声大喊。“我也说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打断了孙副所长的发言。不仅使这小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也让田连长瞪起了眼。 可邢正义却一眼都不看他们,只自顾自对着大伙儿说,“我看干脆把秦所长撕了吃了得啦。秦所长就不该带着咱们去抓贼。越干越错,不干不错。这不成了正经人干活,邪兴人放火嘛?还有好人的活路没有?” 还真是语出惊人。秦所长愕然间赶快阻止。“小邢,你别胡来……” “坏水儿”也回过了神。这时见苗头不对,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邢正义,你说什么怪话!我知道,秦问的亲信就有你一个。怎么?你们搞派性,碰都不能碰了?” 邢正义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就时候豁出去了,哪儿能再容孙副所长把黑变白? 他面色镇定,立刻反驳,“孙所长,你别乱扣帽子。秦所长对所有同志从来都一视同仁。你所说的区别对待,事实上却是秦所长对转业来的同志更加耐心去指导,传授经验。反过来,以前那些靠诬告起家的人现在自然不痛快。特别是对那些实心工作,能威胁到他们利益的同志……” 这可是直杵某些人心窝子的话。“坏水儿”一下红了眼儿,变了声儿的大叫,“你这是公然造谣污蔑!太不像话了……” 邢正义却根本不尿他,“我说的是事实。真正造谣污蔑的人,是谁谁清楚。” 孙副所长被气得说不上话来。喘了半天,他像斗鸡一样,毛全乍起来了。“我告诉你,你还别来劲。处分完秦问,你也跑不了。今天参加行动的,人人都有责任,别以为这就没事了……” 邢正义带着不屑彻底冷了脸,“怎么?你还要处分我们所有人?” 孙副所长冲动下毫不考虑就冲口而出。“怕了?晚了。你们每一个都要挨处分,人人都做检讨……” 话音没落,民警们“轰”的一声全乱了。本来大家对于陷害秦所长就有看法,但因惧怕卷入领导争斗,表态的很少。但现在牵扯到了自己,谁还能忍呢? 赵振民冲着邢正义先坏唧唧挤了挤眼,首先大叫起来帮腔。“没法干了。我们容易吗,怎么大伙儿干活还落不是了?” 别说,这话煽动性很强,其他的人也被挑动得跟着嚷起来了。 “就是,也太较真儿了,还让不让人干事了?” “不行,这样处置不公平,是胡来嘛。” “领导也不能拿大伙儿撒气啊!”…… 田连长一直都没理会邢正义,本来是自持身份,想让孙副所长出面处理,可全没想到局面竟会失控。他带着不满狠狠横了孙副所长一眼,那意思明显是在骂“坏水儿”愚蠢。 孙副所长赶紧站起来补救,他用手拢在嘴边,拉着长音大喊,“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 可这两声如石沉大海,也仅仅两三个民警看向他。 情急下,为了吸引大伙儿注意力,孙副所长不得不又使出了“运动”时期的惯技,他一跺脚一举拳,摆出个相当“革命”的架势,竟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始大放厥词。 “想想吧,同志们,这并非危言耸听。首都的警察意味着什么?那是全国安定团结大好形势的象征。首都的治安好坏,能直接影响到全国的治安稳定与否,大家应该吸取教训,与错误划清界限才是正确的态度。我们不能不求进取,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孙副所长既激动又兴奋地演讲着,似乎连他自己听着都动了情。可惜这种装腔作势的振臂高呼,大家十年来早听腻了。民警们个个都对这种“运动”中常见的口号厌烦至极,心里别提多腻歪了。 几句话过后,就连开始看向“坏水儿”的几个人也不搭理他了。你喊你的,我说我的。大家又议论着又喧闹起来。 而这场独角戏,最终也只能在尴尬中停止了表演。 第十五章杠头 邢正义一直在鄙视中冷眼旁观,待这场耍猴闹剧荒唐收尾,才继续替秦所长辩护。 “同志们,大家说,今天如果是别人来指挥,难道结果就会不同吗?我看未必。别忘了,当初要不是秦所长,咱们还不能判定这是个反革命盗窃团伙呢。再说收网时,大家都找不着犯罪份子人影儿的时候,不也是靠秦所长,才能‘断’出他们是翻墙逃走的吗?现在说秦所长提倡的专业经验没用,合适吗?” 邢正义一开口,民警们马上都安静下来。并且逐渐的,随着他的话纷纷点头。 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则悄悄交换个眼色,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邢正义继续列举事实,语气诚恳,一点不玩虚的。“还有,这次抓捕失败不假。但秦所长以往的工作成绩也不是假的吧?秦所长值班、守夜、巡查,天天要加班加点。除了下片儿排查防火和煤气的安全隐患,这月光抓到的盲流、小偷就十几个。就冲这些,怎么能因为一次失误就把秦所长全盘否定呢?还有个是非对错没有?要处分秦所长,我百分百不同意。” 这话更说到民警们的心里,大家连连称是,并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邢正义正为形式的转变而高兴,却没想到秦所长冲他吹起胡子瞪起了眼。“够了,别说了。” 邢正义当然不干,扭头假装没听见。 秦所长这下急了,上去一把就把邢正义拽了个趔趄。“犯狂?你小子差行市呢。快给领导们认错。” 别说,即便秦所长这么横,可邢正义一点不怪他。邢正义知道秦所长是怕他得罪领导,在替他考虑,但他可不在乎这个。 “秦所长,我没胡说。我就想问问,如果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拼死拼活工作的人要被处分,那这些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只会怪罪我们的老爷们呢?请领导指示。”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可邢正义说一句,秦所长就瞪他一眼。当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惹得秦所长骂了他。“闭嘴!你混蛋!” 这时,赵振民也着了急,在旁一个劲摆手,提醒邢正义该刹车了。 邢正义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可他今天当这个出头橼子,并不只是为秦所长抱不平。更多是因为“悠忽儿”和“坏水儿”平日里的那些蝇营狗苟,早就让他看不惯了。像他们这样的城狐灶鼠,还人模人样地混在公安队伍中,已经让他无法再忍受。所以今天要不子丑寅卯说个清楚,把俩个坏东西颠倒黑白的嘴脸大白天下,他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您讲理吗?我说的是实话。咱们想干点实事多难哪?走一步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完了还得听那不干事的品头论足,讽刺挖苦,说风凉话……” 见邢正义仍旧固执己见,还在据理力争。秦所长是拿他真没辙了,不由深叹一口气。“你怎么这么犟,真是个杠头。” 这时,田连长也终于绷不住了,不得不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恫吓和警告。“邢正义,你这是对领导的偏见。要注意你的言行,你是要负责任的。” 邢正义猛转过身,丝毫不让。“甭吓唬我,我敢说就不怕。” 田连长官不大,架子可大。他大概还没遇到过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顶撞他,声调一下就高了八度。“要照你说,像你这样顶着领导干就对了?服从命令,公校没教过你?我看还就是老秦对你们太放纵了。怎么?你还甭瞪眼。这要是在部队,我现在就让你脱衣服滚蛋!” 邢正义冷笑,决意对抗到底。“田连长,难道基层民警有意见就是不服从命令?您要是这么理解,我可以去找分局领导汇报……” 这话可把田连长气着了,他一下就暴躁起来。“还跟我叫号!老子怕你?汇报,那是你的自由。” “那好,如果有必要,我一定会去。”邢正义回答硬邦邦的,丝毫不怵。他清楚,他才占着理呢。 像抓捕目标脱逃这种情况,在公安办案中是难免会出现的。可如今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却非要把渎职和破坏团结的大帽子,硬扣在秦所长头上。而且还想靠罗织的罪名撤掉秦所长的职务,陷害的意味太过明显。 现在他们已经惹得所有民警都心生不满,肯定有不少人愿意作证。别看田连长在这儿能耀武扬威目空一切,但他们在分局领导面前,也是个数不着的小三号。他要真的去上告,只要分局的军代表不护着,就够田连长喝一壶的。只是还有一个风险,万一要是告在田连长同党手里,那可就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吃不了还要兜着走了。 “好,好啊……” 田连长从没想到邢正义竟然是个这么执着的刺头,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咬牙狠盯着邢正义,眼神越来越狰狞。 而邢正义用早就准备好的神态迎接田连长的怒火,一点畏缩和躲避也没有。 两个人开始用眼睛厮杀,四只眼睛都是一眨不眨地瞪着。这是一场眼神对眼神的无声较量,凶恶狠毒是田连长的炮弹,而勇者无畏是邢正义的还击。他们相互给对手增加着压力,俩人的眼球,都因为喷射出犀利的目光而睁得老大。 渐渐的,田连长脸变长,鼻子变粗。不知是热还是因为激动,他喘着粗气把上衣领口全解开了,眼瞅着像个引燃的火药包,马上就要爆炸了。 冲突似乎已经无法避免。 就这个时候,邢正义的后脑勺突然又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揉着脑袋一回头,还是秦所长。原来为了阻止他,秦所长已经急赤白脸动手了。 “再叫板,我关你禁闭。多大能耐啊你?” 秦所长一脸的汗,眼神也满是焦心,这分明是动了感情。没别的,还是怕邢正义把前途毁了。 民警们这时互相看了看,也像突然醒过味儿来似的,所有人都一起围了上来,带着默契纷纷劝解,给秦所长和邢正义摆好。 “小邢年轻不懂事,工作还是努力的。领导别和他一般见识…… “秦所长不能撤啊。我说一件他为老百姓办的事……” “小邢你才多大?以后注意啊。田连长不会跟你计较的……” “秦所长对我帮助很大,我干脆说说我的转变过程吧……” 人心所向,这时候全清楚了。 田连长身上的火却不知怎么一下就灭了。他在民警们的包围中,越听越不是味儿,脸色木然,一言不发。 赵振民赶紧拉过了邢正义,几乎是恳求似的相劝,要他别再说下去了。 但邢正义的性子偏偏顽固透顶,他要认准了是对的事,那谁都拦不住。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他竟然又加了一把火。 “我就是不明白,干嘛非得撸了秦所长。是不是谁惦记所长的位子呢?搞陷害,不打倒也得批臭,这是‘四人团伙’的做法。” 不用问,这话是直冲孙副所长去的。孙副所长本来就是个满心不痛快,专门找岔儿和无事生非的主儿,哪容得下别人反复揭他的短? “邢正义,你这是破坏团结,煽动闹事!你胆敢攻击上级领导?反对领导就是现行反革命!来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抓起来!” 孙副所长这次的喊叫,已经升级成了个撒泼的疯娘们,像是恨不得要撕烂邢正义的嘴。可现实偏偏与他的期待相反,现场竟无一人响应命令。并且在他抓人的命令出口后,民警们反而骚动起来,大家全是众口一词的强烈反对。 “小邢年轻气盛说几句实话,干嘛陷害自己同志!” “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不把派出所搅散了不甘心是怎么的?” “不许搞造反派的那一套!时代不同了,怎么还乱扣帽子?”…… 公愤之大绝对出乎意料。孙副所长情不自禁开始哆嗦了,脸也吓得发绿。 田连长一看大事不妙,一再挥手请求大家安静。而且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第一次站在了民警这边,批评起孙副所长。 “孙万泉同志刚才确实是有错误的,说了不当的话,是应该认真反省一下,接受批评好好检讨。” 孙副所长浑身可都是消息。虽然身子还打着哆嗦,但一听田连长的话头,他马上就结结巴巴做起了检讨。 “我,我是一时激动才说错了话,请同志们多……原谅……言者无罪,言者无罪……” 民警们还是第一次见田连长不徇私,大家面面相觑。又见孙副所长告饶的倒霉样儿挺可怜,也算解了气。于是,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邢正义开始也挺纳闷,可略一琢磨,明白了。田连长别看人长得粗,可在洞悉风色上真是把好手。他是看出事情已经不能硬来,才会表现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高举轻放,暗地里拉了孙副所长一把。 果然,检讨完毕,孙副所长虽然已经被吓成了腊八蒜的颜色,但却借此摆脱了困境。并且他看向邢正义的眼光也仍带着毒。 邢正义忍不住暗自冷笑。这俩人,配合得多好呀? 与“坏水儿”相比,“悠忽儿”更善于伪装,田连长对邢正义完全展现出一副笑脸,显得十分大度。 “小邢啊,我是个老粗,脾气不好,可你的脾气也不小。你们公校毕业的就是气性大,看来受不得屈。呵呵……” 邢正只是听着,一声没吭,反正他是不会被这个笑面虎迷惑的。 田连长则大感无趣,他不失时机转换了话题。 第十六章打赌 “这个这个,关于秦所长的问题嘛……” 还是这招管用,让大家不由都带着关心的神色注意过来。 田连长故意又顿了顿,做出了一副慎重的姿态才往下说。 “秦问同志以往的工作成绩嘛,我们还是肯定的。但他对行动失败确实也有责任,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维护好同志们的团结,甚至导致领导与同志们之间产生了误会和矛盾。就拿刚才来说,这可不……” 怎么?难道同志们对秦所长的支持和同情也变成了罪过! 邢正义一听就又搂不住火了,大声嚷起来。“这是诬陷!” 秦所长可一直盯着呢。邢正义才刚喊出声儿,秦所长就立刻呵斥。“造反呀!再胡说八道,我跟你翻车!” 邢正义还要梗脖子,不料一眼看见秦所长的嘴疼得直抽。他再仔细一瞅,原来秦所长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个大泡,一说话就咧嘴,上火。 什么也甭说了。他只觉一股酸劲儿蹿上了鼻子,刺激了眼角。下面的话全憋回了肚子。 秦所长见邢正义终于肯听话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为了派出所的团结,也为了给田连长一个台阶,他主动面向大伙表明立场。 “听大家的发言很受教育。很多同志为我说话,我也很感动。可这次行动毕竟是我带的头,我是老公安。经的事多,受的教育也多,与欠缺经验的同志比,我犯这种疏忽就不对。作为一个人民警察,除暴安良的职责也确实没尽到。我没什么可辩解的,怎么处理,还是请上级领导决定吧,我无条件服从。” 这无疑是一个老民警,一个老党员的心里话,既诚恳又朴实。让民警们既感动又佩服。 田连长也趁机就坡下驴,顺势摆出一副首长的样子,唱起了高调。 “我们的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惩前毖后和治病救人才是我们的原则,处理的目的无非也是帮助自己的同志进步嘛。所以,我的意见是思想教育从严,处理从宽。秦问同志一定要对此事认真总结,吸取教训。但他仍然担任东庄派出所的所长,暂时就不给其他处分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然透着股虚伪劲儿,可终究让大家提着的心放下了,秦所长还是所长。 所有的民警面上都带着喜色。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又都怕说不好反破坏了美好的情绪,于是就全都看着秦所长一个劲地鼓掌。邢正义用的力气最大,连手掌都拍红了。 这一刻,秦所长看着大家的笑脸,眼角里分明出现了些晶莹的东西。 可惜满怀嫉妒“悠忽儿”和大失所望的“坏水儿”,是极不愿看到“团结安定”的场面的。田连长马上用布置任务打断了大伙的激动,而且下的命令还不容置疑,且刻不容缓。 “第一,为了控制影响,这次抓捕失败的经过要严格保密,禁止外泄。第二,为了挽回派出所的荣誉,三天之内必须抓回这伙儿逃脱的犯罪分子。第三,这次行动的动静越小越好,仍然由秦所长负责组织抓捕。”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孙副所长已经先附和着点上了头,唱歌似地回应,“坚决按首长指示办事。” 嘿,这“悠忽儿”和“坏水儿”,真是俩唱双簧的好搭档。 表演到此并没有结束,紧跟着,田连长对秦所长又是好一通勉励。“还希望老秦你,能好好听取同志们提的意见,不要抵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绝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当中去的。预祝你能顺利完成任务,将功赎罪。” 田连长话说的挺“漂亮”,但潜台词无非是暗示秦所长,不要借工作报复孙副所长。先不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可恶的是,这些话里还打着恶毒的埋伏。 说的多好听啊?预祝顺利完成任务。 可要抓不到这些罪犯,就等于给东庄派出所抹黑。田连长这分明想用集体荣誉套住秦所长。 什么叫将功赎罪? 那背后也隐含着如果抓不住人,秦所长的过失就会被旧事重提,数罪并罚。 招法多么老练,暗中处处埋伏着杀机,但锋芒却含而不露,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公平的处理,实际上是装孙子的官儿判的糊涂案。 邢正义觉得他一眼就能看穿田连长的用意,秦所长当然也明白。可他万没想到,秦所长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而极其认真,对任务下了保证。 “组织这样处理,是我没想到的。我身上确实存在不足,同志们提的意见都很宝贵,我一定认真检讨,做好自我批评。这次任务,我一定谨慎对待,绝不会再让集体荣誉受损,请上级领导放心。” 邢正义一听就急了,忍不住发愁。 秦所长怎么这么傻呢?对这倆坏种是不能把他们当成自己同志的,任何的信任和宽容那都是白费,他们只会使绊坑人,下套害人。 还好,没等邢正义出言反对,赵振民已经抢先提出了异议。 “田连长,我觉得这个任务,现在困难太多。之前我们只跟踪了两天,目前掌握的资料,也仅仅知道这伙贼的长期作案地点在永定门火车站,其他情况还都不了解。况且我们出辖区去抓,火车站派出所的同志会怎么想?抓之前要不要打个招呼?” 田连长可一点儿没商量。“还嫌不够丢人?让其他单位同志知道,这脸就丢更大了。怎么办?没退路,也不许找援兵,必须独力拿下。” 赵振民还是很担心,据理力争。“可这不是攻山头,能随便打冲锋。现在已经失去了围堵抓捕的最好时机,我们需要时间去详细调查他们的活动规律和作案方式。三天的时间,可太……” 田连长不耐烦地打断,哼了一声。“我最不喜欢你这种瞻前顾后的腔调,干革命要想成功就得不怕死。不给你们压力,什么时候能抓住坏人?害怕就滚蛋,别干公安了。” 邢正义不禁为赵振民不平。“这不是怕,是从实际出发。” 田连长似乎早在等着他说话了,马上就用大道理压过来。“哦?可我的实际就是要你们完成任务。否则老百姓不答应,你们也对不起这身警服。” 人民的利益的确是最好的理由。邢正义没了话。 但田连长可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马上作出一副藐视的样子,故意来挑邢正义的火气。“小邢同志,你也别不服气。真有本事,你去把贼给我抓来?让我也看看你们公校毕业生有什么不一样的。” 邢正义年轻气盛,一点受不了激。他自然不肯吃这亏,话是带着尖撞回来的。“军代表,要说我不行?你们这些办公室里喝茶的老爷更不行。要是不信,您亲自挂帅试试?” “你……”田连长一口气顶上来却又发作不得,差点没吐血。 旁边的秦所长也头疼似的闭上眼。大概被邢正义的杠头精神彻底折服了。 田连长转了转眼珠,再次强颜欢笑,故做不经意地说,“口气还挺大。那你敢不敢打个赌?三天之内,你只要能亲手抓住这团伙里的一个贼,我就给你记功。” 不用说,这是勾着邢正义在下套,可邢正义已经一口气冲上了头,一点不想示弱。“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三头六臂。” 田连长的眼睛立刻开始闪光。他马上补上关键的一句。“吹牛可谁都会。抓不到我处分你,敢答应吗?” 一听到“敢”字,邢正义不由脸涨得通红。“那我要是抓住首犯呢?” 田连长不由哈哈大笑,似乎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要能抓着首犯,我不光给你记功,还上报分局为你们大家请求表彰。这也是秦所长的工作成绩,证明秦所长教导有方,带出了好民警……” 邢正义热血上涌,马上就要答应。不料秦所长却神色肃然站在了他面前。“行了你。轮的着你在这充大!” 邢正义这时发现秦所长一个劲儿在给他眼色,那意思分明是——傻啊你?找死呢? 他咂摸出滋味,一下恢复了冷静。这才想起,虽然田连长在人前呈现出一副粗旷豪爽、打过仗负过伤的草莽英雄形象,但那其实只是一种伪装。没文化并不代表没心计,田连长的真面目,是个小心眼并且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刚才他的本意还想提醒秦所长别上当,可没想到被田连长一激两激的,竟然连他自己都差点入套。 邢正义再不答话,只怒目注视田连长。 算计未能得逞,田连长冲着秦所长打起了哈哈。“老秦,有你的。” 秦所长一脸急切,“小邢真还差得远……” 田连长却一伸手,阻止了秦所长说话。“要给年轻人机会嘛。难道你老秦还怕小邢立功?” 秦所长马上被噎住了。“我,这,不……” 田连长又摆手。“行了,老秦,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容秦所长再做任何解释,田连长又把头转向邢正义,装出一副很可惜的样子摇头。“你小子,咋呼半天也没胆量答应,我看根本不是当兵的料,以后还是转内勤吧。” 说实话,“悠忽儿”的表演技巧并不好。邢正义也知道田连长这是故意犯坏,可他的性子天生就不允许自己输。 豁出去了,爱谁谁吧,人活着就得争口气。 可无论怎样,他也得先把秦所长择出去。 第十七章什么玩意儿 邢正义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语气却很平淡。 “没什么不敢的,可我有个条件。如果三天到期没抓住一个犯罪份子,所有责任由我一个人来负,不能牵连到其他同志。” “哦?”田连长很意外,不由看向旁边的秦所长。 秦所长当然也没料到,先愣了一下,随后就露出着急的神色。 田连长这下看明白了,忙不迭抢着答应下来。“好,这可就立了军令状了。如果三天内抓不到一个贼,你就脱了这身衣服吧。” “别……”秦所长想起要阻止,可已经不赶趟了。 邢正义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点不怵。不过,他对田连长的人品,却不敢相信。琢磨了一下,为保险起见,他又转向大伙,一个立正敬了个礼。“人民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人民,抓住逃走的犯罪份子理所应当。没二话,都是本分。我全力以赴,也希望田连长能说到做到。” 田连长当然明白邢正义这是怕他说话不算,要让大家做个见证。他反而哈哈大笑,带头鼓掌。“哎呀,小邢有胆量。那就说好了,都看你的了,可别只是说大话呀。” 掌声并不热烈,有不少人看出来里头的弯弯绕儿。大伙都觉着邢正义是把田连长得罪惨了。因为似乎在田连长看来,整治邢正义这么个小警察,已经比打压秦所长还重要了。 这件事板上钉钉,再没什么异议了。 赵振民是一脸无奈,他看看坚定的邢正义,又看看忧愁的秦所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相反的,孙副所长可高兴的很,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兴奋之余,他竟又站了起来,显能似的建议。“为了更好的工作,咱们大伙儿都鼓鼓劲儿。就唱《团结就是力量》,我来指挥,唱完散会。“ 根本不容大家表态,孙副所长就起了调,调门还挺高。“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一,二,唱!” 民警们只好跟着一起唱,不过唱是唱了,但大家心里除了别扭,还都有点犯懵。 你说这位孙副所长成天背后造谣生事,骂这个损那个,把所里搅得乱七八糟。今天会上,挑拨离间,落井下石,搞大批判和要抓人的都是他。 怎么?现在他这祸头子可倒好,没事人一样,小尖嗓一扯,就指挥起唱歌来了?除了军代表,你上面可还有秦所长呢,你凭什么又夺了人家的权? 什么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 换上了便衣的赵振民,前脚刚出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就骂了一句。不用问,挨骂的不是“悠忽儿”就是“坏水儿”,最大的可能是两者皆有。 “你小点声儿。” 同样便装的邢正义提醒着,朝后又看了看。他不光是怕所里人听见,也怕被所里人看见。因为他们可是偷跑出来的,现在正要去永定门火车站。 刚才一散会,邢正义马上请缨,要求带人去调查盗窃团伙的下落。可秦所长却对他一点不看好,不仅借着他今天顶撞领导的由头把他臭批了一顿,并且还命令他写一份深刻检查。 邢正义不用猜就明白,秦所长这是打算拿着他的检查,私下去和田连长求情。他当然不肯。这不,趁着秦所长上厕所的功夫,他偷偷叫上赵振民一块溜了出来。 “什么玩意儿,这种人也配来管公安。”赵振民余气未消,但声音显然降低了。 邢正义知道赵振民只是想发泄一下不满,不骂上两句,肯定心里憋得慌。所以他嘴角只动了动,就没再劝。 不想走了几步,赵振民忽然琢磨过味儿来,倒冲他来了。“你还说我,不是你刚才了?你小子今儿怎么回事?跟‘悠忽儿’和‘坏水儿’劈头盖脸的,拉都拉不住?” 一想起这个,邢正义脸色阴了。“他们要陷害秦所长,我哪儿能眼看着好人受气。” “那你也不用跟‘悠忽儿’打赌啊?这不是犯傻吗,给你画个圈儿你就自己往里跳。” “话赶话到那了,还就得争这口气。我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咱们公校出来的。” 赵振民一个劲儿摇头。“可这是个圈套,你不该……” “这确实是个圈套,可也是份内的事儿,是人民警察的职责。”邢正义抢着接过话,正色且由衷。 “哼,嘴硬吧,就你觉悟高。合着我是替你小子瞎操心,真是皇上不急太……呸呸……”赵振民只顾发牢骚,险些说错话。 邢正义不好意思了,他知道老同学是好意。“我不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吗?” “你说他们怎么净算计干实事的人,还显得跟胸怀宽广的首长似的?还真他妈好意思!”赵振民转脸又骂起来,他刚才就没尽兴。 邢正义先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把声音放低了八度。“现在社会上哪儿都有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上下勾连……” 赵振民咬牙切齿。“这就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一谈到这个,他们俩就都觉得很惆怅。俩人前段时间聊天时刚统一过想法,那就是军代表和副所长固然可恨,但相比较更可恨的,是非派他们到这儿来不可的那些人。 邢正义看向前方。“不会一直这样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迟早都会得到惩罚。” 赵振民却很迷茫。“可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邢正义语气如铁。“我相信。绝不会太久的。” 赵振民有点意外的看了邢正义一眼,接着他沉吟片刻,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我得提醒你,千万别乐观。他们这些人是占山为王惯了,手里但凡有针尖那么丁点儿权,也能舞弄得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邪乎。拿你这次得罪田连长来说,那绝对是让他们恨之入骨了。如果抓不到人,你是要被撵走的。可即便你能抓到一个两个,那以后也指不定给你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呢?” “我明白,可我也是打算和他们斗到底了。你别忘了,什么事不怕说就怕干,只要敢干就能改变一切。” 邢正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深知面临的将是一场天长日久错综复杂的争斗。虽然看不见刀枪,但却明明发生并进行着。到时候没准是一闷棍,没准是一顶帽子,或是一双玻璃小鞋。可他真的不怕,他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或许是来自他嫉恶如仇的天性,或许来自他坚信邪不压正的信念。反正,就是这股子劲儿,促使着他想和这些人和这些歪风邪气斗一斗,较量较量。 赵振民又侧头看了邢正义一眼,对他语气里表达出的强烈信心很是惊讶。“你就这么有信心?抓这伙贼,就连秦所长都头疼呢?” “嗨,我可不是对完成这个任务有信心。我是相信正义和真理一定能……” “那你自己呢?田连长为了整治你都宁可放过秦所长。你想想,要真抓不到人你可怎么办?”赵振民不等邢正义说完,就焦急追问。 邢正义低下头沉默了,等他再抬起头,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澈。“不就是扒了我的警服嘛,可至少能保住秦所长。我只是一个小民警,但东庄派出所绝不能没有个好所长。” “你小子这是拿自己换秦所长,想做杨七郎啊。我看你就活该被潘仁美一声令下乱箭射死。” 赵振民虽气哼哼抱怨着,可语气中又带出了那么一点佩服。而像这种真切的关心,邢正义是无法不感动的。 “‘悠忽儿’和‘坏水儿’肯定是要整我的,我也怕连累你呢。” 赵振民摇摇头。“别说这个,咱俩谁跟谁。就冲你这么有种,我一定帮你到底。” “可我怕他们把你……” “你不是说为公校生要争口气吗?我也责无旁贷呀。你是咱们这届的尖子生,怎么干你说了算,我全听你的。” 赵振民眼睛里闪着刚强和信任的光,没一丝犹豫,更毫无惧色。 “振民……” 邢正义真有点动了感情。他对赵振民可是太了解了,这小子惟一的毛病是有点爱哨爱吹。但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赵振民对他就没来一点虚的。为了帮他,不仅在会议上一直袒护他。而且散会以后还跟他一起趟浑水,一点也没躲没藏。这不仅够朋友,也是需要真勇气的。有这样一个忠诚仗义的朋友,还怕什么? 赵振民察觉邢正义要感情泛滥,马上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还故意耍宝。“行了,打住啊。看在我交友不慎的份儿上,赏根儿烟抽呗。” 邢正义心中的澎湃顿时消散。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拿出了烟。“你小子。总来这套,没个正形。” 赵振民点上烟,先美滋滋抽了一口。然后故意冲邢正义挤挤眼。“我天性如此,不像你,天生小老头儿。” 邢正义却一点没笑,反而很郑重地拍了拍赵振民的肩膀。“振民,真的谢谢你。” 如此认真的语气,倒害得赵振民被烟呛着了。赵振民吭哧着乱吐着烟,不明所以。“你可,可谢的什么呢?八,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邢正义见他实在狼狈,不由笑了,“我是在感谢一个好民警。” 赵振民又咳了几声才好,反问道。“那你又是为谁呢?” 邢正义不由一愣,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互相锤了一拳。 同学!哥们儿!又是同志啊! 第十八章踩盘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西,下午13:05。 已经过了饭点儿,国营饭馆都在打烊休息。现在的广场西侧,人并不多。 尤三是半路遇到寸头和大个儿的,在他们结伴一起回到永定门火车站后,六个人就分头去各处“踩盘”(黑话,指贼的侦查工作)。现在,他们正趁着这边背阴人少在这里碰头,汇总情况。 寸头首先汇报。“今儿治安派出所是郭大腚值班。那家伙屁股死沉,从来都是一坐在屋里就不出来,今儿下午广场上肯定没事。” 大个儿第二个汇报,他的嗓子瓮声瓮气。“候车室也一切正常。一共就俩铁路警,都在和检票的值班员聊天,连打听发车时间都懒得搭理。” 永定门火车站共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公安的,一个是治安民警的。按规矩,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寸头和大个儿分别把两个派出所的情况摸了一遍,都无异常。 而尤三和仨小崽儿刚才也没闲着,广场其他的地方已经被他们转遍了,在哪儿也没见着可疑的情况。这么看,下午的情形甚至比上午还要松快。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都觉得尤三分析正确。他们今天被“雷子”盯上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劈叶子”的地儿“炸”了,和火车站两个派出所都无关。 尤三对这个结果尤其高兴,他二话不说,就安排手下们都去练活儿。 可是,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被警察追,他们似乎有了心理阴影,任凭尤三说破大天,也全是一副呲牙裂嘴的苦相。不是说脚疼,就是说头疼,要不说肚子疼要拉屎,反正就是找辙推搪,不乐意去。 尤三气得直想动手,可又怕揍了他们,这仨崽儿就更抵触了。他只好冲寸头一努嘴,要寸头给仨崽儿做思想工作。 寸头作为师傅,当然责无旁贷。他舔舔嘴唇,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充当起了“贼政委”。 “怕什么,火车站的‘雷子’根本就没盯上咱们,再说还有我们‘护托’呢。你们忘了,前天在候车室,我掏那个抱孩子的女的,旁边的老头眼睁睁看着都不敢管。大部分人就是这样,只要不偷他自己的就行。还有更怂的呢,即便明瞅着你们偷他,他也不敢反抗。别有心理负担,也别怕手艺“潮”,敢干就是好样的。就是让人捏住了手腕也没什么,了不地咱们大伙一起抢了他……” 寸头话刚说一半儿,他身后忽然冒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 “哟嗬,不玩技术玩手腕子了,真长脸嘿。” 一句话,不仅打断了寸头的授课,而且还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佛爷”行里,一向以“手艺”为荣,像寸头最后说的那样,偷窃不行改当“老抢”(黑话,指抢劫犯),绝对是行里的“败类”行径。作为一名贼师傅,这可算是“误人子弟”。 寸头马上回头,去看是谁捣乱。 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精瘦的小子,也就十七八岁,五官不动倒挺像个好人,可偏偏眉眼一动,是好人都会离他远远的。说白了就是,一琢磨坏招儿就是一副贼眉鼠眼。 这小子尤三一伙可都认识,他外号叫滚子,是二头手下的一个小佛爷。 永定门火车站混饭吃的共有五支人马,虽然都是程爷门下,可平时在一个锅里盛饭,日积月累的难免生出些磕碰和磨擦。或是为争抢猎物,或是为逞强斗气,彼此间打嘴仗那是常事,甚至掰斥(土语,指争执)急了还会动动拳脚。再加上程爷有意打一帮拉一帮的搞平衡,各个人马之间等于是独立的山头,其实关系并不融洽。 尤三火气正大,见滚子来搅和,他马上撵人。“有你事儿吗?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起腻。” 滚子却照旧嬉皮笑脸,故意拉着长音儿搭腔。“哟——三哥,气儿不顺啊。收成不怎么地吧?” 这话忒不招人爱听。尤三听了直犯堵,说话也就更冲。“关你屁事,赶紧滚蛋。” 一旁寸头早就有气,凑过来一起撵人。“就是,这儿有你丫事儿吗?扯臊找尅呢?” 滚子对这种跟着狼吓唬兔子的行径可不感冒,压根没搭理寸头,只跟尤三说话。 “三哥,我可有正事。您小心别撵走了财神爷。” 寸头一听,嘴差点没撇到后脑勺去。“就你?还财神?我就……” 尤三伸手阻止了寸头骂下去,他皱起了眉。“有屁快放,老子没功夫跟你扯。” 滚子似乎脾气挺好,对尤三表现出的厌烦没丁点在意,反而更堆上一副笑脸。“听说三哥您最近手里不大方便,咱二头哥让我给您带个话。只要您需要,多了不敢说,三百五百的没问题。” 按说这是好事,可尤三听完连眼皮都没抬。 “二头还能有这好心?你们开善堂的?” “瞧您这话说的,都是一个地头儿的兄弟,该帮衬的自然帮衬。” 滚子话说得很仗义,可在尤三听来就如同放屁。他不傻,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果然,滚子话风一转,还另有条件。 “当然,这点钱都是兄弟们省吃俭用凑的。三哥要用自然没的说,可您也不好意思白用不是?咱们月息好说,一分还是一分五有商量。”滚子说完很猥琐地眨了眨眼儿,那意思是尽在不言中了。 尤三心头火起,脸上却冷冷一笑。“你们放印子钱都吃到老子头上来了。就不怕撑破你们的肚子?” “三哥,别人可是九出十三归,我们二头哥是好意……” 滚子还想继续劝说。可尤三却一点不想再听了。 “屁话。要割老子的肉下酒,还好意?” 大哥一瞪眼,小弟们自然得助威。寸头见尤三翻脸了,马上带头咋呼起来,大个儿和仨小崽儿也一齐紧跟着煽乎。 事情到这儿也就算黄了。可滚子没急没恼,又找巴了几句,像是还不死心。 “三哥您真有志气,佩服。可我还得劝一句,做人别把门堵死了。我们这也是为您着想,万一您最后要真掰不开镊子(土语,引申义指为难,没办法)了,也别不好意思,我们随时……” “滚!赶紧滚!” 尤三的暴脾气,被滚子的臭贫彻底激怒,他开始摞袖子了。 一见这景儿,滚子赶紧点头哈腰的答应,“走,走,马上。” 走是走,可这小子还挺会气人,才刚一转身,又故意撂下一句。“您忙着,我撤了。今儿手风顺,‘宰’了个大份儿的‘皮子’(黑话,指钱包)一百多‘点儿’(黑话,指块),二头哥还等着我喝酒呢。” 一通显摆完了,这小子才一步三晃地走了,嘴里还挺自得哼着小曲。“星期天的早上我多么快活,吃着早点我上了汽车,两个手指头我一哆嗦,一下子就是一百多……” 瞅着滚子的后影儿远去,尤三就觉着那么的堵心、刺心带醋心,心里好一阵拐着劲儿的闹腾。 “呸!”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可心里一口气还是闷着,他就拿几个手下开始撒火。 “看看人家一出手多少。你们技术也太面了。” 寸头苦着脸分辨。“大哥,这跟运气有关吧?有时候钱会很多,但是也有时候没几个钱。这说不好。” 尤三翻起白眼瞄了瞄寸头,他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但寸头顶了他,却让他更想骂人。 “这就跟你有关。这仨崽儿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永远都是杂货铺卸货——没进步(布)。” 一提这个,寸头干脆嘬瘪子了。他大概也看出来了,尤三就是在强词夺理拿他撒气。 见寸头硬往下咽着吐沫,尤三也觉着口气有点重。他琢磨了一下,索性威逼利诱并行。 “你们刚才也听见了,老子缺钱的事都传到二头那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打算看我笑话呢。咱们明说,现在大哥在钱上有难处,加上月份钱归了包堆儿,拢共还差三百块。这几天兄弟们都卖卖力气,只要过了这关,下个月除了给程爷“上供”,老子一分‘水’也不抽你们的。可要让我作难过不去这坎儿,也没你们的好。都听好了?” 不知是这份许诺有作用,还是看出尤三是真上火了。反正听了这话,手下们都明显为之一振。 寸头简直像条撒欢儿的狗,表现得尤为积极。“行啊,大哥。我们今天就豁出去了,下午咱就在这永定门火车站来他个大满贯。” 尤三觉着寸头还是懂事,挺配合。高兴之余,他不但给寸头发了根烟,还拍拍他肩膀以示奖励。 这下可把寸头美得直冒鼻涕泡,骨头也酥了一截,简直像受了蒋委员长的表彰。 兴奋中,这小子又一挥手,对着仨崽儿也下了命令。“行了,去好好练活儿吧。可给我记着,谁都别想偷懒敷衍。大哥要过不去这关,咱们饭碗都得砸。听见没有?” 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听寸头说的这么不客气,他们互看了一眼,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散乱地应和着,结伴走进了广场的人群里。 寸头和大个儿正要一起跟去时,尤三却趁走在前面的仨崽儿没注意,悄悄一把拉住了他们俩。 “稳着点儿,别急。拉下几步,先让他们探探路。” 尤三这是多了个心眼,他觉着中午再怎么说也毕竟差点被抓,谁知道车站俩派出所会不会知道?要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这样还来得及脚底下抹油。顶多舍下仨小崽儿,也比自己“折”了强。 寸头一看尤三的表情,立马也明白了,坏笑着停了脚。只有大个儿兀自摸摸脑袋,似乎还没转过弯来。 要说尤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安全意识也很强。不过,尽管他们如此小心,却全然不知,就在他们身后四十来米的地方,其实还有个“熟人”远远“挂”着他们呢。 那个“熟人”正眯着眼睛,盯准了尤三,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诗中所云:丧眉耷眼地他走了,正如他挤眉弄眼地来。他咧开了一口小白牙儿呀,暴露了要咬人的阴霾。 第十九章职责 下午13:10的时候,邢正义和赵振民也到达了永定门火车站。 看着广场上喧闹的场面,他们俩真有些头晕脑胀。说实话,来火车站纯属是碰运气,一点准谱也没有。而且他们还从没在这么多人的火车站侦查过,完全无从下手。 赵振民提议分头在车站不同地方溜达,说万一瞎猫撞上个死耗子呢。 邢正义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办了。 眼见赵振民的身影淹没在人流中,邢正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具体目的,心想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吧,但老半天过去,连个贼毛儿也没见着。 邢正义是急性子,心里免不了起火。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毛病。脾气暴,沉不住气,这都是抓贼的大忌。 他还记得刚来派出所时,第一次跟着秦所长跟踪蹲点儿的情形。那次他上蹿下跳情绪激动,十分钟能打听五遍“贼来了吗?”“能抓了吗?”。甚至恨不得见个人就想往上冲,瞧谁都像贼,弄得秦所长哭笑不得。事后秦所长虽然表扬了他的工作积极性,却也直言批评他不踏实,说他就跟火烧屁股似的,压根待不住。还说要想抓贼,必须得稳坐如山,耐得住枯燥。 邢正义又掏出了烟,这是他控制情绪的灵药。烟可真是好东西,一根烟过去了什么火气都没了。自从干上了警察,他的烟瘾见天儿变大。赵振民也一样,俩人现在抽烟跟比赛似的,都成了烟囱。 正吸着烟,又一批刚下火车的旅客从出站口涌了出来。看到这些人懵头懵脑问路的样子,邢正义却只能暗暗摇头。 这些人大部分是刚从外地到京,一个个提着大包小包,行李都不老少,可他们的防范意识却实在太差了。有的人非常明显,身上鼓鼓的地方放的就是钱,这要是让贼看上了一把就下来。 七十年代末,不管什么原因,能来趟首都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几乎所有初到京城的旅客,走进首都的大门总有免不了的兴奋。其中更是有许多人,到了京城总产生一种进了保险箱的感觉。似乎有了伟大领袖,有了天安门,京城就辟邪,就全是好人了。他们从没想过身边可能有贼,可能正盯着他们身上的财物。 贼也特孙子,专爱找这些外地来京的人下手,他们才不管你哭天抢地、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和走投无路以后的事呢。有些人往往被偷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发觉,直到办事时候要交钱或到了旅馆需要用钱的时候,才如梦方醒,惨遭当头一棒。 那些无耻的贼,他们每天什么都不干,只靠偷窃过日子。这里边有多少是别人看病的钱?有多少是别人出差的旅费?又有多少是别人赖以生存的积蓄呢?谁都不富裕,丢钱的滋味好受吗?碰着个家庭特别困难的或者急需用钱的,心眼窄巴的真能急出个好歹来。 邢正义自打到东庄派出所后,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失窃案。骑车上班的崔姐夹在后车架的包儿让人摘了,上街买菜的潘大妈排队时让人扒了钱袋子,虽说丢得无非是不多几个小钱儿,却真的伤透了她们的心。 最让邢正义心疼的是退休的何大爷。老爷子丢了家里一个月生活费后,只是默默流泪却什么也不说,结果一口气堵在心里,差点没犯了心脏病。 但这还不算最可怜的。邢正义甚至还听说,别的管片有丢了钱包愤而上吊的人,那可真是彻底的与贼不共戴天,恨贼不死就逼着自己死了。 那些可恶的贼,已经不知道让人们流了多少眼泪。如果可以,邢正义真恨不得能抓尽天下所有的小偷。每抓住一个,不知道少祸害多少人。 如今在东庄派出所的日常工作中,整治小偷和扒窃已经成了治安工作的重中之重,重建社会秩序的工作已经重新开始了。邢正义是无比迫切,希望能重新见到一个秩序正常、洁净安宁的世界,他更做好了准备,要为此贡献毕生所有。但这需要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民警共同努力。 邢正义听秦所长夸耀过以前那些老民警的成色。他听说过去东庄派出所的每个民警,无论刑侦、治安、民事,样样是行家里手。干活不要命,目标正前方,一切为了明天。可经过了动荡的十年,那些能干的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还在受审查。所里的老人如今只剩下了的四个经历过风雨飘摇,身心俱疲的老弱病残。 要说起来,这恐怕才是公安系统面临的最大困难。现在所有的公安队伍无不例外,都已经变得素质低下,却又难以在短期内迅速提高。而且现在是有用的调不来,没用的请不走。不能说是乌合之众,也是人杂事乱。在这种状况下,各个派出所的现职民警们自然也就免不了良莠不齐。 邢正义看得出,秦所长对这种情况最为头疼,可秦所长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拼命地言传身教。但可惜的是,转业来的同志往往得到一点成绩就很容易满足。他们缺乏的不仅是专业性与实际经验,更为关键的是缺乏积极进取的心气儿。在东庄派出所的年轻同志里,也只有他和赵振民这两个公校毕业生,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学习欲望。这也就难怪秦所长格外看重他们。 同样的,邢正义对秦所长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从第一天上班就知道秦所长是抓贼能手,也听过很多遍别人讲秦所长抓贼的故事,那绝对是惊心动魄。可自从亲自跟着秦所长出外勤执行任务,他才算真见识到了秦所长的本事。这让他心里又痒痒又佩服,全心全意把秦所长当成了最好的师傅。 不过说到抓贼,邢正义也有他的苦恼。几个月来,尽管他好好地在学,但他能靠自己主动发现贼还没有过,每次都是秦所长看见后才告诉他的。亏得秦所长还说他学东西快,可学了半天他却仍感觉还没摸门。 要说起来,他可是把成为一名称职的人民警察当成了毕生努力的目标。为此,他已经下了大决心,不在抓贼这一行里弄出点名堂来,决不罢休。可要说底气,他觉得自己别的没有,也就是凭着一身硬骨头了。 第二十章看站 在广场上转悠了一圈后,邢正义在售票处门口和赵振民碰上了头。 不出所料,赵振民丧眉耷眼,也是毫无所获。“唉,瞧谁都像贼。咱还是没有秦所长那两下子,白记了一肚子的窍门儿。” 邢正义苦笑。“练吧,秦所长也不能永远跟着咱们。这回可全得靠咱们自己了。” 随后,他看了看四周,又有了新提议。“火车站最混乱,这儿肯定不止那一伙贼。广场上人最多,我看咱俩不如就守在这儿找吧,万一咱们要找着别的贼也行啊,你说呢?” 赵振民一听来了神儿,“对啊,能捞着个毛贼也不算丢人。” 说干就干。邢正义和赵振民开始在心里默诵记过的诀窍,一起伸着脖子,分头往东西两边张望。他们觉着,像这样,不论贼在哪边都不会被错过。 抓贼在公安系统内部叫打扒。发现、跟踪、控制、抓捕是抓贼的四大环节。抓贼难不难?别的甭提,先说这第一关找贼,一般人就过不了。有经验的老公安基本都有这个共识,一说抓贼,谁都说如何找到贼才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说白了,找不着目标你抓谁去啊? 想找着贼那真是门功夫,你得用两只眼睛在人群里挨个扣。高手用眼打量一个人,一眨眼儿的功夫,就得从这个人的衣着体貌特点判断出这是不是贼。用眼角往人群里扫量一眼,有没有贼,贼在哪儿,心里基本就能有个谱儿,这叫干什么吆喝什么。这个眼力,还真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练出来的。 邢正义以前听秦所长解说找贼技巧时,似乎总觉得不太难。而那些诀窍他不仅背得滚瓜烂熟,平时分析起来都是头头是道,什么冬天无手套,夏天穿球鞋,走路半哈腰,眼神盯衣兜……其实他一直都期待能独自抓个贼试试。可今天一到用的时候,这才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不论他用眼睛怎么扫,也没看出谁有“贼相”。 要说这也并不奇怪,贼是极少数,混在广场上的茫茫人海中,用大海捞针来形容抓贼一点也不过分。他和赵振民又都是学了几个月的“二把刀”,只凭着一知半解的诀窍来认贼,那水平自然差远了。 就这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可邢正义和赵振民不仅要找的盗窃团伙没发现,就连其他的毛贼也没认出一个来。而且最为痛苦的是,哥儿俩的眼睛,渐渐都受不了了。 原来邢正义和赵振民看人是一点不敢放松,他们不仅观察每个人的动作举止,而且还细看神态表情,精神是高度紧张,生怕把贼给漏过去。可像这么找贼可是最费眼的,看个十个八个还行,百八十人下来,哥儿俩眼睛都已经看见蝴蝶双双飞了。 赵振民揉着发红的眼睛抱怨。“全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到哪儿找贼去啊?也太难了。” “嗨,‘蹲点儿’和‘看站’可是咱们的必修课。不练哪儿行啊?”邢正义安慰着,他的眼睛同样也难受得要命,但仍在坚持。 说实话,邢正义也是太过急于求成了,他根本不知道,按着实际情况,没有个几年的苦工夫,想单独踏踏实实地拿下个贼根本不可能。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在平时,他或许不会这么较劲。可现在完成任务的压力太大,他完全是不得不为之。 等人的滋味本身就不好过,等贼的滋味那就更难受了,邢正义几乎是一分钟要看一次表。等着等着,他心里不免开始打鼓。十分怀疑他今天冲动之下跑来抓贼,是不是真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该回去找秦所长求助?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又立刻为自己的怯懦恼恨不已。 怕个屁呀,没出息的东西。不坚持到底怎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不了让别人笑话去。 别说,在心里这么一骂自己,感觉倒好多了,也不怎么忐忑了。 “啊哟,我这眼睛,不顶事了。” 赵振民忽然闭上了眼睛大叫,一阵风把他眼泪都吹出来了。他胡乱摸着身上找手帕,但由于换装出门时太匆忙,手帕根本没带。 邢正义赶紧掏出自己的递了过去。 赵振民一边擦眼一边表示怀疑,“你说就咱俩这样在广场上守株待兔,能等来贼吗?我怎么觉着咱俩手太潮,没戏啊?” “要有信心。找不着贼不丢人,不能坚持才丢人。” 邢正义心知“看站”的时候(行话,指警察在车站蹲守等贼)最要耐心,因为这种等待谁也不知道有怎样的结果。两个小时不算长,一天一宿也不是没可能。固然这样等下去几率太小,但也只能往好处想。不过,对最坏的结果他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他肯定一条道走到黑,用京城话说就是“死也不能栽面儿”。 赵振民擦干了眼泪,把手帕递还邢正义。可看的出来,他情绪已经不高。 邢正义只有继续给赵振民鼓劲儿。 “忘了秦所长说的了?抓贼这活儿跟运气也有关系,你越投入越着急,反倒不一定能看见贼,而有时候吃饱饭一出门儿,没准迎头……” 说着说着,邢正义眼睛猛然一亮,他住了口,连拍赵振民肩膀。 赵振民被吓了一跳,等他眯着发红的眼睛,顺着邢正义指的方向远远一瞅,这才搞清楚原因。原来从广场的西边,正溜达过来仨穿着军便服的坏小子。 这仨小子,晃里晃荡,流气十足,看上去并不招人爱。可一见到他们,赵振民简直乐开花了。 “兔儿嘿!守株待兔儿!今儿还真抄上了!” 要说这就是该着。要按实际情况来说,邢正义和赵振民仅凭过去两天的调查结果,想把尤三这伙儿不知名姓、没有相片、不知单位和住址的贼认出来,概率基本为零。 可偏偏这仨小崽儿自从手里有了俩钱,就每人弄了身军便服成天穿身上招摇,根本舍不得脱下来。而“寸头”的告诫被他们当成了耳旁风,尤三又因为他们还没有独自“抓分”的本事,懒得去管。以至于这身打扮就成了仨崽儿的明显标签。 总之,这仨小子如今在广场一露面,简直像蚂蚁群里混进了三只草蚂蚱,竟被这俩“二把刀”警察轻易认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和谐 邢正义和赵振民心里这个美呀,就像打了一支兴奋剂,疲惫懈怠一扫而空。 还真是肥猪拱门,缺什么来什么。没想到几个贼竟然自己钻出来了,这就是天意。 哥俩儿高兴中互相瞅着眨了眨眼,心有灵犀,一块绕着人群都跟了过去。 可是从这时候起,他们就都不说话了。警察蹲点儿,没贼的时候,天上地下的什么都可以聊,目的是打发时间。但凡贼一露头,立刻就得保持沉默。然后,必须用眼神行事,才不会惊动贼。 身在广场之中,邢正义现在的感觉又和刚才站在广场边上旁观不一样。他前后左右到处是人,在这种拥来挤去的情况下,想要盯准目标十分不易。 果然,走了没多远,他前面的仨贼就让别人挡个严实。再等人散开时,目标已经没了影儿。 唉?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仨小子溜哪去了? 倒霉。这要再让他们从眼皮底下跑了,干脆自己脱警服吧。 邢正义左顾右盼直着急。好在旁边的赵振民看出来了,忙给他指引。邢正义顺着赵振民的眼色踅摸了半天,才远远看见仨小子正走进一条夹道,奔着进站口方向去了。 也幸亏军便服好认,要不说抓贼得眼神好呢,差一点都不行。 进站口外面全是人,很多人等在这儿要排队进站。仨小崽儿一看这景儿就不走了,小油头开始四下张望,三角眼和黑脸则在人群里出来进去,他们仨似乎开始寻找下手目标了。 邢正义也在观察周围环境。他现在身在广场东侧,正走在通向进站口和候车室方向的夹道里。要说永定门火车站还是小,只有出站口设在在广场正面,候车室和进站口都只能从这个夹道过去,还真不太方便。这条夹道大概二十来米,宽度也就五六米,人来人往,很是拥挤。在这儿,人连站都站不住,就别说留在这里侦查了。 这里不行,他又探头往前看,发现一过了夹道就能宽敞不少。进站口对面是个大空场,大概距边界的围墙能有五十来米的距离,离墙不远还有几棵大杨树,有不少等人的旅客带着行李坐在树底下。他一看就觉得那儿是便于侦查的好地方。因为在那里,不仅可以一览无余的看到进站口附近所有的情况,而且还有其他旅客作为掩护,不容易被贼发现。 邢正义冲赵振民一抬下颏,使了一个眼色,赵振民顺势一看,随后微微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俩人分别兜了个圈子,都贴着墙走,想凑到那边去碰头。 邢正义在逐渐靠近仨小崽儿的时候,紧张得都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这才知道,都说做贼的心虚,敢情抓贼的也紧张,特别是像他这样第一次亲手抓贼的新手。 他眼睛更是眨也不敢眨,既怕仨小子又突然从他视线里消失,又怕四下里乱踅摸的小油头看破了他的行迹。总之,他越走近出站口,心跳得越快,恨不得一张嘴,这颗心能自己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 总算是拐过了弯。 邢正义略松口气,转头去看后面的赵振民。可没想到,赵振民还不如他呢。 只见赵振民的身子现在完全是机械的,动作都僵了,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迈哪条腿了。大白天蹑手蹑脚,他倒跟做贼的似的,那动作简直乐儿大了。 可不?就凭这小儿麻痹似的动作,旁边甚至已经有好奇的人在看新鲜了。好在那仨小子这时候都光盯着旅客的衣兜了,要不非看破了不可。 在邢正义持续揪心的瞩目中,赵振民却依靠奇迹般的幸运,竟也平安绕过了出站口。最后,当俩人在大杨树下碰头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大大舒了口气。 他们倒不是真怕,怕就不干警察了。他们就是为刚才差点露出破绽而后怕,谁都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疏忽就会把这次好机会给弄砸了。俩人如今试巴了下,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下面的行动也就更加慎重。 邢正义和赵振民待心情平复了些,相互郑重地点了下头,就开始了全神贯注的侦查。可他们哥俩只顾着眼里的三个小毛贼了,却全没发现就在夹道方向,此时慢悠悠又溜达过来三条“大鱼”。 这仨人正是尤三、寸头和大个儿,他们故意落后,混在人群里更是一点也不起眼。巧合的是,尤三恰恰因为杨树下离进站口距离够远,觉得出了事更容易跑,竟然也看上了这里,决定来树下守着“巡风”。 其实,邢正义和赵振民自以为他们选的地方不错,但实际有经验的警察并不会选择在这儿侦查。为什么?因为这哥俩儿只顾着距离远不容易被贼发现了,却忘了也因为距离太远,真要抓捕的时候跑过去根本不赶趟。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正因为他们是“二把刀”,没按常规出牌,同时又身在树后。所以尤三几个过来时压根就没留意他们,更没想过“雷子”盯进站口,竟会跑这么老远来。 最有意思的是,当尤三几个走到树下后,随随便便就转过了头。他们背对着俩警察,反而十分放松地抽起烟来。 这就形成了一个千载难逢,又别开生面的有趣局面。仨小崽儿在出站口勤忙活着,而两个“雷子”和三个盗窃团伙骨干,在树荫下几乎凑到了一块堆儿。五个人都只顾着远远儿看这仨小崽儿了,谁还都没发现谁。好一幅警匪和平共存,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要说这会儿,整个空场里也只有一个人在难受,而且是极度的愁眉苦脸,在心里直念咒儿。 谁呀? 洪衍武。 第二十二章扫雷 其实离开东庄三条之后,洪衍武的运气还不赖。 他循着尤三逃窜的方向,没多久就在半道发现了已经脱逃的寸头和大个儿。他悄悄尾随他们,也没费什么劲儿,就又找到了尤三。只可惜,这伙人聚齐的地点在护城河边,那儿胡同口不少,人来人往不断,仍旧是不便动手。 要说洪衍武的顾虑,倒不是怕这伙贼一拥而上,恰恰相反,他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因为真要让他们溜了再分散着藏起来,那可就成了王八下河,逮起来就麻烦了。所以,他也只好继续“挂”着了。 说真的,这点屁事也忒周折了点儿,换别人早烦透了。不过洪衍武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并不缺乏耐性。 跟着尤三一伙回到火车站后,洪衍武仍旧平心静气在暗处观察。从尤三他们分散去“踩盘”,再到滚子出现裹乱,最后到尤三安排仨崽儿去练活儿,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尤三的后影儿。再后来,他自然也随着尤三他们,来到了进站口和候车室门前的大空场。 一出夹道,洪衍武就看好了墙边上的一个空地儿,他很自然地走过去蹲坐下来,一点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地方正好位于那几棵杨树和出站口之间的位置,空场的全貌尽收眼底。向右看是仨小崽儿,向左看是尤三几个。要动手也就快跑几步的事儿,要是监视看哪边儿还都清楚,怎么着都合适。要不说这就是经验呢,洪衍武挑地方的眼力,比俩警察可强太多了。 不过,世上毕竟没有完美的事,这个位置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离尤三或是仨崽儿的距离都有点近,只要稍微引起他们注意,洪衍武大概率会被认出来。可是,对这个他也有办法。 首先,洪衍武特意贴着砖墙,蹲在了几个坐在行李包上的旅客后面,借此也就遮挡住了大部分视角。然后,他又从墙根儿底下找了一张别人垫屁股的废报纸,假模假样翻看起来。在报纸的掩护下,他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样,也就把曝光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不过实际上,这会儿洪衍武心里也有点儿紧张。毕竟二十来年没干过这盯人的勾当了,这尤三又挺狡猾,小花招儿不少。他怕再有个闪失玩“现了”,那才叫丢人到家了呢。所以为防止尤三耍花样留后手,他蹲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偷眼把尤三的前后左右都仔仔细细筛了一遍。 以前他这样做,通常都是为了找便衣警察。因为便衣叫“雷子”,所以这种行为在行话里就叫“扫雷”。可今天他万万没想到,仅凭经验的防患于未然,竟还真扫着“雷”了。 洪衍武很快就看出邢正义和赵振民不对劲。在他眼里,这两个站在尤三身后右侧的人,衣着与气质严重不符。他们相互之间,不仅说话压低嗓音,就连眼神也流露出异常的警觉,绝对有事。 他再仔细一看,觉得邢正义挺面熟,这不就是中午骑“大凤凰”的那个“雷子”吗? 洪衍武心里先是一个激灵,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在统一打扒。这让他还以为自己第二次掉进了包围圈,差点没去撞墙。好在他随后用眼睛又扫量一圈周围,却并没发现有其他的“雷子”。 不过等他再细一看这俩雷子死盯的方向,又差点没吐血。他竟然发现那俩单飞的雏儿,对眼巴前的尤三几个视若不见,却异常激动看着出站口的仨小崽儿。这什么情况啊?简直让他抓狂。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不解,难道仅凭没发现尤三,洪衍武就能断定邢正义他们是雏儿吗? 不,其实是邢正义他们的盯人方式,才暴露出他们是生手。 像邢正义和赵振民眼里那种激动和兴奋程度,说明他们没见过什么场面,并且缺乏办案经验。他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也说明了他们如果不直视,就吃不准那仨小子在干什么。 而有经验的警察总是特别善于掩饰自己,决不能像他们似的直眉瞪眼地瞅这个瞧那个,那样全完。高手的做派,是只要用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的情况就知道个差不离。谁可疑谁在哪儿心里都有数,然后再盘算下面怎么办。 现在让洪衍武感到发愁的是,如果要动尤三,警察肯定会连他一起抓。要是不动尤三,这俩警察过会也会去捉仨崽儿。可要是尤三先发现了警察,那绝对马上就惊,不定又跑哪儿去呢,再找可就更费周折了。 这场面真绝,简直是两头……不,是三头堵。就没他的好了。 他郁闷至极下,忽然心生一个感悟——生活的力量无比牛叉,完全不由得你。 不管怎么说,眼下也不得不重新打起盘算。可洪衍武掰着手指头一个劲琢磨招儿,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指望这俩“雷子”自己走是不可能的,看他们俩,就像是叼着了鸡的狐狸,眼里正犯馋呢。指望他们自己松嘴,没戏。 唉,对他们既不能赶也不能轰,绕又绕不过去,躲又躲不了,那就只能…… 和他们合作? 洪衍武完全是不由自主冒出的这个想法,可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靠谱。 “抬人”(黑话,指供认同伙)走到哪儿都是江湖大忌。尤其玩主圈儿里,这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按照玩主的准则,即使打架被人捅了,受伤住院都不能跟警察往外“抬人”,必须得靠自己报仇,这叫江湖规矩。否则事儿完了,等人家一出来,“抬人”的不仅将受到对手严厉报复,还将永远不齿于流氓社会。 玩主是什么?玩得起玩,玩不起别玩。圈儿里一切的争斗,那都是为了耍仗义、争名气。 找警察算什么?要想在街面上混,就别琢磨警察的事,否则让人知道了戳脊梁骨,还不如在家闷着呢。 这就是玩主们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刚想到这儿,忽地,洪衍武竟愣住了,然后就是一个劲的摇头苦笑。 不为别的,是他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犯傻。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所谓的江湖准则听着挺尿性,但其实不过是懵血气方刚的毛孩子用的。 还纠结于流氓的假仗义,几十年不是白活了?名气,仗义,全是虚的。玩主们个个都对你竖大拇指又怎么样?顶个蛋用。 再说了,如果就这么算了,那五块钱就真找不回来了,哪儿对得起薛大爷啊? 而且今天这事儿已经折腾到这份儿上了,放过尤三?那是绝对不甘心。 哼哼,现在对他最重要的是:一,把薛大爷给的钱找回来,二,不能让尤三好受了。剩下的什么都不用想,都没意义。 可要是坏了规矩,以后又怎么混呢? 还混个屁啊。从这臭泥坑里往外跳都来不及。职业流氓那是好玩的?人这辈子才有几年啊,难道还用来坐牢? 最后说句实在的,现在折腾的人还为个名儿,为个仗义,可以后都得改为钱。随着那吞天卷地的经济大潮,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新的江湖准则,只是再与义气无关,只因金钱而定。到时候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含沙射影、背后黑人的鬼蜮伎俩,谁也不会比谁少。 那既然如此,现在和警察合作能达到目的,又为什么不呢?更别说他身上背着两劳人员的身份,在社会上比耗子更不招人待见。这年头,如果他向政府靠拢,能跟这俩小警察扯上关系,对他这种人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过要这么做,还存在着一个最重要问题——他有可能跟警察沟通吗? 洪衍武印象里的警察形象,所作所为大多和地道的流氓没俩样。区别只是身穿制服,脑袋上顶着国徽,拥有合法的护照。尤其像这样的小警察,他们眼里通常没人,最爱假模假式的不把别人当事。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要周围的人把他们当成国家干部看待。对他这样的人说起话来,一张嘴就会说“我代表政府”。要是认出他,很可能二话不说先把他抓了。 那么究竟该不该冒风险试一试? 洪衍武还真有点拿捏不定。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老半天才下了决断。 尽管他本能地厌恶警察,可他还是觉得人都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 看这俩小警察的样子,心里百分百是想立功呢。可他们明显太嫩,只要一动,能让这伙贼能跑得一个不剩。就凭这一点,如果让他们明白他能帮他们立功,即使再看不起他这样有前科的人,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更何况,想抓他也没那么容易。要是谈不拢,他虽然不能下手揍这俩警察,可按住他们再从容离开,他还是有把握的。 嗨,反正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没别的招了。为了找回薛大爷的钱,赶鸭子上架试着来吧。大不了就是耗子给猫当三陪,要钱不要命呗。 像他这么牛叉的人,还怕犯回傻么? 第二十三章热闹 拿定了主意,洪衍武现在要操心的事,就变成了如何不被尤三一伙察觉,去和俩警察见面了。 他肯定是不能直接过去,两堆儿人差不多挨着,没法不被尤三看见。而且目前的情形非常悬,他还必须抓紧时间。 情形悬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是危如累卵。 尤三现在只是没往身后看,但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哪怕一个偶然,这小子一扭头就能瞅见那俩雏儿。警察能不能认出尤三说不好,可尤三绝对一眼就“炸”。 再说,即便侥幸没发生这种情况,可等那仨小崽一旦找到合适目标开始练活儿,这俩“雷子”肯定也是立马儿拉弦。到时候,尤三更是一个跑。 绝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想辙把尤三和警察分开。 有难度吗? 绝对有。可洪衍武有招儿。 洪衍武发现,在他左边不远处,有个堆上了墙的渣土堆。于是,他过去一通翻找,没想到运气出奇的好,原本只想拿块砖头,居然找着了半根大白。 这里的空场仍然是平整的水泥地,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洋灰地”,用大白写字是即清楚又顺溜,自然比砖头更合适。洪衍武一个坏笑,面冲砖墙躬下身子,低头在地上“刷刷刷”就是一通写。 在这十年中,由于消息管控一直十分严格。大道上既然不畅通,小道消息自然就多了。人们早已习惯了靠自发张贴大字报,和私下的耳传口述来传播交流信息。更何况现在又是一个政治方向正经历巨变的敏感时期,大家下意识里,都以为是有人在给公众传递什么新的政治信息。因此,从洪衍武一开始书写,就引起了人们的驻足。 要说这年头贴大字报的常见,但在地面上写诗的还真没几个。先是有几个行人看新鲜似的站在了洪衍武的身后。接着,又有几个靠墙边休息的、等人的和看行李的,也被这西洋景儿吸引着走过来。 而这时,国人的另一种心理也开始发挥作用。那就是要有什么事一围上人,谁要是没看上,一准儿觉得吃亏。再加上广场上人又太多,连放个屁都能惊动一个连。于是乎,围观的人数迅速增多,很快这里就围成了一个闹市样的大圈子。 “哥们儿,怎么茬儿这是?学狗爬的还是学猫跳的?” “谁知道啊?我也刚来。” “劳驾了您,让咱搂搂(土话,指看,源于英语look)。没有血了呼啦的吧?我怕见血。” “兄弟,看着点。你再挤我,我就成相片了。” 伴随着阵阵骚动和喧哗,人堆里说什么的都有。一大帮子人都跟让谁提拉着脖子似的,脑袋挨脑袋,弩着劲儿往圈子里瞅。还有不少晚来的人也直往里凑,个个挤得脸倍儿红。 等到洪衍武写完,这块地方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给围得密不透风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像只耗子一样,从众多条腿下寻找空档,经过一番艰难挣扎才爬了出来。不过他并不抱怨,因为这发生的一切正是他需要的效果。 打一穿越回来,洪衍武就领教了这个年代人们的好奇心。对此他不得不服,无论多无聊的东西,这个时代的人都能看的津津有味。甚至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他们就跟着看,一点不觉得厌烦。而他就是想利用这一点,引起人们的围观。 可制造出这种热闹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尤三他们会过来看这个热闹吗? 答案是——必定会。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既能不引起窃贼的戒心,又能把正要行窃的贼吸引过来,那就只有更好的作案机会。而上百人前拥后挤的围观情景,无论被哪个贼看到,也不会不为所动的。 果然,事情的发展一点儿也没跑偏,尤三一发现这边的情况就待不住了。只遥望片刻,他就带着大个儿和寸头往这边溜达过来。 接着,这边的热闹就连进站口前的仨崽儿也看见了,不过他们却没敢动,只在原地垫着脚一个劲儿往这边张望。这是每个团伙的通用规矩,遇到不明情况,必须等“大哥”指示才许动。 再看杨树后的那俩“雷子”。也不知他们是迟钝还是执着,只往这边望了两眼就又转回头,接着去盯那仨崽儿了。 洪衍武对这一切非常满意。完全如他所愿,就跟排练好的似的,该动的动了,不该动的一点没动。 两分钟后,尤三几个已走到人群外围。他们一接触到围观的人们,并没急着下手,而是很快分散开,观察情况。 洪衍武则趁这个机会,凭借拥挤的人们作为遮挡,分别躲避开尤三几个的视线,在不动声色中与这一伙贼错身而过。 等远离了人群,他再回头一瞅。发现尤三他们还在探着脑袋往人堆儿里瞅,一点儿也没发现他曾经存在。 他不禁咧嘴一笑,擦墙遛边儿,直奔大杨树的方向。 大杨树下,邢正义和赵振民确实没动。可他们也并非如看上去那样淡定,反倒是正为洪衍武制造的事端闹心呢。 “正义,咱俩要不过去一个看看?你看围观的人又招来了更多好事的小子,都在架着膀子伸长脖子往里瞅呢……” “可咱俩一起盯这仨人都困难。要去了那边,别再把本来的目标跟丢了。再说,要万一这仨小子开始下手怎么办?” “可那边要真出了什么大事,咱们置之不理合适吗?” “这……” 对赵振民表现出的担忧,邢正义同样着急为难,可他能做的也只是心情纠结地望向人群聚集处。即便他再拼命地挠头,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 而就在这哥儿俩肩并肩站在一起犹疑观望,没了主心骨的时候。 “啪”的一声,赵振民的左胳膊肘关节,竟突然被一只从后面伸来的手一把抓住了。 紧跟着,他们的身后,俩人的中间,居然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警察吧?” 谁!? 声音虽然不大,可邢正义和赵振民却都被吓到了。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暴露了,猛然一起回头。 目光聚集处,一个破衣拉萨的坏小子,正笑嘻嘻望着他们。 第二十四章接触 邢正义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眼熟,可急切间又想不起具体在哪儿见过,一愣之间陷入思索。 赵振民看这人,却根本不认识。但他觉得既然在这个时候点破他们身份找上门来,即便不是犯罪份子,想来也绝非什么好人。 下意识里,他赶紧去观察四周。没见到其他可疑人员,紧张才略缓。 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胳膊可还被抓着呢。于是他马上一甩左臂。“干吗?松开!” 本以为一下就能甩开,可赵振民没想到的是,人的身上有些地方其实挺脆弱。比如关节,比如穴道,而经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大概也是碰巧了,他被坏小子正捏住了臂肘关节内侧的麻筋儿。只稍一用劲,就让他整个左臂又酸又麻,气力消散。 赵振民这下可恼了。这坏小子年纪不大,又是一身吊儿啷当的劲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大鱼,顶多是只小臭虫。他赵振民可是堂堂的人民警察,哪能被这么个小臭虫给制住? 于是,黑了脸的赵振民,打算无论如何也得先把坏小子铐上审审。他不仅更使劲地甩动左臂,同时右手也去掏手铐。 坏小子察觉,连声央告。“您先别动,有事商量。” 赵振民以为坏小子怕了,摸铐子的手也就暂时停了,但态度却更充满敌意。“你谁呀,够狂的,知罪吗?” 坏小子刚要作答,而这时,思索中的邢正义突然眼睛一亮,压着声音冲赵振民喊。“是上房跑了的那小子,拷他!” 一听这句,赵振民顿时明白了。他知道邢正义中午抓捕时,曾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子脚尖点地,拧身上房,跟飞贼似的就跑了,并对此深以为耻。还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送货上门了。 “好小子!” 赵振民一激动,就继续去摸铐子。不过他却忘了,自己胳膊还攥在人家手里呢。结果才刚一挣巴,还没怎么着呢,他的左臂又是一阵酸麻,接着就被坏小子一抬手给别到了背后。 嘿,又是麻筋儿。 赵振民在疼痛中,不得不低头俯下身子。 好在邢正义这时已经掏出了铐子。见此情景,邢正义一伸左手,同样也牢牢扣住了坏小子别着赵振民的那只手腕子。而几乎同时,邢正义的右手举着亮晃晃手铐,对准坏小子这只手腕就砸了下去。动作没一点犹豫,堪称稳、准、狠。 躬着身子的赵振民高兴了。邢正义的擒拿课成绩在公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就连教擒拿的教练都夸邢正义手法到位,要是被邢正义拿住腕子,那基本就跑不了。更何况坏小子要想躲,就必须先放开他。可要是放开了他,那就是两把铐子一起上,坏小子再能,还能反倒哪儿去? 世上有句话叫做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事实与赵振民期待的偏偏相反,坏小子不仅没表露出应有慌张,反而极不正常保持了神色淡然。而面对邢正义几乎十拿九稳的一铐,坏小子非但没放手,更加没躲避,倒是“嗖”的一伸手,攥住了邢正义拿着手铐的腕子。 真快,楞没看清。 赵振民情不自禁张大了嘴,但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接下来,随着坏小子轻描淡写地一拗,邢正义的手竟然完全松开来。手铐也掉落在地上,被那坏小子一脚踩住。 赵振民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了解邢正义的脾气,那是个从不服软的血性汉子。宁可手腕碎掉,也绝不愿撒手。这一拗,力气得多大? 再然后,赵振民更是把眼睛瞪成了正圆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无论怎么使劲挣扎,邢正义被坏小子抓住的右手腕子也挣脱不开。与之相反,无论邢正义再怎么用力,也不能使坏小子那别着他的右手松动一分一毫。 这小子什么来头?也太不正常了,这不活见鬼了吗。 赵振民现在才明白过来,坏小子捏他的麻筋儿哪儿是走运呀?根本是手法老道,故意为之。 这下,他傻了眼。 再说邢正义,现在最难受的恐怕就是他了。 邢正义一向自负在擒拿方面下得功夫最多,在以往的对战经验中,也仅有公校的擒拿教练才能压他一头。他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强的对手,而且竟被碾压的毫无还手之力。明明不是个儿吧,但不打也不是,认怂更不甘心。为此他简直要爆炸了。 不过,邢正义确实不愧为公校的尖子生,应变极快。他一看僵持下去不是事,索性就放开了对手腕子,反而攥起左手挥拳而上,直奔坏小子面门。 而这时的赵振民,左手虽然被别着,但还可以转身用右手去卡对手的脖子。他见邢正义换了拳头,马上就用这招来配合,不得不说是邢正义的老同学,配合默契。 真别说,俩人合力挺奏效。逼得坏小子右腿一个后错步,彻底放开了抓着他们的手。 可邢正义和赵振民刚觉得坏小子撑不住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马上又知道错了。因为俩人眼前一花,压根没反应过来,邢正义挥拳的左手,赵振民卡脖子的右手,就已经一前一后,再次被蹿上前的坏小子攥住了手腕。 这下更快,又狠又疾,说状若雷霆一点不夸张。 邢正义和赵振民都暗吸一口冷气。他们就不明白了,这坏小子究竟是哪儿练的抓人胳膊腕儿的本事呢? 简直是一抓一准儿,就跟摘玉米棒子似的那么轻松。犯罪份子要都是这个水平,那他们还算警察吗?以后贼和警察到底谁抓谁啊? 带着羞愤和恼怒,俩警察同时奋力一挣。可照旧动不了,比力气还真比不过这小子。 急切中,俩警察彼此一个眼色,立刻心领神会。虽然俩人进攻的两只手现在都被控制了,可俩人另外两只手却又都自由了。所以,他们马上想到要再次同时挥拳去夹击对手。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坏小子抓腕儿再准,横不能再多长出俩手来吧? 可惜事情的发展再次脱离了他们的预计。人家虽然没再长出手,却似乎把他们的所有想法都预料到了。没等他们付诸行动,坏小子抢先抓起俩人的手腕一抬,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他们的身子僵住了。 坏小子也没再给他们任何机会,接着一抖胳膊,先逼着俩人都转了个身。然后连着一个顺拐,把俩人的手,都给别到他们各自的后背上了。彻底拿下。 邢正义和赵振民现在可全懵了,他们低着腰,脸对脸,此时的默契,也只剩下彼此的眼中的震惊了。 谁能想到受过公校专业擒拿训练的他们,两个人一起上,还会输给一个毛贼一样的犯罪份子?而且仅仅一两个回合,他们竟然就被制得连丁点都动弹不得。 这叫什么事儿啊,贼没捉着,反被贼擒了。还说什么维护治安,保卫人民,这不全成笑话了! 这坏小子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贼么? 对这一点,他们现在打死也不信。 按说犯罪份子和警察斗法,就跟耗子给猫捋胡子一样,是一种找死的游戏。可就这样的游戏,楞能让这小子给翻了盘儿。就凭这几下儿,他们的擒拿教练也没这本事。 说实在的,要想贴切地形容坏小子制服他们的这个过程,也就只有评书中常用的一个词儿才最为合适。那就是袁阔成常用来描述两军大将单挑,名将在两马错蹬之际抓住了敌将的甲襻丝绦,轻而易举就力擒敌将的那四个字——如提婴孩。 邢正义和赵振民脑子已经全乱了,这时坏小子又一提拉,正撅着屁股的他们又被迫都直起腰来。接着,坏小子又各自把他们往身边一拽,结果仨人靠在了一起。还膀子膘着膀子,就跟多铁的哥们儿似的。 俩警察现在简直觉得自己成了人民警察的最大耻辱。一时间,“折戟沉沙”,“师出未捷”,“功未成身先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纷而至,让他们憋屈得直想咬人。那真是打落门牙肚里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痔疮长在舌头上难言之隐,卖黄连的看手表苦逼到极点啊! 赵振民还算个好脾气的主儿,尚且愤懑难平,就更别说邢正义了。邢正义是谁?那是冻死迎风站的主儿。哪儿受得了让人这么随意摆弄? 羞愤之余,邢正义“腾”的一下彻底爆了。可就在他打算拼着骨折鱼死网破的时候,坏小子的一句警告却及时制止了他。 “别动,动静闹大了贼就‘醒’了。” 这话一出口,俩警察都是一愣。 这小子不就是贼吗?怎么还说这话? 接着,俩警察又见坏小子在警告他们的同时,不停往四下里张望。他们不约而同也都顺着坏小子的眼神望去。 先去看的当然是最重要的出站口方向。很幸运,仨目标还在那里,毫无异常。他们又转头去看四周。这时才意识到,坏小子把他们弄成这副姿势,似乎也是有意避免他人注意。 怎么这么说? 因为刚才他们在树后的几下掰扯,已经引起了附近好几个人的注意。而现在恰恰因为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这些人都已纷纷转过头去,不再关注。或许以为他们是仨熟人在闹着玩呢。 更奇怪的是,周围逐渐恢复平静后,坏小子反倒赔礼道歉,提出只要不再动手,就放开他们。 邢正义开始冷静下来。他觉得从种种迹象看来,这小子似乎还真挺怕把这伙贼“惊”了似的。再想想,坏小子要真是贼,跑都来不及呢,哪儿有贼吃饱了撑得敢主动招惹警察的。 难道真不是贼?那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邢正义正觉得蹊跷,旁边的赵振民已经疼得受不了,满口答应。“行,都行。把我们放开怎么都行。” “那好,可我还得提醒一句。别我一放手,您二位不听我说完就抓我。这儿动静一大贼可就全跑了,咱们都瞎。” 坏小子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随后他见邢正义和赵振民都点了头,倒也干脆,没丝毫犹豫就放开了他们。而且还从地上捡起手铐,悄悄塞还过来。 邢正义收好了手铐,一时只觉得右手腕被攥得发麻,而且腋下和肩胛骨也都在隐隐作痛。他抽动下嘴角,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打量坏小子。 此人身高一米七八左右,精干,寸头,身体强健。眼神里充斥着对峙、平视以及……坦然。 邢正义足足扫视了半分钟,坏小子的眼神一直迎着他。 邢正义自从当了警察,还没见过一个嫌犯敢如此和他对视。心说倒是个胆大的家伙。 与邢正义不同,赵振民的德行样可大了。他毫不顾忌警察的形象,一边揉腕子一边呲牙裂嘴直哼哼。等揉的差不多了,他一翻眼睛,冲着坏小子就喝了一声。“嗨,你吃的东西是不是从后脊梁骨下去的?” 坏小子一愣。“您什么意思?” “胆儿够大的,跟警察玩家伙。” 坏小子叹气。“人,自保是本能,想报复,没辙。” 赵振民明显还有怨气。“就凭你?我犯不上。身份不一样,知道吗?用不着报复,也不用杀仇,你身上只要有事儿,今儿就让你进去。说吧,叫什么?” “洪衍武,17岁,住白纸坊东街福儒里2号东院。” 在旁的邢正义立刻断出。“懂规矩,折过呀。” 自称洪衍武的坏小子坦然应声。“是,给政府添麻烦了。” 政府?这可是特定人群对警察的称呼。 赵振民忍不住和邢正义对了下眼色,等再转回头,赵振民对这个洪衍武更好奇了。“你被处理过?” “我昨天出来的,今天刚回京城。” “从哪儿?”邢正义打断话追问,眼神像针一样。 “茶淀。”洪衍武面色没变化,边说着还从兜里掏出火车票票根和解教证明书, 邢正义和赵振民看完,都觉得又是一个没想到。面前的,竟然是个刚刚解除劳教回京的两劳人员。 邢正义咳嗽了一声,继续询问,“因为什么?” 洪衍武咽喉明显蠕动了一下,“……打架。我打了一个当官的儿子,我喜欢打架……” 邢正义和赵振民再次对视一眼,然后都点头示意洪衍武接着往下说,他们看的出,他说的是真话。 洪衍武此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开始给他们讲述他经历过的遭遇。 尽管为了节省时间,洪衍武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事情经过。可邢正义和赵振民还是越听越惊奇。不管是这个洪衍武被强制劳教的经过,还是刚回京城探亲,就遭遇盗窃的经过,所有一切全都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听到洪衍武跟踪尤三,结果偏被公安当成了岗哨,又被迫逃走的经过。别说赵振民,就连邢正义也有点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子太倒霉了。 另外,要按洪衍武说的这些,他当初因打架受到的处罚未免有些过重,一是不应该让他和成年人一起劳教,二是定了三年劳教,时间过长。这可都是“四人团伙”时期法制所混乱所造成的。对此深恶痛绝的俩警察,也不免由此生出了一些同情。 但接下来,让俩警察真正有所触动的,是听到有关茶淀农场老薛队长的一切。洪衍武给他们描述了一个恪尽职守又能宽容育人的老警察。他说起了老薛队长在他劳教期间是如何费心费力地教育他,才让他明白了是非和懂得了事理。还说了老薛队长在他消沉低落的时候,是如何开导他,给了他温暖和鼓励。而他,也正是因为老薛队长这些平日教诲,才能在地震中积极救人…… 洪衍武在描述中很动情,双颊泛起了潮红,渐渐的,就连声调都有些变了。而当他最后说到老薛队长像个父亲一样给他送行的时候的时候,俩警察分明看到他的眼睛湿了,这让他们的脸上也不禁起了柔和的变化。 居然会有这种事?听来简直像是一个荒诞的故事。 可他所说的却又是那么有根有据,合情合理。 或许……是真的。 第二十五章合作 听完了所有的事情经过,邢正义和赵振民若有所思,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两个一直认为公安事业充满神圣感,把成为一个合格警察作为人生最大目标的年轻警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劳教份子亲口夸警察的。 一个解教人员居然会对管理他的劳教警察如此的感念,这不仅让他们对警察这个职业体会到一种更为深刻的意义,也让他们对洪衍武口中的老薛队长产生了极大的尊敬。 其实与其说邢正义和赵振民相信,还不如说他们都愿意相信洪衍武所说的事。不过他们虽然都被打动,但职业的警惕性却没这么轻易散去。 出于慎重,赵振民又问。“就为了找回薛队长的五块钱,你费这么大劲?不值当吧?” 邢正义则默默注视洪衍武,观察他回答时的表情。 而洪衍武表现出异常的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只是五块钱,那还是薛大爷对我的期望和我自己的良心。过去,我辜负的人太多了,为了以后能理直气壮地活着,我必须把钱找回来。” 这话既像是回答,又像是对他自己做出的保证,让俩警察惊讶极了。他们现在有一个感觉,洪衍武已经不是他自己所描述的那个,喜好寻衅打架的社会玩儿闹了。他的身上还出现了另外的东西。不管多少,老薛队长的确已经使他发生了变化。 现在,邢正义和赵振民的确相信了洪衍武。可相信并不等于信赖和接纳,对于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他们还很犹豫。 第一,解教证明上写着洪衍武才十七岁,让他来帮忙,叫他们俩这七尺高的成年汉子情何以堪?第二,他们和洪衍武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身份差异。俩人民警察让一个劳教份子帮忙抓贼?这事儿要传出去,绝对会让他们永远成为公安系统的笑话。 俩警察的踌躇,并没逃过洪衍武的眼睛。他马上打出了实力牌。 首先,就给俩警察指明了尤三从刚才到现在的行踪变化。 当邢正义和赵振民在听说仨盗窃团伙主犯,刚刚就在他们面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后,立刻显露出极度的吃惊和遗憾。 接着,洪衍武又列举出了他们刚才盯梢位置的种种不当和破绽。 对这一点,俩警察也清楚洪衍武并非夸夸之谈。因为他说的不少地方,都是秦所长曾多次提醒过的要点,只是他们刚才紧张,全给扔在了脑后。甚至还有一些细节,是连秦所长都不曾说过的,但听来极具道理。 总之,洪衍武已经让邢正义和赵振民看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们既没又能力发现这伙贼,更不可能凭他们自己抓住这伙贼。其实他们俩比一般的老百姓也强不了多少。 赵振民心里最没底。那毕竟是六个贼啊,多出来的仨还是团伙骨干。所以他觉得这事必须得有洪衍武帮忙,才有希望干成。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从洪衍武一出现,他就感受到了三个不可思议。 第一,他觉得自己和邢正义长相也不特别,既没穿着警服,还藏身于大众,怎么就让洪衍武一下给认出来了呢? 第二,他始终没琢磨出洪衍武抓着他胳膊之前人在哪儿。一米七七的个头儿,怎么就跟野生蘑菇似的冒出来了呢? 第三,他同样是公安学校二十期的优等生,也跟着秦所长抓过好几回人了。可他让洪衍武一扣,很自然就门户大开转身过来。而他当时除了随着洪衍武的手转身,根本别无选择。就这件事,一想起来就让他有骂街的冲动。 不过,正因为有这三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才搞明白了一点。甭管怎么说,这个洪衍武有能耐。而他现在只担心邢正义人太傲气,不会同意。 邢正义一看赵振民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赵振民动摇了。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一直都非常明白自身最大的欠缺是什么。 经验! 虽然他不愿承认,可洪衍武明显具备比他和赵振民加在一起还多得多的经验。又是这么能打,有他在,一定能帮上大忙。 但是,就这么接受一个劳教份子的帮助,对一个人民警察无异于屈辱。就算把人抓住了,他也会因此羞愧难当的。 拒绝呢?先不说会不会糟蹋这次抓捕良机。要万一碰上个和洪衍武本事差不多的贼,他们可就危险了。他自己无所谓,但能让赵振民去冒险吗? 就这样,邢正义心里依然左右摇摆,根本无法决定。 可时间不等人,突然间,洪衍武却出声催促了。“您二位可快拿主意。那仨小子动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都吃了一惊,一齐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进站口的仨崽儿,正在被尤三挥手召唤,马上就要奔向围堵在一起的人群。 情况紧迫,这伙贼显然即将行动。他们如果不动,将错失良机。可如果妄动,仅凭他们,又很容易让这伙狡猾又难缠的贼们“醒”了。而且现在回所里搬救兵不赶趟,田连长又下了严令不许向车站派出所求助,这可怎么办? “二位?再耽误就来不及了!”洪衍武又紧逼一句。 俩警察不由一齐回过头来,紧盯洪衍武。洪衍武也看向他们。 就这样,三个人目光对目光,似乎在进行一种有意识的对抗。可直到最后,洪衍武的神情都非常坦然。 再没什么时间可以犹豫了,错失良机和抓捕失败都是不能承受的结果。尤其是邢正义,如果不能完成赌约,他几乎一定会被扒下警服的。 没办法了,邢正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脸色一正,询问洪衍武。“对付他们,你有把握?” 洪衍武精神焕发。“只要听我的,今儿就给他们来个一勺烩。” 一抓六个?那是什么劲头。要真能冒这一小泡,回所里非爽死。不过,这话太大了,让俩警察都觉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 邢正义的内心尤其矛盾,他既希望洪衍武是大言不惭,又隐隐盼望他说的有几分靠谱。可无论怎样,现在他也没的选了。 他深呼一口气。“同意。” 赵振民眨嘛眨嘛眼,跟着点头。 洪衍武笑了。 可就在他刚以为谈妥的时候,邢正义的眼神却又锐利起来,对他提出一个意外的要求。 “首犯必须我来抓。” 洪衍武当即反对。“不行,太危险。你们得听我安排……” 邢正义神色庄重,语气透着没商量。“我是人民警察,这可是我的职责。你能耐再大,也不能把我们警察当摆设吧?” 洪衍武是干噎着咽回后面的话的,这下轮到他作难了。他发现,这个年轻气盛的警察身上有傲骨,性格太要强,才非要去做力所不及的事。 他还真不是瞧不起人,关键是这俩警察不仅没经验,就连身上的装备也极差。这年头,警察抓人其实大半依靠身份上的震慑力,并不像后来,大手铐、瓦斯罐、警匕、佩枪,浑身滴里嘟噜一大堆。 可眼下呢,这俩小警察别说电棍,就连甩棍也没一根。仅有的两副手铐,一看也是从民国时期延用下来的古董,再过几十年肯定会有人乐意收藏。 另外一点,这年代的“佛爷”也与后来的小偷不一样,他们或许不够狡猾,但恐怕更穷凶极恶。没准尤三身上就带着家伙,这万一动起手来,这俩警察要出个好歹可怎么好?真要捅了一个,追究起责任来,拿他开刀一点不新鲜。 洪衍武满心顾虑,踌躇不语。 邢正义脸色则越来越差,隐隐有点要生气的意思。 赵振民察觉到要闹僵,赶紧用话提点洪衍武。 “我说,最大的首犯要让你抓了,我们警察成吃干饭的了?怎么跟所里汇报?你小子也别眼里没人,我们练的可都是专业技术,关键是一招制敌。要正经抓人,未必拖你后腿。” 洪衍武现在才是真明白了。赵振民的话里带出了另一层意思,抓尤三还牵扯到俩警察的面子,和抓首犯的功劳认定呢。 他其实真的很想说,我抓住人都算你们的。可那样就成了当面打脸了,好心也得成坏事。 他又一转念。这年头的警察一个比一个不讲理。老话说的好,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再坚持下去,非得罪这俩警察不可。而且弄不好,那个瞪眼的还会不管不顾去蛮干。 对,别犯傻,还是顺着他们好。再说,当初他本来就打算一人对付尤三他们六个。至于俩警察的安全…… 顶多抓人时候他多留点神,万一有篓子再随机应变吧。 就这样,洪衍武妥协了,邢正义和赵振民随之露出笑容。 可随后洪衍武也提了个条件,那就是事成之后,他想要个盖公章的表扬信或是见义勇为证明。 赵振民倒是无所谓,他觉得小事一件,随口应下了。 邢正义却对此非常反感。没办事先要求荣誉这件事,使他发现洪衍武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投机气味儿。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小子是个满面春风却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第二十六章蹲守 没人喜欢拥挤,除了“佛爷”。对他们而言,越挤越好。 人头攒动中,大个儿和寸头推搡喝骂,护着尤三从围观的人堆儿里硬挤了出来。他们已经查明,里面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大家不过都在像看怪物一样,费力解读着写在地上的一首诗。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呢? 其实,他们也没细看,他们根本不感兴趣。再说,他们也认不全地上那些字。别看他们都上过学,可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这年头上学,除了学工学农就是军训和挖防空洞,压根就没翻过几天课本。 不过,许多围观的人却对这首诗颇有争议。有人说那首诗念起来既不通顺,又词不达意,水平太低,没什么意思。可也有人非说其中肯定大有玄机,字面之外或许是另有含义。 也许正是因为人们各执一词,所以自觉有点文化的人都被勾起了兴趣,加入了这场没有奖励的解谜竞赛。只可惜,无论是藏头、藏尾、递进或是递退,在场的人们把能想到的诗中藏秘方式大都试过了,却仍没有找到正确的破解办法。 但不管怎么说,这儿闹了这么一出,还是把尤三给乐坏了。 这简直是天给的发财机会。这种情形,就是动作再大也察觉不了,这帮人身上的钱还不由着你掏? 尤三更因此受到了启发,忍不住开始琢磨:这么好的招儿老子怎么没想到?写首破诗就能招这么多人看?早知道咱也好好念念书。嗯,回去老子也得背两首,以后每天就这么往广场上一写,那还不擎等着点“干叶子”? 他越想越美,差点乐出了声儿。缓过神来,才想起来进站口那儿,还有仨小崽儿在傻等着呢。 情况已经探明,这么好的机会,正好让仨小崽儿练练单独“抓分”的手艺。于是尤三不再耽误,赶紧把正远处张望的仨小崽儿招呼过来,要他们下场干活。 待仨小崽就位后,尤三和寸头、大个儿各自散开,分别站在了人群外围的不同地方,开始左顾右盼,观察四周。 是的,他们这正是在为仨小崽儿“巡风”(黑话,指望风看哨)。万一仨崽儿要“捅炸了”或是有好事的人敢“狗拿耗子”,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冲过去当“帘子”(黑话,指遮挡),替仨崽儿“挡风”(黑话,指掩护窃贼从容逃出险境)。 看热闹的人堆儿里,人们还是挤着、拥着、生塞硬靠着。仨小崽则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如鱼似水。 尤三正看着高兴,可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方袭来,刺得他脑后就是一疼。 他一个激灵转过身,带着狐疑,开始用眼睛扫视身后。 周围似乎毫无异常,前后左右还是乱哄哄的,散乱人流也照样喧嚣无序。可尤三的心里却隐隐透上来一股不安。 这感觉,没着没落,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儿……不会有“雷子”吧? 尤三的担心完全正确,他身后正有俩“雷子”盯着他呢。只不过,这俩“雷子”抓贼可完全是“二把刀”。 邢正义、赵振民早就跟着洪衍武离开了大杨树,他们现在正蹲在距离尤三一伙二十来米的墙根下,悄悄观察着。而为了这个观察地点,仨人还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争执。 刚才,按俩警察的意思,本来是觉得靠得再近些更能便于观察,反正人多也暴露不了。可洪衍武却偏说不能靠得太近,如果那样视线就容易被人堵严实了,不得瞅。结果邢正义和赵振民细一琢磨,还真是得承认洪衍武的话更有道理。 而就在这个过程里,洪衍武把俩警察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直到他们听从了他的意见,他才算踏实。他其实就怕这俩警察自持身份,固执己见。要是那样,他就是再有本事也难以成事。但现在看,这俩警察还都挺开通。虽然他们看他眼神还带着猜忌和审视,可谁让他是个劳教份子呢?他对此也并不强求,只要干事的时候,俩警察能务实、讲理就好。而目前看,他们还算是能成事的人。 洪衍武心知俩警察水平有限,待他们都蹲好后,没等询问,先为他们指明仨团伙主犯所长的位置。 “看,正回头的那个精壮汉子。再看他对面,靠墙的那个大个儿,还有刚蹲下的那个寸头。他们仨就是你们要找的主犯。感觉出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了吗?” 邢正义似乎觉得被轻视了,冷着脸撇了一眼洪衍武,没说话。 赵振民倒是一笑,“别小瞧人。这我们知道,这伙贼是在看人。因为他们过来的目的不是看热闹,是偷钱。所以他们的眼睛只注意周围的人,眼神都跟带勾似的,死盯。” 洪衍武点头,接着又问。“那你们分得出他们仨哪个是头儿吗?” 这下赵振民可拿不准了,邢正义开口。“是那个大个儿?……不,是穿灰色人民装,挺精干的那个吧?” 洪衍武又点点头。“对,那就是尤三。是这伙儿‘佛爷’的头。” 赵振民听了直挠头,“我怎么分不出来谁是头儿?” “那你得注意尤三和其他人的区别。你看,他们是各有分工,相互补充。寸头正忙着盯别人的兜,尤三和大个儿则负责‘巡风’。可他们俩的表现还不完全一样,大个儿只管看护人堆儿里的那仨小崽儿。而尤三呢?这小子的眼神专门在人堆里扫来扫去,这就叫‘扫雷’,也就是在找你们便衣。尤三最贼,疑心也大,这是故意和同伙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好在后边遥控。如果失主察觉了,他自己留在后面,先让大个儿出来‘挡风’,要是万一发现有雷……他肯定把同伙扔了,一准儿先溜。” 洪衍武说到最后,嘴一打滑,差点没把“雷子”俩字给秃噜出来。好在俩警察都在琢磨他的话,没人留意。 邢正义直发愁。“这尤三忒精了,不好逮啊?” 赵振民也犯难。“是啊,他自己不偷,就是抓了他也没证据啊?” 洪衍武一笑,给俩警察详细解释,“所以咱们得等啊。您二位一会就看见了,只要底下人下了货,都得交尤三手里。这既是规矩,也是为了安全转移贼赃。比如寸头偷到手的时候又转给了尤三,这样即使失主发觉了寸头偷窃也无法证明。这手儿在行儿里叫‘二仙传道’,也叫“过托”,而接着赃物就叫“得道”。没见过这手的警察最容易吃这个亏,有时候明明看见‘佛爷’下手了,可等抓着了人却找不到赃。” 这些鬼魅伎俩,俩警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洪衍武又补充了一句。“捉贼捉赃,咱们得在尤三‘得了道’以后拿他,到时候只要有‘货’在他身上,谁没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一说完,俩警察的神色明显舒缓,同时点了点头。 赵振民一拍洪衍武的肩膀,“兄弟,有两把刷子。今儿全得听你指挥了。” 洪衍武呵呵一笑,这有点发飘了。“警察大哥,不是自吹,这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经验,跟理论那是两码事……” 可没想到他话刚说一半,邢正义却皱眉了,硬邦邦地打断。“打住。触犯过法律,还成你资本了?还有,我们不是你大哥,我们是灭罪的人民警察。” 这话可真顶人,恨不得能撞人一个跟头。洪衍武被噎得直眨嘛眼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旁边的赵振民倒嘿嘿笑了,冲洪衍武一挤咕眼。“对,请你牢记,我们是灭你的人民警察。” 这种恶作剧似的语气,无疑是在帮忙解围,这让洪衍武的尴尬少了些,他不由对赵振民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这会儿,洪衍武已经知道了俩警察的姓氏,而对两人各自迥异的性情也多少有了些了解。 这个姓赵的没架子,还爱开玩笑,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可这个姓邢的却是个冷性子,脸上带霜,话里带冰,就跟块冻上的石头似的。 根据他的经验,人生在世因为各自不同的性格,每个人难免会有几种性格特别投缘的人,相处起来格外的融洽。但与之相反,每个人也都会遇到与自己性格几乎处处相冲相克,难以共存的人。他早就感觉出来,冥冥之中似已注定,他和邢正义之间,恐怕就是这种互犯互克的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东庄三条时,他和邢正义在那种互不相识的情况下相遇,只凭一照面,居然谁看谁都来气,还都想给对方点颜色瞧瞧。而且哪怕是现在合作,他们也总因为各种问题接二连三发生争执。没说的,这就是天生的对头,注定的冤家。 不过,虽然碰了个大钉子,他其实倒挺能理解。姓邢的本来为人就傲气,如今却被迫要听一个解教人员的指派抓贼,心里肯定不平衡。刚才也怪他太得瑟了,所以挨顿呲儿,正常。 除此之外,他心底其实还有个担忧,那就是事后俩警察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过河拆桥的事儿他可见多了,人家代表政府,完事不尿他,一点辙也没有。所以退一步想,他要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是套不上交情,最起码也不能让俩警察烦他。 而把这些一一都想明白,他自然也就没脾气了。 与之相反的是,邢正义见洪衍武挨了呲儿连半声也没吭,他似乎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正这时候,远处的尤三招呼寸头和大个儿过去,给他们挨个发烟。邢正义似乎被勾起了烟瘾,也就跟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香烟。 这年头的烟盒没有硬翻纸盒,更没有塑料外封,邢正义掏出的只是一个薄纸简装烟盒。青色的包装纸正中,印着一片绿荫掩映着白塔的图案。 洪衍武马上记起,这烟,熟。京城卷烟厂的老牌子——北海。 “北海”可是这个时代的“潮烟”。因为老百姓大多抽这烟,覆盖的人群非常广,流行程度基本相当于后来的中南海和红梅。并且这时候还流传着一个与之相关,并广为人知的顺口溜:高级干部抽牡丹,中级干部抽香山,工人阶级两毛三,农民兄弟大炮卷得欢。大概意思就是根据社会阶层和收入,把烟分四五毛,三毛多,两毛多几个消费档次。而其中的“工人阶级两毛三”就是指“北海”,两毛三一包,经济实惠。 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邢正义拿出烟后,竟首先扔给了他一根。不用说,这无疑有缓和关系的意思,或者说是在变相道歉。而他突然接到了久已忘却的烟卷,倒不免有些发楞。 赵振民似乎误会了,以为他是担心什么,马上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无碍。 为这个,洪衍武又安心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证明俩警察已经把他当成了伙伴,可至少也是真觉得他对他们有用。他没再客气,很干脆把烟叼上了。 等到赵振民接烟后拿出了火柴,仨“烟囱”把脑袋挨脑袋,一起用手护着空场的大风,挨个都把小烟点上了。 真特么香。 虽然“北海”可没有过滤嘴,时不时要吐掉粘在唇上的烟叶,可洪衍武还是大口大口地吞着烟。他上辈子从“养病”开始,就被动戒了烟。全没想到再次品尝到烟草,居然是已消失多年的北海烟。满足中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奇感。而就在这样的吞吐之间,他与邢正义的龃龉也烟消云散。 这就是这个年代特殊的地方,男人差不多都用香烟联络感情。不知为什么,香烟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能调剂人之间的感情,能像胶水一样把烟民粘合起来。而且还不仅限于道歉,办任何事都是这样,递一根烟就能拉近距离,调动起积极性。比如上馆子,要是去后厨给大师傅敬根好烟,上菜的速度立刻变快,而且质量精益求精。 抽烟不耽误正事,憋着抓贼的仨人,每个人的视线还照旧集中在人群里。 只见这时,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已经完全适应拥挤的环境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前后左右踅摸,尽情地推来搡去,随意伸手。 邢正义是属于见贼搂不住火的,俗话说是一根筋。紧张中,他的眼睛死跟仨小崽儿,一眼都不敢眨。可是人来人往,常有经过的人混乱视线。他的表情也就难免皱眉挤眼,显得很是焦急。 赵振民则更把脖子探得老长,看样子要是再看不清楚,恨不得就要站起来了。 洪衍武很快就发现了俩警察在较劲,他们眼神越来越直接,盯人的办法明显有问题。 他赶紧提醒,“你们别这么紧盯,只能偷眼瞧,千万别看脸。要不尤三一眼就能看穿。” 邢正义皱着眉,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看脸怎么找人啊?这要是他们一会儿‘下’东西了,那不把机会错过去啦?” 赵振民也犯嘀咕。“没那么严重吧?他是神仙呀?我脸上也没有刻字。” 洪衍武强调。“尤三是什么人?能从你们围捕里逃走不是偶然……”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断。一听洪衍武提起围捕的事,邢正义老大不高兴,听到半截就强行打断。 “道理,是不是讲得太多?觉得就你行?” 赵振民也不服。“有点儿灭咱们的威风。” 洪衍武知道又伤着俩警察面子了,可这次他不能妥协,只好耐心继续解释。“一行儿说一行儿的话。不是压你们,就如同警察认贼有招,佛爷同样也‘扫雷’有术。什么叫作贼心虚?有个风吹草动,肯定望风而逃。” 话说得确实有理,邢正义沉默了,他陷入了深思。 赵振民还有点烦躁,“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怎么看?” 洪衍武还要继续细说,可这时,他却发现尤三忽然离围观的人群又远了几步,并开始转着圈儿地用眼睛扫视广场。 这多疑的鬼东西,又开始“扫雷”了…… 不好! 眼见尤三的探照灯似的一双贼眼,忽地向他们这边晃了过来,洪衍武急切中就是一扭头,同时冲着俩警察低吼。“低头!” 邢正义和赵振民听出了急迫,都吓得一缩脖,直接把头一埋,半天也没敢抬头。 所幸及时,尤三并没有发现异常。等到两分钟后,尤三转回身去,换了另外的方向张望,洪衍武才招呼俩警察。“行了,能看了。” 刚才差点就和尤三打个照面,俩警察抬起头不禁面面相觑。因为太突然,他们脑门全冒了汗。 邢正义由衷感叹。“还真没说错,佛爷的眼睛真厉害,跟箭一样。” 赵振民也咂嘴。“嗯,悬。刚才我和那小子的眼神差点儿撞上。” 俩警察现在确实是知道厉害了,可洪衍武却是暗叹一口气。他是真没想到这俩雏儿这么嫩,连盯人都不会。没办法,为了减少失败的可能,他也只有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俩警察了。 嘿,给警察当师傅?这事都邪乎了。 第二十七章指点 在俩警察的注目下,洪衍武开始给他们做示范。 只见他低下头,视线只看地面,就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玩。可每隔一会儿他就抬眼瞟上一眼,眼神看上去很偶然,根本看不出来他在盯人。 同时,他还提示动作要领,“不用一直盯着,隔几秒看一眼。还别用正眼去看,用眼角用余光都行。要是拿不准,直视的时候也要一扫而过,眼光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 邢正义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先有了心得。他蹲正身子猫在墙边,跟着学样儿。别说,还挺认真,这边瞅累了就把身子转过来冲墙,用另一只眼继续斜着眼儿瞅。 赵振民也按着洪衍武说的试了试,时不时瞟贼一眼,只用余光瞅。可试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抱怨上了,“太别扭了,谁没事总斜着眼看人呀?短时间的直视行不行?” 洪衍武摇头,“这没办法。贼是干嘛的呀?眼神都跟锥子似的,你可别小瞧他们。” 赵振民又勉强试了一会儿,这份难看不说,时间一长他眼睛还疼。“妈呀,这谁受得了?你们俩眼睛就不疼吗?” 邢正义的感受当然也和赵振民差不多,要说没事的只有洪衍武,他不免好奇地去询问。“你小子怎么不眼晕啊?” 洪衍武一笑,其中原因自不用说,这是俩警察都差着意思呢。他们毕竟是新手,还掌握不了诀窍。这么侧着眼儿瞧,一会儿就看丢了人,还得重新再找。 不过,想快速解决问题还有办法。他把手往下指,又教给俩警察一个诀窍。“你们往下看哪。盯人,最可靠的是看他的腿。不用抬头就把人给跟了,还不容易醒。找衣服、找胳膊、找腿、找鞋,这总比一张脸好找吧?要按我说的做,熟了以后你们一人能盯好几个。”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哥儿俩,边琢磨着边按着洪衍武说的试巴了试巴,果然渐渐能找准人了。 洪衍武继续比划,给他们细说。“另外,根据人的动作也能判断。‘佛爷’下手偷东西的时候当然也有姿势。如果要偷东西,‘佛爷’的手必须要放在这儿,还得斜着向前靠……” 这一番话,让俩警察又听得频频点头,从这时候起,他们可真有点开窍了。 赵振民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嘿,你小子真像是一本‘贼经’,都把贼琢磨透了。” 洪衍武看了眼邢正义,却没答话。他知道所说的这些已经让俩警察都服气了。可他也长记性了,再不会跟这冷面警察面前得瑟。 “你行,肚里有货。还有什么,再给说说?” 真没想到,邢正义这次竟然也夸了他。说完,还主动拿出了烟,又发了一轮。 洪衍武受宠若惊,一声“谢谢领导”,他和俩警察又头碰头,划着了火柴。 嘬起小烟,洪衍武现在倒是觉得姓邢的其实人挺直。没什么虚头巴脑的,而且还挺好学。虽然脾气臭点,可似乎真是性格使然,倒并非端架子拿大。 如此,他也有心“套瓷”(土语,指套交情),就愿意多说些“佛爷”行里的底细。索性就拿人群里的仨小崽儿为例,给俩警察做起了现场讲解。 “二位,你们看人堆儿里那仨小崽儿。一个个鬼鬼祟祟獐头鼠目的,贼像都带出来了。而且还是属于没胆没手艺的,要是换那个寸头来就沉稳多了。我跟您二位说,这老手新手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相比较,新手比较像‘佛爷’,老手更像普通人,要不然老百姓都躲着你,你还偷谁去……” 听着洪衍武的解说,邢正义和赵振民全打起了精神。他们俩现在盯人的水平是大大提高,观察方式也变得自然了。尽管周围环境依然混乱,但他们已经能大概看准仨小崽在人堆儿里的小动作了。 小油头和三角眼却对此全无察觉。就在俩警察的视线中,他们俩一左一右夹在了一名青年两侧,接着俩人的手开始分别摸向青年上衣左右两边的口袋。 一看到贼下手,俩警察的后背立马儿都挺直了。 不过很可惜,小油头和三角眼的手倒是伸进去了,结果却没偷下来。这都因为那个青年忽然一下被挤出了人群,他们俩也就只能跟着退了出来。 再看那个青年,乐儿可大了。他左边上衣口袋已经被撕开了,豁了个大口子,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又没事人一样狠狠地扑回了人群。 小油头和三角眼站在人群外是满脸的无奈。这时,一边的黑脸凑了过去,带着一脸坏笑说着什么,大概在讥讽他们俩手艺太“潮”,这么好下的货都没弄下来。 此时,俩警察也几乎同时念叨起来。“哎呀,这都没下来货,手太潮。” 洪衍武对这种失手可早有预料,他见俩警察如此遗憾,就给他们细说起佛爷的区别。 “其实‘佛爷’也有级别,除了不入流的,按小、中、大、神分为四级。‘大佛爷’和‘神佛’全是独来独往的人物,参与团伙作案的都是手艺不行的。要说这伙儿贼里,也只有寸头算个‘小佛爷’。其他人的手艺还屁都不是呢。其实偷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样这一把下去,要是碰上个穷主儿,可能只有三块两块,赶上运气好的,兴许能有十块二十块。所以手艺高的贼基本上找着“肥主儿”才下手,这样在同样风险的情况下,收成要好得多……” 邢正义听了啧啧称奇,“小偷也有这么多讲究?” 赵振民把眼珠一转,故意感叹了一句。“兄弟,对这些你可够熟的。门儿清啊你。” 洪衍武心里一紧。他对贼的了解,主要因为他也是个“吃佛供”的主儿。这要论起来,罪过比当“佛爷”都大,压根儿不能让俩警察知道。他赶紧打马虎眼,“这……我在茶淀时候,同屋儿有个‘大佛爷’,我是听他零敲碎打着说了不少。” “可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个‘佛爷’啊?你是什么级别的?给我老实交代。政府考虑考虑是不是宽大你。” 听这话洪衍武又是一激灵,可他见赵振民一脸不正经的嬉皮笑脸,这才明白,这小子是跟他开玩笑呢。 他马上反口抵赖。“别毁我,咱祖坟上可没长这根蒿子。我是他们克星,专门‘洗佛爷’的。” 赵振民步步紧逼。“你那更是不劳而获,人家辛辛苦苦‘下’的‘货’,最后让你给黑吃了。这可算剥削。” 这大帽子扣的,亏他想得出! 洪衍武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我那是受‘四人团伙’的毒害……你,你是警察么?怎么还替‘佛爷’说上话了?” 赵振民见洪衍武被挤兑成一脸苦相,差点没乐出声来。他正要乘胜追击,可邢正义不耐烦了,出言干预。“好了,振民,别打断他,让他接着说。” 洪衍武知道邢正义大概是听他说“佛爷”上瘾了。马上抓住机会敲锣边。“我说赵同志,咱们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才走到一起来。你要是给我扣帽子搞迫害,我可不说了。” 赵振民见邢正义眉头都拧了。他自己也觉得臭贫滥逗太耽误正事,赶紧跟洪衍武妥协。“行了,您现在是爷。别拿糖(土语,引申为摆架子,装腔作势),赶紧接着说。” 洪衍武乐了。他觉着赵振民是他见过最不像警察的警察,一点不拿捏作态,还真合他胃口。既然这小子服了软,俩警察又真想听,没说的,他接茬又白话上了。 “手潮的‘小佛爷’最怕失手,因为失手后往往会被人民群众痛打一顿,再扭送公安机关。而且即使这些‘小佛爷’偶尔得手,也常会被比较横的主儿敲诈。所以,最低层的‘小佛爷’一般都会主动寻求保护。再加上‘佛爷’一般都能偷不能打,因此团伙作案主要就是由这些技术一般的‘小佛爷’,和几个膀大腰圆有几斤傻力气的保镖组成。一旦他们凑到了一起,作案时就会结伴而行。下手的时候,就格外讲究前后有照应,往往有人主扒,有人望风。你如果光盯着下手的人,就很容易被后边的人给‘断’(黑话,指看)出来。这种团伙,即使‘失风’(黑话,指失手),由于有专门的保镖,也往往可以免于挨失主的打,再不济也可以溜之大吉。甚至有时碰到走单儿的同行,还可以马上变成劫匪。一般来说,这种团伙里负责‘护托’的人身上都带有家伙,行劫时只要把人一围,亮出傢伙来,叫一声‘要死还是要活’,同行的劳动成果就都成他们的了。这就是仗着人多,跟明抢一样。像尤三这伙人应该就属于这号儿的,不仅‘抓分’还兼‘洗佛爷’,大概要算‘武装小偷儿’吧……” 就这么着,俩警察听着洪衍武神侃,又过去了五分钟。可人群里,仨小崽居然还是原地踏步,愣是没偷出来东西。这下子,别说俩警察了,就连洪衍武也有点着急了。 偷了这么半天,怎么会没“下货”呢? 其实也不奇怪。这仨小崽儿,本来“手艺”就不灵,再加上刚才小油头和三角眼失了手,他们再偷时,心里就开始打鼓了,老怕后边会再出什么意外。 这当贼的心里素质要不过关,肯定动作就畏首畏尾。再加上拥挤中,往往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手伸进衣兜。这许多偶然的和客观的因素加在一起,仨小崽儿要想行窃成功,需要依赖的运气成分反而更多。 这种情况谁都没辙,只能指望这仨崽儿能自己突破心里障碍。可那不定还得等多会儿去呢?而且弄不好中间就得出点儿事。 要说现在,那还有比洪衍武和俩警察更急的。站在外围看着仨小崽儿干活的尤三早就不乐意了。别看他什么都没说,可已经几次用目光瞄着仨小崽儿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们。 就这眼神,把仨崽儿吓得直缩脖,动作也更僵了。 尤三一看这么下去不是事,终于过去和寸头低语了几句。接着寸头点点头,就跟找骨头的饿狗一样,一头扎进人群里了。 与仨小崽抽冷子才敢扣一下摸一把不同,入场的寸头呈现出了老贼独有的风范。他两只手都不闲着,换着碰碰这摸摸那。这就叫“蹚路”,是在探谁身上的钱厚。 洪衍武一见“主扒”正式上场,就知道要动真格的了。他马上提示俩警察,“寸头技术还算熟练,看这意思,应该能‘下’点东西。咱们商量一下待会怎么抓吧。” 俩警察一听,都凑了过来,仨人就在悄声密语中开始碰头会。 首先分配各自的目标。尽管洪衍武表示了对邢正义安全的担心,旁敲侧击想要代劳,但邢正义仍然坚持要亲自抓捕尤三。最后仨人商量好的结果是,尤三还是归邢正义。大个儿和寸头交由洪衍武去对付,而赵振民主要负责看好那仨小崽儿。 分配好抓捕目标,下面就是制定抓捕方式了。洪衍武对行动步骤早已考虑成熟,制定的方案让俩警察非常满意。特别是邢正义,听完后居然脸一红,然后很认真,还有点拘谨地跟洪衍武说,“要真能抓住尤三,也算咱们仨人合作的成绩。” 洪衍武明白,邢正义是真的觉得有他帮忙才有可能抓到尤三,所以对这事像占了他的便宜理亏似的,感到歉疚。 可对这个,他实际并不在乎。为了安邢正义的心,他特意表白,“怎么说,你们二位也是主帅。我只是个马前卒,绝对没有想抢功劳的意思。咱们都是以抓贼为第一,您放心,抓完人怎么汇报都行,我没意见。” “行了,还挺能说。什么主帅啊先锋的,评书听多了?”赵振民在一旁被逗乐了,一边插话一边冲洪衍武挤眼。明显是在夸他懂事。 邢正义却仍似感到有点过不去,点了点头,再没说话。从这一点上看,他为人倒很实在。 第二十八章过托 现在,就专等着这伙贼“下货”后“过托”给尤三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邢正义和赵振民因为心里没底,开始小声商量起抓捕时需要配合的细节。只有洪衍武专心盯着人群里的目标。不多时,就在俩警察讨论得正起劲时,洪衍武突然提醒他们,“看,要‘下货’了。” 俩警察面色一紧,马上就往人堆儿那儿紧着瞅。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要“下货”的居然不是寸头,倒是那仨小崽儿。 大概是被尤三逼急了,仨小崽儿个个目露贼光,有点横了心似的,在人群里来回狠命硬挤着。一看姿势就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手都没闲着,只是人太多,把他们的手全遮挡住了,一点看不见。这时要想准确知道仨崽儿谁在偷什么,偷到什么程度,得手没有,就得纯凭经验了。 可这种经验不能言传,更多的只能意会。洪衍武尚能从盗窃时的动作幅度做为依据推断,但这却是邢正义和赵振民两个新手还远远达不到的。 也就一两分钟,仨下崽儿先后从人群里退出来。看他们笑嘻嘻的样子,像是成功了。 邢正义无法确定,只有问洪衍武。“真下货了?” 洪衍武点点头。“没跑儿。不过他们只掏了俩郊区农民,没多少‘干叶子’。” 赵振民夸张地直撇嘴。“这你都看得清?是不是飞过一个苍蝇你也知道能公母啊?” 邢正义听了,忍不住用复杂的眼神瞟了洪衍武一眼,简直有些嫉妒了。 也是,身为警察,最想要的当然就是练成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看清贼的举动。只可惜,这双孙大圣一样的“火眼金睛”却偏偏长在了别人脑袋上,而且还是个两劳人员,这也就难怪邢正义心里别扭了。 其实,在邢正义心里,这种类似的矛盾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虽然他今天从洪衍武身上确实学到了许多经验技巧,可当他一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不是从公安学校或是秦所长那里学到的,而是一个解教人员教给他们的,他心里就堵得慌。甚至为此,他竟有些埋怨起公安学校和秦所长来了。 老师们和秦所长也真是的,怎么就不教教这些实用的东西呢? 实际上,这可纯属是瞎埋怨。因为公校的许多老师自身都缺乏实际经验。而且更有很多东西是抽象复杂的,并不能付诸笔墨,一些经验性的东西又非得亲身去体会才能确实掌握。说白了,抓贼就是讲究师傅带徒弟,如果没有一个有丰富经验的师傅言传身教,单靠自己去琢磨可费老鼻子劲了。 那秦所长呢? 秦所长倒是一直强调在实际工作中学习实用技巧的重要性,可惜东庄派出所里有经验的老人儿实在太少,秦所长又分身乏术,即要布置工作,又得当技术指导,而且还不能对手下的同志厚此薄彼。这种情况下,邢正义和赵振民能获得的指点也就自然不够。 总之,今天邢正义和赵振民算是机缘巧合,才跟洪衍武这儿白白蹭了堂实战的“专家课”。这不仅使他们对贼的认识大为丰富,抓贼水平长进迅速。就连以前很多秦所长也讲不太清楚的东西,经过洪衍武从“佛爷”的角度出发一讲解一分析,哥儿俩也都明白多了。 也正因为这个,虽然邢正义心里不舒服,可另一方面,他也隐隐洪衍武感到了由衷的可惜。他真心觉得洪衍武比他们俩还像个警察,是个抓贼好手。只可惜有了两劳人员的身份,这辈子都没戏当警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要没走错路,这套儿门路又哪儿学去? 洪衍武可一点都不知道邢正义的这些胡思乱想,他还在全神贯注盯着目标。不大一会,他刚才的话就应验了。仨人看到,仨小崽儿很快退出人群,把偷来的钱都悄悄塞给了尤三。过手时很清楚,钱真是没多少,加起来也就十来块。 邢正义一拍大腿,“蹭”地一下就要站起来。 好在洪衍武反应敏捷,发觉后一拽邢正义胳膊。就在邢正义刚支起上半身之际,硬把这小子又给拉住了。 “别急,没到时候呢。” 邢正义瞬间清醒过来,一屁股又蹲了回去,脸却红了。 洪衍武倒是理解,见到贼扒窃成功而兴奋,是新警察免不了的毛病。 “别紧张,看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着好了。这样也特别不自然,就是要抓人,你动作这么大,弄不好贼也‘醒’了。” 眼见邢正义窘得不行,洪衍武说了两句就住了口。他把目光又转回人群,可马上又沉声叫起来,“快看寸头。” 这一声儿,又让俩警察把目光集中到了寸头身上。 只见人群里,寸头正挤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身后。这小子的位置正好在朝向洪衍武和俩警察的这一面,角度也恰巧很好,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胳膊正在动作,似乎目标是要偷中年人的手提包 有戏! 洪衍武一见寸头的姿势,就知道这小子基本快拿下了。 为什么? 因为“佛爷”只要下手练活儿,就会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伸出去的只手上,那么整个身子就会向前倾斜。而且由于需要手指上的巧劲儿,劲大了劲小了都不行,所以全身也会特别较劲。洪衍武一看就知道,寸头已经进行到拉开拉锁,把手伸进包里的那一步了。 果然,没过多会儿,寸头就从这个干部的提包里夹出了一个厚信封,而事主这时候完全不知,还伸着脖子看热闹呢。 就这样,洪衍武、邢正义和赵振民一起,亲眼见证了寸头“下货”的全过程。 与洪衍武胸有成竹的淡然不同,同样作为见证者的俩警察根本无法平静。 赵振民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看到贼偷东西,把他紧张得够呛。寸头行窃的整个过程里,他的心就一直这么悬着。寸头使劲儿,他在心里也跟着使劲儿。一看寸头手伸进包了,他这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了。眼瞅着寸头拖着东西拖不出来,他的心也随着上下起伏,就跟蹦高似的。一般人哪受得了这个?没多会儿他都感觉心口疼了。要不是寸头终于“下”了“货”,再绷一会儿非得上心脏病不可。 邢正义则与赵振民正相反,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到扒窃过程,可他非常喜欢那精彩几秒所带来的强烈刺激。在寸头下货的瞬间,一种莫名的兴奋直接冲到大脑。而看到寸头得手之后,他更是如释重负,简直比寸头还高兴。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寸头美不了多会儿,马上就可以动手抓人了。 事实也正如邢正义所愿,洪衍武眼里精光一闪,这就招呼上了。“差不多要‘过托’了,准备动手。” 俩警察立刻摩拳擦掌,几乎都要坐不住了。 洪衍武怕他们太冲动,又用郑重的口气提醒。“待会咱们跟过去的时候,都别紧张,也别着急。动作小点儿,千万别太大了。他们刚偷完东西,现在全身的神经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整个一惊弓之鸟。” 邢正义认真点点头,“按你说的,自然点儿。” 赵振民也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我们这警察不是白当的。” 按照下面的计划,仨人就要分散开,慢慢贴近各自的目标了。等就位之后,单等尤三和寸头“过托”。而行动的时机要看邢正义,只要他一动手,其他人就跟着动,争取最短时间把所有贼全部拿下。 赵振民主动打前站,先站了起来,可他还没迈出一步,就“哎呀”了一声,急着叫洪衍武。 “兄弟,你看尤三哪儿去了?” 一听这话,洪衍武脑子都炸了,他赶紧回头去找。可左顾右盼了一圈儿,楞没看见尤三的踪迹。要是平时,他凭借经验或是推理,或许还能找出些尤三去向的蛛丝马迹。可现在看热闹的人围成了团儿,过来过去哪都是人,根本毫无线索可察。 洪衍武急得满脑子直打转。他是真没想到脑子才刚一溜号,尤三就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尤三“醒”了?不应该呀? 这下可坏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相互对视。他们在彼此的眼神里,都感到对方的心也在七上八下。没办法,他们确实嫩,心里没底。 赵振民先忍不住询问。“兄弟,尤三没跑吧?” 邢正义也直直注视着洪衍武,虽然一言不发,可从神情上就能看出他的担忧。 “我正在找……可没有呀?哪去了?”洪衍武比他们更急,不过他再急也只是眼睛使劲儿,身子动也没动。因为他知道,“抓佛爷”最忌四处乱踅摸。 邢正义和赵振民可不懂这个,一听差点没跳起来,马上就想分头去找人。 可洪衍武却死死拉住他们,嘴里吐出仨字,“不能去。” “不能去?为什么?”邢正义大惑不解。 “不找?那尤三就跑了。”赵振民也不明白。 洪衍武一边揉着眉头一边给他们解释,“放心。我刚才也急,可现在不急了。你们注意剩下那几个贼,寸头他们也在急着找尤三呢。” 俩警察听了马上看去,这才发现,剩下那几个贼果然全在东张西望呢。尤其是寸头显得最着急。这小子一个劲地往四下看,还绕着人堆儿直转,看那劲头如果再找不着尤三,他简直就想撒丫子跑了。 洪衍武怕他们不明白,详细解释。“寸头刚‘下’的那信封鼓囊囊的,那里边的钱一定不少,这么厚的‘货’,尤三不可能置之不理。我想得要没错,这小子一会儿准自己出来。” “可万一……”赵振民还在疑虑。 “千万别瞎踅摸,咱们现在要动,他们可就真‘醒’了。放心,听我的没错。”洪衍武又补充一句,很坚定。 邢正义和赵振民互相看了看,再没说话。他们不知是受了洪衍武自信的感染,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反正俩人都暂时都硬压下了心头火,陪着洪衍武等上了。 可尤三究竟在哪儿呢?他真跑了吗? 不,尤三绝对没跑。他现在就在人堆儿旁十来米的地方,那几个抱孩子的农村妇女身后边,安安静静地蹲着呢。可别看他人是一动不动,俩眼珠子却在紧忙活着。他盯着广场的前后左右,都已经转了一百八十个圈儿了。 没办法,自从他看见寸头下了份“大炮”(黑话,指所偷到的财物数量庞大),他就没来由的心底发寒。他很清楚,这么厚的货接着,平安无事当然美了。可要是有个万一,还不知要蹲多久呢。干这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一眼照顾不到就得折。所以他临时起意,又玩了这么一手。 要说这招儿,尤三还是跟寸头学的呢。以前寸头曾跟尤三说过,说当感觉特别不好的时候,为了防备有没扫出来的“雷子”盯着他,他往往在最后下手前,会突然找个地方一眯,先消失一会儿。如果要真有“雷子”,一见目标消失,自然就会着急。只要“雷子”忍不住出来踅摸他的去向,自然也就暴露了。 而今天正好应景儿,尤三不仅用上了这招,而且还用得极其孙子。如果现在真有“雷子”,可就把寸头给搁里头了,这等于是拿寸头的小命换尤三自己的安全。 有一种心情谁都不喜欢,那就是担心出现最坏的结果,却还什么都不能做。 邢正义和赵振民现在就经历着这种煎熬,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漫长,揭晓答案的时刻却无限延长。人要到了这时候,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恐怕都会冒出来。他们渐渐都坚持不下去了。 邢正义沉着脸看手表。“快十分钟了……” 这话就像是发令枪响,赵振民马上就蹲不住了,自作主张要起身。“不行,我得看看去。” 洪衍武仍是一把抓住。“你得信我,千万别去。” “可万一……” “抓佛爷其实就跟钓鱼一样,要坐不住一点戏都没有。有时候鱼不是走了,它是躲在一边看你的钩,如果你沉不住气,钩子动来动去的,那就彻底完了。” 这话不能说没道理,赵振民拿不准了,看向邢正义。 邢正义也很踌躇,沉吟了下又问洪衍武。“你真吃的准?万一人要跑了呢?” 洪衍武回答十分肯定,“相信我,人绝对在。” 邢正义沉默了,随即冲赵振民点了点头,赵振民终于又蹲下了。 俩警察暂时安分了,可他们哪儿知道,洪衍武的心却是在飘着呢,他刚才表现出的自信全是装的。 洪衍武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因为他对尤三的判断全是基于旧日经验,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再加上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更没底了。可已经等了这么久,哪怕尤三真跑了,也找不回来了。如果他现在同意俩警察过去找人,那才真是两头不沾,前功尽弃。所以,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硬撑下去。 和洪衍武一样,这时候不敢在明面上着急,只能在心里推磨的,还有一个人。 谁呀? 寸头。 要说急,现在绝对没人能急过寸头去。就这么会儿功夫,他舌头和嘴上全急出泡了。 怎么? 他害怕呀。 寸头可知道自己下的这份“大炮”的份量。老话儿讲,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凭感觉,他就知道这份“货”至少也得上百块,这年头,恐怕也只有跑外出差的人才会带着这么多钱。 可这种好运气,反过来也意味着大风险。他是“老河底子”(黑话,指惯犯),清楚被抓住会是个什么下场。公安局规定,二十五块够立案标准。就这活儿,怎么也够他在“里面”待两年的了。所以,他一得手就着急找尤三“过托”。只要离了“脏”,那就安全多了。可他万没想到,在他最需要尤三的时候,尤三却连个影儿都没了。 寸头也不傻,没多久就明白了,尤三这是拿他“趟雷”呢。这一发现,让他五官几乎挪了位,都快气炸肺了。 拼死拼活“练活儿”,结果换来的却是这个? 寸头越找越气,脸都憋红了。忽然,一股被出卖的怨愤冲上心头。 真孙子!他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认尤三当了大哥呢。不把老子当人,老子还不干了呢!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寸头当即恨不得马上带钱离开,他猛然停下了脚步,就开始张望,寻找离开的去路。 可就这时候,他却又意外发现,尤三竟从人群中冒出来了,而且直奔他而来。 原来,尤三也早觉着这么等下去不是事儿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功夫就等于耽误他自己发财。既然没“雷子”,当然是趁那些失主没“炸”之前,让底下人多“下”几轮“货”合算。 接着,他又看见仨小崽儿和大个儿都变得有点没头没脑,四下里乱窜,他就更沉不住气了。 再然后,寸头怎么找他,怎么停下了脚,一切的反应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知道寸头生气了。这种情况,只要寸头赌气一走,其他人心里绝对发慌,那这摊儿非散了不可。所以他再不敢耗下去了。 不过尤三这一出来,最高兴的倒是洪衍武和俩警察,仨人的困扰此时全都一扫而空。 俩警察更别提多佩服洪衍武了。贼是干吗的?肚子里这些弯弯绕儿还真多。像洪衍武这样,能将另类群体的思想行动都掌控于手中,实非常人所能。也多亏听了他的没出去,否则多半会让贼给玩儿了。 而贼那边,反应却恰恰相反。 寸头一见尤三,第一次没了笑模样,而且还满目“幽怨”横了他一眼。 尤三也是头一次没敢瞪眼,他自知理亏,心里也明白寸头看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不过他虽觉得有点落面儿,可心里倒挺美。这不仅因为身边没发现“雷子”,还因为寸头的收获也异常丰厚。 他眼里现在只有寸头身上的“货”了,完全放松了戒备。 “过托”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尤三和寸头都装作陌生人,在不经意间交错而过。而在擦身而过之际,俩人手底下却一接一送,就跟特务传递秘密情报似的,暗地就把赃物换了手。这一过程最形象的叫法,就叫“二仙传道”。 “得道”之后,尤三几乎要乐出鼻涕泡来了。他手里一捏“脏”,自然就知道了信封里的份量。 他赶快回头冲“寸头”亲热地点点头,讪笑中又眨了眨眼,看意思既像是道歉,也像是夸奖。 寸头则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另外仨个小崽儿和“大个儿”,自从见到尤三后早放下了心,此时又都按尤三的眼色各归各位,重新忙活起来。 再没什么可等的了,这六个贼,现在在洪衍武和俩警察的眼里,就像一锅白米饭里趴着几只苍蝇,格外刺眼。 赵振民赶在动手前急着叮嘱邢正义。“待会儿出手一定要果断。主犯身上弄不好真有刀,别等贼醒过闷儿来。” 邢正义回应,“你也是。注意安全。” 可赵振民仍不放心似的,还在强调。“你的性子我知道,可俗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呢。咱们都是个肉人,万一有家伙,这一刀进去吃什么都不香了。” 邢正义本来还有点嫌老同学婆妈,可听到这里却不禁一阵感动,紧紧握了下赵振民的手。 就这时候,洪衍武已经眼瞅着尤三已经把信封揣进了裤兜,他回身冲着俩警察就一歪头,“走!办他们!” 就这一句,一瞬间,让俩警察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时间紧迫,赵振民再没说话,他冲洪衍武和邢正义一点头,先转悠着奔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去了。 又过了片刻,邢正义也给洪衍武一个眼色,装成要看热闹的人,冲着人堆儿外的尤三背影溜达过去。 洪衍武负责殿后,可看着前面这俩十三不靠的年轻警察,他心里却实在没法踏实。 赵振民还好,要对付的是那仨小鬼儿,一拍唬就老实,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这个尤三却不一样,决不是什么善茬,他只怕邢正义斗不过这小子。 一会儿邢正义对尤三动手,极有可能是一声大喊“警察,不许动”,然后就是“咔嚓咔嚓”的上铐子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尤三一发现有警察掉头就跑。不过,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那就是他们被尤三提前察觉,上来就开打。要真是再掏了家伙,绝对有可能血溅当场…… 唉,愁也无用,见招拆招吧。 洪衍武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化,在心里跟走马灯似的最后过了一遍。然后强自振奋精神,尾随邢正义而去。 第二十九章变故 赵振民左前方几米远就是仨小崽儿,他最先到位。 不过他现在的脸色可有些发白,完全没有了刚才行动时的洒脱。要不说事与愿违呢,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到临头,他还偏偏就紧张起来。 其实他已经参与过好几次抓捕了,可从没像现在这么闹心过。这都是因为他对洪衍武的安排,心里没底。 虽然只是仨半大小子,可再怎么说也是仨人啊?他过去一声吼,真能拍唬住他们么?能像洪衍武说的那么顺利?他们要反抗怎么办?就凭他手里的一副铐子,真吃不住劲儿。 这时,赵振民又记起了秦所长评价他抓捕动作的话。大意是说他练得还行,可是容易紧张,一紧张他就动作变形,身体会很僵硬,不容易控制罪犯。 一想到这个,他更含糊了,腿肚子都有点转筋朝前了。 要说同样的工作,还真是有的人适合,有的人就不适合。胆小的和性子慢的人都不适合当警察,因为警察抓捕需要勇气与爆发力,即使再危险,电光石火的瞬间也能冲得上去。像赵振民这样,就差那么点儿意思。可邢正义则完全相反。他脾气火爆,胆大包天,这种时刻反倒觉得异常刺激。 在这片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邢正义现在就站在距尤三背后几米远的地方。最奇妙的是,他知道尤三,尤三却不知道他,这就跟捉迷藏似的。不过他也清楚,只要这层薄得不能再薄的窗户纸一捅破,马上就得见胜负。难怪秦所长说,抓贼就是瞬间的精彩。也难怪许多老警们都说“抓佛爷”特刺激,这种活儿只要想想就觉得让人过瘾。就为这个,他也得感谢洪衍武。今天要不是有这小子,他就跟尤三错过去了。 邢正义面对尤三的背影,又悄悄舔了下嘴唇。 毫无疑问,只要能抓住尤三,将彻底粉碎田连长的圈套。不仅能替秦所长和参加抓捕的同志们洗清耻辱。而且从此以后,还将永远堵住“悠忽儿”和“坏水儿”的嘴,让他们再也说不出半句小瞧公校毕业生的话来。可如果拿不下来,他不仅会离开挚爱的工作岗位,就连人民警察的脸面也会让他丢光。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不能失败。 待会一过去先亮明身份,震慑的同时就先把尤三的双手控制住,尽快拷上铐子。绝不能让他反应过来把身上的赃物扔了…… 邢正义忍不住又默诵了一遍早已设计好的抓捕步骤和注意要点。他对尤三不敢轻视,这小子中午能脱逃,既有巧合和运气的问题,可也说明比猴都精。他绝不允许自己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解气的时候总算到了。 邢正义把右手伸进了后腰衣服里,按在了冰冷的手铐上。他又深吸一口气,开始缓慢举步,来完成挤到尤三身边的最后几步路。 在拥挤的人流里,这最后几十秒钟最难熬。 一步,两步,三步,就快了,好了,伸手! 邢正义的眼神在瞬间变得热灼,右手已经掏出手铐,左手也马上就要抓到尤三的手臂,可就在这关键时候,竟突然有了新的变化…… 要想说清这个意外的发生,还要回到五分钟前。 那个时候,在围观的人群里,人们仍旧脑袋挨脑袋盯着地上神秘诗词,像看天书一样冥思苦想地琢磨着。 地上的白色的字迹并不漂亮,甚至有些潦草。要说这诗,其实内容也很普通,题为《踏春》,也没用什么晦涩的生字偏字,每个字都可以分辨的很清楚。 具体的内容为: 尤三没闻花,踏枝伤恨低,邀闻踏石碎,踏石达春绿。踏石绿,踏石透绿,尤三湿透达春绿。 人群最里面,离诗最近的地方,有位头发花白,带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的人,正研究得起劲。他手扶着眼镜对这首诗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总自言自语。 “这看上去应该是首写野外踏春的诗词,可却句句含义不明,既不压韵也不通顺啊?这首诗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书写者的目的到底何在?究竟是不是在映射什么政治动向呢?” 知识分子苦思良久,可惜仍然无解,只好沮丧摇摇头。随后,他开始改变方式,逐字逐句琢磨起诗意,并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嗯,踏枝伤恨低……这是恨谁呢?邀闻踏石碎……气势倒很霸道嘛。可语意莫测,着实不明啊?神秘,太神秘了。” 他正兀自感叹着,忽然就听旁边有个人惊呼起来。“噢,我明白了,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这个声音可大大出人意料。围观的人们一下都把目光专注到了这个说话的人身上,一时间,就连人群的嘈杂也跟着停止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寸头下了货,却还不自知的中年干部。在众人注目中,他脸上全是发现了秘密的兴奋,随后他就洋洋得意地高声朗诵起来,为大家揭破了诗中的“奥妙”。 “尤三没文化,他智商很低,要问他是谁?他是大蠢驴。他是驴,他是头驴,尤三是头大蠢驴呀~” 当中年干部刚念了两句的时候,知识份子就已经醒悟。他推着眼镜,忍不住摇头叹气。“要是这样,这首诗的名字明明就是《他蠢》嘛。怎么有人这么无聊,这简直是在愚弄群众嘛。低级趣味。” 而围观的人们在听中年干部念到一半时,也都明白了。谁都想不到,这首诗词竟然是用这么粗浅的谐音汇成的一首骂人顺口溜儿。 真是太简单了,也真是太粗俗了。 而在一番恍然的哈哈大笑之后,人们很快又都轰然吵吵起来,幸灾乐祸的声音着实不少。 “哈哈,谁是尤三?够缺心眼的嘿,让人骂了都不知道……” “有意思。写诗的主儿也够孙子的,写在这儿,得让多少人跟他一起骂这尤三啊……” “要我说,要长成个包子样儿就别埋怨有狗追。弄不好这尤三真干什么缺德事儿了……” 就在这片热烈至极的喧闹声中,忽然,一个万分激动的骂声,极不和谐地响起。只见人群的外围一阵骚乱,一个精壮汉子嘴里怒喝着,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闯进人群的这个人,只认准了中年干部,上去一把就薅住了中年干部的脖领子。紧接着,他就带着愤愤不平的情绪破口大骂,吐沫星子直喷在了中年干部的脸上。 “你大爷的。敢骂老子?老子就是尤三……” 一听来人报出身份,中年干部可吓坏了,往后直挣蹦,还一个劲儿摆手,“你跟我急什么?诗又不是我写的……” 可惜这种解释全然无用,这个自称尤三的人根本不听,反倒更加恼羞成怒。他龇着牙,瞪着眼,恨不得马上就要抡胳膊了。 而中年干部刚才的自得,也已彻底消失不见。如今的他完全陷入了本能反应,只是面带仓惶大声惊呼,一心想要从尤三的手里挣脱。 围观的人们面对此情景,全都感到匪夷所思又惊讶至极。不少人又开始议论着说嘴。 “真奇了嘿,刚念完诗,居然就把正主儿招出来了?” “这小子就是尤三吗?骂的就是他?” “哟嗬,原来就长了这么个德行,还难怪了……” 第三十章乱仗 能演变成这种戏剧性的场面,要说也是分外巧合。 其实尤三刚才待在人群外头,一听里面有人说诗里是骂人的话,本来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打算好好听听谁那么欠骂。可随后他支棱着耳朵,听中年人把诗一念才明白,地上那诗原来是骂他的。他心里的火一下就蹿上来了。 什么叫流氓?习性就是称王称霸。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哪儿能让别人骑他脖子上拉屎? 尤三痞劲儿一来,事儿都没过脑子,就扒拉开人群,直接硬冲了进来。他找不到写诗的人,自然就迁怒于中年干部,一抓住就不撒手了。 随后,尤三那几个手下一见大哥要跟人干仗,也都挤进来帮忙。而对方就一个人儿,他们又自以为占理,还能不可着劲儿折腾? 所以尽管中年干部连声告饶,他们却毫不理会,反而干脆把中年干部围在了中央,你推我搡,尽情戏弄。 这时,周围的群众里有些有正义感的人看不过去了,想要来劝架。可这种想息事宁人的好人毕竟是少数,而更多的人喜欢看人吵架。于是有些好起哄的坏小子们,不仅阻止要劝架的人,还跟着在一边煽风点火。结果,正如他们所愿,中年干部很快就衣破帽歪,越来越狼狈。 中年干部够倒霉了吧? 但真正措手不及的是邢正义! 刚才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尤三身后,都已经掏铐子伸手抓人了。可就在他正要喊出“我是警察”的时候,突然尤三就跟抽疯似的往人群里猛扎,凭空吓了他一大跳。接着,在他的愕然中,尤三就跟大变活人似的,“蹭”地一下,完全消失在前面的人群中。再然后,他脑子里嗡了一下,彻底懵了。 居然再一次,目标在抓捕的最后一刻从他眼前消失? 邢正义连眼神都发的什么擒拿技术、心里对抗一下全玩蛋去。惊慌中的他腿直发颤,连躲都不会了。 洪衍武可反应快,他在旁边一瞄就看出赵振民不对劲,一伸手把赵振民拽到了身后。紧接着,他又主动往前踏上一步,独自跟冲过来的俩人硬碰硬。 别看冲在前面的寸头张牙舞爪声势最为惊人,可洪衍武早看出这小子是假咋呼真废物,压根就没当回事。待寸头一冲到面前,洪衍武只轻轻一拽这小子的衣袖,一垫脚使了个绊儿,寸头就走了个大趔趄。而且延着惯性一点没刹住脚,直奔人群就栽出去了。 但随后冲过来的大个儿却与寸头不同,半点犹豫都没有,狠狠一刀,直奔洪衍武的大腿刺来。从下手的果决来看,大个儿不仅经过实战,而且还是个穷凶极恶的横主儿。 不过洪衍武并不怵头,他老早就盯上了大个儿的眼睛。这是经验,通过眼神可以预计出对手要下手的方位。所以毫无意外的,洪衍武一伸左手,轻而易举就攥住了大个儿拿刀的右手腕。 这一下速度极快,攥了个瓷瓷实实。正是洪衍武让俩警察和寸头都领教过的抓腕儿手段。要按武侠小说里的说法,这叫空手入白刃。不过听着挺猛,其实也没那么神。事实上,这只是跤行里的基本招式,行话叫“单跺腕”。要想抓得准,全靠基本功下得功夫深。洪衍武是从学跤的第一天起,靠每日不间断地“拧棒子”、“抛石锁”,才打下了这副铁底子。 大个儿拿着刮刀的腕子被洪衍武一攥住,自然就想使劲挣开,可他左拧右拧甩了半天手,手腕子连分毫都动不了。 刮刀是让人由弱变强的东西,大个儿绝不放弃,他索性用两手一起上。可他呲牙裂嘴地强努着使了半天劲,手腕子照样被洪衍武单手攥得死死的,就像戴上了一副解不开的人肉手铐。 大个儿有点不相信似的眨了眨眼,接着嘟起嘴鼓起腮,像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接着试巴。 洪衍武也被大个儿的死心眼儿折服了。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还想试?他可不给机会了。 洪衍武终于出手。他左手抓着大个儿右手腕向自己右侧下方猛力一拽,同时他的右手去推大个儿的左肩。在两手合力下,瞬间就把大个儿的上半身拉偏了。 大个儿身子一扭,脑袋后仰,这时候就有点失衡。而接下来,洪衍武根本不用特意去瞅,全凭经验和感觉,左脚顺势向右上方狠踢,结结实实给了大个儿的右脚踝一脚。 这招儿叫做“大坡脚”,是跤行常见的对脸绊子。因为常用,所以不算什么高明的招术,但却更能说明这招的实用性。用跤行里的话说,“手是两扇门,全靠腿赢人”。这招儿诀窍就在于上下合力,在手拉人的一瞬间,用一踢的巧劲儿,来破坏对手的身体平衡。 而为了练成这一踢,洪衍武苦练“走绳”、“踢柏木桩”整整五年,每天少说俩小时,累计踢折了八根麻绳、两棵树、二十八根实木桩子。别说摔那些没练过的,就是大部分练过跤的好手,那也是一踢一个滚儿。 另外,力大身沉的大个儿还是从个没练过跤的。这小子脚下没根,浮得厉害。要用跤行里的话说,那就是个全靠傻力气的“力巴儿”(术语,指只会卖力气的外行),摔他正是“力巴头摔跤,给嘛吃嘛”。(术语,指没有防守能力,对方使什么动作都被摔倒。) 所以,当这么多的因素凑在一起,产生的最终结果就是,洪衍武只凭一脚,直接把大个儿像个纸人似的给踢飞了。 只见大个儿的身子向前一甩,被踢得腾空而起。随后,他身子侧转了一百八十度,脚向上抬,头向下摆,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再然后,这坨厚肉就象个沙袋似的平砸在水泥地上,被摔了一“打鼓”(术语,指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触地)。只听大个儿“吭”的一声,直翻白眼。而他手里那把刮刀,自然也撒了手,在地上划出老远。 与此同时,洪衍武身后响起一片掌声,竟有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看来,人民群众对这几下干净利落的实战表演,尚算满意。 在洪衍武身后,赵振民也目睹了动手的全部经过,他现在看着地上的大个儿直犯牙酸。同时,他也觉着洪衍武抓贼太有特色了。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邪门的招儿,就这一薅衣服一脚撂倒,看着是那么轻松自如,持刀的罪犯连一点还手的余地也没有。要是拿警察的擒拿术与之比较,动作可就太一般了。虽然擒拿术中也有拐子、别子、大背挎等等摔跤动作,可没这样靠踢人就能把人撂倒的招儿啊? 赵振民正暗自感慨,却忽然发现被摔得不善的大个儿哼唧着翻了个身。接着,又见这小子开始哆嗦着用力,撑起了上半身,似乎想要爬起来。而这时,就像有个人突然叫醒了他,他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铐他!” 一个激灵下,赵振民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警察身份。这会儿他脸上的和气可全不见了,眼睛瞪得就跟包子似的。随着“啊”的一声大叫,他直扑趴在地上的大个儿,一边用身体去压制挣扎,一边手忙脚乱掏手铐。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大个儿眼下的姿势可是难得一见的抓捕时机。人要想从趴下的状态下起来,本能地双手就会伸出来撑地,这就为警察控制住其双手提供最好的机会。而警察抓捕的第一要诀,就是要控制住对手的双手。 可干吗非得按住对方的手呢? 这可和武侠片中五花八门的招式不一样,警察的手法只讲究实用性。案犯的手一旦被按住,其余无论是靠脚踢还是牙咬,其杀伤力都十分有限。对警察来说那基本也就安全了,就可以从容进行搜身上铐等动作。 那……会不会碰上个暗器名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用口吐枣核之类的暗器伤人呢? 哦,那咱恐怕得把这本书改成金大师的同人作品,才会产生如此神奇的剧情。 咱们再回头说刚才栽出去的寸头。 当这小子在人群里止住脚步时,大个儿已被洪衍武撂倒。而当他再转头回来,赵振民也压住了要爬起来的大个儿。 寸头一见这情况就急了,很想上前帮忙。可他又怕打不过洪衍武,于是就偷着绕过洪衍武去偷袭地上的赵振民。可没想到才刚一靠近,他就看见赵振民扭着大个儿的一只手,正上铐子的情景。 眼睁睁看着一个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下砸在大个儿的手腕上。寸头魂儿都飞了。心说妈呀,怎么还真是“雷子”呢?这回事可大了! 而这时,洪衍武也发现了被吓傻的寸头。他见这小子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小脸更被吓得惨白。就故意上去一拍寸头肩膀,大喝一声,“别动!警察!” 这就跟条件反射一样。恍惚间,寸头肩头一抽,本能一哆嗦,“噌”的一下,就向前边蹿出去了。 可他上半身是出去了,下半身那儿,洪衍武早放了一只脚等他呢。结果,这小子又中一个绊儿。 别说,寸头的爆发力还挺猛。纯靠他自己的力量,竟来了个标准的“平沙落雁”加“饿虎扑食”,直接平拍在了赵振民和大个儿的旁边。纯水泥的地面,居然也被他砸出了“咚”的一声。就凭这动静,十分钟之内,这小子要能自己爬起来,算他身体好。 这一跤是太有喜剧色彩了,逗得场外不少群众哈哈大笑。更有不少好事的,还故意用嘘声嘲弄寸头。 可赵振民却没工夫乐开怀,他一看见眼前这又趴下一位,下意识“嗷”的一声,又扑在了寸头身上。接着扽过铐子来,照样是压身子找手。当他一套动作使完,寸头和大个儿已经像一根绳上拴俩蚂蚱一样,被拷在了一起。 而面对此情此景,洪衍武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疑问。 赵振民难道是……警犬专业毕业的? 这架势……怎么那么像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的,那招儿“关门放狗”捏? 第三十一章光膀子 另一边,邢正义现在可是真惨了。 从刚才动手开始,邢正义就对上了尤三。可俩人在别手较力上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制服谁,结果就变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尤三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而邢正义同样腾不出手来掏手铐。 其实要这样转磨下去,也没什么危险的。可尤三还有帮手,那仨小崽儿对邢正义是又踢又打又咬又拉。而对此,邢正义并没有其他应对办法,他只有把心一横,仗着年轻豁出去了。 那仨小崽儿根本不懂人事,下手越来越狠。于是,就在洪衍武刚解决完寸头和大个儿的时候,邢正义的脑袋被黑脸用一块砖头给开了瓢。这亏吃得那叫一个暴,当时血就下来了。 “啊哟!” 随着人群齐声惊呼,邢正义额头滴血,眼前很快就成了红色。可他死心眼,照样是不撒手。他就认准一条了,死也不能让尤三再跑了。 碰上不要命的谁都怕。尤三一看,邢正义血都流进了眼睛,还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他头皮登时发炸,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见血,那仨小崽也懵了。尤其是拍人的黑脸,手一哆嗦,砖头掉地上了。像他们这种半大小子就是不知轻重,都是激情犯罪,往往干完了才知道傻眼。 更绝的是那个偷着爬开的中年干部。他完全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双手捂头直打哆嗦,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唠,“别打架,别打架,打流血了我害怕……”别说,还挺合辙压韵的。 现在真是邢正义最需要帮忙的关键时候。要再这么下去,为了抓这几个贼还真能打废一警察。 幸好,洪衍武此时终于转过头来。结果,一眼他就急了,马上跑过来帮邢正义解围。 转瞬间,洪衍武飞奔而至,先一把一个,跟拎包似的拽开仨小崽。接着回手,每个人都给了一个脆生生的大耳贴子。再然后,他一脚直踹在了黑脸的肚子上,让这个“首恶”捂着肚子躺在了地上。而捂着脸的小油头和三角眼,看到黑脸呼疼打滚的样子,全被洪衍武的出手凶狠镇住了。 邢正义得到了彻底解放,但他却连口气都没喘,就像猛虎一样直扑面前的尤三。 尤三没躲开,被抱住了半拉身子。但他反应还算快,又兜手一拳,狠狠砸向邢正义的面门。 邢正义早被打木了,连躲都没躲,一低头,用脑门硬抗着挨了一拳。可这一拳太狠了,打得他眼前直冒星星,瞬间头晕眼花。 尤三抓住时机,下死力去掰邢正义的胳膊,很快就挣脱开来。 好在邢正义很快恢复了清醒。就在尤三刚分开他手臂的一刻,他及时变招,两手从下而上绕着尤三的胳膊,反手一抓,竟又薅住了尤三的脖领子。 抓获,是警察工作中最危险的环节,有个什么闪失就会前功尽弃。警察练擒拿术也并不是要你非得膀大腰圆,练过武术。他们的抓捕动作只讲熟练性和实用性,要点是第一出手要快,第二下手要狠。 以现在邢正义抓尤三脖领子的这个动作来说,已不知练过多少遍了。根本不用想,下面一系列动作全是自然反应。他把人往怀里一带,脚下一绊,尤三“咕咚”一声就仰面躺在了地上。 尤三可没料到这一手,倒地的瞬间就有点愣神。可邢正义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又一跨步骑在他身上。接着从后腰掏出手铐,用得劲儿的一只手攥住铐子一头,就当着尤三的面,往他手腕上“咔嚓”就是一搭。完后还没等尤三醒过闷儿来,邢正义又一搂他另外那条胳膊,再一铐,齐活。这份干净利落脆,绝没半点拖泥带水。 上完铐,邢正义满脸兴奋,冲着还傻愣愣举着两手的尤三一瞪眼。“小子,认识这玩意吗?” 邢正义满面是血的狠样吓得尤三打一个寒颤。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警察,手上的“银镯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这时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抓捕成功! 邢正义随之而来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累。 他刚才和四个人纠缠时候精神高度集中,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时给尤三上完铐子,这口气一泄,两腿就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虚脱得只想躺下。 邢正义正喘着粗气,却瞅见旁边的洪衍武冲他一竖大拇指。“漂亮,铐子上得真熟。” 这话让筋疲力尽的邢正义一下就高兴起来。就连洪衍武自己也不知道,这马屁正拍在点儿上。 敢情这一个来月,邢正义天天都在琢磨怎么铐人呢,没罪犯他就拿赵振民练手,铐得赵振民手腕破了,接着邢正义就自己给自己上铐子练。洪衍武现在这么一夸,不仅让邢正义觉得没白练,而且还生出了那么点英雄惜英雄,好汉识好汉的感触。破天荒的,邢正义竟跟洪衍武逗了一句:“干什么吆喝什么,警察不会戴铐子还行?” 可邢正义正美着,还没来得及把气儿喘匀,就又听洪衍武冲他急着大喊,“小心!别松手!” 邢正义这就一愣。按他的想法,尤三想跑根本不可能。人都被铐上了,还哪儿跑去。可他却忽视了一点,他穿的是便衣。 便衣怎么了? 便衣还真不一样。一般穿着警服的警察铐人,那说铐谁就铐谁,犯人多数都老实着呢。但是被便衣抓住的犯罪份子往往反抗得特别厉害。 应该这么理解,罪犯确实是怕警察,但表现形式却又不同。面对穿“老虎皮”的警察,光警服代表的权力和威严就足够让罪犯心虚哆嗦,你让往东就往东,你让他抓狗决不敢撵鸡。可要是面对便衣,在罪犯的眼里可没有穿警服的那么可怕。被抓后,罪犯第一个反应当然也惊恐,可随后就会想着怎么挣开跑了。 尤三就是这样,被铐上之后,他片刻间就从恐惧里反应过来。接着脑子一转,就决定找机会跑。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别说今儿已经把“雷子”脑袋开了,就他身上就大信封,那罪过就轻不了。他再一看邢正义面露疲惫,正抹汗呢。这可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万一能脱身可就算捡着了。 一动这心思,尤三立刻满地打滚撒泼,猛然间就把骑在他身上,还单手抓铐的邢正义给掀了下去。 尤三铐着还这么猛? 要说手铐这玩意,那就是个铁圈。勒着是疼,可尤三要是豁出疼忍着,他还真不把铐子放在眼里。 一摆脱了邢正义,尤三嗷嗷叫着跳起来就想逃,那动作真比兔子还快。 邢正义哪干呢,他也是蹦起来就追。 尤三逃命心切,直接就闯进了人群,而邢正义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一头冲了进去。 围观的群众这时唯恐躲避不及,就像海水一样给他们分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俩人边跑边打,这就开始了一幕史无前例的精彩追击战。 邢正义先在后面猛地一蹿,一把抓住尤三脖领子。“刺啦”一声,尤三的棉袄罩衣撕开了。 可尤三根本没回头,直接往前一个大跨步。 邢正义同样紧追不放,这回抓住尤三袖子。一扯,又掉了。 尤三再次加速猛蹿。 邢正义也咬牙,继续闷头猛追。终于,他第三把又抓住了尤三破外套下面露出来的棉袄,这回可抓了个瓷实。可没想到尤三极其果断,竟自己抓住棉袄前襟狠命一拽,“蹦、蹦、蹦”,把扣子全弹开了。接茬,这小子扭身一甩,撕破了棉袄直接扔了。 邢正义这下彻底急眼了,甩开两条腿冲刺着再抓。“哧”的一声,就连尤三最里面的跨栏儿背心也给扯了。这下,尤三彻底光膀子了。要是邢正义能再抓着这小子的裤子,尤三就真成国内裸奔界的鼻祖了。 看热闹的人们今儿可算开了眼了。一个是满面带血的警察,另一个带着手铐的罪犯。一个要抓要抓我偏要抓,一个不让不让我偏不让。俩人从圈儿里滚到圈外,冲破了层层人群乒噔乓当地干仗。初春尚寒大冷的天儿,居然撕扯到罪犯光了膀子。谁见过这景儿啊? 洪衍武这时也看呆了,就连他都没见过逃命这么顽强的。 真成,抓贼竟然抓出一半裸来! 就这样,在众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追逃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的情况之下,邢正义和尤三在人流中一追一赶,越跑越远。 洪衍武瞬间醒悟过来。还傻看什么呀,得快去帮忙。 他遥遥冲赵振民呼哨一声,就把仨小崽儿扔在了一边。然后全速飞跑起来,紧跟着俩人追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拳打乱坠的 洪衍武和邢正义一前一后紧追尤三。 由于是在人流里奔跑,免不了左闪右躲辗转腾挪。仨人各个都像猫似的,一窜一跳地避着顺行的行人。那些迎面而来的行人,也几乎全在惊讶中或站或躲,生怕被他们迎头撞上。 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高速奔跑方式,邢正义趁尤三躲闪一个行人,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可惜尤三马上就像砍树一样猛抡胳膊,再次挣脱。 这时,奔跑中的洪衍武发现前方人流越来越密,眼看就是进站口了。他担心尤三会逃脱,忍不住在后面大叫一声,“扑他!” 其实邢正义早就想扑了,就是怕有个失误让尤三跑了,一直没敢。一听这嗓子,知道了洪衍武就在身后,他没等话音落地就是一个前扑。还真是不错,一把就搂住了尤三后腰。紧跟着,他顺势叉开双腿全力拖地,并招呼洪衍武快来帮忙。 身后拖着个大活人,谁还跑得动? 尤三真急眼了,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一招小洪拳里的“倒撞钟”,扭身推肘向后就是一撞。这一撞劲儿可真不小,虽然只撞中了邢正义的肩膀,可邢正义疼痛下,手臂也不免一松。尤三就趁着腰间一松之际,紧跟着又使了一招“后撩腿”,一脚正中邢正义的胸膛。 这招又叫“蹶子腿”,是戳脚里极其阴险的招术。而戳脚相传,却是宋代水泊梁山武松的武艺。其实在评书《水浒传》里也有这招,只不过是另一个名字,叫玉环步鸳鸯腿,那可是武二郎打倒蒋门神时用的大招儿。而邢正义就是再猛,也比不了蒋门神呀?于是,尤三用这极著名的一脚,直接就把邢正义给蹬飞了。 尤三乍一解脱,就开始撒开丫子狂奔。可因为刚才的耽搁,来不及加速,跑了几步,还是被冲刺狂奔的洪衍武给撵上了。 洪衍武眼见尤三上身净光净,一点抓头也没有。他干脆借着惯性从后面一搂,一个夹脖别子给尤三扔了个跟头。 别说,尤三还真算个好把式,触地时一个就地滚,一翻身就起来了。可他的去路,却已被洪衍武用身躯挡住。 倒在地上的邢正义这时才刚坐起来,他捂着胸口疼得直喘,可还惦记着最重要的事,冲洪衍武一个劲喊。“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洪衍武死盯着尤三回应。“放心,跑不了。” 尤三揉着脖子大口喘气,一听就咬了牙。“王八蛋!” 旧仇又加新恨,这就叫冤家路窄。尤三心知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僵持,必须得抢在被人群围上前,才能逃走。他一声低吼,红着眼睛向洪衍武硬撞过去。 洪衍武一点不慌,迎着尤三撞来的身体屈臂躬身,就在这小子擦身之际,他原地摆腰使了一个“泻力转儿”。结果尤三就像条瞎了眼的狗,头前脚后地扑飞而过。接着,洪衍武趁这小子还没站稳,追上去又是一脚,正中尤三的屁股。再看这小子,一个狗抢屎,胸腹着地搓飞了。 邢正义见此情景长舒一口气,而开始围拢的群众亦发出一阵哄笑。 不过洪衍武知道,这下虽狠,但尤三绝不会无还手之力。他从容走到尤三的跟前,双手抱拳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果然,尤三很快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胸口已经擦伤了,全是血道子,左脸也全是土。 尤三环顾四周,周围已经被看热闹的群众围死了,逃走的路彻底没了。他脸色变得铁青,转头狠狠盯着洪衍武。“你竟敢‘抬人’?坏规矩可……” “打住。”洪衍武阴着脸打断,“道儿我给你盘了,可你偏不走,明摆着是你硬要撞山的。” 尤三眨了眨眼,又抱拳一拱手,“放我一道?咱们好说……” 洪衍武嗤笑,“甭废话,都到这份上了,撂平我你走人。” 尤三怔了下,变脸冷笑,“你这是欺负我铐着手啊?够英雄。” 洪衍武嘴角带上了一丝嘲弄。“激我?不是瞧不起你,只要你能让我上半身着一下地,今儿我就放你了。” 尤三明显激动了。“说话算话?” 洪衍武正要答应,人群里,邢正义突然叫了起来,“不行!不能放……”。紧跟着,他急赤白脸扒开人群,踉跄着走了进来。 邢正义从刚才尤三一挣脱,就在心里痛骂自己废物,骂自己的轻忽。如今好不容易才堵住了尤三,他哪儿能同意洪衍武打这个赌? 洪衍武明白邢正义的想法,其实他打赌只为找个机会好好揍尤三一顿,否则直接抓了人,他今儿憋的这些火哪儿撒去?至于尤三要赢了怎么办?他还就有这个自信,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于是他马上对邢正义下了保证。“你放心,这小子要能从我手底下走了,你把我关进去。” 邢正义见洪衍武犯拧,急得不行,还要再说。可就这时候,一直寻找着机会的尤三趁洪衍武走神,突然动了。 尤三可不在乎卑鄙不卑鄙,在这种紧要关头,根本不留手。他猛一进步,左腿踢出,上来直接就是最娴熟的杀招“二起脚”。 见此情景,邢正义失声大叫,“小心!” 说实话,提醒的有点晚了。可洪衍武反应迅速,他先向左一闪身,接着就右臂屈肘倒竖,做出了非常正确的防御姿态,其应变之快也让尤三不由暗暗惊讶。 可尤三还留有后手,没等脚踢实,他瞬间又改换成右腿飞踹。一个“朝天蹬”,直奔洪衍武的面门。 按道理说,尤三的进攻时机和进攻策略都对。这一脚也实在出人意料,要是踹实了,洪衍武非仰面飞出去不可,弄不好就得永久破相。 可洪衍武毕竟不是普通人,论打架,他比尤三更有实际经验,而且传授他跤艺的玉爷也绝非体校的武术教练可比。不知是来自于某种先知先觉的预感,还是一种久经考验的实战本能,尤三才刚一收左腿,洪衍武就立刻醒悟到上当了。接着尤三右腿一动,洪衍武马上觉察,这才是藏着的杀招。 发现危险,洪衍武再次应变,在闪身的半途急急打了一个后旋儿,把身形将将刹住。 只是尤三在体校六年的苦学苦练全部倾注在这一脚上,右腿带风,迅若雷霆。所以洪衍武的躲避动作还是慢了些,仅仅扭过了一半的身子,尤三这一脚就到了。虽没踢中面门,但还是擦着他左耳边过去了,耳朵差点没被踹掉。 “好!”观战人群中一阵兴奋的喊叫,这次是为尤三精彩的一踢而喝彩。 而在这潮水般的声音覆盖下,同时还有“哎呀!”一声,这却是邢正义在替洪衍武揪心。 洪衍武连退三步才住脚。他耳朵火辣辣的生疼,一模没血,是擦伤。这时他醒过闷来,敢情尤三练的是另一路。 没踢中洪衍武,尤三也很意外,可随后他又一见洪衍武的扶耳动作,知道还是伤了对手。这下得意了,还说上了硬话。“小子,现在知道这山有多高,有多横了吧?老子这招还从没落空过,凭这腿就能收拾了你。” 洪衍武脸黑了。“别美,今儿我要不把你摔出屎来,算我没练过。” 这么一对话,洪衍武和尤三现在全都知道对方的路数了。老话说,拳打乱坠的,跤摔不会的。今儿可是练拳的正撞上练跤的了。俩人开始互相瞪眼珠子狠盯,谁都没有丝毫畏缩的表示,全铁了心不共戴天了。 邢正义在一旁看着俩人较劲,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本来他对洪衍武的本事充满信心,可尤三一亮出这漂亮的一脚,他现在也吃不准谁的功夫更胜一筹了。 其实要说劣势,洪衍武和尤三现在都有。练武术讲究南拳北腿,尤三双手被铐,他的俩南拳只能当一个使,主要攻击能力也就靠北腿了。而洪衍武的劣势是尤三光了膀子,练跤的最怕没抓挠,这就相当于少了一半的绊子。因此,俩人基本是半斤对着八两。 但是,洪衍武偏还放了大话,说只要他一个后背着地就得放尤三走。先不管这承诺作不作数,要单从胜负上考虑,洪衍武面对的限制要比尤三大多了,但凡有点闪失可就栽了。更何况,尤三显示出的狠劲可非同一般,要是情急拼命…… 就在邢正义望着场中忧虑的同时,尤三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抢先动了手。 这小子一步冲到洪衍武的身前,双手握拳,弯腰前顶,一个大洪拳的“金刚捣杵”,撞向对手胸口。 洪衍武刚吃过亏,谨慎起见,他一个闪身跳开了,然后只用滑步绕着尤三游走,寻找机会进攻。 尤三却以为洪衍武是胆虚,心里一宽,待洪衍武绕到身侧,一个“侧丁腿”,牟足了劲儿踹向洪衍武的腰间。 有点武术常识的人都知道,侧踹由于是直线进攻,速度快,威力猛,躲避尤为不易。而这招丁腿是戳脚拳中的独特腿法,除了以上这些优点,还要加上灵活多变,因而也就更难避开。 洪衍武见这一脚的势头,已知避之不及,索性正好抻抻尤三的斤两。他索性奋起右腿,由下而上,一招“大坡脚”,迎着尤三右腿脚踝就过去了。 谁也没躲,俩人都咬上了后槽牙。只听“腾”地一声,两腿相交,洪衍武小腿迎面骨被尤三蹬了个正着,而尤三的踝骨也被洪衍武的腿骨给稍上了。 就在一股大力之下,洪衍武先忍不住“嘿”的一声,尤三也跟着“啊”的一声叫,俩人都各自倒退了好几大步。 一瞬间,周围寂静下来,观众们谁也不说话了。而邢正义尤其紧张,紧握拳头的指尖都发白了。光听声儿他就知道。这一脚,真是实打实硬碰硬,弄不好谁就会受伤,甚至还有可能骨折。 终于,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中,场中的俩人都站定了。而此时,高下立分。 只见洪衍武只甩了甩腿,就没事人似的接着上前。而尤三则活动着脚腕子开始倒退躲避,动作看着也不再那么利索,大概率是踝骨伤了。很明显,这次腿功的拼斗,洪衍武占着大便宜了。 “这小子,真不白给!” 邢正义从担心转为欣喜,忍不住叫出了声。他现在再不怀疑洪衍武的身手,只盼洪衍武快点制服尤三,重新缉拿归案。 围观的人群里却出现一阵喧闹,刚见识过尤三二起脚的风采,许多人都没料到是这种结果,一时间议论嘈杂。 “这小子刚才挺生的呀,看这一身块儿,还以为是个高手,怎么输了?” “就是,光着膀子耍单,还以为多猛呢,敢情是鸡屎拌面——假卤(鲁)……” “你别说,刚才那脚‘朝天蹬’就不简单,兴许光膀子的还有其他绝招呢,再看看……”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尤三这时真是满心惊诧,他六年的站桩功夫全在腿上,一脚能踹折一碗口粗的桩子。他怎么也不相信,比腿居然输了! 而相反,洪衍武现在可美透了。他十分享受这种久违的快乐,全身的肌肉都在兴奋的跳跃。 什么拳打乱坠的?敢情也是花拳绣腿样子事儿。 哼,甭跟这小子客气,今儿还专摔这不会的了。 打架,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啊! 既然试出了尤三的底细,洪衍武也就不再耽搁。他一个进身,右脚又是一记有力的坡脚,直奔尤三的左踝。没别的,他就是故意欺负人,以强凌弱。 尤三急忙抬腿避让,可他左腿一让过洪衍武的出击,全身重心就完全落在了右脚上。而在此时,洪衍武的左脚生风,竟然同样使出一个迅捷有力的坡脚,闪电一般再次踢中了尤三受伤的右踝骨。尤三顿时两只脚巴丫子朝天,飞了出去。身子在空中又横抡了半圈,才重重拍在地上。 “好啊!” 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可以左右开弓,这一次群众欢呼更是热烈,甚至还有人吹起哨来,只不过这次叫好儿可是给洪衍武的。 而邢正义更加兴奋,挥拳加油的同时,脚下竟忍不住模仿起洪衍武的连环坡脚。 没办法,这一脚实在是太漂亮了! 尤三再爬起来时,他满脸落满了土和汗水。他抹了一把脸,彻底成了个大花脸。 洪衍武一看就乐了,故意气尤三。“我可等你收拾我呢,有什么绝招尽管使,千万别藏拙。” 尤三被奚落得怒火中烧,他眼睛里射出一股穷途末路的凶光,在嘴里恨恨地骂了句“你屁眼拔罐子——嘬死(屎)哪!”,就泼命般扑了过去。双手锤,撞金顶,连环套着连环,一个劲儿往洪衍武身上招呼,丝毫也不顾惜力气,一看就是小宇宙大爆发,打急眼了。 洪衍武与之相比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矮身侧步,灵巧地从尤三腋下、身旁钻进让出,找着机会抓尤三身上的零件。说实话,也就是尤三上身光溜溜,要不摔这小子十回也有了。 很快,尤三第三次扑击再次落空,不由得开始泄气,攻击逐渐变得不够果断凶狠,动作也欠疾猛。而这时洪衍武抓住了机会,趁尤三气衰力竭行动迟缓,一个进身屈膝,正撞在尤三的小腹上。 尤三吭了一声,身子就像块门板,平直地拍在了地上。落地的同时,他像是摔岔了气,不由自主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叫。 四周不禁又爆响起一阵掌声和喝彩。比武是精彩的,招式是混乱的。群众是激动的,场面是热闹的。这俩人你来我往,伏虎拳,旋风腿,远踢近打靠身摔都使了个遍,简直像唱《安天会》一样,可就差孙猴儿的金箍碌棒了。 可这次似乎尤三是真“歇菜”了,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洪衍武走过去用脚踢这小子。可尤三仍旧动也不动,只闭着眼,大口喘着粗气。 洪衍武放松了,扭身回头。很快,他就从人群里找到了邢正义,抹着汗冲邢正义点了下头。 “成了!” 邢正义差点乐得蹦起来。要知道,今天抓尤三可太波折了。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这小子有多能折腾。谁能想到这小子都被铐上了,竟然还敢反抗?要不是洪衍武,尤三绝对已经逃掉了。 最能让别人改变看法的,就是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行为。邢正义对洪衍武这个功臣,现在不仅再无半点身份上的歧视,反而全心全意地感谢。 人家一个两劳人员,就算为了表扬信,但抓贼这么卖力气,也算觉悟高了。 古人怎样说来着?——英雄每出屠狗辈。 第三十三章跤摔不会的 感受到邢正义的喜悦。洪衍武正笑呵呵要走过去,可忽然间发现,邢正义竟又脸色大变,指着他大叫“小心!”。 洪衍武下意识感到身后不妙。可还没来得及转头,眼前一晃,一双带铐的手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锁喉! 全凭经验,洪衍武猛地往下收紧下颌。还好,手铐勒在了他的下巴上。虽然一阵生疼,可也幸亏及时。否则,要是这“夺命锁”勒在喉头上,他可就彻底丧失反抗能力了。 至于下黑手的是谁,不用看也知道,尤三这兔崽子刚才装死呢。 “小子,勒不死你,我跟你姓。” 随着身后尤三恶狠狠的声音传来,洪衍武只觉从手铐又传来一股大力,强拉着自己向后。他不得不随之退步,心中却生出自责,明知尤三这小子阴损还疏忽大意,终于酿成大错喽。 尤三可不管洪衍武怎么后悔,他用手铐勒着对手,开荒牤牛似的只顾猛拉。这时候,别说目眦欲裂的邢正义,在场的每个人都断定洪衍武要倒霉了,必定要被仰面掀倒。 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竟出现了。洪衍武被尤三硬拉着,仅仅几步,脚就停住了,尤三反倒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怎么回事? 当人们均感到匪夷所思时,冲上来帮忙的邢正义也停住了脚。他仔细一看,顿时放心。原来洪衍武已经强行掰开了尤三的手,而且他的俩只手分别攥着一只尤三的尾指,正在硬往后撅。 “别,折,折了……”尤三的惨叫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猫,疼痛使他挺直了胳膊,不敢再动。 洪衍武见尤三已被制住,一抬手,先把尤三两只带铐子的手从脑袋顶上摘开,解除了脖子上威胁。接着他又一拽,使尤三贴到自己的背上。而就在他把尤三两只胳膊刚搭到右肩上的时候,连着一个躬身,一个漂亮的大背跨把尤三翻着跟头揉了出去。触地一瞬间,尤三的胸腔里被砸出一声哀叫,声调细微暗哑,像极了一条被踩了肚子的狗。 “漂亮!” 现场响起了一声狂热的欢叫。这漂亮的一摔,让某位群众简直太来情绪了,率先叫了声“好”。而就在这声极其兴奋的喝彩带领下,这里仿佛一瞬间变成了老天桥的跤场,许多人也跟着激动万分大声欢呼起来,叫好声此起彼伏,场面顿时达到了沸腾的程度。 邢正义也再次露出笑容,洪衍武带给他的惊喜一次比一次大。按说,毫无防备下被铁链锁喉,实在是一种必死的局面。可就这样的情况下,这小子楞给玩出了彩来,反败为胜。这绝对印证了教练说过的话,真正的高手不用蛮力,而是脑子。 对洪衍武佩服之余,邢正义心下也不由一阵后怕。通过这次抓贼,他发现尤三的攻击性和反扑能力实在太过吓人,亏他还自不量力,想要单独抓捕,要是刚才被尤三勒上的人是他…… 嘿,今天没出事纯属侥幸。 再看尤三这边,要说这小子身体素质也真够好的,摔得这么狠,只缓了不到一分钟,他马上又一骨碌跳起来。不过这次起来他可不敢再打了,唯一的动作,就是躬身往人群里腿下面钻。 想跑? 洪衍武二话没说,追上去飞起一脚,又把尤三横踹了个跟头。 尤三逃跑受阻,眼睛里闪出怨毒。可他却丝毫不敢在地上停留,马上爬了起来,又换另一个方向接着跑。与此同时,他还嘶声大喊。“并肩子(黑话,同伙)出来啊,水漫了(黑话,有敌人)……” 围观的群众和邢正义听到这高呼声,全都不知所云,还以为尤三在撒癔症。只有洪衍武知道,尤三这是在用黑话在招呼同伙,而且,这大概也是这小子困兽犹斗的最后一招了。 说实话,对此洪衍武根本无意阻止,相反还期待能来些更刺激的游戏。所以他轻松追了上去,也没堵尤三的嘴,只用左手薅住了这小子裤腰带,右手又一搂这小子脖子,一个“盖后楔别子”,又把尤三拧倒。 要说尤三还真有股顽强劲儿,借着摔势,一转屁股打着骨碌又爬起来,再换另一个方向。嘴里仍胡乱招呼着,“邪唬!皮子!二头!亮青子秋鞭(黑话,动刀子下狠手)……” 不用问,这些肯定是他同伙绰号。洪衍武照旧不急不火,追过去又是一“坡脚”。 就这样,尤三起来被踢倒,再起来再被踢倒。这小子自从右脚踝一受伤,就好像脚下没了根,那真是使一个吃一个。可又是老半天的功夫过去了,尤三虽然在挨摔中一直不屈不挠高呼,但他招呼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已经第六次踢倒尤三了,洪衍武不由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结果依然让他失望。 尤三也终于清醒了。虽然不知为何,可他分明被同伙们抛弃了。当他一明白再也无望逃掉,起来也只会再被踢到后,身上那顽强劲儿突然消失了。他彻底闭上嘴,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任凭额上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邢正义看到尤三颓废的样子,知道大局已定,走进场中央就要带人。可洪衍武却还不肯罢休,他一伸手挡住邢正义,皱眉径自走过去又踢了尤三一脚。 “起来!” 尤三楞了,站在一边的邢正义楞了,连围观的人们也楞了。谁都不知道洪衍武为何这么大的邪火。 那洪衍武是怎么想的呢?其实他是觉着,今儿受的罪、倒的霉全是因为尤三这个罪魁祸首。而且这小子刚才的锁喉偷袭,那明显是奔着要他命去的,他自然也就要往死里去整治尤三。对他而言,现在不过是报复的开始。 “我叫你起来!” 洪衍武恶狠狠叫着,同时用右脚尖点向尤三的肋骨。 这一脚可有讲究,目标是肋间神经丛。尤三一挨上,才知道什么滋味,他“嗷”一嗓子,就又蹦起来了。 可洪衍武的左腿照旧又是一“坡脚”,尤三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就又“咕咚”一下扔在地上。 “起来!” 洪衍武再次命令。 尤三这回却像条死狗似的,只双手横抱,护着胸口蜷缩在地上,看样子是想硬抗着耍赖了。 “不起来是吧?哪儿有这么便宜。就冲你背后跟我下黑手,今儿我也得对得起你。” 洪衍武狞笑,这次狠狠一脚朝尤三的脖子踩了过去。 脖子可是要害,挨上命就没了。尤三真吓坏了,一翻身歪歪斜斜地爬起,勉强躲开。看动作,明显是脱力了。可洪衍武却对尤三真心厌恶到了极点,一点不心软,照旧是一脚撂倒。 就这样,洪衍武的“坡脚”踢得一下比一下更狠,而尤三摔得也一下比一下更重。 踢人的,是死活不肯放过目标,全把对方当成了球踢。而挨摔的,完全无法抵抗,每次都是被迫爬起来,然后踉跄着四处逃窜。 现场没有了起哄叫好声,所有人都表情僵硬,看得倒吸凉气。 又是连续三四个跟头,精壮的尤三终于垮了,任打任骂死活不肯再起来,只是躺在地上哭喊,“别踢了!不打了!我真不行了!” 可洪衍武却还不依不饶,见尤三要耍赖,他楞去生拽。而尤三为了躲避,甚至满地打起滚来。不一会儿,整个身子就滚得全是土 这场面,就连邢正义也觉得有些欺负人了。他不由拉住了洪衍武,“算了,这小子已经服了。再踢就出人命了!” “他就欠这个,该!”洪衍武嘴里虽不解气,可手却扔开了尤三,他不能不给邢正义面子。 可尤三真有点不知好歹,虽然他流着泪喘得跟风箱似的,已经被揍得够呛了。但他一见洪衍武听邢正义的,马上就又充起强硬,冲邢正义连声责问。“你们……太……太狠了,讲不讲理?不跑了还踢人,这……这是要命啊……” 邢正义带着厌恶皱起眉,“不踢你了。老实点,跟我们走。” 尤三没动,只咽了口吐沫,依然赖在地上。“你真……真是警察吗?凭什么乱抓人啊?我……犯什么事儿了?” 这一看就有点要撒泼的意思,邢正义恼了。“不是能铐你?冲你袭警,逮你就不冤。” 尤三强词夺理。“打破你头的又不是我,不能……因为我扇那人个嘴巴,你们就抓人吧。再说了,干嘛……干嘛把我衣服都扒了?” “跟谁装傻呢?自己干了什么不清楚?你身上的东西难道是自己飞过去的?”邢正义真火了,几句质问把尤三彻底噎死。 可尤三却宁死不肯束手就擒,只见他俩眼珠飞速一转,突然间就乱扑腾着大喊大叫起来,“我真冤啊!警察不讲理啦!警察耍流氓啦!警察扒我衣服……” 邢正义还没见过这么能撒泼打滚的无赖呢,直后悔刚才叫洪衍武停手。他正要去硬拉尤三起来,可糟糕的是,周围的群众竟然误会了,还有人发出了质疑。 “人家都服了还打人,也太狠了。你们真是警察吗?” “他真是贼吗?你们有证据吗?把人打成了这样,万一搞错了怎么办?” 邢正义对如何应对群众责问没经验,脑门一下冒了汗。为了澄清误会,他赶紧掏出了工作证拿在手里给周围的人们看。“他真是小偷。我们抓的是坏人……” 可就在他正苦口婆心解释的同时,偏偏尤三发现形式有利,开始嚎丧卖苦,痛哭流涕,一下把群众们的目光全吸引走了。 “呜呜……我腰被摔坏了,腿也折了,我被打残废了,我可起不来了。我没偷,你们认错人了……” 要说尤三也真是善于表演。他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坐在地上哭的涕泪交加,上身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土,连件衣服都没有,看着是要多惨有多惨。而善良的人们往往容易同情弱者,不少人刚才就对洪衍武得理不饶人有意见,这时候更加同情心泛滥。使邢正义面对的责问又增加了不少,愈加焦头烂额。 洪衍武可是烦透了,他最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趁着邢正义跟周围群众磨嘴皮子的功夫。他过去直接按住了乱哭乱嚎的尤三,“啪”,照着这小子脸上就是一个大耳贴子。 别说,还真管用,尤三一下就闭了嘴。 不过这一巴掌,可让周围群众炸了庙了。不光那些让邢正义疲于应付的人们,甚至还有更多的旁观者,此时都一起把矛头对准洪衍武,纷纷斥责他这种“光明正大”式的蛮横。 邢正义现在是左右为难,他知道洪衍武是好意,但这下,却让他更不知如何善了。 可洪衍武下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那些身后的指责。而只是集中精力去搜尤三的身。片刻间,他就把尤三全身都翻了一遍,虽然还没找到薛大爷给的那五块钱。但却从尤三裤兜翻出个信封和一沓散票子,这都是这伙贼下午的收获。 信封一被打开,群众激动的情绪马上就受到了抑制。因为里面光“大团结”就有二十来张,其余还有几十张崭新的一元纸币,和几十斤全国粮票。这可是笔巨款,而大家怎么看,尤三也不像个有钱的主儿。 尤三的伪装已不攻自破,邢正义很是高兴。而且现在从这些钱物来看,显然被偷的还是位出差的旅客。小三百块呢,扒窃里算大案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凝视下,洪衍武质问尤三。“这是什么?” 尤三不傻,只要没当场抓住,死也不能认账。“我自己的钱……” “嘴硬?行。”洪衍武语气平淡,手却不软。“啪”,又赏尤三一个大嘴巴子。 “啊?警察打人……” 尤三嘴角出了血,马上又想故技重施。可洪衍武根本不吃这套,一声“闭嘴!”的同时,又追上一记更重耳光。挨完这下,尤三半拉脸都肿了,可他却光呲牙裂嘴,再不敢吱声儿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对这位横主儿,他真没辙。 接着,“横主儿”从信封里又掏出了一张信纸样的东西,一边看一边继续质问尤三。“看见了吗?有介绍信呢,你给我说说写的是什么。嗯?” 尤三登时卡了壳,他可没想到信封里居然有这么要命的东西,赶紧转动眼珠打主意。而就在此时,“横主儿”又警告性的抬起了手。 尤三一见这手就苦了脸,只片刻就心理崩溃了,终于带上了哭腔连连求饶,“别打,我认了。是偷的,是偷的……” 尤三终于彻底认栽了。在洪衍武的命令下,他一瘸一拐乖乖站了起来,再没拧巴。 小流氓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软的欺、硬的怕,碰上一个拳头、来头、心计都比他硬的克星,哪怕他表面上不服,心里面也服了。拿现在来说,尤三在洪衍武面前,一切把戏都没了用,再耍赖只会倒霉。所以这小子没法不光棍,自然服服帖帖。 洪衍武把搜出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邢正义。而邢正义看着尤三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儿,竟被气乐了。对这小子,他再无半点怜悯,只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尤三还就欠被如此恶治才行。 周围的群众到这也看明白了,还真是便衣警察抓小偷。一发现真相,大家不仅对尤三的“待遇”都释然了。反而刚才替尤三说话的那几位还有些生气了,竟嚷着要再揍这小子一顿。这种立场转变可给尤三吓得够呛。 这时,还有群众发现了邢正义头上的血迹。大家一看人民警察为抓贼受了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有人叫起好来。 “好唉!硬汉!” “人民警察真牛!” “没说的,都给便衣同志们呱唧呱唧!” 也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周围的人跟比赛似的,全鼓着掌喊开了。 邢正义听着心里那个舒坦,比得了个金元宝还美。就在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一个人民警察,受到人民群众真心认同的光荣。 第三十四章一勺烩 与邢正义相同,赵振民这会儿也是感觉良好。 因为有洪衍武去帮邢正义,放心的赵振民也就没乱动,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原地,看管那五个到手的猎物。现在这五个贼一个不少,都在他旁边丧眉耷眼地站着,听候发落。 寸头和大个儿自然是两手相连,被拷在一起。那仨小崽儿却因为没多余的手铐,被几个小伙子按着。这些都是主动帮忙的热心群众,可也因为他们太热心了,结果这五个贼都额外捞了顿胖揍。 在几个小伙子动手的过程里,赵振民一直都在笑盈盈旁观。他对这伙贼皮开肉绽的呼疼声和讨饶声极为享受。直到五个贼个个被打鼻青脸肿,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他才意犹未尽地叫停。所以,当邢正义和洪衍武押着尤三找回来时,离着大老远就听见了,赵振民还在挤兑刚挨完揍的大个儿和寸头,报那“一吓之仇。 “舒坦吗?过瘾没有?”赵振民的声音幸灾乐祸。 “听不明白。”大个儿瓮声瓮气回答。 赵振民把调门升高。“装傻呢?干了什么不知道?刚才不还一起袭警吗。” 大个儿一下没了声儿,换寸头来接话。“您别上纲上线,我们真不知道您是警察。骗您是全世界的孙子,要知道,您毙我两回。” 赵振民不信那个。“你特爱贫是吧?甭来这套,反正你们动刀子了。你们现在倒是再跟我这‘雷子’挣蹦试试啊?” 寸头继续狡辩。“哥哥,我们哪儿敢跟您挣蹦。那就是削水果的,也防身。” 赵振民的嘴可不饶人。“甭跟我瞎喷。三棱刮刀我不认识?你们不是最会算计吗,好好算算,你们哪年哪日能熬出来?” 说到这儿,俩贼一点词儿都没了。 这时候,洪衍武和邢正义推着尤三终于挤进了人群。赵振民先看见了押在前面的尤三,顿时激动起来,兴高采烈叫了一声“还真一勺烩了?这得多大彩儿啊!” 不过,等下再一看见尤三身后的邢正义,赵振民马上又急了。“这一脸血了呼啦的,得多重的伤啊?快去医院,你怎么不要命啊。” 这话表面埋怨,可实际全是焦急和关心。邢正义心里就是一热,“你别担心,伤得不重……” “还不重?你看你这一身血……” 别说,也是因为赵振民的提醒,邢正义这才低头注意了下自己身上。可这一看,还真吓他一跳。原来流的血已经把他半拉身子都染成红的了。一瞬间,他眼神儿就有点发直。脑袋也忽然晕了起来,一仰就要摔倒。幸亏身后有洪衍武,及时扶住了他。 一晃之下,邢正义又清醒了,这下他脸可红透了。不为别的,主要刚说完硬话就犯晕,太现眼了。其实他自己知道,失血固然不少,可晕这一下主要还是心理作用。 但赵振民却误以为邢正义伤势不轻。他暴脾气一上来,马上就回身去找罪魁祸首。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把仨小崽吓得脸全白了。 刚才抓人时太乱,赵振民没看清到底是他们仨谁干的。他让几个小伙子把仨小崽儿放开后,就叫仨小崽并排站在了一起,然后马上突审。“说!你们仨谁干的?” 话音没落,“嗖、嗖”两声。小油头和三角眼齐齐往后退了半步,都指着前面的黑脸。 黑脸大概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哥儿们“抬”了出来。一看左右,眼泪差点没出来。接下来,这小子不知是真傻还是被吓着了,居然也跟着抬起手指向自己。 这下可把赵振民的火气彻底激发了。他上去一步按住黑脸后脖领子,就跟抓小鸡子似的薅了过来,厉声喝骂。“给警察开瓢,你还挺得意是不是?告诉你,这是枪毙的罪。” 不知道是天生胆小,还是听见枪毙给吓的。赵振民话刚一出口,就见黑脸在哆嗦中一翻白眼,“哦”的一声,竟然晕过去了。 赵振民可没想把黑脸吓死,慌张下把这小子像摇骰子似的大力晃着。“醒醒……” 好在黑脸很快醒了过来,可这小子一睁眼就又被吓哭了。“哇……” 而此时,赵振民又感觉到更大的不对劲。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臭呢? 他嗅着仔细一找,黑脸的两条腿正不由自主地颤悠呢,这股臭气就是从这小子身下发出来的,直往上蹿。敢情这小子被吓得失禁,拉裤兜子了。 乌泱一下,周围的人一起逃开,就连邢正义和洪衍武也不例外。大伙儿全跟看二傻子似的离着赵振民老远,每个人都捂着鼻子忍不住地笑。 赵振民真坐蜡了,这回麻烦大了,怎么把人往回弄啊? 还好,洪衍武是个“万能胶”。别看条件有限,他照样给赵振民出了个好主意。他先让仨小崽儿把他们鞋带都解了下来,然后又让小油头和三角眼再用鞋带儿把“黑脸”的裤脚扎起来。这就能带人走了,只不过得捂着鼻子将就点儿。 那还剩下四根鞋带呢? 也有用。那不仨小崽儿还没带戒具吗?也都用鞋带捆上。 俩警察可都不知道用鞋带怎么捆人。是捆胳膊还是捆腕子?这长度也不够啊? 他们全都凝神关注想看个究竟。 而就在俩警察好奇的目光中,只见洪衍武先挨个叫那仨小崽转过身去,然后又把他们的两只手一高一低地背过来对在一起,整了一个“苏秦背剑”式,接着就用鞋带把每个人的大拇指都给捆在一起。当这仨小崽儿一被捆上,立马呲牙裂嘴,看着还真老实多了。 俩警察绝没想到,只凭一个鞋带还真就能当戒具用。啧啧称奇的同时,俩人都觉着又跟洪衍武学了一手。他们并不知道,洪衍武这只是模仿了八十年代拇指铐的用法。而且这招虽然好使,却也相当不人道,如果稍微扣紧点那是极其痛苦,只要超过半小时,任谁也得黯然销魂不可。所以有了这个办法后,甭管多调皮捣蛋的犯人看见拇指铐也如同看见鬼怪。 似乎一切都忙活完了,可邢正义还觉着差了点什么。他苦思了一会儿,忙问赵振民事主在哪儿。 赵振民一听就傻了,“我没留意……刚才就顾着守这五个胜利果实了……” 这还真是疏忽大意。从反扒的角度来说,这抓完人可得把事主拦住,因为大部分事主被偷了后往往还不知道。而抓“佛爷”没“失主儿”还行?你捉住小偷了,找到赃物了,东西是谁的呀? 洪衍武一听也替俩警察着急。虽说信封里还有介绍信,可这年头通讯条件落后,事主要是走了,再找可费老鼻子劲了。 可他转念一琢磨,倒觉得那中年干部走掉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人即使不知被偷了,可看见警察抓到人了,总不能白挨顿揍不言声就走吧? 想到这儿,他赶紧向周围的人群里喊,“挨打的那个,快出来。刚才谁挨打了?人民警察给你做主。” 这么一喊还真灵,眼见着被偷的中年干部在人群里“蹭”一家伙就蹦出来了,脸上的五个指印还没消退呢。 “我挨打了,是我。民警同志,可不能轻饶了他们呀……”中年干部伸着脖子招着手,一脸委屈。 赵振民登时就乐了,他唯恐事主儿再消失,上前一把就抓住中年干部的胳膊。“差点让你跑了,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中年干部吓了一跳,猛然矮矬了一截。“别啊,我是挨打的。您别把我当小偷抓呀。” “呵呵,误会了。不是把您当贼,看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赵振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心说你这样的马虎眼,下次还得被偷。 见中年干部还在犯糊涂,邢正义也过来说明情况,还给干部看了丢失的大信封。 看着自己的东西,中年干部竟然还不敢相信,直到他翻了提包好一阵,才搞清了失窃的事实。这一明白过来,中年干部嗫喏着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与此同时,洪衍武在围观的人群里又扫了一圈儿,居然还发现了被仨小崽掏了的那俩郊区农民。这两位老兄大概从没亲眼见过警察抓小偷,正一脸新鲜样儿看得入神,也是没丝毫察觉到失窃。 洪衍武赶紧招呼他们。“两位大哥,你们的钱也都被偷了。” 两位老兄根本不信,楞了半天,才各自怀疑地摸摸了衣兜。 “啊?……扯布的钱真没了。” “俺也是……” 事实胜于雄辩,这下又出现了俩苦瓜脸。 洪衍武怕他们着急,赶紧指向邢正义。“没事,过去说。钱都在呢。” 两位老兄眼泪差点没下来。“谢谢警察同志喽。” 这个年代的农民确实不富裕,这一声“警察同志”带着真心的感激,竟叫得洪衍武有点脸红,还怪不好意思的。 邢正义和赵振民见状都忍不住一乐,可谁也没解释,似乎都想让洪衍武先臭美一下。 可就在如此和谐的时刻。尤三却突然发出了阴阴冷笑,不合时宜地破坏了气氛。 “嘿,还真把自己当‘雷子’了?别做白日梦了,到死你也是让公安局踩的货……” “啪!” 话刚说一半,赵振民就直接给尤三一脖拐。“有你说话的份吗!” 尤三大叫:“干嘛,轻点儿。” “啪!!” 邢正义又给尤三一下更狠的。“你说呢!” 得,骂一句就得挨一下,整个一傻瞪眼干吃亏。尤三闭上了嘴,他算术再不好也算得过这笔帐。只不过,脸上却还是一副不忿的样子。 邢正义懒得再看尤三,转身安慰洪衍武。“甭理他,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好样的。” 赵振民也说,“对,你跟他不一样,我认你这兄弟。” 洪衍武一下睁圆了眼,他真没想到俩警察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到他们对他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连他自己都纳闷,就一起抓了回贼,俩警察竟真跟他论上哥们了?他们这样的新警察,不是最爱拿大吗? 不过,这些疑惑并不妨碍他现在内心热流奔涌。他看得出俩警察对他的回护是真心实意的。为了这个,百年不遇的,他竟然也生出些真心的感动来。 可就在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不知是对他们“警匪合流”心生嫉妒,还是一点也见不得他的好儿。尤三冒着挨打的风险,竟不知死活又忍不住出声了。“嘿嘿,当‘针儿爷’(黑话,线人)是吧?告诉你……钱你找不回来……” 俩警察一听就火大,马上要动手再收拾尤三。 洪衍武却给他们拦住了,还冲他们挤眼笑了笑,“甭跟他制气,我来。” 说完他就搂过尤三脖子,阴着脸凑近这小子耳边。“明着告诉你,今儿就是老子带‘雷子’抓的你,连骂你的诗也是老子写的。现在送你一句话——再敢得瑟,非让你小子铁树开了花!” 明显是故意气人,尤三一听,眼里先是闪烁出讶异,然后又转为深深地怨毒。可他毕竟怕了洪衍武,也不敢再恶语相向,最后只有压抑着不平勉强撂了句。“别美,有你哭的时候。有人会找你……” 洪衍武一松手放开尤三,先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然后才故作夸张地说。“我好怕呀。你还真是咄咄逼人。不过,咄咄略显不足,逼人确实有余。” “哈哈!”俩警察被这一语双关的奚落逗笑了。 尤三却脑袋上青筋突起。“你……” 洪衍武像完全没看到尤三的羞怒,又换作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说真的,你这身板儿能抗多久?” 尤三一愣。“什么?” 洪衍武马上变脸嘿嘿坏笑。“我是说看你脸色发青,可别冻上,还得拿热水浇你。” 这话可太损了,俩警察忍不住又都笑出了声。 相反的,尤三却被洪衍武这几次三番的言语戏弄,气得连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再不说话,只摆出个烈士样儿来,梗着脸,扬着脖儿。偏偏一阵白毛小风吹过,他的皮肤极不争气地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又过了片刻,他再也充不了大尾巴鹰了,一缩脖儿,上牙碰下牙,竟“得得得”打上了摆子。 洪衍武正意犹未尽呢,一见这景儿又补了句。“凉快吧?我早说过,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层皮。不过确实没想到,你还真被扒光了。” “我……”尤三连血管都要爆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得呼呼直喘。 “哈哈!”赵振民已经彻底直不起腰了,手指着洪衍武,“你呀,都坏透了!” 邢正义也强忍着笑,“流氓习气。行了,你去把他那棉袄给他捡回来,咱们回所里去。再耽误,他非冻挺了不可。” 直到这时,一直都憋在洪衍武胸中的恶气,才算彻底撒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二头 在几个热心群众的吆喝下,围观的人群如海水般分开,让开了一条路。 只见人群中心,赵振民押着仨崽儿最先走了出来,他脸上完全是一副神气活现、志得意满的样儿。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仨盗窃团伙骨干。寸头和大个儿自然是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一副垂头丧气的德行。可样子最惨的还数尤三。这小子上身只披了件捡回来的破烂棉袄,看着就像只被拔了毛的鸡。而且哆哆嗦嗦佝偻着腰,只能一步一拐地走。 在这仨贼之后,再走出来的,就是负责押后的洪衍武和邢正义了。不用说,俩人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最后跟着他们走在队尾的,则是丢了东西的那仨事主。 别说,这一行十二个人排成的队伍还挺长。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他们蛇行一样穿过人群离去。 与此同时,却没人注意到,在通向火车站广场夹道入口的墙角边,还有十二个神色阴冷的主儿,正远远看着这一幕。 并排站在最前面的是俩二十出头的人。其中一个是个光头,身材敦实,一副典型的糙老爷们样貌。这主儿也没戴帽子,俩手都插在袖子里,正缩脖儿打着哈欠,一副畏寒的懒散样子。 而与光头并肩的另一个人则恰恰相反,正大敞着衣襟,却似乎一点也不冷。 要说这位不畏寒的主儿,容貌也很有特色。天生一副吊丧眼儿,说句形象的,长得就跟“哈士奇”似的。这主儿正用右手搭在眼眉前遮挡着阳光,聚精会神瞄着离去队伍的后影,看个没完。 还是光头率先开口,“邪唬,瞅见了吧?甭怪我不伸手。” “嘿,还真是‘雷子’。”叫邪唬的吊丧眼儿终于把手放下了,却又是一通抱怨,“二头你说说,尤三这傻缺,该交月份了倒‘折’进去了。这不是成心招程爷上火吗?” 二头可不愿置评,摸了摸自己亮光光的脑袋,只哂然一笑,“你回头跟程爷说清楚啊,我可背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 “哪儿能呢?”邪唬讪笑。其实他心里清楚,自从程爷把二头身边的老兄弟挨个挖走以后,这俩把兄弟之间就不那么对付了。二头这话其实就是防着程爷找茬。可他和尤三一样,也是程爷上位后亲手提拔起来的嫡系部队。程爷没发话,他哪儿敢明确表态?因此,就只好歪歪嘴先应付着。 正在尴尬间,邪唬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问,正好转移话题。他指向远处的洪衍武问,“唉,那走在后头,穿一身破烂的小子就是踹咱们山头的主儿?” 二头点头。“你跟程爷说,帮‘雷子’灭了尤三的,是自新路的红孩儿。” 邪唬一脸不忿。“没听过。我还齐天大圣呢。程爷知道他?” 二头嘴角悄悄翘起。“这可是一年前的煽主儿,在南城名声顶尖儿。该怎么办,还是看程爷的吧。” 邪唬不信,瞪起了眼珠子。“你懵我?看那岁数,小崽儿一个。” 二头又是笑笑,“岁数大还能叫红孩儿?你是没看见,刚才就是他把尤三揍成了花瓜的……” “爱谁谁,谁也不是吓大的。我就不信了,已经翻篇了东西还能捅破天?敢惹咱们,老子照样得放他三斤血。” 邪唬根本不服,说着狠话打断了二头。然后回头一个呼哨,带着他的六个手下,摇着膀子就走了。他现在第一要务,是给程爷报信。 “走好,回见。” 二头又摸摸自己的光头,笑呵呵目送邪唬远去。可片刻后,他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阴鸷,憨厚的笑容也转为讥笑。 “切!你才混多久,还给红孩儿放血?七百斤的牛八百斤的逼,你都快把牛吹死了。今儿算你邪唬命好,瞅见我了。要是老子刚才藏好了,你小子不知死活往里一扑,这主儿就能给你攥出屎来……” 二头咬着牙喃喃自语,这时他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二头哥,幸亏今儿尤三没答应,要不钱放给了他,这下全完。” 二头回身,看到了一张油头滑脑的脸。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手下的“小佛爷”滚子。 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一直挺招他喜欢。二头嘿嘿一笑,就给滚子后脑勺来了一“瓢儿”。“是啊,也算咱们命好,要不还真打水漂了。” 二头其余仨手下,一听这话也都露出笑容。这确实是一件幸事。 滚子忽然冲空场又是一指。“二头哥,你看……” 二头顺着指向看去,原来直到这时候,售票处旁边的车站派出所里才转悠出来几个警察。他们这时才发现空场上动静不对,正在刚才人群聚集的地方查问原因。其中有个细皮嫩肉大白胖子二头最熟,那就是永定门火车站有名的镇站之宝——郭大腚。 “还真够肉的,难怪叫大腚。不过对咱们来说,这还真是个千金不换的好宝贝儿。” 二头一句话,让几个人又都嘿嘿坏笑起来。 滚子转转眼珠忽然问,“唉,二头哥?今儿那俩‘雷哥’可够猛的,尤三一伙六个可全‘折’了。咱以后是不是躲着点儿啊……” “放心,那俩‘雷子’一看就是俩嫩芽儿,而且绝不是火车站派出所的。其实,今儿我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因为认出了红孩儿,才没敢让你们动。” 二头对滚子的担心作出了解释,可答案却让手下们都很意外。 门板忍不住插嘴,“谁?是说拿脚踢趴下尤三那小子吗?他比‘雷子’还吓人?” 二头觉得门板问得点傻气,瞄他一眼。“要只凭这俩嫩‘雷子’,今儿抢也能把尤三抢出来。可偏偏有这个红孩儿在,那就纯没戏。实话告诉你,咱们加上邪唬那边一共十二个人,绑一块都不够人家十分钟揍的。今儿没让你们往上冲,你们就谢谢我吧。” 门板真有点不服气。“大哥,有那么邪性吗?你这说的忒神了。” 二头咂了下嘴。“你还不信?尤三的功夫你们都见识过,可这回他那从不落空的二起脚怎么瞎眯了?没错,这小子是练过,可踢他的那个人更练过。结果怎么样?尤三不但腿瘸了,人也肿了。” 扎枪跟着赞同,“是厉害唉,尤三成天仗着练过成天牛哄哄的,好像咱们这儿除了程爷就是他了,还真没想到今儿让人揍的这么惨……” 门板却又抬杠,“可双拳难敌四手啊?好汉也架不住人多……” 二头知道门板一向爱犯轴(土语,指脾气执拗),不耐烦地打断。“废话,要是不能以寡敌众还叫什么好汉?一般能打的,一人能应付三五个的就算牛叉的了。你们谁听说过碴架,一人能干挺十来个的?告诉你,红孩儿就行。你小子就开眼吧,跟人家比,你见过的所谓英雄豪杰,那点能耐都只是蛤蟆跳。” 一说完这话,二头见除了大眼儿灯,剩下的仨手下听了都在撇嘴,就知道他们都不信。他也懒得再磨牙了,索性拉大眼儿灯当代言人。“眼儿哥,这仨小子屁嘛不懂,你给他们说说。” 大眼儿灯的绰号是因为长了一对特别大的眼珠子而得名。他岁数有二十五六,是所有跟过二头的“佛爷”中资格最老的。他在永定门混饭吃的时间比二头都长,连二头也得叫他哥哥。因为江湖经验足而且为人老成,从不夸大其词。所以他说的话,了解他的人一般都信。除此之外,大眼儿灯还是滚子的授艺师傅。 大眼儿灯对二头的要求倒是没推辞,他表情木纳,缓缓发言。“红孩儿是自新路那片儿的,煽起来就头两三年的事儿。年纪小,人挺狂,刚出道儿就号称‘震菜市口,戳陶然亭,踢白纸坊,摔永定门,一根擀面棍捅天桥儿,大院儿的全灭。’把周边的地界都得罪光了。可不论哪片儿的人找他,结果却都是一个字——‘折’。这不是说打输了,而是真折,敢上门找他‘练’的,不是折胳膊就是折腿。尤三算好的,要知道,被红孩儿踢断腿的可不只三四个人了。红孩儿也确实手硬,在南城就没输过一场。不光自新路附近的大小玩儿闹,就连白广路总参大院和水电部的孩子也都让他打怕了,被他收拾过的知名的玩主更多不胜数。就我知道的,这小子干趴下了南樱桃园的郎家五兄弟,玩跤摔断了南横街扣子的胳膊,扇过西四小五十八个大嘴巴,灭过先农坛大河流、小河流哥儿俩。就连咱们这儿以前的‘把子’,争地盘时和他走跤也输了。总之,这红孩儿打架从不肯吃亏,也从没吃过亏,是个人见人怕的祸头子。” 大眼儿灯一板一眼说完,之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又不言语了,这样反而更增加了可信性。 而滚子,门板,扎枪仨人听完,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干架没输过一场?这不成了武功天下第一了?也忒传奇了。 二头见几个手下终于信了,这才又补充了几句。“红孩儿还有一个哥们儿叫陈大棒槌,那也是个生主儿。不是和你们吹,前年夏天我亲眼所见,在右安门石桥上,这哥儿俩只凭一人一根红枣木擀面仗,就把右外老褡裢二十来口子全楔护城河里去了。那可真是俩牲口,纯靠生滚,连摔带打,就没一人能近身的。最后他们楞逼着老褡裢磕了仨响头才放这孙子上岸,那份儿可大了去了。” 一听这话,几个手下不由都咽了口吐沫,目露神往。 滚子却又问,“那照这么说,红孩儿是‘老炮儿’了?” 不想二头却摇头。“红孩儿混得时间太浅,资历不够。不过,就是‘老炮儿’也不敢惹他。” 几个手下一听,又都露出诧异的眼光。 二头只好继续解释。“‘老炮儿’可怕地方,除了心狠手辣,那就是江湖经验丰富,朋友多路子广。可要是赶上碴锛的话,‘老炮儿’也得靠底下兄弟帮衬,才能做到一呼百应。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红孩儿基本就靠他自己的俩拳头。‘老炮儿’要和他码上,或许暂时靠人头熟面子大,能拉来大批人马居于上风。但别忘了,谁都有落单的时候,总不能天天把集团军带在身边吧。要是只带着三四个人儿,那对红孩儿来说根本没用。一旦被逮着,可就只能由着人家搓弄了。现在都明白了吧?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敢惹红孩儿,事后报复你就躲不过去。要不是因为这个,就红孩儿这小岁数,凭什么能混上40路和19路两条线儿的‘把子’?” 一听两路公交线的“把子”,几个人全不言声了,谁都明白这份量,那是得包裹着多少腥风血雨才能达到的高度。 看着几个手下面露惊悸,终于在意起来,二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跟你们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们,而是为了教给你们一个道理。在江湖上混,不打奸,不打坏,专打不长眼。以后都得给我把眼睁大喽,擦亮喽,看准人再下菜碟。你们就吸取教训吧,别跟尤三那傻东西似的,不识真神给自己找雷嘬。” “是喽。”除了大眼儿灯还沉默着,几个手下齐齐答应。 二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再提醒你们,‘红孩儿’这仨字可只有星星级的‘老炮’才能这么叫,人家和菜市口的鬼子、前门的八叉都是平辈相称。换咱们,连我在内都得称红爷。别忘了,红孩儿可就住自新路,地头和咱们接着,以后难免遇见碰上。以后甭管什么事,见着这位小爷都客气着点儿,别自找不痛快。” “噢。”又是三声齐应。 “唉?二头哥,可这回红孩儿坏了大规矩,程爷必须得找回来呀?”滚子又问。 “哼,那也得看他找得回来吗?看吧,这会可热闹喽,够他闹心的。管吧,红孩儿他惹不起。不管吧,他又没法和底下人交待。况且,就冲他对40路还惦记着,这位小爷回来后还未必肯放过他呢?咱们程爷屁股下的这把椅子,现在坐着可不那么舒服喽。”二头说着就笑了,是真心实意从里到外的乐。 “不是。我是说咱们也是程爷的人,要去碴架咱不也得点卯吗?到时候……” 滚子边解释边犯愁,可不等他说完,二头嗤笑着又给了他一“瓢儿”。 “傻啊你。出工不出力会吗?再不成,动手时候学耗子溜边儿总会吧?你真欠火候呢,还是跟皮子多学着点儿吧。” “皮子?”滚子不由睁大了眼。“二头哥,你说……” 二头哈哈大笑。“傻小子,刚才眼儿哥早在人堆儿里瞅见皮子了。那老小子鬼精,一见红孩儿,就倒撅着腚,从人腿底下爬出去溜了。回头你看吧,这孙子肯定找个借口,说没听见尤三的招呼。” 二头说着又转向门板和扎枪,“还有你们,赶上这种时候都机灵着点。宁可学皮子狼狈点儿,也别傻实在,把自己填进去。” 说到这里,二头倒有点动情了,“别看你们仨跟我时间都不长,可咱们凑在一起是缘分。今儿我跟你们说几句实的。我和你们做兄弟就两条,一是保证咱们这口锅里有肉吃,另外的就是要你们一个个全须全尾,不缺胳膊少腿。以后有好处咱们务必争先,有危险让别人去。都是爹生妈养的,我不能拿你们的血去换饭吃。谁让你们跟了我呢?要说起来,像我滚了这么多年,也就现在才明白怎么回事。我现在就是个窝囊废,不会再去充什么英雄豪杰了,也不会再和什么人硬磕。你们要是谁觉得跟着我这样的大哥窝囊,要奔远大前程趁早说,我决不拦着。可我还告诉你们,偏门这条道儿不好走,别去羡慕那些冲在前面的。辉煌那是扯蛋,以后有你后悔的。无论你们以后跟谁,可千万别信什么哥们儿弟兄,也千万别拜什么把兄弟,更别哭着喊着两肋插刀,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那都是瞎掰。关键时刻,算计你的就是把兄弟……” 不知道触动了心底哪儿根弦儿,二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门板、扎枪和滚子面面相窥,他们感动之余都听出二头似是触动了某种旧日伤情。虽然大概其能猜出是和程爷有关,可他们对这些事的内情实在不太清楚,根本没法答话,也就只得低下头保持沉默…… 旁边的大眼儿灯看了看哽咽的二头,眼神里也闪过一丝黯然。忽然,他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今天二头的话,哪儿听哪儿了。谁要是敢外面瞎说,小心犯规矩。” 说完,大眼儿灯用眼神严厉地扫视了一圈,又警告似的举起了右手。 门板、扎枪和滚子全都一个寒颤。 大眼儿灯的右手上,除了拇指和尾指,其他该长手指头的地方可全是光秃秃的。 第三十六章得胜归来 总盼有朝一日能亲手抓个贼送进派出所,赵振民和邢正义今天可算是心想事成了。 在押解犯人这一路上,俩人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完全是哼着《打靶归来》走回来的。特别是当走进东庄派出所大门的一瞬间,俩人简直都美得冒泡了,全是小胸脯挺着,腰板拔着。看那个神气劲儿,要有人扇一扇子,他们能飞天上去。就这样,保持着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们一直走进了里院。说巧不巧,刚好碰上秦所长。 其实,秦所长也是刚带队回来不久。俩小时前,他一发现邢正义和赵振民偷跑出去,就猜到他们想私自行动。可他刚带上人去找他们,还没出胡同口就遇到了来报案的治保主任。一听说有人溜门撬锁,中午二条16号院儿被偷了三家,秦所长也就顾不上别的了,赶紧带着人去勘察现场。 可惜的是,忙了大半天却毫无线索,秦所长回来这正烦呢,在院里溜达了两圈,刚想进屋弄口水喝。偏巧听见了动静这么一抬头,结果正看见赵振民打头,乐呵呵带着仨背吊着胳膊,鼻青脸肿的小子走进了里院儿。 秦所长一眼就楞了,全没想到赵振民后面竟然又跟进来一对铐在一起的。他再往后瞧,哟嗬,居然还有人,又进院一个双手戴铐,袒胸露怀披着件破棉袄的主儿。 乍一看这个人,秦所长还奇怪呢,心说抓个“盲流”怎么还上铐啊?可再细一看,这人可比“盲流”惨多了,不仅被冻得脸色发青,能见着肉的地方就没有不肿的,连头带脚除了灰就是脏土,看着就跟只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 等等,这可是够六个人了。难不成跑了的那伙贼还真让这俩小子逮着了? 一动这心思,秦所长自己都吓自己一跳。他再仔细这么一端详,这几个人的体貌特征完全符合,可不就是那伙贼嘛。 邪门了。一个没跑?嘿,这俩小子可真是两员福将! 秦所长差点乐开了花。中午二十多人围堵都没能抓住的贼,没想到隔了没俩小时,就让手艺还没出师的邢正义和赵振民冒了一泡。他正想开口问问详细过程,可此时邢正义这个被开了瓢的“福将”刚好进院,身上的血迹一下就把他吓坏了。 任凭邢正义怎么解释也没用,秦所长不由分说,先仔仔细细查验了一下邢正义头上的伤。 “你小子可真是玩命啊,这伤口一定得去医院处理。暂时不流血了,可估计要缝几针,别大意了。”看完伤口,秦所长心疼地嘱咐邢正义,紧张和关心溢于言表。 邢正义还是第一次听见铁铮铮的老所长如此柔和的语调,这个大小伙子的眼圈登时红了。“秦所长,我笨点儿,受了伤给您丢人了。可我真喜欢干公安,以后决不再给您丢人……” 秦所长却笑着摇头,语气里带出了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说什么呢?臭小子,你够争气的。我把话放这儿,你肯定有出息。” 邢正义一下被夸了个大红脸,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他想起来洪衍武来,赶紧介绍给秦所长。 秦所长刚才光顾着给邢正义验伤了,只粗看了洪衍武几眼,还以为是个在郊区插队的普通知青。这时听说是帮俩警察抓贼的人,赶紧来热情握手。可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后面的仨事主又走进了院儿。而这时候,孙副所长隔着窗户看见这支奇怪队伍的,也从屋里走出来盘问。 赵振民本来就爱白活,当着俩所长的面可真搂不住了,兴高采烈就拉开了话匣子,开始卖弄抓贼的经过。当然,说辞已和洪衍武商量好了,抓首犯的功劳算在了邢正义头上。 洪衍武对此可毫无芥蒂,笑眯眯地听着。反倒邢正义很不平静,心里觉着欠了洪衍武老大一份人情。 很快,事情全过程讲述完毕。 孙副所长听完脸色阴晴不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秦所长却激动坏了,一手一个猛拍邢正义和赵振民的肩膀。“你们就是俩胆大包天的楞小子。这才几天,就敢自己抓人,而且还一抓六个?怎么样,吃着苦头知道厉害了吧。” 字面意思似乎是在嗔怪,但实际却是对俩人毫不掩饰的喜爱。秦所长是那么高兴,笑容里浸透了对后辈民警的深深期待和欣赏。 不过正因为如此,心虚的邢正义反更觉得受之有愧,正想解释几句,却不想赵振民腆着肚儿更吹起来了。 “小意思。咱们人民警察怕坏人还行?罪犯越凶,对社会危害就越大,咱们就越要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秦所长当然知道赵振民是在穷得瑟,不过鉴于勇气可嘉,这心气还是要鼓励一下的。 “好小子,够能白话的。不过只要有这股子劲儿,将来准没错。” 经秦所长这么一肯定,赵振民美得直晃脑袋,更得意忘形了。 邢正义却没这么厚的脸皮,他自知立功水分太大,于是检讨起自身的不足。“秦所长,通过这次抓捕,我算明白您教我们的东西有多重要了。我们的实际经验差太远了,这次全靠运气,以后可更得踏踏实实地跟您学了。” 秦所长眼睛一亮。觉得邢正义不骄不躁,更是个好苗子。忍不住由衷地夸奖。“立了功还能从自己身上找不足?行。有股子钻劲儿。” 邢正义被这么一夸可彻底不好意思了,摸起了后脑勺。 秦所长见状不由大笑,接着就把邢正义和赵振民拉到身边,亲自给每人点了一支烟,以示鼓励。 当俩个新入行的警察点燃香烟,满怀激动吸第一口的时候,他们万没想到,此时秦所长竟特意凑过头来,压低声音嘱咐他们。 “你们俩都给我记着,以后再见着掏刀子的一定躲着点,可别像这回再直着冲了,多用心眼儿,听见没有?” 邢正义和赵振民一下愣住了。一直以来,不管公校还是派出所,哪儿都是要求他们越有危险就越要上,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要他们避让危险的话。 看出俩人的费解,秦所长又解释了一句。“罪犯跑了以后还能抓,可我得对得起你们的父母。” 听到这句话,邢正义和赵振民又都猛嘬了一口烟,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如果单从职业要求出发,他们确实还有点儿没想明白。但确定的是,秦所长这绝对是实打实在为他们着想。能碰上这样的所长,怎么也是福分。 办公室里的民警和工人民兵们这会儿也都得着了信。听说邢正义和赵振民居然把中午逃脱的反革命盗窃团伙一勺烩了,大家伙儿既羡慕又惊讶,全都放下手里的事儿,纷纷出屋来看他们和犯人。 内勤大刘一见面就感觉赵振民的眼睛发红,故意逗他。 “哟,振民,你眼睛怎么了?哭一鼻子?” 赵振民早和大刘逗惯了。“这是哭的?告诉你,我这是盯‘佛爷’盯的,现在我这眼睛还疼呢。” “哈哈,有这么邪门吗?看会儿贼还能把眼睛看成这样?” “大刘,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斜着眼儿盯半小时试巴试巴?” “我说的呢,还以为你让几个‘佛爷’给打了,委屈的呢。” “他们能打得了我?吹呢。” 赵振民见人一多,指着寸头和大个儿又开始臭显。“看见没有,这俩小子,我亲手铐住的。” 接着他一指尤三,又替邢正义吹。“这小子可是首犯。为了逃跑,衣裳都不要了,顽抗。要不是正义,谁按得住他?” “牛,振民,你和正义都够牛的。一人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 “你们公校毕业生是不一样啊?真给咱们所提气。” “入党提干可别忘了请客啊?别再弄几包‘北海’糊弄我们。” 民警们纷纷热闹地鼓噪起来,工人民兵们也跟着起哄,院子里一片欢乐喜庆的气氛。 可唯独旁观的孙副所长,脸拉得跟驴脸似的,都快耷拉地上了。没错,这“坏水儿”就是见不得大家高兴。而且,他也正在替去分局开会的“悠忽儿”发愁呢。 看他们得意的。等田连长回来可怎么下台啊?难不成还真给邢正义立功吗? 今儿可真邪了,这俩小子走了狗史运了。 在孙副所长咬牙切齿中,赵振民又手舞足蹈又吹了老半天。直到他在人群里看到洪衍武,才忽然想起了答应过的表扬信。愧疚中,他老脸一红,马上拉过洪衍武给大伙介绍。 “各位注意了,能抓住这个盗窃团伙,可全靠这位兄弟帮了大忙。而且今儿要不是他推开我,我非得挨一刀。秦所长,您得给封表扬信啊,这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同志。” 一听洪衍武救了赵振民,民警中间立刻响起一片赞声。大伙儿纷纷上前和洪衍武握手拥抱。 “小伙子,你真是好样的。是得写信好好表扬表扬。” “真勇敢。你是工厂的吗?受过民兵训练吧?” “谢谢你小同志,要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觉悟,京城的贼也就没几天蹦头儿了。” 公安工作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民警们完全是出于真心,由衷地感谢洪衍武救助了自己的同志。而洪衍武也在这些民警温暖的手里和大力的拥抱中,第一次感觉到这些身穿‘老虎皮’的人,竟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可唯一让他尴尬的是,民警们都是直性情,人越围越多。到了最后,他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 赵振民在旁边看得呵呵直笑,总算他和邢正义挤了进去,把洪衍武拥在中间护着,才结束了这种热情的问候。 最后,还是秦所长过来和洪衍武再次握了手,并和蔼地询问。“表扬信当然是要写的。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是插队的还是工作了?” 这是很正式的询问。洪衍武没多想,按照劳教农场里的规矩,先站直身体一个立正,然后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后,才拿出证明文件。“报告政府,解教人员洪衍武教养期满回京探亲,这是我的解教证明和请假证明……” 在这个院儿里的人,没人不知道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也没人不清楚洪衍武的话代表什么意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每个人都张大了嘴。而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更让秦所长脸色发僵。吃惊之余,更控制不住地一阵猛烈咳嗽。 其实,洪衍武也打心眼里不愿意这样。但他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身处这个时代就要有这种觉悟。虽然他已经解教了,但只要遇到穿着官衣的人,他必须得深深地鞠躬表示致意,否则这些人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就会产生不满。如果他胆敢隐藏身份,那被查出来后果更严重。 而此情此景,孙副所长却精神为之一振。他眨了眨小眼睛,抢着拿走了洪衍武手里的材料,并很感兴趣地当场翻看起来。 第三十七章家庭出身 院子里气氛很尴尬,知道了洪衍武是两劳人员,许多很多民警和工人民兵开始小声议论,谁都拿不准是否还应该给洪衍武写表扬信。 面对这种态度的转变,赵振民挠了挠头,忍不住为洪衍武抱不平了。 “嘿~嘿~嘿!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这兄弟劳教过又怎么了?解教人员做了好事才更应该表扬。秦所长,您不是说警察的首要职责就是把犯过错误的人改造好嘛?事实证明,这位兄弟就改造的不错……” 秦所长皱着眉一直在思索,似乎全没听见。 而孙副所长这时已把洪衍武的材料细细地看过一遍。一听赵振民这话,他抬起头,笑里藏刀地讥讽。“行啊赵振民,你跟劳教份子真是打成一片啊,都称兄道弟了?我看你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民警察吧?” 这一句话就堵住了赵振民的嘴,站在一旁的邢正义,脸色也同时变得异常难看。 洪衍武心里也是一紧,看出了苗头有点不妙。 这个插话的什么“孙子”副所长,像是和那俩警察不对盘儿,这事弄不好要砸锅。 果然,“孙子”副所长就像注视某种物品似的瞄着他,并且语气阴森地追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洪衍武脑袋里就是一炸。这可是最要命的问题,他怎么偏偏给忘了?他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更大的政治污点,那就是从一生出来就落在他身上的家庭出身。 没在这个年代生活过的人或许不知,在这个特殊的岁月,社会成员都会被划分区别。而这种划分早在五十年代就开始了,特别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家庭出身更是成为社会等级的唯一划分标准。它不仅能影响人们的生活,更能决定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比如上学、招工、参军、提干、搞政治工作、婚姻问题、评选先进和劳模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得凭家庭成份说话。而且这种评判标准渗透进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根本无处可躲。 要往上说,对解决组织问题至关重要。比如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入团、入党,不仅要往上严查三代,还必须都得是纯红色才能过关。要是往下说,哪怕是身在劳教农场,家庭出身好的教养也会被视作人民内部矛盾,常被用来帮助劳教干部管理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养。 就在这一刻,洪衍武记忆里那些几乎已经遗忘的隐痛和折辱,全被清晰地唤醒了。 “记着,别跟那小崽子玩,不听话揍你。他爸是资本家,是旧社会的有钱人,有钱人剥削穷人,就是坏人。” 洪衍武儿时的时候,亲耳听见福儒里的街坊们是这么训诫他们孩子们的。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家庭出身,可这个玩意儿却已经开始让他被别人排斥了。 “切,你能跟我比吗?我爷爷是拉洋车的,我爸是蹬三轮的。你丫一‘黑五类’还想加入‘红小兵’?作梦去吧。” 黑子趾高气扬地显摆着刚戴在他左臂上的菱形臂章(1967年12月22日,红小兵正式取代少先队,成为全国少年儿童唯一合法的基层组织。它的标志最初是一种红底金边金字的菱形臂章,用别针别在左衣袖种牛痘的位置。这种臂章原是棉质的,不禁脏,要到综合修理部压一个塑料膜,后改成塑料制品。因其形状和材质,民间俗称“片儿汤”。),尽管黑子考试总不及格,还蹲了两年班,可“自来红”的家庭出身还是让黑子顺利成为了伟大领袖的红小兵。当黑子和别的孩子在操场上举行加入红小兵的仪式,兴高采烈地把新发的臂章往袖子上别的时候,洪衍武却只能躲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眼巴巴看着。当时他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唯一的感触,就是觉着像黑子爸那样的爹才是了不起的父亲。相比较,他资本家的爸爸简直不如人家蹬三轮的一根小手指头。 “狗崽子,洪衍武,长白毛,白毛绿,吃了垃圾放狗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几个男生最先养成了追着洪衍武,用顺口溜骂他的习惯。而逐渐的,班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享受欺负他的乐趣。他们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他们还往厕所里扔砖头,把他的身上溅满了屎尿。到了他小学毕业的时候,这些既快乐又有趣的游戏几乎使全班的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顶。 “打死丫头养的,资本家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就丫偷的。”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挥舞着擀面杖和炒勺叫骂着追来,洪衍武则在前面像一条流浪动物一样抱头逃窜。这些人追他是因为学校食堂丢了六个鸡蛋,而他当时蹲在食堂旁的原因,只是想就着饭菜的香味啃他的凉窝头。他不是没想过解释清楚,他已经对他们发了誓,甚至还允许他们搜他的身。可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只想抓着他白白揍他一顿,所以他才被逼得不得不跑。但沿途中却有更多的学生参与了这场围追堵截,他们用煤块、泥巴追着扔他。他的屁股、后背、后脑勺全都在疼,可这些人却在哈哈大笑,拿他的痛苦取乐,像是在参与一场快乐之极的游戏。而他只能尽全力飞跑,想尽办法曲里拐弯地跑。绝不能摔倒!快点!再快点! 随着洪衍武的成长,这种类似遭遇越来越多,让他对家庭出身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随时会有一大滩黑泥朝他摔过来,或是墨水笔的墨水甩过来,而父母能安慰他的话只有一句“别惹事,躲着他们”……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家院门外会贴满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滴墨如血的大字报,让他一眼看见就不寒而栗……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胡同里的孩子们可以随意往他的母亲身上扔石头,把她身体打得青肿还直冒血丝……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父亲的胸前要挂上一个黑字红叉的大牌子,会被铁丝勒破脖子,然后屈辱地被推来搡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许多人可以高喊着“打倒!”,然后随便进出他家里,用各种革命方式触及他父母的皮肉和他们的灵魂……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着他所有的家人都会一起生活在不幸中。妹妹会被同学啐得一身痰迹,二哥上山下乡会被分配到最穷最苦的地方,大哥分配工作时只能去个最差的小厂,母亲每天都要凌晨三点起床替父亲扫一整条街,父亲即使拖着病体也得戴着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高帽子去挨批斗…… 家庭出身不好,让他的全家人只配享有一个权力,就是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中咀嚼痛苦。 孙副所长见洪衍武半天沉默不语,不由警惕起来。他用针一样的目光刺着洪衍武的脸,放大了嗓门催促喝问。“快说!你到底什么出身?” 这一声尖刻又轻蔑的逼问,让洪衍武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烂衣服。 怎么办?扯谎吗? 不,他现在无疑已经引起了眼前这个“孙子”所长的怀疑,绝对无法糊弄过关。要是谎报家庭出身被抓住,可就不是普通问题了。 可他要是承认了,就凭这老小子拿腔拿调那揍性,一看就是那种动不动喜欢上纲上线,拿手上的权力整人的主儿。 这种人他见过,当初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个德行。满嘴阶级斗争,就显他革命。那小子是厨房的值班员,在他帮厨时候仗着劳教干部给的一点小权力故意刁难他,结果傻缺楞让他给打哭了。再见面自然就老实透顶,也不敢再提什么“打倒地富反坏右”了。敢情所有的革命激情全是装的,草包一个…… 想到这里,洪衍武脸色阴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本能地攥紧了拳头。可他的理智又马上阻止他,不,绝对不能发作,那绝对是找死。 道理不用说,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王八蛋再不怀好意,他也不能打。不仅不能打,就是这个老小子再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他都得认,而且还得乖乖地装熊。谁让他是个强劳加黑五类子女的“双料”呢? 洪衍武喘着粗气强迫自己松开了已经攥得血脉贲张的拳头。他的额头已经一片潮湿,手仍在因为愤怒而抖动,心里像被塞上了棉花团一样憋屈。这种内心的斗争简直比真打上一架还要辛苦。 他注意到现在院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像要把他一层层地剥皮拆骨。赵振民和邢正义的眼神里既包含着担心又不无吃惊,这让他更加难受,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变对他的态度。 算了,都无所谓了。装孙子就装孙子,他原本不就习惯了这样灰溜溜的么? 洪衍武最后长舒一口气,恭顺地垂下头,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着面前那个可憎的“孙子”所长,重新说出了上辈子蹂躏了他近二十年的那三个字。 “资本家。” 只是三个字,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气,转瞬间周围空气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上。 唯有孙副所长呈现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轻蔑样子,得意得就像个得胜的将军。 “切,原来是个狗崽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辱骂和嗤笑,深深刺痛了洪衍武的心,使他刚压下的戾气几乎就要失控。但他随后却发现,这句话竟不是出自孙副所长口中,而是身后传来的。 洪衍武怒目转头,眼神凌厉。 是尤三。 只见这小子正挑衅地仰着下巴颏,眼神里充满了讥讽,一张青肿的丑脸上全是恶毒的嘲笑。 洪衍武心里,此时真是说不出的后悔。 还是揍丫揍轻了! 第三十八章扣押 东庄派出所的里院儿空空荡荡,偌大的院子,只有洪衍武一个人站在当间儿那棵大榆树下。而此时,在他右前方的所长办公室里,却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其结果,将决定他是否会被扣在派出所里过夜。 洪衍武实在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化到这一步。 在得知洪衍武的家庭出身后,那位“孙子”副所长坚决反对写表扬信。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尤三居然趁机反咬一口,说洪衍武也是个“佛爷”,是因为和他们争抢目标结了仇才举报他们。还说洪衍武帮助办案,实际上是在利用公安机关实施流氓报复。 民警和工人民兵们听了不禁一片哗然。幸好秦所长赶紧让工人民兵把所有犯人关押起来,尤三这个搅屎棍子才没能把事情搅得更乱。 但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尤三虽被带下去了,可他说的话却给了孙副所长借机生事的借口。孙副所长正好以此为由下令扣押洪衍武,还声称要仔细审查分辨,决不能让一个犯罪份子从人民警察的眼皮下蒙混过关。 民警们面面相觑,此时都为了难。抓吧?洪衍武明明是有功人员,而且用实际行动救了自己的同志。不抓吧?这尤三说的又有鼻子有眼的,真假难辨。况且孙副所长还拿洪衍武的家庭出身说事,如不服从命令,恐怕会被上纲上线,扣上帽子。 赵振民眼见不妙,用眼神向秦所长求助。可秦所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最可气的是,孙副所长看到此情此景,故意使坏,竟然点名要赵振民亲自去给洪衍武上铐。 赵振民一下傻了眼。被逼无奈下,只得憋出个歪招来应付——装晕。 赵振民最不怕丢人,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抱着旁边一个民警的右腿就嚎上了,声称抓人的时候被犯罪份子打伤了头。现在伤势发作,是脑震荡。 不过这招实在太假,谁都看得出是装的。民警们都快笑岔气了,也把孙副所长气得够呛。可赵振民确实刚抓了贼,他豁出去不要脸,硬拿这个当借口,还真拿他干没辙。 孙副所长搓了半天手,也只好把小账暂时记在心里,转而命令大刘去给洪衍武上铐。 要说大刘更冤,没招谁没惹谁就凭空麻烦上身。铐吧?有点对不住哥们。可要是不听命令?他又不能拉下脸去学赵振民装神弄鬼。两相权衡,大刘在满含歉意地看了赵振民一眼后,也只有极不情愿地去执行命令。 旁观中,洪衍武心里同样清楚。他见赵振民宁可当众耍赖也不愿意铐他,意外之余也很是感动。虽然这种消极抵抗帮不了他,可这份心意他却不能不承情。所以,当大刘掏出了铐子,他已自觉把双手伸出。他觉得赵振民这人可交,哪怕为了这份“局气”(黑话,指仗义,正经,守规矩),他也不打算再找麻烦。 然而就在洪衍武打算认命的时候,没人能想到,从他的身后竟然毫无征兆地走出一个身影,一把推开了大刘拿着手铐的手。 是他!居然是刚才一直没言声的邢正义! 洪衍武当时就楞住了。 要说邢正义还真够鲁的。阻拦大刘之后,他为了替洪衍武打抱不平,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当场,向孙副所长开了炮。那一句句毫不客气的质问直戳孙副所长心窝子。孙副所长激怒之下,俩人发生了剧烈争吵。 洪衍武自然是不知邢正义有和领导比嗓门大的前科。况且他一直觉得,在俩警察中赵振民应该和他更亲近些。而邢正义似乎一向都不太待见他。因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冷面警察会如此毫不顾忌地维护他,甚至不要前程直接对抗上级领导,做出了连赵振民都不敢干的事。 眼见矛盾激化,事情即将闹得无法收拾。关键时刻,还是秦所长一声大吼才镇住了针锋相对的俩人。接着,秦所长就寒起了脸,要他们全都闭嘴,去办公室谈。 秦所长毕竟是正职所长,又是干了十几年的老警,这么一绷脸,还真是不怒自威。 于是,孙副所长首先脸色铁青地走进所长办公室。而随后邢正义在赵振民的劝说下,也虎着一张脸跟进去了。再然后,包括赵振民在内,所有想留下来看热闹的无关人员,全都被秦所长一瞪眼给吓跑了。最后,秦所长本人,在看着洪衍武叹了口气后,也走进了办公室。 就这样,洪衍武被孤零零留在外面,独自站在树下等候处理。 讨论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在秦所长进屋之后,屋里很快就传出了邢正义和孙副所长的争吵声 洪衍武一直注视着所长办公室的绿漆木门。不过由于玻璃窗反光和屋里炉火造成的蒸汽,一点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好在争论的声音大,院子里又清净,屋里的对话倒能听得一清二楚。 “孙所长,我就是想不通。你凭什么反对给洪衍武写表扬信?凭什么要抓帮助我们的人?” 邢正义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可洪衍武听到耳朵里,却是一阵温暖。 “这不明摆着嘛?他有前科,又是个高成分,哪会有什么好心?你们都被利用了。要按我说,必须把这个洪什么武扣下好好查查。要说不清楚怎么回事?行,咱慢慢聊,这儿管饭……” 这个女了女气的小尖嗓,说的话也操蛋,自然是孙副所长。 “洪衍武是解教人员。” “解教人员?那当初为什么会被收容教养?” “受‘******’毒害的人还少吗?很多人都沾染了一些恶习。况且他现在已经被改造好了……”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铸就了的废铁,出了窑的烂砖。” “他不是废铁,不是烂砖,是人,人,人!” 邢正义突然间激动地大叫起来,那悲怆的声音显然是在替洪衍武感到憋屈。可孙副所长不甘示弱,跟着也火了,拍着桌子大吼起来。再之后,就是秦所长充满威严的声音,命令两个情绪失控的人都要冷静。 这些动静一丝不拉,都传进了洪衍武的耳朵,就凭邢正义替他愤愤不平的一句话,他的心已经烧得滚烫。 他不由想起他把尤三摔挺了的时候,邢正义看过来那欣赏的一眼。 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今天帮忙抓了尤三吗?是意气相投还是知恩图报?或者是冲动下的仗义执言?这小子是傻大胆儿还是真不在乎? 吃惊、不解、佩服、感动、欣慰,各种复杂难明的滋味儿一股脑地从洪衍武的心底冒了出来…… 经过几分钟短暂的平静,屋里才再次传出孙副所长拿腔拿调的的声音。 “邢正义同志,我们从现在起有理说理,都不要再激动好不好?” “那就请说吧,我洗耳恭听。”邢正义的声音不高,温度却在零下,对抗情绪依然明显。 “我发现你的思想立场真有问题,这样下去你会犯严重的错误……” “错误?洪衍武帮了我们。我们不信他,难道还要相信尤三吗?” “当然是这样。”孙副所长的声调一下拉得很高,话说得就像天经地义一样。“可能你认为帮了你忙的就是好人,不过我想问问你,难道尤三说的话就一点可能性没有吗?我恰恰认为他说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要是从家庭背景的角度出发,尤三反倒更值得我们信任……” 后面的话不用再听,猜都能猜出来,洪衍武没办法不感到委屈和窝火。好歹他是帮着公安抓贼的人,可在这位孙副所长的眼里,他居然连尤三那种真正的罪犯都不如。不就因为他是个劳教份子,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吗? 像这种只凭臆断就直接把他当成垃圾的人,他上辈子已经见过太多。这类王八蛋就像是他千年的仇人,总是会判他有错。即使查明他是有功无过也会说他有错。 像他们这种人总是觉得,即使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也会成天琢磨着做坏事。他们断定他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所以他被怀疑那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当然可以随意教训他,让他怎样就怎样,他们谁都可以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所有那些警告、训诫、猜疑和注意事项天生就是用来管他的。“把手伸出来”、“蹲到墙边去”、“老实交代”,这些话都是为他准备的。即便就是抓错了他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会有异议,也没处去抗议。 洪衍武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屋里那个“孙子”副所长那副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尊荣。他愤愤冲房门啐了口吐沫。 屋里谈话在继续,邢正义明显有些生气了,话是照直了跩出来的。 “你别老拿尤三的话说事,那纯粹是诬陷,他才是真正的流氓。这是黑白颠倒!” 孙副所长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说的什么话?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么敌我不分呢?我看你的立场真的有问题,必须好好检讨你的思想。我还告诉你,你不要以为立功就可以不把领导放眼里了。就凭你庇护这么一个出身的流氓,我就能毁你前程!” 这最后一嗓子喊出了泼妇声儿。在外面的洪衍武不由担心起来。这老小子似乎真被惹急了。要是邢正义丢了前程怎么办?他可背不起这么大的人情债。 “老孙,何必呢?邢正义这小子就是狗怂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先消消气……” 屋里总算响起了秦所长的声音,洪衍武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在他心里,秦所长虽然对那个孙副所长拿不住,有点窝囊。但他早感觉到秦所长是个好人,绝不会不管邢正义。 凭什么这么说? 当然凭邢正义和赵振民对秦所长的尊重,值得他们尊重的人自然不是坏人。更何况秦所长进办公室前回身望他那一眼,眼神里全是怜悯和可惜,让他一下就想起了薛大爷。或许,老警身上都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又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老孙,你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要不,按你的意见先不给表扬信了,等事情都查清楚再说。不过那个洪衍武,我们还是放了吧。虽然他是个劳教份子,可问题就在于他有解教证明书,他是按规定返京的,并不是逃出来的。要是这样就把他扣押了,最后如果查清楚他没问题怎么办?要是按我看,洪衍武的举动还是可以说明他的改造态度的,要是别人一问,他被拘留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帮助了咱们民警办案,那就更荒唐了……” 洪衍武继续聆听着,正如所料,秦所长不仅帮邢正义打圆场,并且还在替他说话。可惜事与愿违,秦所长虽然是诚心诚意想用讲道理解决问题,但孙副所长却似乎误会了,一点不容他再说下去。 “别说了,够了,足够了!老秦啊老秦,你让邢正义在前面跟我放炮,你假惺惺的在后面灭火扮好人,还想像中午那样再耍弄我一次?告诉你们,别想趁田连长不在,给我搞突袭。你们俩配合倒挺默契,可这次我不上你们当了。” 孙副所长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让秦所长一下就没了声儿。 这还不算完,孙副所长似乎已经不在乎撕破脸了,继续恶狠狠地大喊。“你还别跟我绕政策,玩这个我可比你老秦行。还什么改造态度不错!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只有你们这样的傻冒,才会认为流氓能改造好!” “姓孙的,你骂谁?”邢正义因秦所长受辱而愤怒,一下就急了。 没有任何回答。 紧跟着“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推开。在玻璃的颤动中,那位骂了人的孙副所长满面怨怒,急急从所长办公室冲了出来。可就在他刚要低头走下台阶的时候,看到树下的洪衍武,却又站住了。 孙副所长对洪衍武只撇了一眼,那一皱眉间的眼神,极尽鄙夷蔑视。紧跟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掉过头冲着办公室大喊。“我最后警告你们,不仅表扬信不能写,人也坚决不能放。你们要敢一意孤行,等田连长回来,后果自负!” 说完,他理也不理邢正义的愤怒,掉头就走。在经过洪衍武的面前时,他更是带着不屑,重重冷哼了一声。 就这样,洪衍武眼睁睁看着孙副所长离去,直到人走出了院子良久,他才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吐光似的,长长舒出一口气。 说心里话,他刚才真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忍住了没把这老小子当场抽筋扒皮,活活掐死。 刚才受辱时,如果谁要说他心中怀着什么“欲进步需思退步,若着手先虑放手,”或是“忍辱负重,以屈求伸”之类胸襟宽广、深谋远虑的想法,那就是放屁!他现在纯粹就是在忍气吞声! 可他不忍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没有这个孙副所长,也会有其他类似的人这样对待他,并且处处都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说真的,他早已经看清楚了。当那个大刘要铐他的时候,可对他并没多少愧疚,而其他的人看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自从知道了他的家庭出身,除了邢正义、赵振民和秦所长,整个东庄派出所的民警对他的热情已不复存在,多半都变成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他根本无能为力。家庭出身这东西太厉害了,能把人死死地钉在某种特殊人群的行列里。只要他背着这个倒霉的家庭出身,就只能一直持续着倒霉下去。更何况他还是个“双料”的“高成分”,这足以让他享受到任何不讲道理和毫不公平的“特殊待遇”。 洪衍武不能不面露苦笑。他现在的思想和感觉和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可他却注定仍要受到这个时代某些规律的限制。而面对这种状况,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安心做一个缴械投降的俘虏。 是的,他打心眼里感激邢正义的仗义执言和秦所长对他的回护。可想必他们现在也没办法了吧?他们还在替他的事为难吗?他会被关多久呢?五天还是十天? 真没想到,回家前还得先去号儿里待几天,这大概就是他帮“雷子”的报应。 太可笑了,亏得他异想天开还想要什么表扬信当作护身符。 可这又怪谁呢?全是他活该自找。 忽地,树上和房檐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冲天而起。 洪衍武闻声抬头,看着那些麻雀展翅高飞逐渐远去,他渐渐地痴了。 此时,院儿里一片寂静,除了被风吹动的树枝和天上的白云,也只有从各屋烟囱里冒出的烟雾缓缓在动了…… 第三十九章决定 门重重摔在了门框上,玻璃发出颤悠的震音。邢正义隔着玻璃,瞪着孙副所长离去的背影正在咬牙切齿。 “什么东西,他才是个真的流氓无赖。” “胡说八道。孙所长是你的领导。” 秦所长则庆幸喊住了邢正义,这小子差点就追出去了。 “我不承认。黑白混淆,溜须拍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领导!”邢正义又开始犯倔。 “你小子怎么又来浑的?意见不同你就瞪眼?你不认就脱衣服滚蛋。反正再这样下去,你也干不了几天了。” 秦所长指着邢正义的鼻子一通臭骂。不为别的,他就为了教这小子懂点人事。要不总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毁了他自己。 邢正义被骂得有点慌神,更有些不明所以。“秦所长,我……” 秦所长一点不给邢正义说话的机会。“我什么我?告诉你小子。一,以后不论对田连长还是孙所长都给我客气点,不许翘尾巴,更不许顶撞。二,以后给我管住你自己的嘴,政治上敏感的话给我少说,能不说最好一句不说,永远别抬杠。明白吗?” “不明白!”邢正义又虎上了脸,还是不服。 “怎么说你好啊?你这浑小子,二十多了还没断奶?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秦所长怒气攻心,骂了几句忽然一阵呛咳,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既激动又生气的样子,让邢正义一下没了话,只有低下头装了哑巴。 片刻后,秦所长调顺了气,本还想着好好教训一顿邢正义,但一眼看到他头上的伤口心又软了。 “唉,你啊,工作上是好样的,脾气可又臭又硬。你要明白,急冲猛打不仅于事无补,还会凭空得罪人。要做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可不能只靠蛮力硬来啊。而且在这种特殊的时期,危险有的时候更可能来自身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邢正义睁大了眼,“您是说……” 秦所长直视他的眼睛点头,“对,就是。” 邢正义重新低下头思考,已经冷静多了。 秦所长不厌其烦再次嘱托,“别的我不担心,就你这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太容易让人抓住话柄了。万一有人故意引你上当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怎么办?今后你一定要注意,言语上千万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才行。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知道厉害。” 要不是真正替邢正义着想,这话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邢正义听了眼神一软,脸色顿时转为羞愧。秦所长的爱护之意,已融化了他的刚强。 “我错了。您说的对,是我太幼稚太冲动了。就像刚才,我光发脾气,但该解决的还是没解决,反而矛盾更激化了。” “明白了就好,记住你的话。要不是你受了伤,我可轻饶不了你。” 秦所长是气中带笑,好在邢正义总算体会到了他的苦心。这小子,认准什么的时候固执得要命,可一旦认识到错误又会惭愧的要命,强硬的时候像个汉子,脸红的时候又像个孩子。可气也可爱。 见秦所长露出笑容,邢正义也跟着讪笑。可很快他眉头一皱,又提起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那洪衍武呢?他的事怎么办?” 秦所长立刻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表扬信肯定是不能写。至于人扣不扣……” 话到一半,秦所长忽然发现邢正义的神色异常关切,他还真不忍就这样说出实话。于是,又过了半晌才勉强说出口。 “洪衍武成分太高。他要只是个两劳人员倒还好说,只怪他还是……没办法……” “没办法?”邢正义圆睁着眼打断。“不是早就说‘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吗?” “你可真是个傻小子,你们当初怎么就没问问那个洪衍武成分呢?欠考虑呀。” 秦所长说完忍不住摇头。这个邢正义,工作上够努力,就是在思想上太迟钝了,认死理用在某些地方就变成了幼稚。 没错,虽然上面确实有这个“重在表现”的口号,但那也只停留在了口号上。表现好不好,还不是由人说?话说的再好听,都不过只是看得见而摸不着的水中月、镜中花。 见邢正义还在犹豫着思考,秦所长又不无担心地提醒。“洪衍武的事,等田连长回来我会尽量帮他说说,这事你千万别管了,否则容易让人攻击你的思想立场。” 邢正义还不肯罢休。“可是,所长……” 秦所长不容反对,赶紧伸出手。“你给我消停点。田连长好面子,这次当着大家伙儿许了愿,你和赵振民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的。孙副所长刚才闹这么半天为什么,不就是想找茬把你们的功劳搅黄了吗?你可千万别犯傻。” 秦所长这都是在为邢正义考虑。可没想到邢正义一听不仅没点头,还犯上了倔脾气,撅着嘴开始顶牛。 “秦所长,要是用我的功劳交换呢?能不能放了洪衍武?再给他一张表扬信?” 秦所长对这个回答是又惊又气,他今天把很多不该说的都说在了明面上,就是希望邢正义别再跟着乱搅和。他太欣赏这个耿直的年轻民警了,不希望他因为青涩的道德观耽误了。虽然有点愧对洪衍武,可现在社会情形基本如此,总不能为了一个注定要受委屈的人,再搭上一个优秀民警的前途吧?可他却没想到邢正义竟然一点也不体谅,还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小子说什么?” “我说用我的功劳换洪衍武……” “放屁!你想什么呢你?你就是不要前途了,是不是也心疼我一点,让我喘喘气儿!” “我是说真的,我不在乎功劳。您要不同意,我去找田连长……” 秦所长是真动怒了,拳头狠狠砸向桌面。“胡闹!你以为这是什么?还讲价钱?你去吧。你要是不被扒掉这身警服算我白说!” “秦所长,我是认真的。我和赵振民都欠他的,这事我要不管亏良心。” 本来还想接着狠“剋”邢正义一顿,可秦所长一听这话却迷惑了。 “欠他的?你……什么意思?” “我得跟您坦白,这次抓人其实不是我们的功劳,全是靠那个洪衍武……” “全靠他?你说什么?” 见秦所长根本无法置信。邢正义脸一红,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实讲述了一遍,秦所长听着就出了神。 “……开始我对他没好感,后来才发现他懂得玩意比我们多多了。贼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他,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动手的时候那更厉害了,就没一个贼能在他手下走一回合的,想不服气都不行。今天要不是有他在,别说抓贼了,我和振民肯定都得重伤。您说,就冲这个我能不管吗?那我成什么人了!要真是把他拘了,那也太冤了……” 秦所长听完了沉思不语,心里可是在翻江倒海。他看得出,邢正义是铁了心要保洪衍武了。 要说这洪衍武本质确实不坏。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走错路恐怕是社会的原因居多。而且这孩子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就是犯了错,当初也不应该被送进关成人的劳教农场去呀?看来,这又是沾了家庭出身的“光”了,又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更何况按邢正义说的,这个洪衍武有主见,脑子快,对“佛爷”比警察还了解,甚至在判断和应变的能力上比邢正义还要成熟,同时还具备极其出色的搏击能力。在这次抓捕中,洪衍武所显露的综合素质,甚至超过了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要这么看,哪像是个劳教人员?要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要不是走错了路,简直个天生做警察的好苗子,还真是可惜了。 此时,秦所长对洪衍武的确是心生同情,但要说就此放人他还拿不定主意。有些事邢正义还不知道,可他却知道军代表和副所长这伙人的力量有多大。他们现在就是一伙上有保护伞,背后有后台的官面流氓。他们这类官人可怕之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拉帮结伙,为非作歹。他要真是把洪衍武私自放走,那可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去扣帽子做文章…… 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脸色变幻,咬咬牙终于又忍不住插了嘴。 “您不是说咱们警察的职责是消灭犯罪,匡扶正义的吗?您不是说我们要把整个社会都打扫得洁净有序吗?可要是按副所长他们说的那样做了,就真的冤枉好人啦。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咱们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秦所长本来还是不发一言,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也不由一震。 他忍不住重复起邢正义说的那句话——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是啊,咱们国家的公安可是叫做人民警察啊。那不就是为了维护公理和正义,专门保护人民的吗?想当初,他被下放的原因不也正是为了保护好人吗?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秦所长不由又想起了1966年9月,他在管区一个中学煤棚里审讯那个纵火犯。 那是个什么样的纵火犯啊?看着白净净的很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他还记得当时,在亲耳听到这个男孩子供述案情的时候,内心竟控制不住地为之悸动。他根本没有办法,不对这个未成年的“小犯人”产生深深的同情。 原来,这个男孩子的父母都是这个中学的教师,均死于揪斗最激烈的“红八月”。为了给父母报仇,男孩子趁深夜潜进学校,打算泼洒柴油点燃关押过父母的总部。可到了点火的最后关头,男孩子胆气一泄却又后悔了。更倒霉的是,当男孩子收拾好东西打算悄悄离开时,却被人发现了。男孩子没能逃走,被当场抓住,打个半死关进了煤棚。 这件案子随后被分局定为重大案件来抓。初审过后,为了替男孩子争取一条合理的生路,他在深思熟虑下,以男孩子连火柴都没划过为理由,提议宽大处理。可由于当时是“宁左勿右”的特殊年月,上级不仅驳回他的意见,还因为他的立场不正确严厉批评了他。并且还告诉他,审讯只是个形式,如何处理最后还是下面说了算。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宣判结果如何,都会有人肆无忌惮地打死这个男孩子。 怎么办呢?这孩子要是再死了,这可就是一出灭门惨剧。 这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办的难题,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公理良心和上级指示之间居然是相互矛盾的。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眼看着这个男孩子丢了性命。 由于曾经为这所中学指导过人防工程,他还记得学校煤棚下面就有个防空洞的入口。于是,二审时,他趁同事去上厕所的时候,悄悄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个可怜的男孩子。获得了生机的男孩子在惊喜中忍不住激动地跪下了,那张狠狠咬住嘴唇,极力控制着要露齿而笑和准备承接泪水的脸,永远记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煤棚里露出个大大的防空洞口,男孩子果然顺利逃跑了。事后调查时,因为那个上厕所的同事怀疑了他,向上级举报。结果他作为第一批被分局内部处理的公安干部,被送到“五七”干校下放了十年。 可对这件事,他从没后悔过。他认为自己正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才平生第一次作出了违背组织原则的事。在这件事上,他虽然违反了纪律,可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用下放十年换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值了。 邢正义现在也要这么做了,而这种对公理正义的坚持,看不得好人受屈的心情,和他当年不是一样的吗?他能怪邢正义死心眼吗?还能反对吗?能不帮一把? 要说起来,他就是从兴凯湖被调回来才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样是政治上的成熟,是战术上的暂时让步。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已隐约觉得这是软弱,是妥协,是屈服。只是以前每次一想到这点,他总是会用“任何东西要改变,总要有个过程”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此刻却发现,他竟然已经逐渐忘记了一直坚持的原则和身上的责任,已经变得有不像自己了。 惭愧啊,干了一辈子警察,今天竟让一个后辈给教育了。 秦所长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望邢正义,郑重其事做出了承诺。 “我答应你,马上放洪衍武走。” 邢正义听了面露喜色,“所长,那表扬信……” 一提起这个,秦所长又面露出难色,“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一会就去查验一下赃物,走之前把洪衍武要找的东西还给他。” 这无疑是最终决定,秦所长声音包含着无奈和疲倦。 邢正义茫然地张了张口,下面的话最终没说出口。 第四十章话别 邢正义站在办公桌旁的窗户边,右手略微掀起了窗帘,心情复杂地望着站在院里的洪衍武。 他其实一直为一件事而感到困惑——为什么其貌不扬的洪衍武抓贼本事比警察还大?而这个问题,直到刚才在所长办公室里,秦所长给他上了一堂结合实际的观察分析课。他才明白,原来其中也存在着合理的逻辑,只要方法正确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比如单从外表来看: 第一,首先一眼能看出来的是洪衍武的年龄,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人身体和智力配合的巅峰阶段。 第二,洪衍武无论衣着和发型,都带有典型的劳教人员痕迹。而劳教农场是个大染缸,从另一个角度说,就等同于罪犯培训班。人在里面,不仅会耳濡目染其他的犯罪手段和方法,通过同他人的交流,还能全方位掌握罪犯心理。并且农场里许多有前科的教养,都有亲身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因此还能学会一定反侦察能力。 第三,洪衍武的身体状况,明显表示出他一直在从事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拥有良好的体力。清河农场可不是轻省的地方,每日强制性的高体力劳动下来,洪衍武的身体素质自然要远超其他同龄人。 这么一分析才知道,原来洪衍武的智力、体力、经验早在劳教农场得到了充分培养和训练。 不过秦所长还补充了一点:那就是以上这些只是外在的客观条件。真正能决定一个人能力高低的关键,还是个人素质,尤其是学习能力。 邢正义也觉得这句话最有道理。要没这条,从劳教农场出来的那还不个个是犯罪高手?公校也就别办了,干脆把学员都送去劳教得了。 要说秦所长还真不愧是所长,仅从外貌着手,就分析出这么多有用的信息。可秦所长即便是经验丰富,在洪衍武身上同样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秦所长主要是对洪衍武说话逻辑清楚、言之有物感到很奇怪。因为具有这种表达能力的,多数是有一定文化的人。而这种人在这个早已忽视了文化学习的年代,别说玩儿闹混混儿,就连基层干部中也不多见。 另还有一点,那就是洪衍武表现出的沉稳同样反常。一般的人在院子里等了这么久,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洪衍武却还在安安稳稳的站着,没一点焦躁。给人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反正要秦所长来说,就是觉得洪衍武的心理年龄过于成熟。 对秦所长所说的这两条,邢正义深以为然。他对此不光是好奇,还很有些忧虑。这全因为秦所长无意中又念叨了一句。“这个洪衍武可千万别再作案,否则可太不好抓了。” 一听这话邢正义就是一惊。别说,还真是。像洪衍武这样的人,改造好重新做人当然好,否则就会变成作案手段巧妙的职业罪犯。要这小子以后真干上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那首都的公安才真是有的忙了,弄不好都得去挠墙。 邢正义心里已隐隐把洪衍武当成了值得信赖的真朋友,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派出所里的遭遇会让洪衍武遭遇打击。更唯恐洪衍武被迎面泼了这么一脑袋凉水,心里会揣上“病”,情绪一坏,再回到邪路上。 为此,邢正义特别想跟洪衍武好好聊聊,既想鼓励鼓励洪衍武,还想再给这小子提个醒。不过这件任务,他现在却只能假手赵振民去进行了。因为他心里有愧,已经无颜相见了。要说其中原因嘛,倒不是因为表扬信的事儿吹了,而是另一件更让他害臊的事,那就是薛大爷那五块钱没找着。 邢正义确实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刚才去查验赃物,把那六个贼身上的东西通通聚在一起,可偏偏没有那记着电话号码的五元钱。 钱的去向他自然要审。盗窃团伙里属仨小崽儿骨头最软,陷了后什么都招,该招不该招的全招。他们连偷窥过几次女厕所,砸过几次学校玻璃这类污七八糟的事都招了个底儿掉。可那五块钱的具体去向,偏偏却没人说的出。仨小子都只记得钱是交给了尤三,但再一问尤三,回答却是钱已经花了。并且尤三还真有点铁嘴钢牙的劲儿,任他再怎么问也就这一句。像这种无赖式的抵赖谁也没办法,想让尤三启窑儿(黑话,交脏)是没戏了。 邢正义脸皮本来就薄,一想到他和赵振民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可洪衍武不仅差点被扣下,就连丢的东西也没找回来。他哪儿还能不惭愧呢?也就只有拜托赵振民代为送行了。 不过邢正义怎么说也不肯让洪衍武就这么净光净的离开,就拉赵振民一起凑钱。可惜俩人对钱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又快到了月底,翻箱倒柜也没凑出多少。最后他们还是跟同事们伸了手,才凑上了二十块钱和十五斤粮票。 借钱的时候,邢正义从其他民警那种讪笑和不解的目光中,分明感到大家都在笑他们的迂。这些同事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卖力气为一个劳教份子张罗。邢正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有些人在笑话他们多管闲事自找麻烦之外,甚至可能在琢磨他和洪衍武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否则他为什么宁得罪副所长也要替洪衍武出头呢? 看到赵振民从所长办公室里出来,邢正义就知道,洪衍武要被送走了。为了看清楚些,他又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哈气。 洪衍武和赵振民在交谈,这么一转身正好背对窗户。邢正义只能看到赵振民拍着洪衍武肩膀在说着什么,而洪衍武的背影在频频点头。 可没想到一转眼,赵振民竟然把手指向了这边。而洪衍武马上也跟着赵振民的手转身过来。这小子晃着脑袋朝他藏身的窗户端详了会,随后就挥起了手。 邢正义明白了,这肯定是赵振民向洪衍武透露了他的所在。一阵心虚,他放下窗帘坐下了。等了片刻,他才重新窥视窗外,可此时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赵振民把洪衍武领到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前,从兜里掏出了烟。 俩人嘬着烟对望着,知道分手在即。 还是赵振民先开了口。不过任他脸皮再厚,这时候也不免发红。“你的钱让尤三给花了,表扬信也没戏了,还差点把你人扣下。兄弟,这次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洪衍武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这不怪你们。” 赵振民的尴尬缓解了一些,又替邢正义解释。“另外,正义脸皮忒薄,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这是不好意思见你。” 洪衍武想起刚才玻璃窗后放下的窗帘,这次是真心笑了。他没想到冷面警察就跟个大姑娘似的,为这么点事还不见人了。真逗。 要说邢正义这个人,长相堂堂正正,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也死板了一些,冷漠得让人不好接近。他本还以为这小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是个光说不练的人。其实,邢正义不仅长个豹子胆,而且冰冷的外表下面揣着一团火,是个面冷心热、至情至性的人。他更心知肚明,今天之所以能够走出这里,完全是因为邢正义舍身忘己的帮助。 赵振民随后又说。“你可别灰心。家庭出身什么的,领导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哥们。” 洪衍武这已经是第二次听赵振民说把他当哥们了,心情澎湃下,他表情也认真起来。因为在这年头,哥们儿可真不是随便论的。这说明从这两个初识的警察身上,他已经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友情。 赵振民却挤眉弄眼冲他一笑。“别这么严肃,跟看怪物似的。我告诉你,正义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还不光他,我也是。你那两下子可把我们都震了。抓贼那叫好看,一扔一个,跟拎包似的。” 洪衍武被赵振民夸张的话又逗乐了,也小小感慨了下。“我以前打架总被处理,还是跟着你们打架痛快,打了白打。只可惜手软了,没把尤三打服,这小子,还敢吊腰子(土语,指耍滑头或用小计谋捣乱)呢。” “放心,我替你接着收拾他。” 赵振民一拍胸脯,从后腰掏出个腕圈带锯齿的电镀手铐来,那玩意亮晶晶的,中间连着三个亮亮的环。一拿出来就晃着了洪衍武的眼睛。 赵振民还怕洪衍武不明白,解释手铐的特别之处。“这可是我刚从老警那要来的。别看现在尤三还敢呲毛,等这玩意一铐上就知道厉害了。你看,这铐子上带齿儿的,一铐上,你越挣扎,越往肉里陷。” 洪衍武却不言声只是乐,这玩意他还能不认识吗?这就是俗称的‘狗牙铐子’。 “审完了今儿先铐尤三一宿,明儿就送丫进‘炮局’。” 洪衍武一听赵振民这话,齐活。尤三这下是“折”到家了,谁要进了“炮局”,那绝不是短期能出来的。 这里所说的“炮局”,指的是城东区的炮局胡同。那个高墙电网的所在,在清乾隆时期本是制造大炮的地方,从清末开始才成为监狱。到了民国以后,那儿成了燕京陆军监狱。而在日伪时期,那里也仍是鬼子关押“要犯”的监狱。解放后,“炮局”又变成了劳改局的第三看守所,再以后还将变成京城公共交通分局,而最终,将会成为公交总队的办公地点。 其实正因为有这个“炮局”,京城江湖上才随之有了“老炮儿”的说法。这完全就是以“炮局”这个具体地点为引申,泛指常进局子、常进拘留所的主儿。 玩儿闹一般都说是“老炮儿”,那是因为打架肯定常进局子、拘留所。可“老炮儿”不见得只是玩儿闹,那又是因为进局子、拘留所的不一定都因为打架。佛爷、杆儿犯、花儿匠、骗子,什么人都有。 在历史上,“炮局”自打成为监狱后名气就直线攀升,被关进此地的人可是多不胜数。比如说就有抗日名将吉鸿昌和后来的大汉奸川岛芳子。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在一定范围流传最广的就是“老实点儿,要不送你去炮局”的说法。这也更使这个地界儿成了判刑和劳教的代名词。所以无论哪个流氓混混儿,只要一听进“炮局”都得哆嗦。除了天性的恐惧,更是心里明白,要是进了那儿,事儿可就非常之不妙了。 而在这个时期,由于还尚未完全恢复司法制度,派出所办理案件,程序异常简单,同时还兼具着检察院批捕和法院定罪的职能。一般的迅速审问结案之后就在派出所就地消化了。这种消化,在这个年代多得不可胜数,对上级来说那叫做“矛盾不上交”。所以赵振民说的话,也就等于直接给尤三判了。 “唉,对了,你家住哪儿啊?”赵振民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了一句。 洪衍武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出家庭住址。 没想到赵振民听了就兴奋得一拍手。“太好了,你们街道派出所正好有我和正义一个同学。那哥们叫张宝成,我们‘铁瓷’,你在街道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回头我们打个电话,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对了,正义还特别让我提醒你,强劳和家庭出身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得记着老薛队长的话,千万别再走歪路。” 洪衍武在心里品味着这份难明的友情滋味,俩警察为了他可什么都想到了。 感动之余,也为了气氛能轻松点儿,他故意半开玩笑似的对赵振民说。“你放心吧,其实我并不坏,我只是曾经坏过。” “对,你从此就被我们划在好人堆里了。” 赵振民被逗笑了,接着,他又从兜里拿出钱和粮票。“你拿着,我们哥俩儿就凑了这么点儿。虽然不多,可也能应应急了……” 洪衍武可没想到他们还预备了这个。“别,我不能……” 赵振民却把钱和粮票硬塞进洪衍武手里,死死按住。“把我们当哥们就别见外,你现在是遇难的时候。再说了,有老薛队长的话在,你可别再因为没路费没饭钱,打别的主意再被送进去。” 洪衍武还想推辞,可赵振民又威胁似的瞪起了眼。“拿着。怎么着?你还敢不听政府的?” 洪衍武深深看了赵振民一眼。接过钱后,又使劲握了一下赵振民的手。“谢谢。谢谢你,还有……正义。” 赵振民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想了想,他又掏出兜里的半包“北海”,也拍在洪衍武的手里。“走吧,别多想了,回家。” 激动之下,洪衍武又忍不住拥抱了赵振民一下。之后,才走向胡同口。 什么也不用说,一切全在心里。 这是什么感觉?是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是的,就是温暖。那是一种比周遭相对要高的温度,否则人就不会感受得到。这时的温度,已经注定将成为他永远难忘的一种味觉。 “嗨!” 听见赵振民的喊声,洪衍武又转过身子。 “这次没机会,回头我请你喝酒。有什么难处别忘了言语一声……” 洪衍武挥挥手,咧嘴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振民一眼,转身而去。当他再背对赵振民的时候,嘴角却悄悄露出一丝笑意,不为人知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以为被他发现了呢……” 赵振民一直望着洪衍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可没想到他才刚转身进大门,派出所里院却忽然“炸庙”了。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蹭、蹭、蹭”,从屋里蹿出了仨民警。这仨人就跟撞了邪似的,个个捏着鼻子,脸红脖子粗地满院嚷嚷着要找赵振民。 怎么回事? 敢情黑脸被吓得拉裤兜子的事儿,赵振民早给忘了,他压根没跟同志们说,人就被他给塞里屋蹲着去了。刚才大刘去提审时叫黑脸站起来,结果系着裤脚的鞋带脱落,屎尿齐流,一下把屋里的民警全给熏出来了。大刘最倒霉,他离黑脸最近,所以屎尿溅在他的鞋上了。 “赵振民,哪儿去了你?快给我出来!” “振民,你跟哪儿呢?不出来我们跟你没完!” “你小子可太缺了!犯人拉了裤子你楞不告诉我们,太臭了……” 赵振民身在外院,远远听见仨警察鬼哭狼嚎喊着,声儿都变了味了。他可不傻,现在哪能出来啊?他赶紧缩头缩脑地躲在大门后面,捂着嘴坏笑,整个一个贼眉鼠眼。 可他正美呢,没想到报应马上就来了。一瞬间,他就忽然觉着肚子怎么来了劲儿,蹿着往下顶。他这才想起,打一起床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呢。 溜溜一天没喝水,没吃饭,没上厕所,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可这段时间赵振民和邢正义天天都是这么忙活的。没人逼着,完全是他们自己乐意,这就是警察。 肚子里造反,逼得赵振民摸着全身上下的兜找手纸。他一摸右衣兜,着急忙慌抓出一把纸币来。 哎?这不是他刚才塞给洪衍武的钱和粮票吗?这小子什么时候把钱又塞回他兜里去了? 他眨嘛着眼还没想明白,肚子里闹腾得可更颠三倒四了。 哎呦。肚子还真给劲儿,你看看,哎呦…… 这时就听院子里,秦所长的大嗓门也喊上了。“大刘,你先别叫唤了,赵振民那小子回头我收拾他。你先把人带厕所去收拾干净……” 秦所长说的厕所,是东庄派出所的内部厕所,就在里院,为此还专门开了个小偏门。民警们和犯人们平时放茅都不用上外面的公共厕所,既安全又干净。唯一的不足就是小点,厕所就一个坑。 要搁平时,赵振民遇到现在这种情形宁死也不会出来,可这时候他就是想不跳出来也不行了。厕所要让大刘占上了,他马上也得拉裤兜子。他不敢再躲,忙不迭冲进里院,“哎,哎!等等!” 秦所长一听见赵振民的声儿,就像点着了捻的炸药,霹雳火似的吼上了。“赵振民,你个小兔崽子!躲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给我弄厕所去好好冲冲,弄不干净我处分你!” 后来有人说,秦所长当时这一嗓子那不叫嚷,那叫“咆哮”,因为办公室里茶杯当时被震得都蹦起来了,就连里院的玻璃窗也是嗡嗡地直响。 不用说,赵振民的小心肝当然更是被吓得砰砰乱跳。可还有比这更让他痛苦的,那就是秦所长喊出了“厕所”俩字。他现在可是急茬,不提厕所还好点,一听见这个词儿,他就觉着肚子里闹得动静更大了。 哎呦,小肚子这个疼,而且越来越忍不了。不行了,再不快点儿,真该出事了。 赵振民迫不及待冲向厕所,可急切中,他刚跑了两步就紧急刹住了闸。没辙,情形危急得已经到了临界点。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呲牙裂嘴的按住了后门,一边继续小步挪着,一边声嘶力竭地朝院里面喊。 “秦所长,我……我得先去厕所,麻烦您找个人给我送下手纸来……” 赵振民是翻着白眼喊完的这句话,随后就捂着肚子猫着腰,满脸扭曲痛苦,专心用小碎步直奔厕所而去。 片刻后,里院传出一阵民警们的哄然大笑。 自此,东庄派出所内部就流传开了一个顺口溜: 所长一吼,玻璃直抖,吓坏振民,屎嘣屁门儿…… 第四十一章寻赃 东庄派出所位于东庄一条,洪衍武低头穿行了两条胡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庄三条。他抬眼一看,前面就是三岔口。岔口右边是尤三“劈叶子”的厕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义追他的那个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让他一下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些世事难料的感慨。 其实这次的东庄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无收获,他至少还得到了俩警察的友情。以前,他只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还从没想过。邢正义外冷内热和赵振民的坐卧不宁,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心里对警察的旧有印象。 尤其是赵振民,那小子没一点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识,说起话来不时迸出两句擦边球的脏话。特别是晃着手铐的那个德行,顾盼神飞,激情四射,一说铐人就两眼放光,就跟扎了吗啡似的。看着可真有点那个啥。 说起来也好笑,他“穿”回来后,居然是从这两个“雷子”那里,第一次获得了这个年代只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只是可惜,终究白忙了一场,薛大爷给的钱还是丢了。 嗯?等等,这事……可有点蹊跷。 尤三是真的把钱花了吗?钱倒是可以花光,那粮票呢?十二斤多的粮食他横是不能都吃了吧。没吃?那粮票可也没在他的身上。 再仔细想想,听赵振民说,从尤三身上搜出来的,也只有这伙贼下午扒窃来的那点财物。难道他们一上午就没开张?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照这样练活,连上供的“份儿钱”都凑不出。 其实打心里来说,洪衍武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尤三会把钱花光了。但在几个贼身上都没搜出他的钱物,尤三又死不松口,不由得他不自认倒霉。但他现在静下心细一琢磨,还真是疑点重重。 要说尤三也仅仅是在从厕所逃跑后才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这小子可并没什么把钱花掉的机会。如果尤三身上没有他丢失的财物,那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再设想一下,当尤三在发觉陷入公安包围圈的情况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着急如何安全地转移隐匿赃物了。这样即使万一被捉,他身上没“脏”,还可以开脱。 妈了个哈赤的!尤三这孙子在说谎,钱绝对被他藏起来了。 可当时时间紧迫,那些钱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贼比作一种动物的话,那洪衍武就是擅长捕捉这种动物的好猎手。深知“佛爷”习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脚,几乎凭直觉,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个地方不动了。 接着,他的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舌头也一个劲儿舔着干涩的嘴唇,就像一只老狐狸瞅见了肥嫩的兔子。 这块破地儿简直就是万恶之源! 洪衍武撅着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这个方寸之地,是专门容纳人间脏污的所在,也就是东庄三条三岔口的公共厕所里。 说实话,一开始他只想找到藏钱的地方,拿了钱就走。可当他进入厕所的时候,却发现一个极为不利的情况——厕所有人。 在几个蹲坑人的注目下,为了不引人怀疑,也为了能仔细观察这个方寸之地,他只有当机立断,也解开裤子,装模作样加入了蹲坑儿的行列。只是他没考虑周全,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年头的公共厕所的污秽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厕,只能用“臭名远扬”来形容。 京城百姓这时形容上公厕,总结为“一闻,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致的意思是,在胡同里找厕所根本不用看标志,“闻”着味儿就能找着。进入厕所则污水横溢,屎尿横流在地上,一不小心摔一跤,一天浑身臭骚味。所以只能“跳”着前进。另外在夏日,厕所坑中的场面将会让人惊心大“叫”。还有厕所里弥漫着的尿液氨气能呛得人眼泪直流如同“哭”状。再加上便坑之间毫无遮挡,入厕的人们只能大眼瞪小眼,相对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这个公厕,建筑标准低,设施简陋,当之无愧就是这样的典型。从外面看,这厕所屋顶是单面坡斜,墙体破旧斑驳,十分简陋。两个入口歪歪斜斜地写着“男”、“女”两个字。红砖墙体下边抹麻刀灰,砖墙一直垒到屋檐,顶部由几层错砖垒搭,形成通风用的“品”字形砖垛子。作为防雨措施,厕所顶部只加覆两层石膏瓦楞板。房子既矮,又没有门,怎么看怎么像是农村的猪圈。要放在三十年之后,不仅质检单位、安监部门不会通过,就是规划机关也根本不会批准搭建。 既然外面都这么差劲,那里面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厕所内部是一溜沟槽式的五个茅坑,对面是一条长长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泪,要再严重一点,能让人当场晕厥,一头扎入粪坑。除此之外,厕所里刷了白灰却伤痕累累的墙壁,简直是世上最恶心的墙壁。上面赤裸裸地画了许多男女生理的图案,那是几十年不变的经典样式,图案往往配有“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不见牛羊来吃草,只见和尚在洗头”之类的打油诗。而洪衍武正面相对的尿池子上方,就画有两条变了形的女性大腿。根部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扮着鬼脸在嘲弄他,让他感到越来越恶心。 说实话,洪衍武能坚持下来是鼓足了勇气的。因为他从小就最害怕上胡同里的茅房,这种公厕曾是他噩梦中频繁出现的场景,茅坑很宽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时候的他一看茅坑就会产生万丈深渊的眩晕。那时他总怕自己掉进去,每次上厕所都是两腿颤抖着完成的。他此时深深觉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这一点实在忍受不了。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怀念冲水马桶的清洁和方便。 不过像公厕这种特殊场所,毕竟也没多少适合藏东西的地方。洪衍武还没被熏得忘记正事,他早就用几乎张不开的眼睛扫视四周了。 藏在茅坑里不可能,墙壁的裂缝一眼见底,砖砌的通风口风又太大。而房盖结构更简单,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檩,铺苇箔,油毡顶…… 就这样,一眼一眼逐渐往上看,直到房顶。没过多久,洪衍武就发现厕所灯泡左面的檩条上有问题。在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小角。凭感觉,那多半应该是纸包之类的东西。 金钱和厕所,多么奇妙的组合?这简直就是无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学了。 一找到目标,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坚守的勇气。他尽量憋着气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钱。可他很快就又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年头厕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厕所里就没有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来来往往,出来进去,不断有人在他的面前褪下裤子。这些人要么哗哗尿出雄壮的小便,要么就拉出昂扬的大便,偶尔还有释放体内浊气的声音助兴。 在这种等待中,他几乎快疯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产生了幻觉,总觉着房梁好象是一条条的大便,随时都会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泪早被熏出来了,早已捏紧了鼻子。他的双腿也已经逐渐麻木,不得不更换着身体的重心来舒缓这种痛苦。更难受的是,小刀一样的冷风,已经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块冰坨,几乎快被冻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说不清。但这段时间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蹲在他身边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业”,并且浑身舒泰地提着裤子离开了这里。他一想到这些人现在都在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他还只能蹲在这里默默地忍受着恶臭的“熏陶”,就有一种仰天无泪的感觉。 这简直就是生没辙,干搓火,明明是个狗臭屁,看着却像香饽饽,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还退不得,没处儿藏也没地儿躲,人家说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哟生活,为什么摊上这种恶心事儿的总是我? 默默哀叹中,洪衍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干草诱惑着不断拉磨的驴,或者是被几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他现在一定不计代价先买他二十公斤,然后一口气全吃光,噎死都认了。 这无疑是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观。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几乎被清零的时候,老天爷却似乎像睡醒了一样,突然睁开了眼。 没多会儿功夫,洪衍武身边蹲着的几个人竟然奇迹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厕所里只剩下一个嘴里叼着烟,正一边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泄,一边神仙般地喷云吐雾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见了胜利的希望,开始真心真意地祷告。“老天爷,让这位大仙快走吧,可千万别再折磨我了……” 老天爷似乎今天心情不错,竟然很快就满足了他的愿望。不多时,中年人在狠嘬了最后一口烟后,就心满意足地扔掉了烟头,然后很麻利地擦干净了屁股,叮了当啷地系上裤子。 当目睹中年人从厕所门口离去的一刻,洪衍武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不仅体会到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欣喜,同时也更加确信了一句真理——坚持就是胜利! 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要高兴的太早。 就在洪衍武用力揉着快抽筋的双腿,呲牙裂嘴挣扎着想站起来的时候。命运竟然为他呈现出一种最扭曲的变数——厕所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 没这么玩儿人的吧! 洪衍武头皮发炸,瞪大了眼睛盯住门口。心里一个劲盼着可千万别来人。 但最后的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厕所里的的确确又走进一个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脸的壮疙瘩。 一瞬间,巨大的落差让洪衍武产生了一种像要撞墙的感觉。他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话来——曾经有一个要命的选择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慎重。直到轻率地决定后我才追悔莫及。人生中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绝不会蹲在这里! 洪衍武满心苦水,却也不得不重新蹲回了茅坑。而非常反常的是,“壮疙瘩”走进厕所后竟然没去方便,反倒站在一旁,眼睁睁瞅着情绪陷入低谷的洪衍武端详起来,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洪衍武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可还没等他询问,“壮疙瘩”却先开口了。“哥们儿,你今儿是拉不完了吧?” 洪衍武身体一下僵住了。这小子另有所指啊。 果然,接着“壮疙瘩”又冲他诡秘一笑。“我也早来了,刚才一直就蹲那中年人边上,看你不对劲我才先出去的。你另有打算吧?” 洪衍武刚才还真没注意。听这小子这么一说,更是后脊梁发毛。 这“壮疙瘩”究竟是谁?上完厕所不走,竟然回来跟他较劲,难道……这小子知道他的意图? “壮疙瘩”看到洪衍武的犹疑,心里似乎更笃定了,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跟你一样。要不为这个,谁跑这听水音儿来。我说的没错吧?” “你谁呀?”洪衍武突然一瞪眼,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并且快速地提上裤子。他现在深度怀疑这小子的来历,已经不打算放人走了。 “嘿嘿,就知道你没拉。”“壮疙瘩”不仅没怕,还摆出了一副早已洞察的样子。 洪衍武可真起了急火,一系好裤子,上去先一把薅住了“壮疙瘩”脖领子,而他另一只手也攥上了拳头。“说,你到底要干嘛?” 似乎没想到洪衍武要动粗,“壮疙瘩”略微有点惊慌,不过他可没叫,反倒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嘘着,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你急什么呀,小点声儿,要让对面听见,咱们谁也看不了。” 一听这句,洪衍武的嘴一下就被糊得死死的,绷着要发火的劲儿也登时全泄了。他现在才觉得自己恐怕想错了。“壮疙瘩”压根儿和尤三挨不着边,估摸是个偷看女人上厕所的偷窥狂。 果然,“壮疙瘩”见洪衍武的手松开了,把头一偏,冲着男女厕相连的隔断墙就是连连努嘴,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我跟你说,既然咱们都盯上这块宝地了,那今儿谁也甭吃独食。大不了你先看嘛……” 这时期的公共厕所,都是用胶皮管子接自来水冲洗的,所以男女厕所之间的隔断墙的角上专门留有一个通管子的洞。在这个年代,由于男性接触女性机会太少,对性知识的了解渠道近似于无,有一些人出于异性生理的好奇心,经常有人趴那小窟窿窥视的。这种变态行径,只有当录像机普及以后才会减少,要是到了互联网时代更近似于绝迹,至于为什么,大家都清楚。 此时,洪衍武见“壮疙瘩”这么一比划,只觉得这小子眼睛闪光的贱样儿,就像一条恶心的蛆虫。他再一想到自己竟被这么个有窥阴癖的偷窥狂当成了同好,还被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立时无名火起三千丈,产生了一种想把这小子给彻底撕巴碎了的冲动。 于此同时,隔壁女厕也出现了新情况。先是一阵“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就听见有两个女的在对话。 甲:“你是老刘家的新媳妇吧?” 乙:“是。” 甲:“你这皮鞋可够漂亮的,小心点,别滑着。” 乙:“好,大姐,我挨着您吧。” 再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解衣服声,再之后跟着传来的,就是一阵悠长的“哗哗”声儿了。 这动静一响,“壮疙瘩”简直像打了兴奋剂。不仅眼睛里,就连脸上每一个骚疙瘩都在放光。这小子马上迫不及待催促上了。“撞上好货了唉。你别不好意思了,快麻利儿的吧……” 洪衍武却在干发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压根没言声。 “壮疙瘩”一下着急了,继续催促。“快呀,别犯墨迹。说好了,咱们轮着看,每人两分钟。” 洪衍武照旧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眼神直勾勾盯着“壮疙瘩”,只是额头青筋一个劲地在跳。 “兄弟你就是面嫩,得了,大哥先得着了……” “壮疙瘩”可真等不及了,他再也不顾洪衍武,急匆匆跑过去,撅起腚弯下腰,把眼睛冲着隔断墙下面的窟窿凑了过去。 可正当他专心致志把贪婪淫邪的目光投向隔壁,“咕噜咕噜”吞咽口水的时候,却全没察觉在他身后,那个“同道中人”阴沉的脸色已经转为狰狞,并且很快抬起了右腿,冲着他的后背,悄无声息跺了下去。 不一会,男厕里就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哀嚎。不过,这种哀嚎也仅仅响起一声……或许两声,就完全消失了。 此后,厕所里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只有让人听了肉疼的踢打声和撞墙声。 第四十二章收获 “我得儿意的笑,又得儿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东,102路无轨电车的站牌旁,洪衍武正哼着小调在等车。他是越唱越得意,嘴角已经完全上翘。 他怎么这么高兴呢? 答案只有一个。没错,薛大爷的钱找回来了。 刚才,洪衍武用一顿拳打脚踢把“壮疙瘩”打昏之后,干脆就拿这个偷窥达人当了垫脚。踩着这小子的屁股,他从厕所檩条和房顶苇箔夹缝中间,够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报纸包。 东西一拿到手里,洪衍武就因那沉甸甸的份量预感到了惊喜。结果报纸包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尤三隐匿的赃物。五颜六色的纸币票券,都被一个猴皮筋仓促地捆成了厚厚的一沓。一看就知,至少是集几天收获之大成,很可能就是尤三准备“上供“的“份儿钱”。 洪衍武高兴坏了,马上开始点钱。没多久他就从厚厚的纸币里认出了薛大爷那张“炼钢五元”。这下他彻底踏实了,把报纸往茅坑一扔,将所有的纸币票券都揣进了自己的兜。 就这样,结局算是非常圆满。洪衍武不仅找回了自己的东西,还意外发了笔小财。 那么,要把钱交公吗? 别开玩笑。洪衍武可从没要求自己拾金不昧,做个情操高尚的好人。更何况他能找到这些钱也太不容易了。想一想其中的波折,那简直比西天取经还难。先不说他费了多大劲才抓住了尤三,也不提他险些被拘在派出所里过夜。哪怕就是在厕所里遭受的这番磨难也够他受的。这些意外的收获,对他而言本就是一种补偿,自然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说这么热闹,报纸包里到底有多少钱呀? 二百出头。 二百块?忒少了,这才多少钱? 嘿,数字听着是不多,可别忘了,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二百多块。 在改革开放之前,国人始终都处于贫困的阴影笼罩之下,十分之八九的人口长期陷入普遍的穷苦而无可奈何。因此一提到七十年代,人们都有一个统一的感受,那就是穷。咱们不妨来说几个事儿,就知道这二百块钱的成色了。 第一件事,在七十年代末,京城最富裕的家庭婚娶彩礼不过为一至二百元,“三转一响一咔嚓”(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照相机),五大件置备齐全不到六百元,但对大部分家庭来说,虽个个心向往之,却只能敬而远之。 第二件事,以餐饮消费为例,这年头谁兜儿里要是揣着三十块钱,那可以从玄武门内的烤肉宛开始往北捋着素菜馆、又一顺、曲园,一直吃到西四的砂锅居去。要是减去一半,兜里只有十五块钱,那也满可以请十个人吃一整席顺东来的涮羊肉了。要是再少点只有五块钱呢?那也足够俩人在“老莫”吃个肚儿圆的。但是,哪怕仅仅是五元钱的消费,对于大多数的人家来说,也是从未敢尝试的奢侈。谁要是机缘巧合,真是豁出去体验一次,那么这种“上等”的阅历,绝对会载入个人的辉煌史册,足够回味一生的了。 第三件事,邢正义和赵振民身为人民警察,工资水平在这时的社会上算是高的,但他们工资也只有三十五块,这么一比较,二百多块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了。要是再和学徒工十几块的工资相比,那这二百块简直是一个人不吃不喝的全年收入。 第四件事,那就是在这个时期,京城百姓的月人均生活费大约就是十元钱。那么一张“大团结”在生活中的购买力到底有多少呢? 作为当时最大面值的钞票,三版币的十元至少相当于四版币和五版币的一百元。 具体对比如下: 一九七七年:10元=68。5斤大米、11斤鸡蛋、200斤蔬菜、10。8斤猪肉、10。5斤花生油(注意,一切食材绝对纯天然) 二零一三年:10元=3。2斤大米、1。1斤鸡蛋、4。5斤蔬菜0。7斤猪肉、0。8斤花生油(说不好哪样就是转基因,但至少也是化肥饲料催出来的) 这种对比还仅仅是附加值最低的农副产品之间做的比较,其他诸如烟酒、服装、娱乐、房屋、医疗种种并没有被计算在内。如果综合考虑,当时的十元钱的购买力是现在一百元的数倍。 网上曾有一个笑话,说是以前最大的钞票是十元,足够一群人吃饱。可后来出来的蓝色四大伟人的百元,却只够四个人吃了。而再后来的粉红色百元,竟仅仅只够一个人在外面点两个菜一个汤了。这个笑话,形象地比喻了货币贬值的幅度。 也许有人会说,这年头光有钱也没用啊?你要是没票证,就是有钱也不易买着东西。 这一点倒说的没错,可还有一条,什么东西紧俏有需求,什么东西就会产生交易。有一部分国人天生长着市场经济的脑袋,几乎靠本能就发现了倒卖票证可以牟利,因此也就出现了互通有无的票证黑市。在那里,所有票证都有价格。但靠什么来买呀?还是得靠钞票。只不过这种倒卖票证的行为,在当年算作投机倒把罪,被抓住至少要没收票证钱款,被“请”进去小住几天,甚至严重了还会判刑。 另外,也还得说洪衍武的运气真不错。因为尤三在逃窜前,可是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拢到一起了。所以准确来说,洪衍武从报纸包里最终缴获,除了二百二十五块钱以外,还有一百二十斤全国粮票,米票二十一斤四两,面票二十九斤半,粗粮票五十斤整,食用油票二斤六两,香油票三两。另有布票十五尺三寸,工业券二十七张,烟票若干。 特别要说明的是,这些被“佛爷”保留下的票证,可实实在在是所有票证里最有价值的好东西。在这个缺少物质的年代,这些粮票、布票、工业券和烟票,汇集全了“吃、穿、用”三大类,无形中附加了很可观的价值。如果需要,这些票证不仅完全可以随时在黑市上套现。甚至还能在某些特定的流通环节发挥作用。从本质上来说,这完全是一笔远比货币还要宝贵的财富。 尤三啊尤三,爷爷今儿不仅揍了你,还把你兔崽子的老底给“卷”了,恐怕你做梦也没想到吧。” 嘿嘿,谢谢你的孝敬了,这就叫毛贼遇见贼祖宗。” 洪衍武再次念及尤三的好处,忍不住的兴奋中,深深舒出了一口气。 云淡了,风轻了,凝结在心头的郁积也散去了。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分外的暖,似乎连空气都异常清新。现在他看到什么都觉得那么可爱,就连周围的喧哗嘈杂的人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亲切、踏实。这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 解气! 第四十三章归途 一辆上部米黄下部天蓝,拖着“大辫子”的102路无轨电车缓缓驶入车站。车刚一进站,车轮带起的尘土,混着浓浓的汽油味就扑面而来。 还没等尘埃落定,三四十个乘客就乌泱一下簇拥到车门口,却把排在前面的洪衍武给挤出了人群。 洪衍武可真吓了一跳,心里一哆嗦,手下意识捂紧了衣兜。没别的,他是担心碰上个“抢门”的贼。要再被偷了,那他非自己磕死不可。 这年头可没有交通协管员摇着小旗儿的维持秩序,混乱也就是当然的了。这些挤车的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抢带拉不惜一切往上涌,好像多等一分钟他们会丢了性命似的,让不少受不了挤的人苦不堪言。 一个背着行李卷的人因为拥挤死活都上不去,急着发牢骚,“哎呀,挤个剩啊。额不先上去嫩咋上勒?” 另一个好不容易刚挤上车的女人也在大叫,“妈呀,弄啥来弄?俺鞋都掉料。” 见此情景,售票员赶紧探头窗外,把票夹子敲得山响。可无论她再怎么喊,人们也照样我行我素,生塞硬挤着继续涌进车门。其实与其说售票员是在维持秩序,倒不如说她是在证明自己存在。 在所有上车的人中,仅有洪衍武表现出了高素质。他不争不抢,还主动谦让后面的人,排到最后一个才上车。只可惜他的行为与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就连售票员看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傻子。 车终于开动了,售票员打开票夹子招呼起来。“没票的同志请买票,刚上车的同志买票了……” 这个年代,公交公司规定的票价为六站以里五分钱。洪衍武要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换乘40路,所以买票时说只坐一站地。却没想到,他竟又从售票员和其他乘客眼中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为此,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敢情在这个年代,为了节省,大多数人短途都会选择“11路”腿儿着徒步走过去。他既没有行李,也不是外地人,这么近还坐公共汽车。在别人眼里,无疑是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因为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街道,洪衍武买了票,就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转过了身。 他透过不很干净的车门玻璃所看到的风景,是大片大片灰色的平房,一条条窄窄的小巷胡同穿插其间。白灰墙,木门窗,全都在黄土细尘覆盖中。街道窄,汽车道很少,街上大多数是骑自行车的人和走路的行人。总之,三十多年前的京城,还不是未来的那个水泥钢筋打造的摩登都市。没有立交桥,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歌厅酒吧,只有春季漫天的风沙,蓝蓝的天空,和他心底暗潮涌动着的回家的期盼。 很快,无轨电车驶上了通往太平街方向的水泥桥。这可是意义非凡,因为这代表着洪衍武正在越过护城河,越过城郊的分界线,即将真正进入到城市内部。 没有塞车,没有红灯,一路畅通。 在步入京城领土的一刻,洪衍武心里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地进了京城。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不是酸文假醋地在臭拽,他真的有着诗一样的感受。回家了,终于。 当“102”开过水泥桥后,游泳池站很快到达。洪衍武下车的地方,就在陶然亭游泳池大门口,对面则是陶然亭公园的东门。 一九七七年初春的陶然亭公园,门票还是三分钱。可门口一点也不热闹,游人三三两两,很是冷清。站在车站处,往临街的公园大门里一看,先给人一种人气凋零,破败不堪的荒凉景象。 这个公园洪衍武不知进去过多少次了,可他却从没花过买门票的“冤枉钱”。这都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一个秘密——在公园北边靠近皮革厂的地方,有一处被皮革厂工人弄扭曲的铁栅栏。按照脑袋能进去身子就能进去的原则,他一直把那里当成唯一入口。 其实,福儒里已经离这儿不远。洪衍武完全可以走着回家。只要从陶然亭公园的东门进去,走不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公园的北门,而出了北门之后,只要往西再走一站地,他就到家了。 不过,正因为今天回家有着特殊意义,所以他一心要坐40路,走太平街,拐到陶然亭路,再到白纸坊东街。沿途都是他小时熟悉的地方,也是记录了他生命中前二十年生活轨迹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沿途的街景,还要告诉它们,他洪衍武回来了。 换车就在原地,没等几分钟就来了车。 洪衍武这次登上的是一辆上白下红状如面包的“斯柯达”。像这种样式的苏式大面包就是这个年代的40路公共汽车,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头最常见的破旧公共汽车。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车里没什么人。能看到车厢里到处是废车票和纸屑,车的座椅和把手已经磨得没有光泽,褐色人造革的座套早已开裂,黑乎乎的海绵头露在外面,很脏很烂。好在是初春,天气冷,车子里的味道尚能忍受。 不过这辆车绝对快要报废了,轰鸣的马达声让人心烦,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它开在马路上简直像个肠胃不畅的家伙,持续地蹦着冒烟的罗圈屁。乘客们都如同戏迷一样,随着上下颠簸的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每一次的颠簸,不仅扶手吊环会在空中摇荡,就连汽车木地板也会飘起一片尘埃,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撒了一层雾。 洪衍武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现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又都亲切。在他的眼里,这似乎是一趟通往昔日的时光公交车。 老百姓的一卡通又变成了售票员手里的票夹子和铅笔头,乘客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塑料袋也变成了铝饭盒和玻璃丝网兜。马路上再没有公交车专用车道,汽车的洪流通通从视野中消失,就连公交车本身也从空调车变回了拖挂车厢。最神奇的是,现在正前方竟然还出现了一辆马车,正好挡住了公共汽车前进的路。 随着汽车喇叭的响起,能听见车把式大声的吆喝。之后是一声鞭梢劈开空气,马车则被强行贴到了路旁。当40路汽车马达轰鸣,突突喷吐尾气从马车旁边驶过时,洪衍武透过车窗,看到了一匹拉着平板大车的棕红大马。只见它打着响鼻,冒着白气,铁蹄呱哒作响地奔跑在柏油路上。而车把式神色非常沉稳,坐在咯吱作响的大车上,一手拿着长长的鞭梢,另一手则拉着缰绳。像这种极具时代性的特殊情景,未来就是在电影里也是看不到的。 一时间,洪衍武仿佛做上了时空错换的梦。他不免想象,要是将自己身处的这辆苏式大面包一下挪到2012年的三环路上,会发生怎样的震动。接着,他进而想象,要是他开着宾利轿车行驶在眼前的大街上,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效果。 “40”路一直往北开去,从太平街的丁字路口往西行驶。 前面就是陶然亭公园北门,再开过去就是白纸坊东街了,就快到了。 洪衍武的眼睛紧盯窗外,一点也舍不得把头挪开。他把身子紧贴车窗旁,用手指抠着玻璃向后拉,这样看得更清楚。他一点点辨认着曾经熟识的地方,这里是黑窑厂,这里是四平园胡同,这里是龙泉胡同,前面那是龙爪槐胡同…… 慢慢地,他脑海里一掠而过的只鳞片爪驱散了时间的陌生,唤醒了更多的记忆。他对公园刷着油漆的铸铁栅栏有印象,对马路两边一排排遮云蔽日的老槐树有印象,对那些齐刷刷的木质电线杆有印象,对那些灰墙青瓦的民房他也有印象,对北方昆曲剧团的宿舍楼更是觉得无比亲近。旧日那些已经被楼房覆盖了的院子胡同,那些让他曾经名扬一方板砖飞舞的战场,此刻已全部在他的眼前重新复活 车停了,车门制动器发出叹息。售票员的大嗓门懒洋洋拖着长音报站:“自新路到了。” 洪衍武是蹦下车的,脚一沾地,根本不用想,他就顺着马路北边往西走,直奔福儒里的胡同口。 回家! 此时对他来说是归心似箭,是迫不及待! 马路北边的澡堂子前。还是那个墨绿色的老邮筒沉默的戳在那里,邮筒旁边还是那一圈黑铸铁架子围成的存车处,存车处还是那个拿着搪瓷茶水缸子的秃顶老头跟那儿看车。就连澡堂子也还是那么热闹,从外边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鼎沸。 洪衍武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快步通过。 再往前看,胡同口的对面,副食店也依然在老地方。那门口趴在纸箱子上睡懒觉的,是附近居民养的大花狸猫。正自顾自睡得呼天哈地,全然不管一边胡掳它的老太太。别瞅它这么懒,可逮耗子时你想象不出它有多快。 又是紧走几步,已到胡同口。洪衍武向右一拐,一头扎了进去,马路的喧嚣瞬间被抛在了身后。 随着胡同变窄,天空也跟着缩小了尺寸。阳光把房子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在墙上地上,回家的路显得洁净而光亮。满目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很京城的那种灰色。 一种熟悉的味道和温度正在迅速弥漫开来。洪衍武想起了那响彻云霄的鸽子哨,想起了蓝靛颏儿或黄雀儿清脆的叫声,想起了孩子们争着放风筝的欢呼雀跃,想起了自行车的铃声划破了胡同的宁静,还想起了街坊四邻的鞠躬问候、六叔五大爷的仁义豪爽、京胡咿咿呀呀的丝拉旋唱、相声说学逗唱的诙谐欢笑。这一切,让他深深的感触到旧日生活是如此的宁静、安逸和随和。 这里就是福儒里。 第四十四章福儒里 福儒里的格局是一个个小院沿路并排而列,胡同近四百米长,和西边几乎平行的自新路在北边的胡同尽头汇聚为一点,从高处往下看,正如同一个长长的“a”字。如果左边的一竖是自新路,那右边的一竖就是福儒里。而“a”字的那道横线上方的三角形的位置,恰恰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整个青少年时代每一天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上学、下学、追逐、躲藏、打架、买东西,在这条路上无数次的往返,让他对这条路熟悉得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 胡同里还是如记忆中一样,既破旧又冷清。一路走来,从身旁而过的墙壁十分的斑驳,有的抹灰墙面已经脱落,显露出覆盖下的青砖,有的墙头和门洞的屋瓦上面还附着已经干黄的枯草。木头电线杆子全都近墙而立,清清爽爽的几根电线上,只有几只麻雀在飞上飞下地找食。除此之外,一个路人也没有,洪衍武的耳边,只有自己的脚踩在路上擦擦的碎步声。 这不新鲜。这个时节比较凉,人还不那么愿意出来。而且上班上学的时间里,平房院儿里大多也只有老人和学龄前儿童,一条胡同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人没有很正常。洪衍武过去逃学时,在胡同里就几乎没怎么被熟人看见过。哪儿像以后,京城到处全都是人,出门就闹心,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都难。 当然,胡同也会有热闹的时候,不过分时分晌。比如清晨,晨练的、溜鸟的、买早点的、上班的,会有好一阵喧嚣。到了中午,磨刀的补锅的响器会招得午休的人们甩出点怨气。晚半晌儿时候,下班儿的、放学的、买菜的,胡同里又会热闹一阵儿,剩下也就是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儿,和各家院儿里流出来的一阵阵蒸饽饽的香气儿了。 果然,没走几步,地上的几只麻雀就被轰然响起的童谣惊上了天,扑棱棱飞落在房顶上、电线上。紧接着,洪衍武就看见前方一个院门里,有两个膝盖上打着补丁,脸脏得跟花狸虎(土语,指青蛙)似的男孩子,一前一后冲了出来。 这俩小淘气都差不离七八岁,撒着欢儿跑进胡同里追逐嬉戏。他们一边跑还一边抢着喊,“你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夹屁嘣,嘣到南京喂老鹰,老鹰没吃了,送到粑粑坑,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大,老大有个机关枪,照你屁股开三枪,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二,老二有个鸡爪子,专门扒你肥裤子,嗖嗖以嗖嗖,你钱进我兜……” 在胡同的更深处,洪衍武远远望见,有几个十几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刚走出院门。她们穿的衣裤有的宽大,有的短小,都不怎么合身。恐怕是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穿兄弟姐妹传下来的衣服,又或是生长发育过快,衣物尚不及更新。 可即便不合身的衣服会带来很大不便,却仍阻止不了这些小姑娘们全情投入到跳皮筋的乐趣中。她们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缠好皮筋后,就开始在两条三四米长的皮筋之间跳跃翻飞。一边蹦着跳着,还一边叽叽喳喳念着口诀,快乐得像是几只小麻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洪衍武越走近口诀听得越清晰,一种叫温馨的情绪突然冒了出来。而此刻的福儒里也似乎成了一条浓缩了三十年的时间长廊,让他把脚步放慢了。 绕得开的是岁月,绕不开的是童年。 这些小孩子身上的快乐,是洪衍武已经丢失了许久的。在这条胡同里,他以前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不仅在这条街上拍过三角,粘过知了,还上房偷摘过七号院里的桑葚,用绷弓子击落过十一号院里的鸽子,甚至还在晚上堵过街道革委会的烟囱。福儒里每一家每一户的房顶上都曾留下过他肆意游走的脚印,无论胡同里那些沙沙作响的百年老树,还是透过树荫照在路上的阳光,都曾见证过他招猫逗狗、轰鸟撵鸡的身影。 想起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洪衍武不自觉地笑了。那些偷嘴的惬意,淘气的刺激,坏笑的得意,永远新鲜如昨。而且他也深深觉得,不管是刚才两个男孩子喊的顺口溜儿,还是这跳皮筋口诀,创作者都绝对是个天才。这种艺术的高度能让所有的语言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为之目瞪口呆。 随着女孩们的欢声笑语,洪衍武一步步越走越深。慢慢地,快乐的歌谣被遗落在身后,而远处,家的轮廓,突然就从胡同岔口中显露出来。 院子的地基比马路要高出一米,熟悉的门洞坐落在高达十阶的台阶上。两边院墙上和门洞上楣原有的砖雕神像,在“破四旧”的时候全被砸烂了,如今都只留下原有花纹残存的痕迹,算是装饰。院门是已经暗旧了的朱红色,斑驳的油漆没有门环,可见是经历了岁月的任意摧残,已被列入了“曾经沧海”的系列。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住过二十年的老院落——观音院东院。 待走到院落近前,洪衍武几步就踏上熟悉的青石台阶,通向家的院门已近在咫尺。 阳光照在门洞上,明亮的光线,清冷的空气,剥落红漆的院门,沾染泥苔的墙根,这些客观存在的物质都构成一种熟悉的感觉。一时间,从接触在台阶的大脚趾处弥漫开来,迅速混杂在他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中。 洪衍武似乎听到了院子里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正提着开水壶往暖瓶里倒开水。妹妹饲养的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啄着食,敞开的屋门偶尔被一屡清风吹过,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多年前就一直在作的梦,而今已经的的确确在他的眼前。 他痴了,静静的站着,某种东西把他定在那里,再迈不开脚步。 洪衍武当然记得,他在这座院子里出生、成长,他调皮捣蛋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光,大部分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在那些与亲人们聚首的日子里,他喝的是从粉坊打来的豆汁,吃的是羊油炒的麻豆腐,闻的是家的熟悉气味,想的是手足将来能在这狭小的静谧中地老天荒地厮守下去。洪家四个孩子曾经在这里进出盘桓,哭笑玩耍。他和兄长还有妹妹,在这个院里养过鸽子、蛐蛐、蝈蝈、金鱼,糊过风筝,荡过秋千……这里演出了多少故事,化出了多少情感,说不清了。 可他的亲人们邻居们都想不到,上一世,正是他亲手让这个老宅子荡然无存,把这里变做了一片瓦砾场,变做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 洪衍武的脑海里还记得整个观音院旧址被他夷为平地的景象。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房子被无情的推土机推倒,在暴土扬尘中变成破碎的瓦砾。旁边的路上车来车往,现代气息的声浪咄咄逼人。原本这里是条僻静的深巷,房拆了,遮挡没有了,就显得空旷而直接,就有了抬头见车流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下的惶恐。整片土地像一个被扒了裤子的少妇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让人感到现代化进程的脚步迅猛、粗犷,甚至无情。 过往的行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经过。而那些对老房子寄托着无数情感老邻居们,只能在烈日的骄阳下,如恋家的狗一样地在砖头土堆上寻着嗅着,寻找着家的气味,寻找着那埋葬于废墟中有关旧日的丝丝缕缕。对他们而言,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倒下不仅是他们的房子,还是他们人生中无可代替的经历。这种深厚的感情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却只能随着房子的拆迁一起消失。 他们毫无办法,他们别无选择。是火热的房地产事业将这里移为平地,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将在此地拔地而起。 在老宅子的垮塌、破碎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心情愉悦。他用老邻居们的刻骨遗憾作为代价,获取了丰厚的财富。在强行轰走两个哥哥的过程中,他的报复心得到了满足。 而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的狭隘,体会到了以往生活细节逝去的无奈和情感失落的不安。这种感觉,是长期无根芜萍一样的生活带给他的悔悟。 即使赚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家园和自我,又有什么意义? 对这个老院子,他心中着实有愧。 洪衍武的手碰到朱红漆几乎快掉光的木头院门,珍惜地抚摸着。 这一刻,他惊奇的发现,院门上竟然还能看清,他儿时刻在上面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黑子是王八”。 幸好,一切错谬都被时光补回了。 观音院还在,他的家还在。 第四十五章家门外 住在附近的老京城人都知道,旧时的观音院也叫姑子庵,曾经香火鼎盛,是京城求子的好去处。 观音院的建筑格局非常清晰,隔着自新路分做东西两院。西院在路西侧,是寺院的主体建筑,坐南朝北,四层殿,为祭拜祈福之所。而东院在路东侧,仅一组院落,坐北朝南,为僧舍及停灵之用。本来这也平常,但有意思的是,观音院的东西两个院子通过一种非常独特的建筑形式连接在了一起,那就是——过街楼。 过街楼不仅下面券洞可供车马通行,楼上也能供人通行。从功能上来说,很像现在的过街天桥,起到了立体交通的作用。当年寺庙的尼姑在做法事时,她们会伴着钟磬的梵音从过街楼逶迤而去,往往会令楼下观望的百姓浮想联翩。并且过街楼中还常年供有神像,当人们从神像下通过,也就起到了参拜神灵和镇邪除秽的作用。此外,每逢佛诞、诸菩萨生日,观音院的尼姑还会站在过街楼上向南北两侧的行人百姓施舍药品。当药品装在小提篮中,拴上绳子从楼上吊下,佛界与俗界便凭那一根细细的绳索联系起来。 过街楼在建筑结构上分作两层。上层为悬山式建筑,面阔三见,四檩进深,灰筒瓦屋面,过垄脊,柱间为方格窗。下层砖拱券洞,下肩为万条,门洞上方正中置有石额,北面额砖刻着“金绳”,南面额砖刻着“觉岸”,落款均为“道光十年(1830年)”。如今,这里其实已是京城仅存的最后一座过街楼建筑,也正因为有这个独一无二过街楼相连,所以东西两院的邮编地址一直使用同一个,都叫福儒里二号院。 洪衍武一家是在1954年,老宅被煤市街街道办征用后,到观音院东院居住的。 当时政府为了安置日渐增多的人口,开始大规模在城市周边地区搭盖排房。而为了改善贫困百姓的居住条件,同时并举的另一种措施,就是在破除迷信、停止宗教活动的同时,把旧有的庙宇更改成其他类型的建筑,使其发挥更实用的功能。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的一千多家佛寺庙宇,几乎都被充公挪为他用,改成了住房、学校、机关、托儿所和养老院。而福儒里的观音院,也就变成了百姓柴米油盐过日子的所在。 其实,观音院东院本身就是住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过去尼姑们的宿舍。格局是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再加上倒座房四间。要是和四合院比起来,除了院门的位置开在中间和没有影壁之外,其他的全都一样。在这一带,要算条件不错的好房子了。 最早搬来的是洪家和边家。先到先得,三间北房让两家商量着分了。边家人口少,除了一间靠西的北房,另外只占了一间靠北的西厢房。而洪家因为刚搬来那会儿家里还有点底儿,家里的家具也大,除了两间北房,还把三间东厢房全租了下来。等到丁家再搬来时,又占了剩下的两间西厢房和西边的倒座房。最后等到苏家迁来,也就没的选了,只剩下东边最后两间常年光线阴暗、冬冷夏热的倒座房了。 不过这时正是“超英赶美”时期,洪家因旧社会的工商业者的身份,唯恐落个“不团结”或是“思想落后”的罪名。见苏家因不满找来了房管所干部,洪衍武那老好人一样的窝囊爹当时就害了怕,主动腾出了一间东厢房,“团结”着把苏家安置下了。 而从这时起,东院的四户人家就算正式聚齐了。边家、丁家、苏家和洪家,也就开始了一段长达数十年,朝夕相处,彼此为邻的生活。 十几年来,东院四家人的居住面积和条件一直都没什么变化。直到去年,发生了著名的唐山大地震。东院的四户人家,才在政府的号召下,每家搭起了一个抗震棚。 房子盖的都很简单,碎砖头砌墙,房间低矮,窗户狭小,房顶上面盖上几块黑黢黢的油毡遮雨,用几块砖头压着。从质量的角度看,实在不过关。可地震过后,因为院里一直没有厨房没有菜窖,这些临时搭起的抗震棚谁家也没舍得拆,大家为了方便,索性全留作私用了。 但同时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院子里的原有空间,已被各家搭的小房占据,过去非常方便的来往去路也就自然消失了。现在四家人要是进出院,都只能走院门西边留下的唯一通道。 这条通道很窄,宽度也就将够一个人推辆自行车单行的,要是这个过程里再遇上人,那就得有一方退让了。另外在盖小房的时候,院里原有地砖也被损坏了不少,通道不少地方露出了白垩土,坑坑洼洼,非常不好走。总之,如今院里的整个地形就像个迷魂阵,进出都得七扭八绕,上下颠簸一番才行。哪怕跑进个贼去,偷了东西都不一定跑得出去。 好在洪衍武却并不感到为难,他自然了解这些变化。所以从跨进院门开始,他一点没转向,踩着七星步,拐弯绕过了苏家的厨房直奔西走。这可比上辈子强多了,前世他劳教后在外咣当了几年,第一次回来时进院都找不着家门。 绕过最外面的苏家小房就进入丁家的领地,洪衍武首先看见的就是丁家窗台上晾着的柿子和土豆,接着就是墙根儿下的白菜堆蜂窝煤堆儿。别说,天凉的时节,要没有这些成堆的白菜、小山似的蜂窝煤。感觉上还真就少了点儿京城的味儿,少了点儿胡同的味儿。 或许是脚步太沉重,洪衍武才刚走到拐角的位置,从丁家西厢房门缝里就探出一个女人脑袋。大概是看洪衍武面生,她彻底打开屋门拦住他盘问。 “哪儿去?干嘛的你?” 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梳着松辫,倒也算个俊俏的娘们,只是嘴的形状像极了小辣椒,而且眼角上挑,看着可不是善茬。尤其是那傲慢警觉的表情让洪衍武很不舒服。 “我找人。” “找谁?” “找姓洪的。” “是里边姓洪的吗?” “是。” 洪衍武实在懒得说了,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印象,隔的时间又太远,实在想不起这位是丁家的客人还是亲戚。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丁家门缝里钻了出来,“叔叔,你找谁?” 洪衍武可认得这个小丫头,这是丁家的小孙女。这时他似乎有些记起来了,这女人好像是小丫头的妈妈,丁家的二儿媳妇。因为丁家老二两口子都在通县的糕点厂上班,只是偶尔才回来看看孩子。所以他和这女人压根儿没见过几面。 一种亲切使洪衍武微笑着蹲了下来,他还叫出了姑娘的小名。“玲儿啊,不认识我了?我住这儿啊。” 小姑娘歪着脑袋辨认,转着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认出了他,“武子叔……” 玲儿可是洪衍武“穿”回来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他满怀兴致还想再逗孩子几句。可没想到,女人这时却像是生怕他把自家孩子吃了似的,把孩子拼命往身后藏。 蹲在地上的洪衍武万分尴尬,他自以为很温和,可人家却防狼一样防着他。 女人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难堪。“你……你就是洪家那个给强劳的老三?” 洪衍武笑容消失了,皱着眉站起来。“对。” 女人却不懂看脸色,仍在直眉瞪眼毫不客气的问。“唉?怎么把你放出来了?不是判了你三年吗?你是不是跑出来……” “您有完没完?”洪衍武打断,眼睛里露出凶光。 女人被吓了一跳,再不说话,拉着孩子“嗖”一下缩进了屋,又“砰”一下撞上了门,随后就是插门的声响。 洪衍武简直快被气炸了,带着满肚子的憋屈冷着脸往院里走。可紧接着,他身后竟又传来了女人在屋里教训孩子的声音。 “谁让你理他的?那是个劳改犯,是坏人。” 玲儿稚嫩的声音在问,“妈,武子叔不像坏人啊?以前老还给我逮户贴儿(土语,指蝴蝶)呢?” “嘿,你个怂孩子,还敢跟我犟嘴?告诉你啊,再敢理他,我拧折你的腿……” 女人无疑动用了最粗暴的教育方式,骂声中掺杂着玲儿的哭声。 这个缺心眼儿的臭娘们儿! 洪衍武的心突然疼起来,攥着拳头就想骂街,可他喉咙偏又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儿。 哼,他的臭事自然是早无人不晓了。这些街坊邻居们平时绝对没少念叨他。他都能想象他们表面上是如何叹息,如何摇头,好像很关心他,替他惋惜似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为他回来高兴,他们背地里肯定都像这个臭娘们,巴不得政府把他枪毙呢。可那又怎么样?老子不在乎。老子回来了。老子还很高兴。老子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少腿。老子…… 脑子里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洪衍武拐过了一个弯,绕到了边家的地界,终于耳边清净了。 洪衍武从生出来就认识边家门上这两把又大又笨的黑锁了,那和善的老两口一看就都不家。退休了的边大爷不知道去干嘛了,可边大妈是街道居委会成员,肯定还在街道上忙活。边大妈的职权范围很大,她管黑五类,管军属五保户,还管除四害,撒耗子药,活的死的一把抓,老太太什么都操心。 边家的房檐下面又是另一个景儿。没有成堆的蜂窝煤和白菜,那些都被安置进小房了。因为边大爷最喜欢摆弄花草,所以边家的窗台上下满是花盆瓦罐。别看破,那都是腾土用的,边大爷真正的宝贝,可都在屋里过冬呢,直到气候适宜才会被挪出屋来,给大家欣赏。另外,养鱼的荷花缸因为挪动不易,也只能留在屋外。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里面的小金鱼也不知道还活着几条。对这个物件,洪衍武也挺熟,他小时候没少偷着往里头撒尿。 全院的自来水管和下水沟的位置也在这里,正对着边家正北房门口。所以边家就近把小房盖在了北房的前面,无意中小房也成了分界线,把洪家和边家也隔成了两个单独空间。再绕过这间边家的小房,就是洪衍武的家了。 一眼望去,通向家门的夹道尽处,一棵粗大的老枣树摇动着残缺的枝干,先自怯怯地迎接他。 枣树丑得厉害,枝头光秃秃地随风吹动,谈不上一点美感,看着倒像是成了精的妖怪。天一暖和,枝杈上还常会潜伏着京城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洋剌子”。其实,那玩意的学名叫青刺蛾,浑身硬毛,色彩狰狞,那毛要是碰到皮肤上,立马红肿,又疼又痒,让人哭都哭不出来。不过洪衍武却从没因此嫌弃过这棵老树,他知道它的好处。 春天,嫩绿的叶子会从枝条里钻出,淡黄色的枣花零零碎碎地开起,无论早晚,香味能一直飘到院外,经常有路人提溜着鼻子跟着味儿地嗅。 夏日,那树寇会罩满整个院子,只要日头好,满院里撒满花荫凉儿。每天晚饭,全家都在枣树下吃,静静地的说话,父亲喝酒,母亲给几个孩子夹菜。 还有,这棵老枣树从不浇水也不上肥,可是每年秋天都是硕果累累,年复一年,从不间歇。就跟它要报答谁似的,一到了日子,白花花、红澄澄的果儿一准儿挂满了枝头,坠得树枝能弯得快沾着地了。按母亲的话来说,那枣长得就跟“蒜辫子似的”。 洪衍武走到枣树前停下,能看到枣树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大伤疤,那是东向一根横出的主干被锯掉了。他忍不住抚摸起这道粗糙的伤痕,竟提前产生了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激动。 儿时的他,在树上打“摽悠儿”,蹬着它摘过枣,还在树身上“拳打脚踢”地练“武功”。他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多么幼稚,多么天真地把这棵树当作“玩伴”和最好的“游乐园”。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的淘气,老枣树才无辜受累,被卸掉了这条膀子。 七岁时候,因家中饮食清淡,极度渴望肉食的他,“贼”上了边大妈家的大黄狸猫。当时他踩着凳子,抱住那根横出的枝干打了个吊悠,就蛇一样的盘上了树。毫无意外的,他利用铁丝下套,轻而易举就套上了那只倒霉的猫。尽管那只大黄狸猫闪着绿眼冲他连呲牙带呼噜,凶猛得就像只老虎,可结果还是免不了被他这个“打虎英雄”吊在树上,开膛剖腹的剥了皮。下树之后,他又无师自通地架起树枝玩起枣木烧烤。没想到的是,喷香的肉味把满院的人全招出来看。结果一向好脾气的边大妈一看见“虎皮”就急了眼,竟然空前绝后地堵在洪家门前,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天。而从不打孩子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第一次揍了他,用篾条抽烂了他的屁股。 挨完揍,他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干这件缺德事的报应远还没完。 同年中秋,他见妹妹看着枝头沉甸甸的半熟枣子犯馋,就自告奋勇,照样踩着那只横枝爬上树去给妹妹摘枣。可是在妹妹拍手叫好中,他才刚用跨栏背心装了半兜子的枣,二哥就跑来说父亲在家中喊他,让他和妹妹快去。他以为又有什么淘气的把柄被父亲知道了,心里一急顺着树干就往下出溜。结果他的前胸、肚子,都被枣树粗糙的树皮划了个稀烂。 妹妹当时被就他满肚子的血道子吓得脸白了,二哥也楞在了当场。大概是觉得与这事脱不了干系,应该对他这惨不忍睹的肚子负责吧,二哥就偷偷跑到药店买了瓶二百二(过去常用的外用药,除了碘酒和龙胆紫,只有红药水。二百二就是红药水,学名红汞。叫它二百二,那是因为试验了二百二十次才成功。)回来。可哪知妹妹帮他抹过红药水后,那肚子却更像是被开了膛破了肚,只觉着陌生、惶恐、不能容忍。这下他就连衣裳他也不敢穿了,一穿就染。最后只好独自挺着个莫名其妙的红肚子站在外面,根本不敢进屋。 等得父亲不耐烦地从屋里出来,发现了他那个惨不忍睹的红肚子,立时就被吓了一跳。待弄清经过之后,鉴于他在树上玩过的花样太多,怕他哪天从树上摔下来,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他常以借力的横枝给锯断了。 而此时他才得知,原来父亲叫他去,并不是掌握了他什么新的“犯罪证据”,只是为了给家里的孩子们分食月饼。这不免让他垂头丧气之余,又把二哥好一顿埋怨。 往事犹在昨日,想起当年的红肚子,洪衍武的眼神一瞬间伸得很远。 绕过枣树,终于进入了家的范围。洪衍武第一眼就先看到两只半大的鸡雏儿,正咯咯地在厨房前踱步啄食。 洪家的小房是间倒座房,小房西边墙根下码放着一堆儿表皮干涩的白菜。因为怕被鸡啄了,一个摞一个的白菜堆儿上还盖着个破毡子。小房东边支着油毡棚,窝棚下整整齐齐的蜂窝煤码得挺雄伟。另外小房的门框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垃圾用的土筐,土筐上面是个半锈的黑铁皮簸箕,旁边还歪着一把快扫秃了苗的破笤帚。 走到小房前再向左看,那就是两北两东四间正房了。那两间东屋的窗台上摆放着四个酱菜缸子,房门却都锁着。只有北房父母的房间没有挂锁,而且烟囱里还在冒着白气。洪衍武现在站在院里就能闻到,从那间屋子里,正沁出一股浓浓的中草药气味。 是的,回家了,三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眼前的情景可以证明一切,这是千千万万人渴望而难求的奇迹。 熟悉的情景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洪衍武几步就走到父母的房门前。可正当他手接触到那曾经打开过无数次的家门时,哪知心底却突地一酸,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门后就是他成长的痕迹,也是他心灵中的烙印,现在只要一打开门,他就能再见到让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们。 可问题是……亲人们会高兴见到他吗? 母亲和妹妹不用问,肯定是开心的。大哥和大嫂呢? 虽然他们对自己一直都有很大的意见,但想必母亲会劝说他们不要难为自己。二哥还在山西插队,侄子尚未成人,这些他也不用担心。 最关键的是父亲。父亲会不会原谅自己? 洪衍武又想起当初他在父亲面前被抓走,他大声喊出“我没有爸爸”的一刻。虽然没看见,可他能想象出父亲最后离开的情景。 那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父亲,步履蹒跚的父亲,一定是望着胡同口伫立了许久才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开的。父亲的眼神一定和他伤透的心一样,空冥,悠远。 心乱了,手颤了。杂乱中带着惶恐,心悸中也有种撕裂的痛。 人哪,总会伤害爱自己的人,但往往自己也会受伤。 恍惚间,洪衍武似乎看见了房门被打开,而所有亲人正站在屋中,全都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僵住了,灵魂已经出壳。 第四十六章世家 洪衍武的父亲洪禄承,年轻时气质出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可如今他卧病在床半年,头发白了大半,已经没那么好看了。尤其是那黄暗瘦削的脸颊,眼角腮旁的皱纹,全都在证明一个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此外,他原本还是个高身量的人,也是因为染上腿疾,才养成了弓腰驼背的习惯。现在无论哪个熟人,见到他如金钩大虾米一样攒在床上的样子,总会感觉他凭空矮了不少,就像是活抽抽儿了。 说起洪禄承的这个病,完全是因为“十年运动”时期,单位监督他劳动改造,把他长期安排在寒冷潮湿的防空洞里打理杂物仓库才染上的。从去年年底起,也就半年的时间,他的腿自膝盖以下由起初的发麻、发酸,很快发展到了疼痛、糜烂,以至于现在藏在被子下的两条小腿都已变得一片乌黑,烂成了血污一片。 众所周知,久病在床的病人很容易得褥疮。所以为了少受点儿罪,洪禄承每天还要坚持忍疼挪动几次身体。而就在刚才,正当他一如既往用肘部撑着上半身,挣扎着想要挪动时,却突然感到一阵乏力。结果力度失控,一下就牵动了小腿的疮口,引发了一阵格外钻心的疼痛。 不过,洪禄承尽管摔倒在了床上,头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还是咬住嘴唇,执拗地攥紧拳头,不肯哼出半声来。女儿洪衍茹正在堂屋熬药,他怕女儿听见。 片刻后,疼痛似乎略微轻了些。洪禄承喘息了几下,一狠心,扶着床头他又重新坐起来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万千细针一齐刺着他的腿。他的汗无疑出得更多了,可毕竟还是立住了。就这么着,他就生抗着,直到钻心的疼痛又衰减了些,才再次咬牙硬挺着一点点挪动。许久许久之后,在颤颤巍巍中,他终于完成了预定动作,带着满身冷汗靠在了床头。 洪禄承长长舒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挪动之后往往是腿最疼的时候。为了好受些,他常像这样把眼闭上想事儿。这种时候,他往往就会温习起有关洪家祖辈的故事,和他一生所走过的路,因而也总会萌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怅然和迷茫…… 洪禄承是1917年1月27日生人,农历是民国六年的正月初五。算下来,1977年刚好六十岁整。他与妻子王蕴琳是在1937年成的亲,一直以来相敬相爱,携手至今已育有三子一女。他生活中大部分都很普通,尤其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可要是非从他身上找到些什么特别符号的话,那恐怕就来自于他的家世了。因为他并非生于普通人家,而是生于解放前京城顶级的富豪世家——素被称为八大宅门之一的洪家。 在我国,谈世家,谈富豪,要有个分类,并不能拿来一锅烩。1949年以前,京城的富人阶层很复杂,既有交替登上政治舞台的新执政者,也有前清一系遗老和北洋废官家族,甚至还有逃难至京的俄罗斯王公贵族。而即便是豪商富贾,也因资金来源或是经营内容的不同,存在“官僚资本”与“民营资本”的差异,有着“新实业派”与“传统行商”的区别。 洪家历来以买卖兴隆和善于经营为京城百姓所称道,是最典型的传统商人代表。在解放前,京城流传着一个有关老字号商铺的顺口溜——“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陞,身穿瑞蚨祥,腰缠四大恒,品茗吴裕泰,落座龙顺成,大摆洪门宴,延年齐仁堂。”这其中的“大摆洪门宴”一句,指的就是以酒楼饭庄和饽饽铺立足京城,并以“宴”字的谐音字——“衍”和“燕”字作为商铺字号的洪家。 洪家的家族史有记载,洪家先祖洪祥祺是雍正年间从山东福山老家来京的,算下来到洪禄承的父亲洪效儒这代,洪家在京城已历经九代人。这二百年的商业积累和人脉关系,为洪家涉足其他更赚钱的行业提供了基础,故而在洪效儒掌家之时,洪家的商业版图已变得异常庞大。 当时洪家名下各类产业计有:饭庄衍庆堂、燕喜堂,酒楼衍美楼、燕兴居,饽饽铺衍美斋、金兰斋、衍英斋、衍祥斋、衍福斋、衍华斋、衍德斋、衍宁斋。这些庄馆和饽饽铺地跨京津两地,联号分号共计一十八家。其中,衍庆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衍美楼为京城八大楼之一,燕兴居为京城八大居之一,衍美斋则与永星斋并称当年京城北案烘炉局之魁首,风头甚至还压过了正明斋和瑞芳斋。这么说吧,单是京城的餐饮业就被洪家占据了十之二三。 另外,洪家还跨行经营着天宝金店、三阳金店、万庆当铺、古玩店聚宝斋,并与太医院寿家,合股共办了参茸庄衍寿堂。分号遍及京城、津门、沪海、南京、西安、青岛、烟台、旅大、沈阳等地,共计一十六家。 在京城,人人都知道洪家富。但要说起洪家人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大多普通人除了管中窥豹了解的一些表象外,其余也只能靠臆想了。打个比方,百姓说富,必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而真正豪门世家,却只说“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其间差别,一语可判。况且除了优越的物质条件以外,在商业富豪的真实生活里,还包含着许多难言的苦涩。 这话绝非无病呻吟。我国历史上的统治者们,一向觉得商人靠出卖别人生产的东西取利,是极不道德的行为。而且从根儿上又认为商人的逐利性是搞乱社会的隐患,十分的不可靠。于是乎,对“商”这个阶层,历来严防死守,实行“抑制政策”,即“重农抑商”。故而商人富是富,但社会地位始终卑微。 就拿大清国来说,商人该穿蓝布大褂,那就得穿蓝布大褂,你有钱也不行。而且商人的儿子还不许做官,这大概就是现在说的封建压迫。 说到这里,洪禄承的父亲,平生倒是对雍正皇帝十分推崇。理由嘛,多少有点另辟蹊径的意思。按照洪效儒所说,在以农为本的封建社会里,统治者最怕百姓脱离户籍成为流民,使之失去剥削的对象,所以往往竭尽一切办法控制人身自由。而历朝历代,却唯有雍正朝的“摊丁入亩”政策歪打正着,竟为国人提供了真正的人身自由,这才使人们有了脱离地著选择职业的可能。否则,按照旧有的束缚制度,洪家是根本没有机会离开老家的。而且即便到了京城以后,也同样不可能招揽到足够的人手和伙计。更何况,若不是清廷皇家鄙夷商业到了不屑为之的境地,规定旗人经商就要被削去旗籍,那么像洪家这样的汉商即使身在京城,也是不会有什么生发机会的。对父亲这个观点,洪禄承也深以为然。 可即便做买卖的基础条件有了,但只凭一个普通商人要想把买卖做大,或是想进入国家专卖的领域,仍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除非,你去依附权贵,成为所谓的“官商”。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洪家自不能免俗。不过,洪家人也用亲身体会验证了一个道理——做一名“官商”,虽然社会地位体面了些,做买卖也会有很多便利,但副总用却也同样严重,甚至有些得不偿失。 其中逻辑不难理解,正因为靠山是“官”,所以投靠的商人不仅在要接受权益分配的不公平,并且还会因为靠山身份带来的特殊需求,从而承担诸多的牺牲和风险。 比如清末的“官商合办”,这个由头就是个吞银子的黑洞。不知有多少“官商”,因为主家迎合“上峰”而被迫身陷泥潭,成了牺牲品。 而在此之后,接踵而至的清帝逊位,则更是一场几乎使整个京城商场为京城官场陪葬的旷世灾难。 大清国的时候,京城的消费主体是以满蒙旗人和官员权贵为主。所以辛亥革命让清政府这么一倒台,不仅消费市场直线萎缩,并且就连许多陈年旧债也难以追回,这就导致了大量中小工商业者直接破产。而且越是“官商”,在这种情况下损失也就越大,因为这些大商家最大的顾客就是紫禁城。 拿洪家来说,“衍”字号饽饽铺历来有代替宫廷内外饽饽房制作传供的活计,而参茸庄衍寿堂又长期专办东西御药房的人参和鹿茸,这么算下来,一共一十六万两货款就此打了水漂儿。再如齐仁堂岳家,因为享有供奉宫廷其他御用药材的殊荣,也不得不咬着牙硬撑下近二十万两的亏空。而在所有与清宫有经济往来的商家中,损失最大的,恐怕就是专为皇家营造的兴隆木厂马家了。据说,修光绪东陵所欠的二十二万两和修北海所欠的三万余两,皇家一个子儿也未曾支付,而当年给马家留下的那张欠据,也随着北洋政府的登台,成为了永远无法兑付的一纸空文。 到了北洋执政时期,政府则开始提倡“西风东渐”和“实业救国”,商人的地位表面上有了些提高。但实际上,商人的待遇不仅没有什么改善,反之比清末还远远不如。且不说军阀之争造成市面货源奇缺,也不说政府暗中为外国资本的经济掠夺大开方便之门。最主要的,是北洋政府收的苛捐杂税要比清政府还狠得多。而且军阀乱战时期,每一位带兵入京的将军,都把商人们当成了碗里的肉,任意勒索取用。这种情形下,商家们的“大出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那些大兵们也不是好敷衍的。这些家伙只要从军营里一被放出来,全是一窝蜂的来市面上占便宜。而洪家的店铺,因为有好吃好喝,自然就成了受侵害的首要目标。大兵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生混蛋”,干什么都横着来。骂着“妈拉巴子”白吃白喝不说,更有甚者还仗着手里的枪杆子公然行抢,如若抗拒,那必定会砸店伤人的。 洪禄承从儿时起,就见惯了父亲因为兵痞闹事头疼烦恼的样子。而像这种让洪家既闹心又窝心的日子,大约要到1928年东北易帜,才算告一段落。 不过,封建制度的终结,毕竟还是对世风转变起了积极的作用。特别要提的一点是,从1919年起,由于“五四”思潮影响,社会上开始涌现出一批新兴商人代表。这一批人是非常年轻的,其中不乏高等知识分子,甚至于“海归派”。他们没有旧有商人的身上的世故与内敛,而是表现出充沛的热情,以富国强民为己任,走实业救国的路线。虽然他们身上也不乏偏执和理想化的缺陷,但他们却是我国历史上最有报复,最爱国家的一批商人。而他们所兴办各类新型工厂和公司,也以强大的造富能力和全新的经营模式,很快成为了商界最耀眼的焦点。 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洪禄承都不得不对父亲感到由衷钦佩。在这种新旧交替的大时代背景下,正是由于他父亲的精明,洪家才没有墨守成规,被旧有的传统束缚住手脚。 洪效儒虽无实业派那样的眼界与留洋经历,却懂得乘势借风,投资生利。虽不懂得新型实业的经营方式与工业技术,却明白商场上最根本的原理——任何买卖永远都是以金钱为基。所以,他果断抓住了机遇,投巨资入股了岳乾斋的盐业银行和黄奕柱的中南银行,以及德国人詹姆士创办的朱诺饭店,并很快从这些洋行业里分享到了甜头。 待到洪禄承成为父亲助手的时候,他个人出自对这批实业派精英的敬重,又游说父亲继续投资了京城的丹枫火柴厂,以及股份制的津门北方轮船公司和津门利中酸厂。就这样,洪家的财富在分享盈利的同时,也间接为国家出了一把力,达到了一个双赢的结果。 实际上,从1927年“蒋光头”定鼎南京,到1937年南京政府执政时期,可谓我国工商界难得的“十年建设”黄金时期。尽管期间国外资本与官营资本异常强悍,但民营工商阶级在短期间内取得的成绩仍是蔚为大观,甚至使“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理念演变为一种时代潮流。 只可惜,这批本土的资产阶级实业派实在运气不佳。羽毛才刚刚生长出来,还尚未丰满,就又遭到外敌入侵。而本应代表他们利益、保护他们生长的上层建筑,这时候却露出了既软蛋又混帐的真容。在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爆发之后,南京政府只知道找商人捐饷捐粮,军队却不能尽责守土,以至于实业派们数年的心血大多付之东流,或是一头躲进了租界,或是被迫千里流亡。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难当头,洪家也未能幸免。京津沦陷后,在日本人的“限粮政策”下,洪家的店铺入不敷出,可日本人又不允许歇业,所以只好赔本维持。尤其洪效儒还拒绝使用伪币,又不肯与日商做生意。所以洪家的店铺每日还要被上门的汉奸、特务轮番勒索。最不幸的,是随着战火的蔓延,洪家在异地的店铺也纷纷毁于战乱,而最终能侥幸保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好在洪效儒做为洪家的当家人睿智依旧。在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之际,他就偷偷下手安排,让洪禄承携新婚妻子王蕴琳一起逃反,由津门乘船去了沪海。并且在临走的时候还交给儿子一张存单,洪禄承这才知道,原来为以防万一,父亲在美国花旗银行一直存有六十万银元。 到达沪海后,洪禄承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租界里醉生梦死,或是庸庸碌碌干等战火平息,而是时刻在寻找着能帮洪家保存实力、减少损失的方法。 当洪禄承发现在日军侵华的脚步下,沪海租界里反因为避难人口增加呈现出一片畸形的繁荣时,他马上就与时任工部局董事的犹太地产商哈同合作,用花旗银行里的这笔钱,在租界里大肆兴办西餐厅、咖啡馆、舞厅和夜总会,并很快赚了大钱。因此抗战胜利后,再回到京城时,洪禄承已积攒了足够的财力,来挽救洪家岌岌可危、濒临破产的祖业和信誉。也终于使得病危的父亲放下了心病,带着微笑握着他的手安然离世。不过,洪家的这段兴盛史摆脱不了历史的桎梏,终归也只是昙花一现。 之后的三年,由于政府处置战后经济极为不当,“劫收大员”满天飞,借没收“敌产”之名大肆中饱私囊。我国的工商阶层始终处于一种“孤儿”状态。在那时,要想维持一份产业,可说是战战兢兢、惨淡经营,不仅要靠自己承受下日酋侵略的造成的损失,同时也面临着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官僚资本的挤压与吞并威胁。 内战起后,蒋管区物价飞腾,当局又强迫民间上缴银元黄金,兑换成一钱不值的“金圆券”。致使整个经济呈现崩溃之势,神仙也无力回天。无怪乎当时有人咬牙切齿把委员长称为“蒋该死”,并私下宣称“三民党不亡,没有天理”。因而在内战时,我国的工商阶层,大多数人并没有跟三民党共进退,只在观望中期盼尘埃早日落定。 在这种背景下,洪禄承即便再有商业才华,也无可作为。能做到勉强维持诸多产业的经营,还能给洪家的老伙计们挣上一口饭吃,着实已经不错了。眼见民营资本丝毫不知出路何在,洪禄承的心头只有愁云惨雾。 1949年,大军狂飙席卷。随着三民党败走台湾,世界轻而易举转换成了红色。 江山底定初期,由于民营经济在全国经济比重中举足轻重,而且新执政的红党面临着一些实际问题,还需要民族资本助一臂之力。所以只要不是官僚资本,不是洋行买办,工商阶层还是被定义“人民”,是所谓开明的“民主人士”。乃至在国旗中,也占有一颗星的位置。 在这时,红党高层对知名的商家是礼遇有加的,并给予了非常优厚的待遇。如齐仁堂第十三代传人岳松生,就属于商界中积极拥护红党的代表人物。不仅得到了提拔和重用,在日后甚至成为了京城的副市长。 而以洪家在京城商界的名声,洪禄承自然也是重点统战对象。政府为他安排的名份、职务都有。但洪禄承一向秉承祖训,习惯低调行事,本能地不愿当这个出头的橼子,故而他最终婉言谢绝了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职务,只肯顶个“工商界人士”的名头。 此外,建国之初的经济政策也很平稳。在经济管制上,除了打击金银外汇等投机生意,新政权强制没收的,也只针对官僚资本、敌伪财产。而对私营和个体经济的态度,除了恢复生产、摆正新的劳资关系之外,只是“利用、限制、改造”。 这种合衷共济的经济状态,一直持续到1952年。而在这段时期内,整个世界几乎被重新改造了一遍。什么事都要重新开始,连语言文字也得从头学起。因此不仅1949年以前的社会顽疾被扫荡一空,而且社会的发展也一日千里,遥远得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那的确是一个豪迈的时代,不过在凯歌行进的同时,仔细打量,也会发现有一些裂隙,与那红底金字的光芒十分不协调。 从1950年起,不断有各界的“群众运动”被发动。如知识分子的“思想改运动”,又比如“土改”、“镇反”、“肃清反动会道门”等等。这一系列的清理旧政权的残余,创立新社会的规范等等举措,其正义性在当时不容质疑,也给红党增添了救世色彩。不过,由于其方式超越了法制,也没有政策约束,其中的过激行为、违反政策的情况发生了不少。总之,这些运动虽未波及到工商阶层,却起到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就是从这时起,洪禄承的精神始终处于被抑制状态,并开始为自身的处境担心。他不得变得不小心谨慎,既不去过问政治,也不敢多赚钱,只求在新政权下当个顺民,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买卖。 没多久,政府组织洪禄承去参加了“学习国家政策,积极自我教育”的群众运动,他开始意识到身上有着“原罪”。心虚之下,为了“赎罪”,他首先积极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不惜变卖家产筹措资金,捐了几架飞机和几门高射炮。接着,还主动上交了用来出租的十几处闲置房产给政府,以解决不断增加的京城市民人口安置问题。果然,他这力争好好表现的举动获得了政府的肯定,登报表扬和大红奖状的鼓励也犹如护身符一般,让他那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 如果历史是公平的,那么洪禄承这番举措可谓英明之至,后来也就洪福齐天了。只不过,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能由着你安然做好准备,也就没有把人逼疯这一说了。 洪禄承哪里会想到,仅隔两年,一场席卷整个工商界的清查就凭空临头。而当他在群众斗争会上拿出奖状,并提起此时做过的一切时,却根本无人相信。历史就是这么可悲,旁人冷笑中的一句“资本家还能爱国吗?”,就把他自证清白的希冀全部抹杀。 特别是1952年2月16日,随着当天的各大报纸刊登消息,揭露了以沪海大康药房经理王康年为首的一些不法商人,盗窃国家财产和坑害志愿军的种种罪行后。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正义感被触动了,成千上万淳朴的人民纷纷投书报社,称“五毒”资本家是“最可恨的人”。 说实话,像洪禄承这样的以诚信为本的商人,其实更痛恨糟蹋商人信誉的败类。可当时工商阶级的整体形象一落千丈,只要是商人,无论毒与不毒,几乎是人人喊打。凡资本家或业主,人人须得过筛子。 当时的具体细节没必要再提。总之,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洪禄承完全垮了下来,他不得不顺着“打虎队”招认,甚至于自动加码。当他这只“老虎”被放出来时,已被斗得七荤八素,就像只“死猫”,连回家的路也认不得了,还是由打虎队员找车把他送回去的。好在因他态度良好,几天之后,职工大会宣布了他已经“彻底坦白”,并作为从宽处理对象,把他由原定的第一档“完全违法户”,降为第三档“半守半违法户”。(如果是完全违法户,至少要判刑坐牢) 同年5月,“运动”全胜收兵。经历过劫难的商人们,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厂和店铺。但这次清查,已经使许多人不敢做买卖了,甚至有人还在私下喊出了“再做买卖就是孙子!”这种话。可还没等他们决定是否真的要关门不干了,紧跟着下来的巨额处罚,又迫使这些人不得不继续担当,才刚发过誓的“孙子”。 洪家接到的通知书也不例外,上面清楚写着,补税和罚款总计是五亿元。(币制未改前,五亿元即五万) 在日后一段时期中,税务员每天来洪家坐索,有钱就拿走。而为了缴付巨额的退补,洪禄承不得不搜罗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筹款。先前是一些文物字画,后来就轮到了妻子的衣物首饰。 解放后,当铺已经彻底消失。文物字画要送去琉璃厂,春绸的棉袍与貂皮大衣等物,在信托行可以寄卖,但金戒指金首饰,却因政府规定只能拿到银行去。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仅去了一次银行就不肯再去了,说是不忍与旧物相别。再打点完东西,则让洪禄承送过去。洪禄承直到看到银行的人为检验金子的成色,把很精美的首饰扭得乱七八糟时,这才体会到了妻子的心情。就这样,持续了二年,洪家的家当去了多一半,才陆陆续续把这笔巨债还清。 1954年,对工商界又是关键的一年。随着齐仁堂在岳松声的带领下,率先宣布实行公私合营,京城的各行业对此都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不久后,绸缎铺瑞蚨祥,饮食界的惠丰堂、萃华楼以及森隆饭庄也跟着宣布实行。面对这种情况,洪禄承不免心焦如焚。 洪家传到洪禄承已是第十代了。要论本心,他着实不愿做这个末代的“破家”罪人。且不说他本身就对做买卖有着浓厚的兴趣,更何况父亲在离世的最后一刻,还在郑重嘱托要他把洪家的基业好好传下去。他如果就这么放弃了祖业,不仅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呀?可若论现实情况,想要维系下去,又实在是千难万难。 首先来说,社会形势就不允许。实际上,饮食界单个的公私合营早在1950年就开始了。想当年是同和居走了第一步,到了1952年,丰泽园和聚德全又先后跟随实行。洪禄承早已看出,这条路恐怕是大势所趋,国家的决心是不会扭转了。再加上他已经深刻领教了那种力量,心知妄想抗拒,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次再说经营上的困难。由于对工商阶层清查的作用,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崇尚俭朴,导致高端消费市场不断缩减,最后的结果就是饮食业由于长期实行低价供应,整体沦为了社会福利行业,根本无利可图。再加上近年来,国家对农产品开始实行统供统销制度,买什么都要凭证,更使得私营企业采购原料变得尤为困难。 洪家目前的实际情况是,酒楼饭庄由于业务清淡,大多已经关门,只剩一家衍美楼在勉强维系。而菜单也已经作废,每天仅能看情况而定,供应一些不讲时令的家常菜。另外,就连饽饽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由于缺乏大量的糖、油、果脯、鸡蛋和奶油,目前仅能烤制一些粗制炉食,基本快变成烧饼铺了。再这样下来,登门的顾客自然还会越来越少,店铺亏损更是铁定的。就算不合营,大概离自己关张也为期不远了。 综上所述,该当如何选择,答案已是明摆着的了。但洪禄承的心结终归难以释怀,所以迟迟无法迈出这一步。关键的时刻,还是一件突发的事件帮他做了决定。 1955年元旦过后,洪家三进院落的老宅被当时的街道办看上,想征用改为敬老院,街面上的衍美楼和衍美斋两个老铺自然也包括其内。为此,街道主任特意请来区里主管饮食行业公私合营的干部一起上门来说项,巧合的是,其人正是“清查”时的“打虎队长”。 再次相见,当年的队长已经成了正职处长,虽然这次已换成一副和颜悦色,张口闭口的“同志”。但洪禄承却旧痛难忘,依然心惊胆颤,又怎敢说个“不”字?于是乎,在1955年的春节之后,洪家在煤市街经营了近二百年的两个老铺关张了,洪家老宅的大门上也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 不过,这些房子倒也不是就此全然与洪家无关了,因为街道资金有限,所以房产并没有转让,只算作临时租用,初步定期十五年。而且街道为了表示感谢,也帮忙联系了新的住处,那就是福儒里2号院。 洪家搬到新址,地方小了不少,且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天棚和石榴树。洪禄承闷在观音院东院的新家里足不出户,只抱着两块老铺的木匾,抑郁了许多日子。 他心里着实难过,却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他同意的,他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人又唉声叹气,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还是妻子最懂洪禄承,心知他最舍不得的是那两间老铺,却另辟蹊径说,“搬走就搬走吧,这里虽然不大,但如今不比往日里,佣人们都走了,家里也就这几口人,尽够住了。要是往好处想,老宅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会越来越旧,将来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王蕴琳说的没错,洪家的房屋院落的确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洪禄承被说动了,他发现妻子更了解世间的因果逻辑。没有什么是永不变的,一切原本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洪禄承的郁结渐渐疏解开了。这心里一扭过弯来,公私合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本来嘛,老铺和老宅既然都没了,剩下的,也就再没什么舍不得了。 很快,洪禄承就去找队长去谈公私合营的具体事宜。队长可没想到还能一举两得,高兴之余对他大加称赞鼓励,给出的条件也很优越,除了一些国家规定死的政策外,其余都可以商量。特别是在有关洪禄承个人工作的安置问题上,划出的范围和待遇比较宽松,可以由着他选。而洪禄承在沉吟了一番后,提出的条件,却只是把伙计们安置好,除此别无他求。队长更是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个要求实在是不难办,因为洪家名下的酒楼饭庄皆已无存,除了刚关张的衍美楼老铺,大部分庄馆员工早就由洪家出钱,回乡的回乡,改行的改行了。安置的重点,其实只在于那些饽饽铺。 经过几次讨论,很快达成了协议。衍美楼的店伙厨师由市三商局饮食公司安置到其他的国营饭馆,八家饽饽铺的百余员工则成为了国营糕点厂的工人。至于那几家饽饽铺的店面,由于其经营方式还保持着前店后厂的手工生产模式,直接就被裁撤掉了。几家店面最后是划归市二商局,成了与国营糕点厂有代售合作关系的副食店。而洪禄承自己,则成为了一名在京城糖业糕点总公司上班的会计。 也许是有过去一些出格情况作为前车之鉴,这次国家比较温和,给出的条件也挺优厚。清查核资时采取自估自报、工人监督的方式,最后定了六万八千元的私股股金,按照“赎买政策”的规定,足有二百八十元定息,洪家并没有吃亏。 而在工作安排上,队长也任由洪禄承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工作地点,并给予了特别优待。洪禄承享受行政15级的处级待遇,工资也相应地定为一百零八元。而食品行业,当时最高级别的技工到顶儿才拿七十多元,大概在整个公司,这个数儿也得排在前几位。这么看来,洪禄承的收入足可以保证洪家人的衣食无忧,且代代人都能过上“上等生活”。 不过,当洪禄承第一次收到人民银行那封盖有“邮资付讫”邮戳的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时,还是难免心情郁郁。他心知肚明,以后除了这冷酷的信件所寄来的定息外,有关洪家祖辈世代努力的所有成果,恐怕都将被时光掩埋。 洪禄承真正心如死灰是在上班之后。 厂房里,随着机器的传送带,各类糕点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还以为是在外国。而与之相比,洪家饽饽铺靠掌案带徒工制作的方式,不仅看着陈腐落伍,产量也低的可笑。 这副国营糕点厂用机器生产糕点的情景,让洪禄承不由眼前发黑,从心里泛起了阵阵苦涩。 如今怎么哪儿都用机器?也是,这么着一劳永逸,用的人少了,也不用烟熏火燎了。可要都像这么改良起来,那以后耍手艺的可全算白饶。 或许,世上确是没有不老不损的物件。就如他的老宅院一般,洪家老字号的消亡也不可逆转吧? 或许,洪家铺子确实是老了。 或许,他也老了…… 1956年,对民营资本的改造达到最高潮。1月15日,随着岳松生代表京城工商联在天安门上为伟大领袖呈上京城喜报,京城的工商业已先行实现了全行业的“公私合营”。随后,全国各地纷纷快步跟上。自此,全国的买卖人都和平地消失了,融入了普通人群中。 按道理说,既然已经盖棺论定了。那么就再无一个“运动”是指向工商阶层了,大家大可以松一口气,从此安心开始新生活了。但实则不然,紧箍咒还在,“原罪”是不可能完全擦干抹净的。 从1963起,大量忆苦思甜的小册子泛滥开来,重新控诉旧社会黑心地主的罪恶。随后相继而来的,是普及而持久的“忆苦思甜”运动。其时,尽管再无政策要求打资本的“落水狗”,但承接对工商阶层丑化的影响,旧有的商人们,便又挨个被重新提拉出来,成了溜边儿站的一群。 说实话,洪禄承的遭遇是有些冤枉的。以洪家而言,历来十分关注基层员工的收入与生活。洪家的祖训中,除了有包揽店伙们的生老病死,尽量拔中层干部于普通员工这些要求外,还特别规定了“不得无故散人(解雇人),不许搞特殊化,必须与店伙同食,以荣辱与共的理念来加以凝聚”等诸多事项。哪里又会像土财主“周扒皮”那样,以“半夜鸡叫”来压榨下属呢? 可面对现实,洪禄承没有别的辙,只好用老法子,尽力要求自己低下头去做人,借低调行事来保全自己和家人。 另外,对于所失去的财富,他也绝不敢表现出一点耿耿于怀。想来就明白,在社会整体上,“富”已经一个耻辱,没有谁再会留恋花天酒地的富裕生活。虽然勤俭节约,本质是一件痛苦的事,是因贫穷不得以而为之,但是一旦被树为全社会的主流风气,那它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在那个时代,岂止是洪禄承,就连末代皇帝,也都被改造得很纯正。溥仪就曾在1958年写过很真诚的决心书,表示要“争当红旗手”什么的。所以,洪禄承也一样十分努力地去参加劳动、学习朴素。人民是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尽力融入,以图早日变为“人民”一份子。 哪怕生活里,洪禄承还保留着过去的一点点讲究,不肯在饮食上面马马虎虎,那也只能关起门来偷偷享受。哪怕他看不惯像有的工农那样不洗手就吃饭、随地吐痰、口吐脏话、举止野蛮的举止,可见到这些“红五类”时,他也得点头哈腰,故作亲热地打招呼。 这不能怪他虚伪,全是环境使然。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否则,如若还保持“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伤感,那么不用说,失去的还将会更多。 洪禄承这样的灰色人群与其亲属,一直就是这样活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虽已到如此地步,却还有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卷入进入的劫难是躲不过的。 1966年8月,社会形式再次骤变,红卫兵们高举大旗,用铺天盖地的红色掀起了一场狂潮。而这次的运动,比以前的历次都要激烈百倍,根本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 不,这简直不是运动,而是一阵龙卷风。就是这场空前的大风暴,把洪家人余下的财产、自尊、人格都绞得支离破碎…… 想到这里,洪禄承睁开了已雾气迷蒙的眼,胸中更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在我国,所谓的富豪世家,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想当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的家世,想象他金杯玉盏、宝马香车的生活是如何的阔绰爽快。可他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头、遗祸子孙等等百年伤痛,又有谁能体味? 他这一辈子,仿佛是背着“资本家”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在走一条极陡的下坡路,根本就收不住脚。越是盼着太平日子,身子偏越往下出溜儿。 若细说其中滋味,不过是一个“载不动许多愁”罢了。 第四十七章心事 “爸,药熬好了,您是现在喝,还是晾晾?” 一声询问惊动了洪禄承,是熬药的女儿洪衍茹从外屋探进头来,关切地在问。 洪禄承很想赶紧把药喝了,好让女儿放心。可腿上的疼劲儿还没过去,他只动了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还是晾晾吧。待会儿喝药时候我叫你。” 洪衍茹应了一声去了,洪禄承暗自轻轻叹气。 他心里有数,喝药仅能镇痛和延缓病情。他的腿还会越来越疼,会一直到烂到骨头里。他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在等着命丧黄泉的那天。他如今仍坚持服药,只因担心亲人们过于悲伤,在安他们的心罢了。 不过打心里来讲,他并不怕死。这一生他经历的太多,几十年风云过去,人尚健在,纯属侥幸。况且已过花甲,也不算短寿了。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就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许多情结。现在他真正放不下的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妻子,二是儿女。 洪禄承庆幸今生娶了位最好的妻子。对于妻子王蕴琳,他简直找不出毛病来,记得的全是有关她的美好。 蕴琳年轻时很美,那一张白皙、俏丽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只是看着她,就能觉得空气都变得舒服了。 不错,有时候旁人会挑剔她太过安静,不爱说话,可那又算得什么毛病呢? 蕴琳不说话时,丝毫不让人觉得冷淡。因为她会笑,而且会在适当时颔首,以示很认真地在听对方的话。显得既恬静又大方,并不得罪人。这是一种只能出于大家闺秀的气质,小门小户学是学不来的。一举一动,都渗透着礼数,渗透着从容不迫。 况且,蕴琳只是对年轻或陌生客人才如此,如见了长辈和亲友却又那么亲热体贴,伺候周到,完全变成了一个开朗亲热、聪慧得体的小媳妇。所以,如此反倒是理之当然的,是他最爱的地方。 还记得在沪海租界时,蕴琳有了孕,诞下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要他来讲,生小孩,养小孩,普天下的丈夫都没什么功劳。赶上高兴,男子把孩子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真的,别说他一心都铺在商场,即便偶尔想去帮忙也归无用,必定手忙脚乱,还不如个丫头或老妈儿。 他并不糊涂,因此就很愿意使受累的妻子开心一些、自由一些。于是便时常劝她多买些衣服、首饰,或是去和其他太太们打打牌,吃吃饭,去公园戏院散散心。可蕴琳听了只是笑笑,依然故我地留在家里,把心放在孩子上,家事上。 蕴琳很是心灵手巧,儿子的衣物都是她给做成的,非常的合适好看,而她量尺寸的情景也最为有趣。 儿子总像个大布娃娃似的,由着蕴琳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往往在她的大眼睛向着儿子的身上眨巴的同时,儿子的眼睛也向着她那羊脂玉似的脸蛋眨巴着。他一看到她们母子这副样子,就觉得心像被蜜渍着。难道世界上还有比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 而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蕴琳却更是让他刮目相看。 自全家从老宅迁到穷杂之地,如何与些出自社会底层的邻居们相处,曾一度让他甚为头痛。他的家庭在观音院东院可说是另类,其他的住户如果排斥他们,日子必将更加难过。他却没想到,这件事却因妻子的亲切与随和轻易化解,蕴琳凭着善良与善解人意,就很快获得了新邻居们的好感。 另外让他吃惊的,是蕴琳对于由“讲究”过渡到“将就”的日子竟如此坦然。她不仅毫无怨言接受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并且还主动向那些邻居们去讨教寒门的生活诀窍,甚至还常常反过来劝慰他不要执念于外物,以宽解他失去祖业的心结。尤其是当“十年运动”到来,他的工资和股息都被停发以后,蕴琳竟主动去找街道要求工作,用她纤细的肩膀挑起了全家生计。这些,可是大宅门中极其罕见的东西。 最让他内疚的是,在他病倒以后,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他很难想象,每天还要上班的妻子,是如何在艰难中撑起了家中一切。可蕴琳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当他睡觉时蕴琳在熬药,当他醒来时蕴琳给他擦脸。滚烫的洗澡水,温热的床铺,干松的衣裳,熬得起皮的小米粥,从没短少过。 随着蕴琳的脸庞日渐憔悴,过去的那个静美高贵的少奶奶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罗生活琐事的勤快主妇。而他的心里,只有无限的感动和伤感。 有妻如此,幸甚至哉。 只可惜,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无多了。现在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渐熬尽。为此,他不只一次替妻子的晚年设想,而每每一想到“形单影只”、“无人为伴”这几个字,他就忧心重重,无法成眠。 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来。除了爱妻,另让洪禄承挂心的,也就是儿女们了。 他的膝下子女双全,这本是一种福分。可生在这个家庭,对这些孩子们却是天大的不幸。他的儿女们从没跟他享受过什么富贵的日子,反而都因为他这个资本家的爸爸吃尽了瓜络儿(土语,指牵连、连累)。背负着高成分的重负,他的孩子们不仅无望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甚至连基本生活和人格尊严都无法保证。 好在如今的空气远比旧日宽松了,压力也减轻了不少。他只求自己的儿女有一天能彻底走出蔽日的阴霾,能够永远平等地与工人、农民、士兵、干部享受一样的国民待遇…… “爸,您快喝了吧,我用扇子扇了会儿,药不烫了。”洪衍茹的声音再次响起。 洪禄承睁开眼,女儿已端着药走近床头,那额头细密的汗珠让他一阵心疼。他再没多言,忍痛努力支起身子,接过药碗,一气灌下。 洪衍茹轻轻笑了。待父亲喝完,又给他倒了白水清了口,这才接过空碗。 这种体贴实在让人熨帖。 其实,无论打哪儿来说,洪禄承也是最喜欢这个老闺女(京城话里“老”是最小的意思)。 首先,洪禄承有三个儿子。可三个儿子三只虎,不免让他觉得身边少了点细腻柔软的东西。而洪衍茹却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既承继了其母精致的相貌也承继了温柔的性格。正好弥补了这个遗憾。 第二,既然是女儿,那总归要出嫁的,以后到了夫家也难免要受婆婆的气。那么在家的日子里,洪禄承就觉得女儿天公地道地应该多受些父母的宠爱。 第三,洪禄承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还特别的乖巧懂事,是家里最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不仅学习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而且打小就已经自觉地帮着家里操持家务了,这可是件顶不容易的事。 只可惜,洪禄承能给予女儿的关爱却实在有限。因为洪家的没落,洪衍茹自幼不仅缺食少穿,“运动”的十年里更是在惊吓恐慌中成长。就是现在,每天一放学她还要往家赶,不仅要帮家里买菜做饭,还要代替未下班的母亲伺候生病的父亲。 因此,洪禄承始终觉得在所有孩子里,他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女儿,让她小小年纪就吃尽了苦。他这个父亲,实在当之有愧。 除了女儿,洪禄承的那几个儿子也并不让他如何放心。 老大洪衍争,是六零届的高中毕业生。 要说这个长子,真是块读书的材料。从入学开始,不仅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和学习委员,而且从小到大的成绩报告书上几乎都是满分。就连考上了市重点四中以后,每学期老师给写的评定也都是“成绩颇佳,再求精进,品学兼优,可造之才”。可就因为生不逢时投错了胎,哪怕学习成绩再好也没用,仍旧是被高等学府拒于门外。 而最让人难过的是,高考落榜后的分配工作,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老大只能被分到别人挑剩下的大集体单位去,最终成为了南郊红星家具厂的一个木工。 老大工作后,直到七零年才成了家。娶的姑娘叫徐曼丽,1964年初中毕业,在京城红旗厂工作。 当然,原本像洪家这样的家庭是很难找到联姻对象的。但高成分家庭毕竟不是洪家独一份,所以算是臭鱼找烂虾也好,算是两好凑一好也好,反正是门当户对吧。洪家与当年的生意伙伴,山西酒商徐家结了亲家,两家儿女也彼此解决了婚姻难题。 相同的人生际遇下,老大两口子婚后倒也和睦,不到两年就让洪禄承抱上了孙子。只是大儿子成家后更加心灰意冷,全然没了上进心,每天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再不关心其他,书更是全然不碰了。 谁的儿子谁清楚,洪禄承自然明白,长子这是把与大学无缘的愤懑都憋在了心里,谁也开解不了。如若这般继续消沉下去,恐怕这一生也就荒废了。 老二洪衍文,际遇其实还不如老大。 就因为上学早了一年,结果老二成了六九届的初中生,不但错失了七零届整体留城机会,还被发到最苦的雁北地区插队下乡。 老二要求进步,转户口时,给自己改了个革命的名字叫洪向阳,然后就独自闷声上了路。就连路费也没找家里要,只带走了家里的一件老羊皮大衣。 一晃几年过去,老二在农村蹉跎多年,备尝艰辛。直到今年的春节,二儿子才第一次回家探亲。再见面时,穿着老羊皮大衣的“洪向阳”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一点阳光灿烂的意思都没有,竟让洪禄承与王蕴琳这对做父母的差点认不出。他们又听二儿子说,在知青点儿连饭都吃不饱,干活更是连轴转,想想也实在心酸。 另外,洪禄承也知道几年来二儿子只写信不回家,都是为了省车票钱。他早听别人说,一个知青能熬干一个大人的工资,谁家也是靠父母勒着裤腰带,来贴补下乡插队的孩子们。仔细想想,老二在钱上却从没和家里张过口,竟是靠着生忍硬挨,熬过了这么些日子,也真是够难为的。所以在节后老二上路时,他和妻子千方百计凑上了三十块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除此之外还能给老二带上的,也就是一罐六必居的小酱萝卜了。 对这个二儿子,洪禄承心里只有无奈与酸楚。没办法,家里就是这个能力。谁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成了家里最大的累赘呢,也就只能委屈这个在外吃苦受罪的二儿子了。 老三洪衍武,老三,唉! 洪禄承的几个儿女中,他唯独一想起洪衍武,就疼得像是有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完全不由自主地为之哀叹。 这个儿子对他而言,另有一个名字,叫做“心病”。 这块“心病”从小到大,给家里惹过多少事,闯过多少祸已经无法计算了。他为了这个儿子,对周围每一位邻居的道歉与告罪几乎都变成了一种常态。而最终,在充分领教了这个混蛋儿子的顽劣本性后,他也只能自认无力管教,才不得不交给了人民警察。 其实,对家里这个老三,他一直就没奢求过这小子能有多大的出息。他最大的希望,也只是盼着洪衍武能做一个“不给家里惹事”的安分儿子。可别看这个愿望如此简单,却一直很难实现。 他知道洪衍武肯定会记恨他这个父亲。记恨他亲手把自己儿子送进了劳教农场。可他作为一个父亲,当初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其他家人免受牵连,更是为了洪衍武能重归正途。但他这份苦心,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第四十八章相见 在人的一生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 洪衍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用颤颤巍巍的手拉开了房门。 “吱呀——”,门轴响动。随着一股更浓的药气扑面而来,梦寐以求的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迎门照旧是那张榆木八方桌,桌角摆着个正在冒热气的药罐,似乎刚滗过药。 桌面仍是那么多的烫痕和划痕,而桌身上的那些仅余累累残痕的螺钿镶嵌,都是被儿时的他用小刀割下来糟蹋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常坐在这张桌子旁,喝他那不变的茉莉双熏,时不时还会眯着眼睛哼上几句《逍遥津》。 桌后的条案上,是个神像一样的白瓷领袖胸像,那是在革命小将砸破原有的粉彩帽架后,才摆在这里的。条案上的那个鎏金西洋座钟似乎是母亲的陪嫁,已经有年头了,倒凑合着还能走,只是里面的小洋人已经不会转动,而且每个小时都要快上两三分钟。 条案后的墙上是一张伟大领袖的照片,镶在玻璃镜框内,被堂而皇之挂在堂屋正中。而原本挂在这里的一张祖父的西山山水,和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却在“运动”时,被母亲关起院门偷偷烧了。当时父亲不忍看,躲在别的屋不出来。与之同时化作灰烬的,还有不少的其他字画,以及照片与书信。 总之,整个堂屋都显得即破败又陈旧,色调是灰沉沉的,但一切却又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屋中最为体面的,是窗边花几上的那盆玉皮水仙。长方形的水仙花盆里,水中透出各色晶莹的彩石。几株花球上茁长的翠绿青苗,不是九岐,就是十一岐,每歧出花,几乎都开了。晒在阳光中,展现出与环境大不相同的色彩与鲜活。 “谁?”一声清脆的询问从西侧里屋传出。 “我。”洪衍武赶紧迈步进屋。 等他关好门再转过身来,一个手端着药碗的少女已从里屋走出来,怔怔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惊奇。 “哥?” “小茹。” 洪衍武脸上展露微笑,只是声音已经哽咽。 妹妹洪衍茹比他小三岁,长得酷似母亲。她穿着一身浅蓝素洁,却有着许多补丁的衣服,就这么亭亭玉立在他面前。 此时,看着记忆中已经失去的好妹妹,让洪衍武觉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妹妹还年幼,还没有成家,没有生子。重要的是,她真的还活着! 一霎那,他的眼睛模糊了。 洪衍茹可一点体会不到洪衍武的内心波澜,她的反应只有惊喜。她迫不及待放下药碗,一把抱住洪衍武的胳膊,就亲昵地拉着他直往西侧里屋走。 “三哥,来,进来……”洪衍茹一边兴奋叫着,一边给里屋报信。“爸,我三哥回家了!” 就这样,洪衍武被拖进了西侧里屋。 在一张由罗汉床改成的小床上,他一眼就看见了曾经失去的另一个亲人——他的父亲洪禄承。 父子相见,彼此的心情无疑都是激动的。 洪禄承的眼神明显一亮,甚至撑着手想要坐起来。可楞了下,他却又放弃了。然后竟在身躯的颤颤悠悠中寒了脸,强作出一副漠然的样子。 上辈子,洪衍武根本没见过病榻上的父亲,所以父亲现在的病容,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震撼。父亲比他最后的印象还要消瘦得多,几乎到了皮包骨的程度。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和花白的头发,都显示出病入膏肓的憔悴。 再想到前生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和彼此再无相见的遗憾。他此时此刻,难以避免地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有惶恐,有侥幸,有懊悔,甚至还有些虚幻和不真实。 在一阵莫名的酸涩和惆怅的促使下,他走到父亲的床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 听到这称呼,洪禄承的眼圈明显红了,却仍然沉着脸,装不认识他,“你是谁?来这儿干嘛?” 一句话,让洪衍武尴尬至极却又无言以对,他不由望向洪衍茹。 可妹妹也没办法,她的大眼睛全是无奈,只能轻轻咬住了唇。 洪衍武沉吟了下,主动低头示好。“爸,我是你儿子。你还好吧?” 洪禄承却皱眉冷哼一声。“我好不好,用不着你来操心。你不是说没我这个爸爸吗?” 这话,更无异于一记耳光。 “爸,我想你们,这是我的家啊。是,我当初说了混蛋话,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所以我才要请求您的原谅。”洪衍武的头越说越低。 “原谅?告诉你,晚了!” 看得出,洪禄承是气得很了。他一边用力锤打着床边,一边厉声疾言。“你岂止是对不起我们呀,你干得那些事儿对得起谁?下三滥,下九流,洪家的德行都被你散尽了。” 洪衍武的心在往下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把刀,已经直扎进了父亲的心里。而他,一点也怨不了父亲指责。 “爸,您看,政府已经原谅我了,他们放我出来,就是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求您也再给我一次机会……” 洪衍武的恳求,让洪禄承的脸色很痛苦,但他的态度仍是斩钉截铁。 “你要能改还有今天?不用再费口舌。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还是走吧。” “爸……你就……原谅三哥这回吧。爸,求求你了。” 洪衍茹见父亲似已死心塌地,真要赶走哥哥,终于忍不住插嘴求情。 洪禄承却因女儿的参与,十分不快。“小茹,多事!他怎么离开这个家的你不知道?” 洪衍茹虽说不愿父亲生气,可事关洪衍武的去留,还是不肯放弃。“甭管三哥以前怎么对不住您,也甭管您以前怎么生三哥的气,毕竟……毕竟他是您亲儿子啊,您就不能原谅一下吗?” 说到这儿,她又转头去宽慰洪衍武。“哥,其实……爸和妈都挺想你……” 可洪禄承却冷哼一声,直接予以否认。“住口。我没这个儿子。两年前他就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让他滚!” 洪衍茹可真着急了,竟第一次和父亲顶了嘴。“爸,您不能这么冲动。谁能不犯错呢?您赶走自己的孩子会后悔的!” “后悔?如果是外人,我或许会原谅他,会容忍他,可一想到他是我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把他生出来,不该有他这么个儿子!” 这一席话,如同千刀万剐一样,让洪衍武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流血。一瞬间,那些往日的痛苦和亏欠竟然如刀刻般清晰。他面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洪衍茹也没想到父亲说出这么重的话,发出了一声悲呼。“爸!” “小茹,你要再帮他说话,我……我也不认你了。” 洪禄承怒气勃勃中,第一次斥责了女儿。之后,更把眼睛闭上不语,再不看面前俩个儿女。 洪衍茹忍不住上前一步,还想再说。 可洪衍武却不愿妹妹被父亲迁怒,皱着眉拉了她一把,摇了摇头。 不过,洪衍武也没有就此灰心,等到父亲气平了些,他又温声再次恳求。“爸,血缘始终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洪禄承表现得十分抵触,眼睛照旧闭着。“你的秉性改不了,就没什么好谈的。用你当初的话说是,‘早就不想再这个家待着了’,‘我是总针对你的冤家对头’。既然如此,干脆索性了断,免得咱们双方都别扭。” 洪衍武仿佛又挨了一耳光,窘得说不出话。半天,他才又重新鼓起勇气,“爸,我知道您有气,您也不愿再信我。可您能听我说说心里话吗?” 洪禄承仍是一副漠然,连哼也懒的哼上一声。 洪衍武此时忽然有了一种感触,觉得人生真是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过去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任性胡为,会给亲人们带来什么样的伤痛,会让父亲如此排斥他。而这种结果,如今已将他推入到一种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一阵深切的懊悔袭来,他深深垂下了头,眼泪也失控地滑落。 洪禄承却似乎有所感受,竟不觉抬眼看了洪衍武一眼。 但洪衍武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只呜咽着继续说下去。 “离开家,让我想了很多很多,好也罢坏也罢,我为了错误付出的代价有多沉重,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以前您常说,脚上起了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没错,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不管您怎么想,这个家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爸。我离开家,离开您,离开妈,离开亲人,这是我唯一做错的事。” 这番话,一字一句都充斥着真情,伴着哽咽和沙哑缓缓而言,听来让人无法不心情激荡。 因此,当洪衍武话音落下,屋中许久都没人说话。 在这出奇寂静中,就连那堂屋那哒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 这也让屋里的每个人,都悄悄地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感觉到了各自心中的纠结、肃杀与苦痛。 良久,洪禄承终于抬起头,认真凝视他的儿子。 洪衍武此时也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眼中泪光隐隐,似乎敌视的态度松动了许多。他不由萌生出一些希望。 而在这关键时刻,洪衍茹说出了一句具有决定性的话。 “爸……您不认哥,妈可怎么办呢……” 洪禄承定定地楞住了,随后马上激烈地呛咳起来,歪倒在了床上。那失态的急切,实在为他的两个儿女所少见。 当洪衍武兄妹齐齐上前搀扶时,他们同时发现,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上,两行清冷的老泪已潸然而下…… 父亲允许哥哥留下了。对这件事,最高兴的就是洪衍茹。 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后,她就像只小鸟一样,一直叽叽喳喳在问茶淀里是个什么样子,劳动累不累,地震时害怕不害怕,洪衍武都一一作答。反之,洪衍武也向妹妹打听家里的情况。 明亮的阳光下,兄妹相聚,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手足之情。他们什么都谈,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而当洪衍茹问及茶淀农场的伙食情况,却使洪衍武一下想起了饿。 家里只有些剩饭菜,洪衍茹有些难于启齿。不过洪衍武可不嫌弃,一听有吃的就冲进了小厨房。随后,他拦住要热饭菜的妹妹,直接就是一顿暴搓。 当他稀里糊鲁的把锅里剩的粥喝了个底儿掉,又搓了俩半冷窝头,再把那咸菜里的黄豆挑吃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这才打了个嗝儿,满足地直起身子。 洪衍茹却在一旁看傻了,还以为三哥在劳改农场见天吃不饱,眼见着又红了眼圈。 洪衍武不由又劝又哄,声称自己是一天水米没打牙,才给妹妹演了一回猪八戒。这么着,总算让洪衍茹又破涕为笑。 洪衍茹知道三哥身边离不开钱,不待洪衍武开口,她就回屋主动取来自己的两元钱,让洪衍武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因为全是靠糊纸盒积攒下来的零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钱有点少。 可洪衍武的反应却让洪衍茹没想到,他并没像旧日那样高兴地坦然接受,反而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而随后,更想不到的是,洪衍武竟然还摸出了十元钱,塞在她的手里! 洪衍茹被吓了一跳,这钱太多,她可不敢要。 可洪衍武却硬把钱塞还,还一把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接着,洪衍茹就听到洪衍武在她耳边说了句,“给自己买点东西。三哥以前对不起你,以后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的话。 这让洪衍茹登时心里热热的,可她还从没被人这么抱过,哪怕是亲哥哥也适应不了,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想要挣开。 等好不容易费力挣脱开,她正要埋怨洪衍武举动太冒失,却又发现他泪盈于眶,几乎要哭了。这让她立时又一阵困惑。 三哥今儿是怎么啦?处处都透着奇怪。怎么一回来多愁善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刚才跟爸爸说的那番话也是……这还是以前那个一点正经没有的哥哥吗? 见洪衍茹发了愣。洪衍武意识到情绪的失控,他赶快抹去眼角的泪花,亲昵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只留下一句“我去洗澡,一会儿回来”的话,便径自出了门。 洪衍茹等缓过神追出去时,洪衍武人早没影儿了。她看着手里的钱,又是一阵犯难。 这可是十元钱啊,都够全家一个月的菜钱了。 要是糊纸盒,两厘钱一个的小积木盒,五厘钱或八厘钱一个大的,一分二厘是鞋盒子,最大的莫过于一分五厘的蛋糕盒。按这么算,那得糊多少个才能挣出来呀? 呀!这钱……三哥又是哪儿来的呢? 想到这儿,洪衍茹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可随后,她马上又摇头。 不,不会的。三哥今天才刚回家,哪儿能呢!兴许是别人给的呢?可要是万一…… 洪衍茹心里越来越乱,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她决定先把钱收起来不动,等一会三哥回来再好好问问。 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于是,进屋和父亲打过招呼后,她也转身出了家门。 其实,她要去的地方很近,只是想到对面西院的球子家,用一下公用电话,好把三哥回家的消息告诉正在上班妈妈。 她太知道妈妈的心了。自从洪衍武被劳教,妈妈都是一天天数着日子,一张张撕着日历过的,就盼着这个儿子能早日回家。 妈妈接到她的电话,一定会非常高兴。 第四十九章丧门星 日暮渐近。 玻璃窗外,风声萧瑟,初春的严酷丝毫不弱于冬日。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逐渐弱去的噼啪声,和炉上水壶中飘散的蒸汽,使溢满苦涩药香的空间平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洪禄承安静地靠在墙上,在闭目养神。刚才和儿女的一番争执,让他已彻底没了气力,恐怕得好好躺上一阵才能缓过来。 他今天确实没想到,洪衍武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也正是这番话使他的态度动摇了。 当然,女儿最后提及妻子,是他同意洪衍武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但那一番话,却让他得到了更多的安慰。毕竟,说明儿子已经开始懂点人事儿了。 或许,老三真的能变好? 不不,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还是先别想得那么好。 俗话说,狗改不了齿屎。这句话放在他们家老三身上,一点不过份。 这小子毕竟是才从“里面”出来。能坚持多久?能改变多少?这小子心里真正又是怎么想的?这谁又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斜倚在小床上的洪禄承因情绪的波澜,又不由轻轻咳了几声。 那咳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压抑,听了让人很是揪心…… 人人都知道,亲人间如果失去了信任,甚至彼此长期敌视,那就绝非是一日一时造成的。 洪禄承与洪衍武这对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压根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报的仇敌。所以他们之间的别扭,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是一件事两件事,或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那实在是恩怨繁杂,由来已久。 说来都有点儿离谱,洪禄承对洪衍武的不满和厌恶,其实是打这个儿子还没落生就开始了。 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在生产洪衍武的时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难产的危险。 所幸是有“妇产科的南丁格尔”之称的林巧稚来接生。靠着林大夫高超的医术,总算是有惊无险,把母子的性命全保住了。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亲却还是因此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气血双亏,在很长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横生拧养? 这就是。 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已经顺产过两胎的妻子偏偏生这小子时会难产?而且就连名冠京城的林教授也没能看出胎位不正?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岁”嘛。 洪禄承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想法,嘴上虽然没说,可他打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儿子来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更让他情绪低落,心下不喜。那就是——洪衍武生出来的样子特别丑。 不夸张的说,这孩子也忒寒碜了点。不像个人,倒像只猴儿,皮肤不仅皱皱巴巴又红又黑,更生了一对扇风大耳。一点儿也没继承洪禄承夫妇容貌的清秀雅致,反显得出奇的粗鄙污秽。这就有点儿像女娲造人,仿佛造到后来女娲有些不耐烦,懒得捏了。一凑合,结果就弄了这么一糙活儿。 况且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又应了“俩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这句老话。让洪禄承什么时候一看见这俩耳朵,都跟撞了墙似的堵心。要说这孩子长得好看点儿的,也就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那么活泛。可洪禄承就连这双亮眼睛也讨厌,因为瞅着老觉着透出一股贼气来。 不过,洪禄承即便心里再别扭,也明白这种想法终归是不能说的。 没法说呀?说他觉着这儿子像个丧门星?不能够,那会伤了妻子,更惹人耻笑。所以他也只有把郁闷深藏起来,不但一点不能露,还得硬装出点儿高兴劲儿来。 就这样,洪禄承强作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母子俩从医院接回了家。但儿子身上带的丧气终归还是丧气,毫无改变。 自打一进东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开始哭闹。是喂了哭,哄了哭,没拉没撒的还在哭。而且这小子嗓门比话匣子都大,根本就不歇气,要是不管,自己能哭背过气去。别说洪禄承两口子了,东院儿四户人家,谁晚上也睡不了觉。 甚至于还有西院的邻居说,半夜三点起夜撒尿,隔着一条街,依然可以听到东院洪家三爷嘹亮的哭声。而且这哭声若是持续的时间长些,往往还会把各家的猫狗招得醒来加入合唱。于是乎,西院的邻居们对这孩子的印象同样非常的深! 这事太过蹊跷,惊动了附近不少有经验的大嫂大婶们,可谁看过之后也没辙。最后还是最敬鬼神的邻居——隔壁的老边下了个结论,说洪衍武就是个“夜哭郎”。像他这种孩子的特点就是夜晚常会诡异的哭,多半是和这世上的什么东西犯撞克(源于满语,义为“遇上邪崇”),不情愿来这世上。 洪禄承一听就犯了心里的忌讳。老边媳妇看出他的脸色发白,在旁赶紧捅了老伴几下。老边这才打住那些没边的话,赶紧说了破法。 这破法要说也简单,那就是先得找张白纸写下咒语,然后再把它贴到门口去,如果有过往的路人能照着纸上的内容去做,就能治好。 纯属是病急乱投医,洪禄承为了这事已经急得没抓挠了,连忙找来纸笔。老边也就不再卖关子,在四邻们惊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据说流传了很久远的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别说,这咒语虽说有点像老太太的妈妈令儿,却还真灵。洪禄承发现,自从写了张条子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洪衍武的哭声还真就一日渐比一日少。到最后,老三晚上一点儿也不哭了,全院的人竟然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可虽然觉是能睡了,但洪禄承的心里也更闹腾了。他不免去想:老边要说的是真的,那这孩子凭什么刚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气呢?难道是嫌弃洪家不成?难道父母生他还错了吗? 他转念又一琢磨:这所谓的“夜哭郎”说白了不就是个“夜猫子”吗?老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这孩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糟心的事儿往往都是赶到一块来的。洪衍武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了大灾之年的开端,举国上下自此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悲惨年月。而在王蕴琳生产后没多久,糖业糕点公司就给洪禄承削减了粮食定额。而且根本没经过他填写定额申报单,就自动把他划到了最低定额。在这个饥饿遍布的特殊时期,洪禄承要想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和填饱家里小东西的肚子,也就变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 万般无奈下,为了妻儿,洪禄承不惜代价,把家中最后压箱底的几件古董字画都送进了磁器口的容宝斋,换得钞票后去指定的餐厅商店购买高价食品和营养品。那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调养好王蕴琳丢掉的半条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婴儿时期的基本营养。 总而言之,洪衍武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而洪禄承几乎认定了天下蒙难、家国不兴的原因,全是让这孩子给闹的。他总是不免这么去想:这老三一落生,不仅让整个国家遭了横灾,还差点害死了他的亲妈,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可不待见归不待见,还有句老话说“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洪衍武毕竟是洪禄承的亲生骨肉,所以他该疼还得疼,该爱还得爱。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把掐死,一脚踹死,全当没生过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尽足了一个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的本份。抱哄、热奶、洗衣、做饭、把屎把尿、洗介子,每天他就这么围着这母子俩忙活着、照料着。 很快到了大灾之年的第二年。潭柘寺的玉兰花又开了,洪衍武也和小鸡小猫小狗小树一样,长大了一岁。 在京城的风俗中,小孩过周岁生日是要举行“抓周”仪式的。当爹娘的总要备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各色物件,将周岁的孩子放在其中,一旦孩子抓了什么,也就预示着他将来是什么前程。 很大成分,这个仪式带有游戏性质。可即便每个人都清楚这点,但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还是会让孩子的父母平添一丝忧心。日后如若孩子成材尚好,要真成了个废物点心,那“抓周”这事儿还真够这家人恶心一辈子的。所以说,灵不灵的单说,这个仪式可是非常重要,在京城孩子的一生中都要算件大事。 那是一个暖洋洋,又充满了饥饿感的春天正午,洪衍武的抓周礼在洪家的北屋隆重举行。东院的几家邻居们都来凑热闹,满满腾腾来了一屋子的人。虽然大多数的人都被饿的眼冒金星和身体浮肿。但洪家用高价弄到了些杂拌糖,足以为邻居们振奋精神,让大家兴致满满地含着糖块,围着八仙桌专等看洪衍武选择前程。 八仙桌的桌面上早已经摆放好各种物件。要按照传统风俗,男孩抓周要上摆印章和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中摆笔、墨、纸、砚,下摆算盘、元宝、帐册、以及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可大家却发现洪家摆的这些物件,和老令儿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的区别是,上摆的“儒、释、道”三教经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领袖语录。其次是中摆的文房四宝被换成了钢笔,信纸、字典和三角板。最后的下摆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有物件不仅一件没有,而且用以代替的新物件也只放了一把小榔头、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军用水壶。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伙听洪禄承一解释才弄明白,原来这三样代表的是工、农、兵。大家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直夸这种新摆法算得上紧跟形势,思想进步。 要说这些物件,可是经过洪禄承夫妇反复商议才定下来的。他们正是考虑到目前的社会形势,觉得有些东西得讲点避讳,得好好调整一番才行。比如红色政权提倡唯物主义,三教经书自然就不能再有。再比如公私合营早已取代私有经济,那自然算盘账册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而且除了这些因素,洪禄承也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他一直都对洪衍武这个儿子不怎么看好,特别怕孩子抓着下摆中那些不像样的东西。万一小东西真要是摸着个胭脂或是玩具什么的,那他这当爹也太没脸了。就是真抓个元宝,他还担心这小子以后成财迷呢。所以他索性把下摆中的物件一概取消,统统不要。自然也就不存在失脸面的风险了。 洪禄承自觉是考虑周详,深谋远虑,可事情却偏喜欢往出人意料的方向进行。你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让他窝心到家了。 第五十章老家贼 先不说别的,首先主角的出场就不那么喜兴。 被王蕴琳抱上桌的洪衍武,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岁生日只有糕干粉(指北方地区民间传统断奶食品,困难年代常以代替乳品,主要成分为淀粉)吃,这个食奶动物有些不大高兴,脸竟然是耷拉着。他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个仪式的重要,只顾嘬着自己的大拇指,表现出一脸的“不屑于”。 接着,当众人围拢过来,抓周仪式正式开始以后。被放在八仙桌正中的洪衍武竟然有些神魂不定。东瞧西看的不知所措,似乎哪个也不想要,只在四下蜇摸着找妈。 大家又等了片刻,孩子好不容易倒不找妈了,可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打哈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子一歪仰在桌上,无精打采的样子竟似要在八仙桌上眯一觉了。 在旁观战的三家邻居们全都面面相觑,大概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有打持久战的意思。洪禄承尤其心里没底。这孩子刚才还在妻子的怀里四处打挺呢,该唱正戏的时候却掉了链子,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奈的旁观中,洪禄承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他怕孩子真睡着,就用手拨拉起桌上的那些东西逗儿子。 别说,还挺管用,洪衍武的亮眼睛被滚动的物件吸引,哈欠还真止住了。而且还爬了起来。 老边这下也坐不住了,横插进来,敲着桌上的印章来做现场指导。“抓,抓这个,这个能当官。” 老苏也不甘寂寞,用手抄着军用水壶摇着。“这个,抓这个,当官咱也得当军官。” 老丁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手指着领袖语录直嚷。“小子,严防思想最重要,可别学你爸爸……” 洪禄承一见这三位可都有点不成样儿了,一个劲地往前拱,恨不得都要上手直接塞东西了。他赶紧劝阻,硬逼着几个人把东西全放下了。就这样,闹的闹,劝的劝,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洪衍武才多大啊?他一抬头,见周围这些人个个张牙舞爪着直嚷,不理解加上胆怯,一咧嘴就要哭。 洪禄承一眼瞅见,登时就麻爪儿了。他觉得要是老三在这要紧的关节哭出来,可显得太废物了。结果这么一担心,他手下也就不自觉将桌上的物件往洪衍武的跟前推了推,想摆得离儿子近些吸引他的注意。却不料字典被他这么一推,书页中倒露出了一个粉红色的纸角,还真一下就转移了洪衍武的注意力。 只见洪衍武眼睛冒光,身子前探,小手一扒拉,抓住那彩纸就往嘴里塞。 洪禄承一看可急了,原来那不是别的,是他过去当书签加进书页的一张一元新币。 他正要去阻止,没想到孩子母亲反应更迅速。王蕴琳一见洪衍武要往嘴里塞钱,上去一把就抱起儿子想抢下纸币。却又不防洪衍武在她怀里开始大肆扑闹,反而一把又抓下了她胸襟上别的粉玉兰。这下可更得着了,洪衍武两只小手都攥着了东西,一手钱一手花。他兴高采烈,连踢带跳,还张开了长出了两颗小门牙的嘴,小羊一样呀呀地叫唤上了。 好嘛,抓周竟抓出这么个结果来,全岔子了。整个一猴吃麻花——满拧。 洪禄承满心的期待,也当场成了泡影。 老边年岁最大,在旁边一看洪禄承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乐意了,扑哧就是一笑,安慰着说。“行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拿钱好啊,你们洪家人天生就是富贵命。” 老苏看着也跟着乐,一样圆和着。“拿花也不赖,将来怕是个招姑娘爱的小子。” 唯独老丁嘴欠,什么不好听说什么。“可两样都拿怕不好吧?那不成了‘花钱’了吗?” 按说这话简直就是故意给人添堵,紧着搅和。可经老丁这么一说,别说旁人了,就连孩儿他妈也被逗乐了。一见这景儿,在场的人更谁也绷不住了,全闹哄哄笑成了一片。 洪禄承在一旁陪着也笑,可心里却终究不是滋味。他是既生气儿子不争气,又替自己的苦心白费难过。反正他看着流哈拉子的洪衍武,是怎么琢磨都觉着这小子长大了准不是什么好鸟。 可不吗?这又是财又是色的,怎么想都是个败家子。 一岁,两岁,三岁…… 眼瞅着洪衍武说话、走路、断奶,可洪禄承的烦心事却也跟着变多了。 在洪家的孩子里,洪衍武真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这小子精力十足,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忘不了翻个跟头打个滚。他只要醒着,手就得摸着,脚就得踹着。 从五岁起,洪衍武更日日都闲不住,每天要不弄出点动静声响,就会觉得一天白过。今儿个去万寿西宫逮蛐蛐抓油葫芦,明儿个爬自新路的老槐树去粘季鸟(土语,指知了)捏蜻蜓,后儿个又去揪着狗耳朵骑在西院的大黄狗身上撒尿,再不就用绷弓子打猫屁眼练准儿。他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对静止状态的深恶痛绝,没人知道这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闹性。 就因为太过胡闹贪玩,所以洪衍武脚上的鞋总是破的,而且经常不知被他扔到了哪儿,结果他总是光着脚板儿回家。而他的母亲王蕴琳因为还有其他的孩子要照管,即便每日做鞋补鞋也顶不上用,所以大部分时间,只好任由洪家的三爷趟双破鞋或光着脚四处乱跑。 而洪禄承每次看到这位“赤脚大仙”小叫花子一样的形容,都忍不住要频频叹气摇头。脸、脖子、脊梁、胸脯,成天粘得不是土就是泥,疯跑时候更撇着一对黑的发亮的小脚板儿。一天给这小子洗三次,也照旧是这么一副不体面的样子。这哪儿是儿子?整个养一活猴儿,生生让人怀疑这小子是孙猴儿转世,顽皮鬼托生的。 可对这一点,洪衍武本人显然是不在乎的。他是个愣小子,从不关心什么是文雅,什么是粗野。破坏规矩是他的爱好,爱玩爱闹是他的天性。即使明白道理他也管不住自己,总是免不了由性去淘气胡闹一番。刚去拔了张家的鸡毛,就又去忙着剪李家的狗尾巴,以至于常常有街坊找上门来告状。 是的,洪禄承的确发现,“人之初,性本恶”之说,竟是在洪衍武的身上才得到了最充分的验证。 要说这小子有什么兴趣爱好,那就是专好干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恶作剧。比如给家里养的鸡灌二锅头,趁着没人时候把盐撒在边家养金鱼的鱼缸里,还有把鞭炮塞进抓着的家雀儿(土语,指麻雀)嘴里,点燃后再让它飞。有一天,都不知这小子怎么琢磨出来的,居然用开水浇死了他精心养了多年的蕙兰。 另外,这小子没事还净吓唬人玩。他先在院子里找一黑旮旯躲着,等到有人经过,他再突然间蹦出来“呔”那么一声。大人们往往“哎呀!”一下,被吓了一大跳,结果他倒乐了。这个淘气包子,也不知害得多少大嫂婶子们摔过跤,造成了多少起茶碗杯盘撒手而飞的事故。 最气人的,那就是这小子每次上厕所撒尿的时候,他都把小便的玩意儿想象成机关枪。往前拱着,两手紧捏着,抖动着身子左右摇摆着使劲撒,嘴里还学着机关枪的声音喊,“嘟嘟嘟、嘟嘟嘟,扫射。向他们扫射。”这时候,谁赶上进厕所谁倒霉。这小子可是浑不吝,当场就能用他的“小喷壶”突突了谁。 他这都是哪儿学来的呢?谁家出了这么个怂孩子不闹心? 洪衍武这些心血来潮的游戏,让他习惯了中规中矩生活的父亲无比烦心。洪禄承从没想到自己一天到晚地教儿子学好,可这小子竟然自己会从心里冒坏。他是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了这么个“现世报”,生出一个小小年纪就让全院子邻居们跟着心惊肉跳的“祸害”。 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孩子顽劣总会让人说没有家教,责怪到大人的头上。洪禄承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他为人一生本份、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自然希望洪家人永远都能做到小心敬慎、循礼守法。所以他平日对子女最大的要求和限制,就是要他们知礼和守规矩。家里其他三个孩子大体上都做得不错,唯独这个老三半点没继承家传的淳朴。 为了教育好这个“惹祸的根苗”,他可真没少费心费力,不知多少次掰开了揉碎的给儿子讲道理。可洪衍武却似脑后长着反骨,压根就没拿洪禄承这个爸爸当回事。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玩一个咱哥儿俩好,你说你的,我忙我的,谁也不耽误谁,依旧我行我素。 在深深的忧虑中,洪禄承不免私下跟妻子念叨,“咱家的老三怎么就像一只生在喜鹊窝里的麻雀?个不大,可整个福儒里就数他能折腾。从小看老,怕这孩子出息不了个好东西啊……” 洪禄承说这话的时候全没留意,冷不丁却被叴在边上老二听见了。结果洪衍文出门添油加醋地学话,满院儿他见人就宣扬,“我爸说了,我们家老三是只老家贼(土语,指麻雀)。四害之一,不是好东西……” 就这样,爱传小话的洪衍文无意中就让弟弟落下了“老家贼”的别号。自此洪衍武一淘气,惹得四邻咬牙切齿之时,大家必定以“老家贼”相称,这也就使得洪家三爷的名气迅速走红,直至传遍了福儒里一条街,人尽皆知。 第五十一章七八岁讨狗嫌 俗话说,七八岁讨狗嫌。小孩到了这个时期,往往可爱不足而讨厌有余。在洪衍武的身上,这个规律体现得愈加明显。 才将到七岁,“老家贼”每日的行为,已经基本演变成了完全以讨厌为原则。虽然他满可以不讨厌,但却偏要故意讨厌。你越想他规矩点儿,他就越横蹦乱跳,你越给他讲道理吧,他越棱棱着眼说话。吃饭得叫几次才来,洗脸得先抓着他,才能再按着他洗。 这小子眼睛还异常的尖,专好找人家的弱点。边大妈的胳肢窝有个窟窿,张婶的耳后有点泥,苏叔叔牙上有个韭菜叶……他总以矮小身量的独特视角来仔细观察完毕,而后大声地当众报告,以完成他招人讨厌的“丰功伟绩”。狡猾、残忍、莽撞、没皮没脸,无处不招恨,无处不讨厌。那可真是必将讨厌进行到底,只为讨厌而活。 洪衍武的行为如此讨厌,就连灵魂也不落后。他正是言语刚利索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疯玩傻淘,就连吃喝的时候都是说。叽叽喳喳真是像只鸟,也确实不辜负“老家贼”的别称。他对什么都有主意,对什么都有看法,你说一句,他说两句。他不仅喜欢给大人接下茬抢话说,喜欢故意装结巴磕子玩,而且还以胡编乱造说谎为荣。更甚之是居然学会了骂街,一些如“臭王八”、“狗蛋”、“杂种日的”等新词,一不留神从他嘴里溜出来,就能把洪禄承气个倒仰。 洪禄承什么都能忍,可这“野调无腔”是万万不能容的。为此他说过儿子,骂过儿子,甚至几乎要抬手打了。可一看这小子瘪着嘴,看都不正眼看他,倒像是挨打了会记恨他一辈子似的,他又下不去手了。也就只能瞪眼坐蜡干没辙。 要说洪禄承作为一家之主,更作为一个当爹的,本应当有些威严才是。有震慑力才能够止住孩子的讨厌,管住儿子学坏。可他却偏偏是个见着野狗也要绕着走,连个苍蝇也是不肯轻易得罪的和气人。 洪禄承的人缘非常好,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无论和什么人打交道,总是一副温温吞吞的态度,说话的声音永远很低,语气老是那么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况且他还生着天生的笑眼,什么时候看着都总觉得在笑,就连生气也只会显出和善来,所以自然没什么人敬畏他。 再加上这一年又是“十年”的起始元年,在“狂风骤雨”似的压力之下,洪禄承更是把对自身的收敛约束做到了极致,几乎一点气性没有。于是在洪衍武的眼里,这个“爸爸”也早被当成了和蝈蝈儿、黄雀儿一样的物件,只是声儿大,却并不可怕。 同院邻居老边、老丁和老苏都见过洪禄承对洪衍武手足无措的情景。知道他这当爹的一给儿子讲道理,那混帐儿子不是踪着鼻子就是缩缩脖儿。要不然就干脆一声不出,偷着向墙角挤眼做鬼脸儿。即便是洪禄承故意大发雷霆的瞪眼,也镇不住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对此,他们早就看不过眼了,全都替洪禄承感到窝囊,更责怪他让“爸爸”这个身份蒙羞。 爸爸竟治不了儿子?这还了得? 几位邻居作为资深父亲都提出了相同建议。他们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和什么“棍棒底下出好人,不打不成才”这些老话为依据,说洪禄承“父纲不振”的原因就是心软舍不得打孩子,极力怂恿他要好好教训洪衍武一顿。所有人都说洪衍武该打,也活该,非得狠揍一次,这小子才会知道“爸爸”的厉害。 一个院住着,洪禄承自然知道几位邻居都是怎么打孩子的。这年头,平头百姓家打孩子是家常便饭,更以此为教育子女的不二法宝。任谁家的孩子只要丁点不服管教,捞顿腚锤子的臭揍那是铁定的。哪怕是孩子真没什么错处,如果赶上家中大人气不顺,仅因为“顶嘴”这一项类似于文字狱的罪名,就能捞上一顿“竹笋炒肉”。没有理由,无需借口,老子揍儿子就是天理。 拿老丁为例,每天出门进门,自要心情不畅,老丁一见着他家里那两个小的,至少赏一个脖儿拐,有时候因为阴天或许还多饶个嘴巴。那完全是已经打顺了手,整个把儿子当陀螺抽呢。而且老丁还爱抄家伙什,多半是顺手抓起什么就是什么,理智的时候一般动用笤帚疙瘩、棍子或皮带,要是喝了酒,他甚至能抄起刚夹完煤还烫得火红的火筷子。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福儒里有哪一户人家没传出过孩子哭天嚎地的惨叫和讨饶声,也真就是洪家这独一份了。 可洪禄承自己也清楚,他对洪衍武气是真气,但也真下不去手,确实学不了这几位邻居当爹的本事。一来洪家毕竟是当年京城八大宅门之一,还从没用过棍棒教育过孩子,他总觉得用这么粗暴的方法有失家风。二来他这种柔顺的性情已经作为一种基因深深种植在血液中了。他习惯了忍让,不愿与别人起争执,在他一生中和外人产生龊龉,最狠的话竟只是以当面说一句“我实在地恨您”来发泄。他又怎么会打人骂人?三来妻子是最偏疼洪衍武的,要是真打,蕴琳那双漂亮眼睛首先就会难过,他更受不了这个。 于是乎,这种父子间的战争先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必定会以洪禄承的失败而告终。因为他的顾虑太多,而洪衍武却是可以任性蛮干到底的。 可洪禄承再好的脾性,也架不住洪衍武天天惹事拱他的火。终于,在洪衍武把隔壁边家养的大黄狸猫剥皮抽筋,玩了一次枣木烧烤后,洪禄承也真动了肝火,来了一次大发作。他硬着心把洪衍武按在床上,结结实实狠狠抽了一顿篾条。噼啪作响的节奏把屋外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吓得不轻,可七岁的洪衍武却硬是当了回好汉,楞连一声求饶都没有。直到屁股见了红,被抽打的高高肿起,“老家贼”的嘴也没服软。 洪禄承动气下不免真下了狠手,一用力手里的篾条都抽断了。王蕴琳一下就哭起来,用身子护住儿子死活不让他再打。此时的洪禄承,自觉打孩子已经打到了手软,把他自己都给累得够呛。可没想到才刚完事儿,被抽得条条血迹的洪衍武就自个儿蹦下床,一瘸一拐出了门儿。这小子嘴里除了埋怨被打坏了屁股没法坐,居然敢说捞顿肉吃挨打也值。还埋怨说谁让家里什么也吃不着,一天到晚是稀粥咸菜窝头,连放屁都没味。 嘿!他还挑眼了? 自此,洪禄承就明白了,对洪衍武打肯定是没用了。打再狠这小子也不怕,他根本不长记性,天生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坯子。 之后,为了如何管教洪衍武,洪禄承越来越烦心上火。因为缺乏有效的手段,他的心老浸渍在愁苦中。孩子母亲看着心疼,思量一番后,主动接过了对儿子的教育。 不就是治洪衍武爱闹腾的毛病吗?王蕴琳也有她的办法,那就是“锁”。 王蕴琳把洪衍武塞进了东屋,采取了对“老家贼”不理不睬的完全封锁。门挂上了大铁锁,吃喝全由窗户往里递,连上厕所也得在屋里,没有一点放风的时候。按她的打算,先关上三天,之后必须等儿子求饶才放。 洪禄承对妻子这招很是佩服,觉得这样最好,既不伤筋动骨又有针对性,必定能让洪衍武得着教训老实下来。可他们夫妻俩万没想到,儿子被关进屋没多久,居然就又折腾出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局面。 怎么回事呢? 原来洪衍武被关在屋里没人理,无聊中他就自个跟自个玩。 可屋里什么没有,又玩些什么呢? 事后听这小子自己说,任谁都觉得邪门。 这位身陷囹圄洪三爷为了找乐解闷,首先拿起扫房的长杆鸡毛掸子冒充“八卦棍”耍了一通,结果因个子小抡不开,他倒把自己脊梁肋叉子抽得青一块紫一块。 随后这位好汉爷再用绳子拴上床下的铁掌皮鞋练“夺命流星锤”。直抡得鞋直簇簇飞上了房梁,撞破了纸糊的顶棚,还撒了他一脑袋的白灰。 接着还有邪的,这小子手扶着墙头踩着板凳学踩高跷。没想到手一离开墙,连人带跷栽倒,又把屋里的掸瓶砸成了八瓣。 最后实在没得玩了,人家居然拿脑袋练顶碗。他把能找到的杯盘碗碟全搜罗出来,挨个铆足劲儿朝天上扔,扔一个碎一个,最后一个总算接着了,可也把他自己个儿的脑袋开了瓢。 这种淘气法可真是淘出了圈儿! 到这份儿上,洪禄承哪还能坐得住?当然是开锁进门,抱着儿子直接奔医院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洪禄承就认定了,他怀里的老三,就是个天生人嫌狗不待见的惹祸精。 第五十二章晾大白菜 洪衍武最淘气的时候,恰恰是“运动”最严酷的时候。 随着大字报贴满了院门口,洪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所幸洪禄承一贯奉行严以克己、与邻为善的处世之法。在这个时候不仅无人落井下石,甚至还有不少人来雪中送炭。比如后来几波来抄家的人马,就全都被东院的邻居们劝了回去。在邻居们的分说和求情下,即便有几个坚持留下来执行“革命行动”的,也只是怒斥几句,贴完大字报顶多再喊喊口号,并没有真的动手打人。 邻居们的庇护使洪家人没遭到太多的恐惧和伤害,可洪禄承心里却不敢因此有丝毫的放松。尤其是对洪衍武这个孩子,“不许出去惹事”已经成了他每天必须要说的口头禅。他最担心洪衍武性子,像这种撂着蹦儿淘气的孩子,聪明却浮躁,胆大且冲动。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给家里惹来额外的麻烦。 事情正如洪禄承所担心的,他还没想出让儿子变得老实听话的办法,洪衍武就把街坊家的孩子锛儿头给打了。 锛儿头家可是“自来红”,锛儿头妈更是福儒里谁也惹不起的母老虎。惊恐中,洪禄承赶紧揪上洪衍武去登门道歉。 锛儿头妈自然是不好惹的,不光嘴里不依不饶地数落,还声称要去街道革委会告状。洪衍武也不懂事,当场就犯了“拧种”脾气,硬梗着脖子死不认错。这可把洪禄承急坏了,他心知这才刚抄完家没多久,各路人马都在忙着找像他家这样的“教育”对象,锛儿头妈要是去街道一闹,弄不好就这事就大了。 怀着深深的顾虑,洪禄承别无办法,只有当着锛儿头母子的面,硬按下洪衍武的脖子使之低头,他自己更是连连鞠躬替儿子赔礼道歉。直到低声下气说尽了好话,陪着笑脸又挨了一通臭骂,才好不容易换取了锛儿头妈的息怒。 在锛儿头母子趾高气扬的满足中,洪禄承点头哈腰带着儿子离开了。可刚从锛儿头家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汗,满腹委屈的洪衍武就愤愤然甩开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则充满敌意,更带出了不屑。 洪禄承先是一愣,而后却是一阵心酸。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儿子这是在恨他的懦弱,更是嫌他窝囊。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的时间全用于去应承各路接踵而来,光临洪家的“造反英雄”们。抽空还得写坦白材料,和参加单位里的批判大会。以至于他根本抽不出精力去给洪衍武讲道理,获得儿子的理解。不成想在这段时间里,儿子又给家里惹了祸。 当时洪家已经被抄,洪禄承夫妻俩的工资也都被单位停了,洪家经济状况一下变得拮据起来。由于夫妻俩这时候每月加在一起只能得到四十元的生活费,老大的工资还顶不上洪禄承工资里被扣去的部分,家里正面临着要断顿儿的局面。 在这个时期,揭不开锅的人家很多,让孩子出去捡废纸换点钱贴补家用是最普遍的做法。 “星期天的早上大雪纷飞,捡破烂的小孩儿围成一堆堆。北风啊吹,乱纸飞,减破烂的小孩儿玩了命的追。”这首童谣就是当年这种社会状况很真实的写照。 家境窘迫,肚子远比面子重要。老二洪衍文随大流也做了个两个小平板车,和弟弟洪衍武一人拉一辆,分头去街上捡破烂。可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然胆大包天,瞄上了墙上贴的大字报。 那会儿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大字报,由于随时更新,哪儿的大字报都贴得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糊得厚厚的就像是硬纸壳巴儿。而废品里纸张的价格又最贵,物资回收公司废纸收购价定的是七分钱一斤,这就直接促使洪衍武动了贼心。这小子在心里早盘算好了,这要撕一天至少能挣出五六块钱,可比大人的工资都划算呢。 洪衍武为了发财梦立刻实施了积极行动,结果一试,一扯一大片,好撕的很,也就更来了兴致。他沿路挨着个的撕,蹦着高的撕,有的还是人家刚贴上的他就给撕下来了。可他只顾撕得高兴,却全没留神街上还有巡视的工人民兵,结果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几个工人民兵再一问他的家庭出身,得,走吧。直接就把他扭送回了福儒里的街道居民革委会。 说实话,其实那年头儿这么干的人不算少,很多人还靠这个发了笔小财,可人家那都是晚上去撕。这洪衍武纯属是个傻孩子,大白天这么旁若无人、明目张胆地干,哪儿还能不让人发现呢? 这时的洪禄承正在单位写交代材料,一得着街道打来的电话,立刻就吓傻了。他心知这件事的严重性,要是上纲上线,不是反革命也会被打成反革命。 洪禄承和单位领导恳求了半天,请假后火烧火燎赶了回来。一进革委会也不问情况,先对着工人民兵们一通点头作揖,然后就开始了自我批评。他先检讨自己教子无方,再痛斥儿子顽劣不懂事,直到把所有思想根源都深挖了一遍,又下了郑重保证,这才提心吊胆替儿子求情。 好在老邻居老边媳妇是居民革委会的骨干,一直在帮洪禄承说好话。工人民兵们在等他的时候,也早从老边媳妇的口中了解了洪衍武以往的情况。在得知洪衍武种种恶劣行迹和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后,他们好笑之余也不免体谅洪禄承这个爹当得可怜。尤其是工人民兵的头头,大概因为他也有个混帐儿子,对洪禄承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于是头头最终高抬贵手,并没给洪家扣上破坏“运动”的罪名。但还是把父子俩都严厉教训了一顿,并严令洪禄承以后要看好儿子。 洪禄承满口应着,千恩万谢送走了工人民兵们。可气的是,工人民兵们一走,洪衍武又摇晃着脑袋没事人一样了。而且他居然腆着脸埋怨起洪禄承,说不该让那些人把他捡的废纸没收。 事儿都是这小子惹的,可他却是个青皮,事后不仅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反倒为了被没收的废纸,还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数落他爸爸,全不知道他险些为家里惹来了大祸。 洪禄承心下着恼,越看儿子越怒,也越来越体会到“家贼难防”的苦处。他真怕再这样下去,洪家迟早让这个“老家贼”给祸害散了。况且这小子现在越来越野,不但不服管,而且很有些不大看得起他这个父亲了。 经过思虑后,洪禄承下了决定,他不能再姑息以养“家贼”。为了家里其他人不被洪衍武拖累,他必须动用洪家历来整治顽劣子嗣的绝招了。只是一旦使用这招儿,那可真就是动了真格儿的,对犯错的儿子们来说十分的悲惨,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 什么招这么厉害? 晾大白菜。 这是什么招? 说白了,就是无论冬夏,把犯了大错的儿子脱得一缕不挂轰出屋去罚站。 这招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是人就都知道害臊,屁眼子要让人参观了,那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以后哪儿还有脸见人?所以,就是再混再拧的孩子,一到这个时候也只会说软话,还会强扒住门哭求认错。那么做老子的当然就可以摆足架势,借机严辞训诫一番。儿子自然也会痛心疾首的幡然悔悟,保证永不再犯。老子有了面子,孩子也长了记性,多好的办法。 一直以来,只要是洪家的孩子,对“晾大白菜”这招儿,那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不怕的。光着屁股被撵出门是什么滋味?任谁被这样罚过一回,也是终身不敢再犯。 可让禄承没想到的是,这一招必杀技似的洪家家法,在洪衍武的面前竟然也失了效。 洪衍武真不亏为“老家贼”,是天生的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一听要他脱衣服院儿里罚站,一点没在意,仍然是那副嘻皮笑脸、毫不在乎的德行。而且他居然说大伙还不熟悉他身上的零部件,洪家要是愿意晾晾宝,显摆显摆也没什么。 就这一句,气得洪禄承差点没翻一跟头,指着洪衍武根本说不出话了。 洪衍武还真不是大言不惭、光说不练,就在王蕴琳给洪禄承抚着胸口顺气的工夫。这小子一边往屋外走就一边开始解纽扣,随走随脱,那叫一个利索,脱得更是十分彻底,连裤衩全扒下来了。当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时,身上已经一丝不挂。 洪禄承和王蕴琳还在发懵,就见这小子居然一步跨进了当院儿,接着就隔着门朝屋里头喊,“爸爸唉,我站多久合适啊?” 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浑的鲁儿! 洪禄承的脑仁腾地一下就疼起来,一赌气也嚷了一嗓子,“你给我站到天黑,只要能看见人,你就不许回来。”嚷完他就立马摔门进了里屋,理也不理了。 洪禄承这是下了狠心要恶治洪衍武一回了,可洪衍武却一点不忸怩,对他那不便之处更是一点儿不遮挡。就跟门神似的站在洪家大门口,任凭街坊四邻们往来看稀罕。 这小子可是光溜溜地从东屋出来的,那时候院里还没搭小房,是个大空场,天气也不冷。真是把各屋里的嫂子婶子们都看直了眼儿了。没多久,院里便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甚至还有西院的人家听说了赶过来的。原来大家一听说洪家出了新鲜事儿,光天化日下把儿子扒光了往外轰,谁都愿意跑来参观西洋景儿。没的说,这种匪夷所思的奇观有谁见过?浪里白条一样的洪三爷可不是随时能见的。 就在这么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福儒里东西两院的洪家四邻,人人都很充分地饱览了“老家贼”的风采。毫不遮掩的光着屁溜儿,一张五抹六道的小花脸,鼻涕耷拉着,腆着脸乐着。而且这小子是个人来疯,一见人多,他竟还摆出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架势,嘴里还有板有眼地唱起来了。 “杜鲁门吊儿郎当,美国鬼子破军装,拖着瘸腿,扛着破枪,晃荡一步放一枪……” 一副破锣嗓子嚎得山响,整个院子里都跟着嗡嗡回声。要说这声音实在是难听,可在场的却偏有人捧场,立时就有好事起哄的叫起好来,还有更多的人在捂着嘴儿偷乐。 洪禄承在屋里听见这动静哪儿还坐得住?赶快就出了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只听洪衍武已经亮着嗓儿在跟着大伙儿细说分明了。 “各位大爷伯伯,婶子大妈,我是身后头老洪家的儿子,叫洪衍武,我爸爸是洪禄承,头号资本家,他不光剥削劳动人民,还把亲儿子往屋外面撵,不给吃来不给穿,还跟我说天不黑不许我回家……” 洪禄承亲眼看着围观的人们把惊异、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齐齐集中在光着屁眼子的洪衍武身上,他只感觉热血上涌,脸似火烧。 这小子这么这样的混帐和无耻。他竟然全然不顾全家人的脸面,可着劲儿地给洪家散德行! 洪家已经谈不上有一点儿尊严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洪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那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 洪禄承被气的簌簌发抖,忽然间,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不知是血还是气涌上了头。 随即,在家门口,在暴怒下,他这个秉性柔和的人破天荒的像老虎一样吼出声儿。 “混帐!你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儿立时惊动全场,院里的人们无疑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来。 大家都知晓洪禄承的为人,而从不肯惹事发火的人若一旦发怒,才更加的瘆人。于是,没人再说话了。在众人的屏气无声中,所有嘈杂统统消失。 不过,对于洪禄承的怒火,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当回事。比如院里光屁股的那位,就还跟没事人似的,丝毫不为所动。这小子照旧恬不知耻地龇牙咧嘴,还在一心一意地琢磨怎么出洋相,好继续杵他亲爹的心窝子,丢他爸爸的人。 洪禄承见儿子如此怠惰的样子,不禁在羞愤中闭上了眼,打心眼里为自己感到悲哀。 多少人在看洪家的笑话?又有多少人指着洪家大门嘻嘻哈哈?而这个孽障毫无尴尬、不以为然,他这个当爹的却反而要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不行,必须现在就把儿子叫回来,这是他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 想到这儿,洪禄承睁开眼,在羞恼下连连催促,“滚、滚、快滚回家去!” 邻居们都看出洪禄承是真气急了,不少人一起相劝,要洪衍武赶紧回家去,别惹爸爸生气。可“老家贼”却偏偏不吝,楞说是已经说好了的,天还没黑,他还要再晾晾。 邻居们一见这场面,面面相觑下也谁都不言语了。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事情自然发展了。不过,每个人可都想看看洪禄承能否下台,也就是这出光屁眼子的戏如何才能收场。 就在父子僵持的时候,还真是多亏了洪禄承的妻子明智。王蕴琳一见闹得太不成样,拿着条找出来的毯子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直接将洪衍武裹住了往家里扯。 洪衍武可是摸准了母亲的脾气,此时更趁机故意蹦着高的喊,“妈,天可没黑呢。是你硬把我拉进来的,可不是我自个儿要回来的。” 要说“老家贼”忒不是个东西,这小子趾高气扬、得意洋洋不说,还故意得便宜卖乖地气人。这混球在经过他爸爸的身边时,竟然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可让洪禄承的脸全灰了,他被气得捂着胸口直喘。甚至眼框子一黑,差点没栽倒。 这是个什么破儿子?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逆子! 自此之后,洪禄承是彻底拿“老家贼”没了办法。而日日见着洪衍武,除了唉声叹气也再没有个好颜色。 第五十三章 抄检 “运动”进行得愈加如火如荼,整个社会都一起疯狂起来了。学校停了课,工厂也停了工,公检法被砸烂了…… 这一切都让洪禄承从心里感到害怕。据他所知,外面已经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因为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就导致了家破人亡。 可与之相反,洪衍武倒是没一点惧意,每天依然不顾前不顾后地出去胡闹,不玩到天黑绝不回家。而且因为有了更多的热闹可看,又没牵扯到他的身上,这小子只觉得好玩和幸灾乐祸。 洪禄承实在是怕这个懵懂无知的儿子,出去再把天给捅破了。他和妻子商量后,就又把洪衍武锁在家里。可“老家贼”的别号不是白叫的,靠着翻墙头和编瞎话,跨越封锁线已游刃有余。 打不管用,骂不管用,就连锁也锁不住儿子了。洪禄承是越来越担心洪家随时会遭到噩运,他为此吃不下,睡不着。在提心吊胆中,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成了忧愁状。 事实证明了洪禄承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当这场“运动”的风暴席卷一切时,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与家有逆子的危险性相比。由洪衍武这根导火索引发的灾祸,很快像炸药包一样爆炸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天阴得厉害。洪家的堂屋里,除了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洪衍武以外,全家人都站在领袖像前大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唱过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然而就在此时,院里却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随后,十几个带着红袖箍手拿武装带和镐棒的人,不由分说闯进了洪家。进门之后,他们随手就砸,肆意抄检,随着洪家人的心惊胆颤和家什摆设的破裂声,刚做好的一桌晚饭和碎盘子烂碗一起被扔进了院子。 等到院里的邻居们来过问时,这伙人竟从院外把垂头丧气的洪衍武推了进来。听完事情的由来,大家才惊讶得知,敢情洪家今天遭遇的这场祸事,竟是从洪衍武嘴里蹦出来的。 这个时期,社会上的抄家活动基本已经告一段落,开始盛行的是各个团体之间的争权夺利,和如何加大自身团体权威性的竞争。于是,已经成立的各个团体为了比较成绩,就纷纷举办各类的抄家物资展览。而一日不拾闲的洪衍武,今天跑去南樱桃园闲逛,竟鬼使神差跟着人群,挤进了白纸坊街道办的展览会场。 其实,他要是好好跟着看也不会出什么事,可这位洪三爷偏只爱钻进钻出活蹦乱跳的行动方式。所以,因险些碰倒一个将军罐,他就挨了会场人员的一通数落。 要说这也不算什么,他要老实点认个错也就罢了,偏这小子还气性大得要命,一个不服气,口出狂言,说他家的瓷罐子都是成对成套的,要比这个破玩意大一倍呢,砸破了赔你就是。结果,就这么一句,就被会场里的头头盯上了。 剩下的事很简单,这个年代的人都革命的不行,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满脑子红色思想。当头头把洪衍武提拉到后面,操着武装带,讲了一番破“四旧”从自己做起的革命道理,再加上一番鼓励与家庭划清界线的话之后,没废什么劲,就从他的口中掏出了洪家的底。 其实洪衍武也说了,洪家早就被不同的团体抄过三回了。可是这个头头,解放前是个打小鼓的,见识过真正大户人家的家底。他一听是衍美楼的东家,还是琢磨着洪家或许会藏着些什么宝贝。觉着万一要抄出些什么藏匿的宝贝,兴许就能压下别的团体一头。于是乎,出于这种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头头立刻纠集人马,发动了一次的突击行动。 别说,头头这个想头还真没错。随着洪家被抄检得一片狼藉,果然又找到了一件“封资修”的“四旧”。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那是王蕴琳母亲留下的陪嫁,一根旧时梳旗头用的翠绿扁方。 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一指宽,长七八寸,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以材质论,扁方有木头的、骨头、银的,还有金的。而搜出的这件扁方可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通体都是无暇的翡翠,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东西一直被裹着黄绫子绑在洪家北房的房梁之上,除了洪禄承,就连王蕴琳也以为这件心爱之物早被丈夫给处理了。要知道,洪家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之前的三次抄检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而洪禄承却独将此物保存了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这是他担着风险为王蕴琳而保存的,可见妻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说来也巧,来抄家的头头还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刚上任的主任——毛远芳的表弟。于是,在随后赶来的毛主任的支持下,就为了搜出的这件翡翠扁方,由民委会和街道办的造反团体共同开了一次抄家斗争会,将洪禄承斗得很惨,也打得很惨。 斗争会场就设在洪家门前,观众只有东院里的老邻居们。斗争会上,那扁方被放在一张凳子上示众,这伙人则强迫洪禄承当着大家,将地上已被残踏得污秽的晚饭吃下去。洪禄承只吃一口就很勉强,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之仰起脸,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强把脏饭往嘴里灌。洪禄承大声求饶,头头就扇他的嘴巴,没两下,洪禄承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 邻居们都低着头,洪家和大家已经是共处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因为洪家的退让谦和,从未结过怨,所以就连习惯了什么事都与洪禄承对着来的老丁,也没落井下石。尤其老边媳妇还是民委会的副主任,此时更是不住地替洪家求情。 不过有一点要知道,这个毛远芳,其实是顶了本来要派给老边媳妇的差事。而她之所以能当上这个“官”,除了是因为她出身贫寒,当过童养媳。更主要是还因为她嘴皮子利索,讲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而上任后的毛远芳,最明显的特点是谱儿大了,不仅眼里没人,还常因为一些小摩擦和小积怨,利用手里的权利对得罪她的人进行打击报复,搞得人缘极差。于是,她在居民们的嘴里,就捞了个“臭茅房”的外号。 话说回来,既然毛远芳是这么上台的,又是这么个人性,那么她时刻防备老边媳妇利用群众基础篡位夺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故而此时,这个“臭茅房”不仅丝毫没给面子,反还利用阶级立场上纲上线,借机狠批起老边媳妇来。 眼见连边副主任都挨了呲儿,哪还有人再敢有异议?于是这些外来人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加毒手。这伙人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他们专往洪禄承的腰上踹,踹得他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一个劲儿吸凉气。 这情景可是卖了爸爸的洪衍武所始料不及的。他当时躲在边家的西厢房里,吓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亲挨打的场面,却又挂念他的父亲,于是就求边家的儿子大庆一趟趟跑出跑进,把外面的情况告诉给他。老边媳妇注意到了忙忙碌碌的大庆,一通训斥儿子说不懂事,跟着又在门后头拽出了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洪衍武。对他说,“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着他父亲,这才是儿子该尽的职责,躲在门后头不敢出去,比陷他父亲于水火更可恶,更不能让人饶恕。” 在一阵的口号声中,洪禄承的妻子也被推到中央,奉命将那块包裹扁方的黄绫缝到洪禄承身后。绫子上描了一个大大的“神”字,意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谁突然觉得不妥,又跑过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个“蛇”字,这样一来,那块绫子就变得鬼画符般地热闹了。 王蕴琳强忍着眼泪,哆嗦着,在洪禄承后背穿针引线,大约是心里觉得凄苦,又怕扎了丈夫皮肉,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半天竟缝不了几针。铜头皮带带着唿哨连连抡下,王蕴琳的胳膊上顿时伤痕累累。 洪禄承已不能支持,瘫倒在地,任凭踢打,再无反应,连哼也不哼了。王蕴琳一下扑在丈夫身上,用身体抵挡着如雨的皮鞭,仰起脸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洪衍武见到母亲也残遭毒打,终于从边家的门后头,哭着跑出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用瘦小的身体抱住头头求饶。头头却被这举动激怒了,他嘴里骂着“滚蛋”,几下就把洪衍武扔在地上。可洪衍武却拿又出了鱼死网破的劲头继续阻止,结果头头没留神,反被洪衍武咬了手。盛怒之下,头头将武装带劈头盖脸地全力抽下。 王蕴琳挣扎着,一把抱住洪衍武,毫无犹豫用她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儿子。而这时,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洪禄承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力气,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颇为艰难地伸手挡在了妻儿的面前。他的面容不再带有恐惧,竟一脸的平静。 这一幕无疑染上了决然的悲壮色彩,同时刺激到了洪衍争、洪衍文兄弟,使他们也情不自禁闯了过来,用身体去掩护挨打的父母亲人。就连才四岁,吓得早不敢看的洪衍茹,此时也挂着满脸的眼泪,叫着妈跑进人群,想扶遍体鳞伤的母亲从地上起来。 可打人者毫不理会,他们没有丝毫怜悯,索性围起来,将一家人一起抽打。 东院邻居们真的看不过眼了,他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叫嚷起来劝阻。而老天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一个电闪,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大雨瞬间滂沱。 这可真是一场及时而至的暴雨! 被浇头灌顶的专业打手们再也无心打人,斗争会草草收兵。头头只把扁方小心翼翼地收好,便与毛远芳带着人马匆忙离去,只留下被砸得废墟一样的洪家,和倒在雨水里的一家人。 那天,洪禄承夫妻都是让邻居们背回家的。还饿着肚子的一家人没一个不带伤的,总算在大伙的帮忙操持下,洪家才勉强恢复成了能住人的状态。 这次抄家可以说是洪家遭受过的最大灾难,不仅洪禄承被打得小便带血,险些丧失了行动能力。而且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们也都被牵连了进来,每个人身上的伤痛都是青中带紫,久不消退。所以洪禄承在床上养伤的三天来,思来念去,满脑子都是对洪衍武憎恶。 追本溯源,这无妄之灾完全是因为家中出了个孽障。倘若没有这个外出惹祸的根苗,家里怎会遭此横祸?倘若这孩子不是整日胡闹,以洪家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低调,以他那种“福莫长于无祸”的理智,任谁本本分分安心在家,灾祸也是不可能进门儿的。 而他平日里那些忍耐、那些央求、那些委曲求全的说不清道不明,只凭了这混小子外出胡说八道的几句妄语就全然枉费了,这实在是没有道理。若再不能管住这个逆子,莫不如打死了他,总算能保住其他家人的性命。 也难怪洪禄承如此耿耿于怀,可就在他刚刚下地能走,咬牙切齿拄着拐杖,准备和“老家贼”彻底清算总帐的时候。这才知道,原来洪衍武也因为这次抄家发起了烧,而且一直未退。 这次受到的刺激,可真把洪衍武真吓得不轻,他接连做了几天噩梦,没白天没黑夜地喊胡话。医院倒是已经去过了,可因为是“黑五类”家属,人家只开了点退烧药就不管了,而且吃了也不管用。王蕴琳因怕洪禄承着急,儿子发烧这件事一直没敢告诉他,她只是尽力在用物理办法给儿子退烧。不过无论是敷湿毛巾,还是抹医用酒精,皆是效果不佳。 等看到半昏迷中的儿子一副形容枯槁,烧得嘴上全是大燎泡,胡乱哭爹叫娘的样子,满肚子气的洪禄承又一下心软了。他还是初次看到儿子这副可怜模样,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父子连心的感觉。 是啊,这混小子再不是东西,可也是他的儿子。他在膝上抱过这小子,亲过这小子,拿肩膀驮过这小子,还拿胡须扎过这小子。因此,他也不能不为这个儿子去擦屁股,遮风挡雨,谁让他是当老子的呢?况且,看到妻子没了辙,心疼得只会掉眼泪的样子,他又哪能再忍心把心里的怨艾拿出来说?唉,当务之急还是救儿子的命啊。 洪禄承拿定主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出了门。直到傍晚,他才又回到家里,并随后叫大儿子跟着他把洪衍武送到医院输了液。事后王蕴琳见他面色发白,仔细询问才知,原来洪禄承在医院一直守候,靠给一个武斗中被打成重伤的人输血,才换得了洪衍武的就医的机会。 母子连心,夫妻更是连心。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涌上,王蕴琳忍不住又落了泪。 第五十四章 救星 要说洪禄承终归没有白挨这顿打,这次抄检竟治好了洪衍武上窜下跳的毛病。 洪衍武痊愈之后,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完全成了个老实孩子,从此对他的“蛇神”父亲也孝顺异常。 他再不顶嘴,也再不往外跑,只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待着。他简直就像一只出动的小松鼠,左顾右盼,时刻防备着,警惕着,甚至还学会了察言观色和忍气吞声。 但是,生活中的事往往与人们的初衷相违。 洪禄承并没有因此感到一点安心,反而还有一丝丝的心疼。因为他知道,洪衍武性情大变其实是那次抄家的后遗症。儿子已经彻底丧失了安全感,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对此,他虽然一直想找个办法开解儿子,可实际情况却让他完全没有精力顾及。原因自然还是因为那个价值不菲的翡翠扁方。 民委会的那位毛主任自打抄家后就盯上了洪家,不仅频繁驾临检查训话,还咬住“八大宅门”头衔死死不放,说要一抓到底,查个清楚。 其实说白了,什么都是虚的。这个“臭茅房”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既想敲出洪家所有的值钱物,又想顺带表现一下罢了。 可事实呢,却极度让这位毛主任失望,因为洪家的确已经“清白”到了连耗子都不爱光临的地步。甚至最后为了找个台阶下,毛远芳也不得不拿在洪家找到的一捆工人劳保白线手套做文章。 那是王蕴琳上班时舍不得用,每月两双积地攒了一年才攒下来的。本来她还打算攒够了给孩子们织件线衣,不料此时在毛远芳的口中,却变成了“腐朽”生活方式的罪证。 当然了,这批能腐蚀人们艰苦朴素意志的罪恶之物,最终却并没被剪掉或焚烧,而是让这位毛主任臭批一通后予以没收了。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因为折了面子又没达到目的,毛远芳便更想要折腾洪家。于是,洪家窗外的大字报很快被糊得连篇累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硕大黑字也被刷得刺目惊心,洪禄承夫妇还被强制拉出去游了街。 游街时,围观者异常的多。这些人里,倒并非只有福儒里的居民们,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附近胡同的人。而这无疑是那“八大宅门”的头衔又发挥了效力。因为出于好奇,谁都想目睹昔日顶级富豪的样子。 与老街坊们不同,这许多的陌生目光显得既肆无忌惮,又有些失望,他们毫无顾忌地围着低着脑袋吊着牌子的洪禄承夫妇议论纷纷。 “敢情这就是洪家的人呀,啧啧,怎么也穿补丁衣服呀?人不富态,脸也……发黄,不像有钱人呀?” “你那是不会看,瞧瞧,手指细得像小葱,胳膊腿跟麻杆似的,一看就干不了什么活。” “您算说着了,人家有佣人丫头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干。” “不是说资本家喝人奶吗?你说这漂亮媳妇是不是霸占的?老东西,准不是什么好玩意!” “嘿,别看模样不像坏人,弄不好他们家也出‘白毛女’,该!” 不知出自什么目的,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突然在王蕴琳的臀上掐了一把。 然后,一个不认识的汉子又抡开巴掌抽了洪禄承一个嘴巴,抽得他眼冒金星。 幸好此时,有一些老街坊发现情况过来喝止,这才制止了其余那些蠢蠢欲动的外来人。 要说最离谱的还是毛远芳的批判发言,她竟然把洪家历代罪恶都编程了顺口溜,还振振有辞地当众大声念出。 “他祖宗见过皇上的面,他爸爸请军阀吃过饭。他爷爷穿的是珍珠衫,她奶奶着的是绫罗缎。出门不走他坐汽车,累了捶背使唤丫鬟。吃饭端的是金饭碗,尿盆子也镶五彩蓝。不劳而获长黑心肝,剥削思想是真灵魂……” 别说,群众们的反响是非常之热烈。下头是喝彩阵阵,围观者哄然一片,整个一个大乱仗。 接着,在乱哄哄的笑声中,有人拿来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尖纸帽,戴在了王蕴琳的头上。还有人不知从哪儿拿来碗墨汁,用毛笔抹在洪禄承的脸上,让他霎时面目皆非…… 就这样,洪禄承夫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娱乐着大众,万般辛苦地在忍耐中苦挨着,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而随着“运动”形势越来越“深入”,就连俩人的工作单位也开始了举办类似的活动。 在此情况下,愈加筋疲力尽的夫妻俩哪还谈得上有什么改变处境的希望,也不过只求每日能平安归家罢了。 不过世事难料,就在洪禄承夫妇对未来完全不做他想的时候,老天爷却突然大发慈悲,给他们送来了一位救星。 怎么回事呢? 原来,观音院西院曾经住着个刘老头,后来因为查出他的女婿是叛逃台湾的三民党高官,在1966年他就被遣送回了原籍,而他居住的那三间房子也就此闲置出来。 等到了1967年国庆前夕的时候,在街道和房管部门的联合安排下,这三间房又被分给了南横街煤厂新上任的生产主任陈德元。因此不久之后,他便带着刚从河北定兴老家接来的老婆儿子,把家安置到了这里,成为了这里的新居民。 而恰恰就是这位面容有些凶恶,在煤厂还有个“陈大胡子”外号的陈主任,很快便把洪禄承一家人从漫无边际的苦海中捞了出来,成为了拯救洪家于水火之中的大贵人。 这话一点不夸张。别的不说,这陈德元刚搬到福儒里不久,就去说服“臭茅房”换了其他对象进行游街斗争。之后还让毛主任开恩,允许洪禄承的子女们,去代替已被折腾得身子骨发虚的夫妻俩扫街。 除此之外,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跑了一趟糖业糕点公司,并亲自作保,使公司的支左军代表免了洪禄承打扫单位厕所的苦差,把他劳动改造的内容也改为了仓库保管。 或许有人会好奇,这陈德元是何方神圣啊,怎么这么大的能量呢? 这首先要说,想当年煤厂可是个很重要的单位。 在那个年代里,京城人的生活中,煤炭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粮食,排在生活资料的首位。而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天然气。 京城人不光冬天要靠烧煤取暖,每日也都要靠煤炉子来烧水做饭。当时京城居民所需煤炭,都需凭煤本分区划片儿,再按家中人头由煤厂定量供应,这也就暴露出煤是极为紧缺能源。 加之特殊时期重思想轻生产,所有的企业最常见的就是停工集体学习,故而百姓家中常有煤不够烧的时候。 不妨来想象一下,谁家要是短了煤,就连口热水都喝不上,那是多遭罪的事! 除了私家离不开煤,每个单位的供暖、洗澡、饮用热水也都要靠烧锅炉来运转。甚至有些各别的行业,比如糖业糕点公司,那就连生产和食堂也全指着煤炭供应。 要是和煤厂关系搞不好,别说一旦煤烧冒了不给你增量,就是发给你的定量煤质量差点,也能治你一道。所以煤厂对于其管片内地各个公家单位而言,那也是轻易不肯得罪的。 除了以上这个原因,其次要说的一点,是在特殊时期里企业职务的特殊性。 表面上看,陈德元的生产主任职务仅相当于正科级。若按企业行政编制,上面还有几个正副厂长、正副书记和工会主席压着,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可是别忘了,当时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各企业的党、政、工、团组织和行政管理机构均已瘫痪。大部分原来的领导干部都在经受审查,甚至被要求到生产岗位去劳动,接受改造。 而相反的是,原有的工人阶级,则在支左军代表的帮扶下,开始参与企业的管理工作。 就拿煤厂来说,军代表抓抓思想没问题,对于生产却是外行。所以实际上,军代表给予陈德元的权力是相当的大,几乎要他包揽了原来厂长和副厂长的所有职责,来负责整个煤厂的生产与运储。 同时为了使其安心管理工作,军代表甚至还推荐陈德元入了党,使他成了煤厂最吃香的当权者。 最后,还要从个人角度出发再来补充一点,那就是陈德元的籍贯也很重要。 在早年间的京城,从事任何行业都有地域性。比如布铺是河北高阳人,茶叶铺是安徽人,钱庄是山西人,饭馆酒楼是山东人,而煤铺和澡堂子,则大多把持在河北定兴人手中。 具体划分是以京汉铁路为界,开办煤铺的自称“铁道西的”,老京城人叫他们“摇煤球的”,而“铁道东的”则多从事浴池业。 说到这儿也就知道,各地来京立足的人们大多都要从事本土人所操持的行业。如若想跨行业劳作,是非常难的。因为即使你来了也待不了,人家都挤兑你。 像这种类似的情况,影响一直延续到了解放后,哪怕是国家分配工作了也是一样。因为虽然新进的员工破除了地域限制,可澡堂子和煤厂的老人,乃至领导,却几乎都是定兴人。 陈德元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铁道西的”。他的祖上三辈不仅都在京城煤铺干活,并且他的祖父还当过走街串巷,为那些积攒了煤末子的人家打零工的散工把头。 也正因为陈家来京城谋生比较早,所以说南城的这些定兴人,多少都与陈家有些交情。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家是被陈家人带到京城来的,或是受过陈家不少照应,故而陈德元在这些人中的威信也就非同一般。要换句今天的话说,那就是“行业上的人脉很广”。 谁都知道,地域性容易使人抱团,外人则很难管理。就比如在煤厂,有时候连厂长说话工人都不当回事,可车间里甭管大事小事,只凭他“陈大胡子”一声招呼就有人跟随响应。 军代表其实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陈德元当成左膀右臂来提拔的。 第五十五章 修善积德 说到这里,恐怕又有人要问了,这陈德元为什么不顾大好前途,甘冒风险替洪家强出头呢? 这话要说起来就远了,那得一直说到陈德元的父亲——陈老实身上了。 其实打“卢沟桥事变”之前,受雇于煤铺的陈老实就一直为衍美楼和衍美斋送煤炭运劈柴。正因为他人如其名,朴实厚道,干活卖力又从不与人争执,负责这两家老铺的掌柜对他很有好感 不过,陈家之所以与洪禄承之间有了恩怨牵扯,倒并不是因为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雇佣关系。起因反倒是因为一件从天而至的灾祸。 要说世上的事确实有失公平,老实人不惹事吧,事却偏要来惹他。 1946年的一天,陈老实照往常一样来给衍美楼送煤。却恰逢一个三民党军队的连长喝多了酒,想跑到衍美楼后头小便。结果就因为被刚卸了一半的煤车挡了路,满脸通红的连长一怒之下就要放火把煤车给点了。 陈老实当时几乎都吓傻了,这煤车要是真着了,连车带煤,都得他来赔。可他又哪里赔得起?所以即便他再老实,再内向,再窝囊,再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阻止。 但连长又哪儿是好说话的?他见陈老实敢来挡横,也不等说话,上手就给了陈老实一个大嘴巴,紧接着又掏出撸子鸣了枪。等到勤务兵听见动静从酒楼跑出来后,连长又打着酒嗝,楞说陈老实是逃兵,随后便叫手下把陈老实捆上,给押到街政府去了。 有人好心给陈家报了信儿,结果陈老实的老婆一听就急了。抓住逃兵是要枪毙的,那可是不得了!况且当时她的大儿子得伤寒刚死了,还欠着一笔发送钱没还上。要是陈老实再回不来,一家老小断了生计,那她和唯一的幼子都得去跳河。 心急火燎下,陈老实的老婆拉上八岁的陈德元,立即去煤铺找掌柜的救人。可煤铺掌柜一听当兵的就肝儿颤,竟当了缩头乌龟。母子俩没了辙,便只好试着来托衍美楼的掌柜救人。 衍美楼的掌柜倒是不忍袖手旁观,不过他却又觉得力有不逮,于是思量之后,他便带着母子俩又去求刚接掌了家业的东家洪禄承。 到了这个地步,这已是母子俩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所以她们一见洪禄承就跪下了,连连哭求“东家救命”,生怕洪禄承也撒手不管。 却没想到洪禄承听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念着陈老实为洪家卖了小二十年的力气,二话不说便乘车去出面疏通。最后花了二十块大洋,又搭上了两张席票(早先著名的庄馆为方便老顾客送礼或宴请,专门印制了价值不等的席票出售。一般多为四块大洋一席,此票需凭现金购买,而任何持票人不需现金便可随时到店内享用票面所示的酒宴,就跟现在的餐券似的),当晚便把人给保出来了。 陈老实刚出来就千恩万谢,说在里面受了一番罪倒是小事。不过,要是今天没被救出来了,那明天他就得被押到东北战场上当挑夫去。 陈家的娘俩一听,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于是激动之下,又是对着洪禄承一阵磕头拜谢。 这件事情过后,作为洪禄承来说,只当成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很快便淡忘了。 可陈家人却铭记于心,从此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陈老实必定要穿戴整齐,带上陈德元一起,早早地到洪家门前来拜年。而这种规律,一直持续到公私合营的时候。 再之后,衍美斋、衍美楼地都关张了,洪家也搬离了老宅。可对洪家的恩德,陈家人却仍然不敢忘怀,也丝毫没有淡忘。 1962年,叶落归根回到定兴老家的陈老实夫妻,均因严重营养不良得了肝病,可俩人在临终之前,照旧还不忘反复嘱托儿子,如有机会一定要替他们报答洪家的救命大恩。 陈德元是个孝子,自然谨遵父母的遗言,依然把洪家的恩情念在了心里。但除此之外,其实在他的心中,也一直还藏有另外一件事,同样使他对洪禄承感念至深。 或许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可对于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他来说,却的确有着异乎寻常的影响。 那是1948年10月,已经十岁的陈德元可以帮着推煤车拉小绊儿了。于是,他自此就时常跟着父亲来给衍美楼来送煤。 而那一天,就在陈老实进屋与掌柜的对月账的时候,留在胡同里看车的陈德元,却被洪家老宅偏院院墙里探出的柿子树给吸引住了。 洪家老宅的这棵柿子树,长得粗壮硕大。又恰逢柿子成熟的季节,黄灿灿的果实简直能耷拉到房檐上,看着十分馋人。 男孩子有几个不贪嘴的?再加上陈德元又正是淘气的时候,于是,这小子便踩着煤车,扒着院墙,两手一悠,猴儿似的蹿了上去。 京城的四合院,差不多都是房与房,院墙与院墙连到一块儿的,陈德元从院墙很顺利便迈上了房顶。 他看着树上挂着的大柿子近在眼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伸手摘下一个,什么也顾不上,撕开皮塞到嘴里就开嘬。 嗬,那真是喝了蜜了,薄皮里的小舌头挨个直往嘴里钻。 陈德元才吃了一个就放不下了。不一会工夫,他就整了一个满脸花,猫吃糨子一样的热闹。 可正当他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洪禄承也手拿着一壶茶一本书,从后院走到偏院来了。 这是洪禄承当年的习惯,天气好的时候,总要一个人安静地在躺椅上看看书晒晒太阳。不过这一次,让洪禄承没想到的是,他才刚走进院里,就听到房上有动静。 而这时,正在房上大吃特吃的小淘气儿,也一眼发现了洪禄承。这小子立刻把手中柿子皮一扔,低头趴在了房上,不敢动窝了。 陈德元怕什么自不必说,洪禄承是陈家的雇主,别看就摘几个柿子,可这是偷啊。 再说了,他心里也很清楚,上房弄瓦,京城人历来最忌讳这事儿。因为一个不小心踩碎了瓦,屋里可就漏雨了,那不是给人添堵吗? 所以对于上房的孩子,根本没人待见。甚至碰上丧梆(丧梆——说话不和气,牌气不好。)的主儿,一旦发现,不但甩脸子骂街,而且敢往房顶上扔板儿砖,拍着你,算你活该。 可让陈德元没想到的是,洪禄承却没有继续向他走过来,而是在院里楞了一会,便悄没声地转身出了院。 而他一见危险解除,也不敢再摘柿子了,立马儿就往回撤。直等到下了房,脚又踩上了煤车,他才长出一口气,那真是一场虚惊。 这事儿过去几天以后,陈德元又再次和父亲来到了衍美楼。可正当他在卸完的煤车上等待父亲时,洪家宅门的门房老王,竟意外地绕到胡同里来招呼他。 这时陈德元忽然想起头两天的事,抹过头就想跑,不料却被眼明手快的老王一把抓住了胳膊,硬是把他带到了种着柿子树的偏院,去见洪禄承。 陈德元这个心虚呀,进院时既不敢看人,也不敢看柿子树。 哪知道正在看书的洪禄承却对他没一句责备,反撂下书,叫老王从院里的墙角,搬来一个梯子架在了墙上,随后他便让陈德元帮忙摘柿子。 陈德元和门房老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听就糊涂了。可东家既然发了话,他们又不能不听。 于是陈德元来蹬高,老王扶着梯子举着盆儿,俩人便开始挑着大个的摘,很快便摘满了一大盆,足有小几十个。 洪禄承看着差不多了,便让陈德元住了手,从树上下来。等到门房老王再把满满的柿子盆端过来时,洪禄承却先拿起一个柿子塞给了陈德元。 “这柿子甜吗?” “嗯。” “爱吃吗?” “嗯。”陈德元一个劲点头。 洪禄承笑了,拍了拍陈德元的肩膀。 “爱吃,就把这盆柿子拿回家吃去吧。不过,柿子性寒,吃多了伤胃,你一次吃两三个就满可以了。” 陈德元傻了,他万没想到洪禄承会有这一出儿。 “东家,您……”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洪禄承看着陈德元目瞪口呆的表情,知道他仍不明白,这才微笑着说出了原委。 “前几天,爬我这房上摘柿子的是你吧?你以为我没瞅见你吗?我眼睛没毛病,看得很清楚。我是怕你从房上掉下来,才投惊动你。为几个柿子,蹬梯爬高的,多冒险呀!往后别这么干啦。我这院里的柿子树,想吃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你随时可以来摘,听见没有?” 原本胆战心惊的陈德元,一个摇煤球人家的穷孩子,听了这话,愣悼了眼泪。 这儿起,陈德元就满心都念洪禄承的好了,而且这种想法无论何时也没有改变过。哪怕“运动”中,他听说洪家挨了批,也是一个劲拨拉脑袋。“肯定哪儿弄错了,人家洪家是好人。” 再等到陈德元带着妻儿搬到福儒里,与洪禄承见了面,重提起这段往事时。他仍感慨万千,说从没见过洪禄承这样好的东家,当年不光救了他一家性命,还拨亮了他心里的一盏温暖的灯。 同时他也拍着胸脯向洪禄承许诺,说既然现在是这个世道,那么以后洪家的事就全包他身上了。 而此时落魄蒙难的洪禄承,见到已是满脸络腮胡子的陈德元,更觉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他回忆着多年前那个踩着煤车上房嘬柿子的那个小煤黑子,再瞅瞅眼前这个五大三粗,已年近三十的煤厂主任,难免由衷地暗自感叹。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积善修德必有好报! 第五十六章 老实疙瘩 在陈德元的照应下,洪家的日子慢慢地回到了正轨。 同时,另一件事也让洪禄承夫妇得到了些许欣慰,那就是洪衍武的精神状态也好转了许多,他不再躲着人,也能见着笑脸了。 而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洪衍武平生第一次有了个小伙伴,他和陈德元的独子陈力泉成了朋友。 其实两个孩子除了年龄相近,不论生活经历还是性情,都有着挺大的差异。 拿洪衍武来说。这小子瘦得跟只光眼子鸡似的,从小就在胡同里逛荡,是个一转眼珠就一个坏主意的拧种。 而比他了小半岁的陈力泉,个头却反要大上一号,是个楞头愣脑,打小生长在农村的厚道孩子。 其实陈力泉长得结实,主要是得益于他打小就跟着妈生活在定兴老家。 陈德元娶的老婆是陈老实给他自幼定的娃娃亲,结婚后妻子就一直留在老家照顾归乡的公婆。由于夫妻长期异地分居,所以他们并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有着众多的子女要养活。 尤其是陈老实老两口去世后,吃喝最困难的三年也同时结束了,靠陈德元每月的工资来保障一家三口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 而作为陈家的独苗,别的孩子吃不到的鸡蛋,陈力泉可以吃到,别的孩子吃不到细粮,陈力泉顿顿可以随便造。因此在当时来说,陈力泉真可算是定兴县里最幸福的儿童了。 不过,别看两个孩子的生活经历和秉性上的差距挺大,一见面却挺投缘。 怎么回事呢? 其实很简单,把这俩孩子粘在一起的原因是孤独感。 洪衍武自不必说,因为特殊的家庭背景,胡同里的孩子们都鄙视他。加之这小子性情顽劣,东院邻居们的孩子们也都讨厌他。而他大哥二哥与他的年龄差距相当的大,压根就懒得搭理他。所以除了偶尔招惹下妹妹或逗逗猫狗,他通常只能是自己个儿找消遣,寻乐子。 那陈力泉呢? 他是吃了在农村长大的亏。 搬到西院的第一天,陈力泉就因为满嘴的外地口音,受尽了邻居孩子们的嘲笑。不过几句“跟周”(跟着)、“捏个”(那个)、“姆么着”(怎么着)的定兴话,就让“小侉子”的外号背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他的父亲是这些邻居中,职务是最高的,挣的工资也是最多的,但这些也只能让那些孩子羡慕他有个好爸爸,却并不能为他自己换来友谊。所以搬到新家后一连几天,他每天能做的事,也不过是坐在西院的门口,独自望着天,思念农村的老家。 他思念家里的火炕,烧起来热热的,睡着要比床舒坦。 他思念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黑色的燕子常常在屋里飞来飞去。 他思念院子里那些捆捆的秫秆,它们散发出的烟味儿,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儿,因为就要吃饭了! 他还思念灶台旁的那口灰色水缸,里面养着一条从河里抓的王八,足有半尺来长…… 最终,还是洪衍武的出现终结了陈力泉的无聊和空虚。所以,当这俩同病相怜的孩子一见面,就立刻结成了最坚固的联盟。 每天俩人都要凑在一块,掏鸟窝、捉昆虫、和胶泥、摔锅儿、扇三角、扎刀儿、弹玻璃珠,玩得不亦乐乎。一个饽饽也要合着吃,一根冰棍也得轮流舔,哪怕一把瓜子也是分着嗑。 他们是共享一切的好友,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 老京城话里有个词儿叫“发小”,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放屁崩坑,撒尿和泥”,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的。这种友谊的效力,往往要比其他的交情更胜一筹,甚至常常不亚于亲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 这可一点不奇怪。因为在人的一生,虽然其他阶段还会交往不同的朋友,但在人的幼年,通过游戏和朝夕相处所建立的这种情感,由于不存在任何功利性,反而是最纯粹也是最牢固的。 两家的大人见孩子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也打心里替他们感到高兴。可大人们才宽慰了没多久,随着时间推移,却又渐渐发现了其中的副作用。 怎么回事呢? 还是因为洪衍武。 虽然这小子已经长了记性,不敢再对父亲不敬,甚至也能听从大人的话不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可好动的因子毕竟牢牢生长在他体内,才刚老实了没几天,他就又控制不住地想要“有所作为”了。况且这次还有了跟班,那自然得玩出另一番精彩。 洪衍武是有名的贼大胆,既不信邪,也不怕鬼。因此他就要求陈力泉也要向他证明勇气,美其名曰“练胆”。 他规定的练胆内容很多,比如到护城河边去捞死猫死狗,去医院的太平间里“冒险”,到挂满“吊死鬼”的槐树底下去看小人书,任着那肉虫子钻到脖领子里鼓叴。还要到皮革厂的老仓库去转悠,专门跟那些比猫还大的耗子周旋。 而当陈力泉一一做到后,洪衍武又和他比着从高墙往下蹦。结果洪衍武很聪明,跳进了墙边沙土堆。而陈力泉傻实在,“咚”的一声蹲了脚…… 因为这件事,陈力泉的母亲开始有些反对儿子和洪衍武玩了,她跟丈夫说洪衍武那孩子爱诳人,所有邻居都告诉她那小子不地道。 可陈德元却不太在乎,反倒觉得老婆有点小题大做。并且他也觉得儿子打小就太老实,跟着个淘气孩子玩,或许也没什么坏处。 而就在夫妻俩闹意见起纷争的时候,两口子的话被躺在床上脚疼得直吸气的陈力泉一耳朵听见了,他也忍不住扯着嗓门替好友摆好。 “姆么不地道咧?捏个洪家的老三挺好滴,老带我出切玩捏。嗯,他还教我纵么骂脏话,他还能用五分钱弄回海些个西红柿。豆两个是买滴,剩下滴都是装衣裳里顺回来滴。他还带周我买一张电影票能瞅两场电影,都是有座滴,只是瞅咧半拉,老是要换座位……” 这一句句“他还”,让泉子妈听得脸几乎要滴出水来,陈德元也张着大嘴发了楞。 瞧这老实疙瘩,还不如不说呢! 陈力泉确实是个憨厚的好孩子。出于对朋友的忠诚和信赖,他打心里反对大人们对洪衍武的看法,反倒觉得这小子很不赖,是个很有趣、很真诚、很不错的朋友。 可这种农村孩子的单纯,为他带来的却是“误交匪类”的苦头。 第五十七章 误交匪类 这年头许多人多有烟酒嗜好,陈德元也不例外。可香烟要烟票,连瓶装酒也限购,因此烟酒也就成了人们舍不得享受到稀缺资源。 陈德元因为职务原因,有不少人上赶着“孝敬”。他呢,就把得来的好烟好酒都收在柜子里,逢年过节才享用一番。不料,这些烟酒却被来串门的洪衍武看见了,结果这小子就一个劲怂恿陈力泉把烟酒偷出来。 陈力泉说有妈在不敢,洪衍武却保证替他放哨,结果陈力泉抹不开面子,终于偷出了一包大前门和一瓶汾酒。 在无人的过街楼里,陈力泉为洪衍武点燃了他平生抽的第一支烟。 “抽吧,偷我爸滴。香不?” “香!” 其实洪衍武刚嘬了一口就后悔了,可他见陈力泉满是期待,便损人不利己地撒了谎。随后还硬憋着咳嗽,把烟塞进陈力泉嘴里。 陈力泉只吸了一口,马上就猛咳起来,呛得脸都红了。 洪衍武这下可乐了,这才吐出烟,跟着也一起咳嗽。 接着陈力泉又把酒拧开了,倒了一瓶盖,俩人学着大人的样儿,挨个抿了一口。不料却没能咽下去,俩人又都连声“呸”着把酒吐了。他们俩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喜欢这么让人难受的东西。 烟又呛,酒又辣,哪儿有糖好吃呀? 还碰巧了,当天晚上,陈德元用这些“让人难受”的东西来招待客人,结果一下就发现了已经被撕开的大前门和被拧开的酒瓶。 虽然陈德元当时没有发作,但脸色却憋得铁青,就连不住往桌上端菜的泉子妈也察觉到了异常。 在这种情况下,陈力泉厚道归厚道,也还没厚道到硬往枪口上撞的份儿上。于是他压根没敢吭声,自作聪明地装瞌睡上了床。 不过客人一走,审讯时刻还是来了,一顿打终究也没能逃过去。 陈力泉可没有出卖朋友,自己用屁股扛下了一切。他后来跟洪衍武念叨这事,也不过是希望朋友能领自己的情,再得几句宽慰。 岂料洪衍武却另有一番无耻的道理,他说“我让你偷烟偷酒可没让你打开呀,你自己抽了喝了,这怪得着我吗?” 陈力泉眨巴着眼儿说不出什么,但总觉着有哪儿不对劲…… 像这种事儿还不只一次两次,要真说起来那就太多了。 比如快到七夕的时候,煤厂的职工每家都发了几个水蜜桃。泉子妈看着桃子还硬,个大又红,一时舍不得吃,就盛在盘子里摆在了领袖像前,想多看两天。 哪知等到软和了些的时候,她一拿起桃儿来。嗯,怎么桃子后头短了一口呢? 她再挨个一看,六个大桃儿,好,每一个都短了大大的一口! 真是气人啊。她赶紧寻找始作俑者。 “泉子!你干的?” “桃儿呀?”陈力泉不好意思了,“我想尝尝哪个更甜……” 泉子妈一个没忍住,气哭了。她的委屈,无处去说,无处去诉! 陈力泉慌了,让母亲哭不是他的本意。他奔了洪衍武去,“我妈哭了!” 洪衍武眨嘛着眼睛。“为什么?” 陈力泉提醒。“我们偷吃桃儿。” 洪衍武开始挠头。“你没听我的?偷拿露馅了?” 陈力泉赶紧保证。“听了,我妹敢拿,还摆周捏。” 洪衍武没话了,半晌才嘟着嘴抱怨,显得尤为委屈。 “那可奇了。一个就咬了一口,凑到一块也不够一整个,你妈怎么这么心疼……” 没辙,这俩孩子还没上学,算出这种糊涂账是常有的事。但确凿无疑的是,偷桃儿案最后还是陈力泉来扛刀,洪衍武又把自己择得很干净。 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人一旦折腾过了火,哪怕再隐秘的恶行也得曝光。很快,洪衍武就因为一件事,把他幕后蛊惑者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怎么回事呢? 这事儿要说起来也挺有意思。 大家都知道,那会儿的京城几乎都是平房,而胡同儿里的孩子,平日里偷枣偷杏偷葡萄偷桑葚,谁也少不了登墙上房的本事。所以在没想出淘气新花样的时候,洪衍武也把自己怎么上房,怎么饶世界去冒险的经验,拿来跟陈力泉一通臭显。 其实,洪衍武所说的这个“饶世界”,不过附近这几条胡同儿。所谓的冒险经历,也不过是偷摘人家果子的时候,他仗着腿脚麻利,躲过了几次飞来的板砖。 但无论事实怎样,却架不住这小子能吹。经过一番从话匣子里学来的艺术加工,他把自己夸大成了高来高走,夜间独行,双手打镖,双手接镖,一口单刀,甩头一子,独探连环套的飞贼! 男孩子都有江湖梦。陈力泉听着迷了,自然也很想尝试一下。只是他自己寻了半天,也找不到一架梯子来让他体验一次。 还得说天底下就没有难得住洪衍武的事儿。这小子为了帮陈力泉一把,就从陈家的窗台下找来个不用的高花架子,搁在了陈家屋后的矮墙边。 接着,他亲自带着陈力泉攀花架子,只需三下就上了墙。而上了墙也就是上了房,下边的路擎着走就行了。 陈力泉是初次上房,开始还有些紧张,趴在房基上不敢动,就像只大壁虎。 后来在洪衍武的攒掇和鼓励下,她逐渐地敢从一间房转到另一间了。 再后来熟练了,胆子又大了些,便开始从房檐跨到院墙上。 结果没出三天,他在房上,就让洪衍武训练得如走平地般地利索。 上过房的孩子都知道,房顶的世界与平地绝不相同。而且那会儿的平房是一片连着一片,脚不挨地,能从这条胡同蹿到那条胡同去,所以在房上藏猫猫远比在地上藏猫猫过瘾。 无论是藏还是找,那份新奇,那分兴奋,那份出其不意,那份柳暗花明,都让人终生难忘,简直妙不可言。 后来,洪衍武因见陈力泉逐渐在房上已行动自如,便又开始传授他最为得意的享受心得——上房的时候,最好还要夹个破凉席,带上一壶凉开水,再捎几本小人书才好。 那天赶上了八月节,而俩孩子正是这么做的。 他们在房顶的树荫下一躺,小凉风一吹,翻着小人书,再灌上两口凉白开,那舒坦,甭提了。所以直到天将擦黑,他们也一点不想下来。 可叫唤的肚子终归还是要解决的,洪衍武不知怎的灵机一动,说要回家去拿几块“自来白”(京城特有的廉价月饼,馅料仅为冰糖、桂花、青红丝)带上房吃。 陈力泉这时大概给饿迷糊了,脑子就没转过来。他压根就不想想洪衍武说话办事有多不靠谱,不仅二话没说同意了,还保证会一直等着洪衍武,绝不自己回家单吃。 结果洪衍武就这么下去了,陈力泉则被一个人丢在房顶上。 天越来越黑,圆月爬上了天。陈力泉一个人在房上头待得很无聊,加上肚子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结果泉子妈一直等不到儿子回家吃饭,急眼了。她还以为陈力泉让拍花子的给拍了去,根本没顾上吃饭,就拉着陈德元一起上街去找。 而这时候,洪衍武这缺德东西,可正在自己家里捧着一碗打卤面大吃大嚼呢。 原来今天过节,家里难得打回牙祭,他回来一闻见香味儿就只顾得上吃了,压根忘了房上的陈力泉。直到陈德元两口子寻到洪家来问,这个没心没肺的吃货才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在洪禄承恨其不争的怒视下,他这才恋恋不舍放下了吃食,丧眉耷眼地头前带路,回去找房上的陈力泉。 破天荒的,那天陈力泉从房上下来没有挨打。 但洪禄承却勃然大怒,不仅摔了洪衍武的饭碗,把他那份打卤面全喂了狗,还狠狠教训了他一顿,骂他背信弃义毫无廉耻,把朋友独自留下挨饿,根本不配吃饭。 而王蕴琳也只能哀声叹气,看着儿子在中秋节挨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第五十八章 马上笼头 上房风波的第二天,为了洪衍武做下的卑劣行径,洪禄承主动登门给陈家赔罪。 他是硬着头皮来的,既为儿子的过错感到尴尬,又为要说的话而觉得难以启齿。 之前,他从没跟陈德元提过儿子的劣性,这原本是想给自己留点脸面,可谁能料到“老家贼”竟是个装满腌臜物的破痰盂,一个没想到,就能粘人一身脏臭,让你既恶心又狼狈。 幸好是没出事,否则房子高,陈力泉又睡着了,一旦摔下来,那可不是玩的。 洪禄承已经痛下了决心。他觉得哪怕是陈家与洪家断了来往,他也不能再把陈家蒙在鼓里,否则日后或许就会祸害了人家的孩子。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这个反劲儿,加之毫无责任,谁受得了? 于是坐定之后,洪禄承就一五一十把洪衍武的“罪恶史”,以及自己为如何管教而发愁的苦恼,都告诉了陈德元两口子。 听完这些话,陈德元夫妻才知道了洪衍武有多么地“难揍”(定兴话,坏的意思),可夫妻俩人却又对此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 泉子妈和观音院其他邻居们一样,对洪衍武的行径无法容忍。她觉得儿子是好孩子,既怕儿子跟着洪衍武学坏,又担心儿子会挨欺负受诳骗。 可世上的事很是奇怪,有喜欢孙猴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陈德元自己小时候就淘得出圈,因此他对洪衍武倒挺稀罕,甚至对洪衍武那些过去的“丰功伟绩”,还感到十分的有趣。 相反的,他倒是挺担心陈力泉会继承其祖父逆来顺受的秉性。要是那样,不仅要卖一辈子傻力气,还得受一辈子的窝囊气。 “孩子嘛,能有什么坏心眼?男孩儿可越淘越出息。您要是舍得,以后这小子再淘,我就揍他!” 陈德元如是说,像在玩笑也是劝慰。 “你尽管打。” 洪禄承话刚出口,却又叹气,显得十分无奈。 “可那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没用!” “您也别这么说,孩子哪有不怕打的?再说,我还得着消息,听说上面正要求学校复课呢。兴许一上学,这小子也就懂事了。” “开学?什么时候?”洪禄承眼亮了一下,浮现一丝希冀。 “大概十月份吧,各工厂已经开始商量派工宣队进驻学校了。您还别说,以后我可能正管这帮坏小子们……” 刚从陈家出来,洪禄承心下就已经轻松了一半。 上学念书,在他看来,与其是为识字还不如是为受点管教。一个真正的人必得识字,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也必须得规规矩矩,象个大人似的。 而洪衍武少调失教,早就该当让学校好好收拾一下,却偏又赶上“运动”停了课,老师倒先被收拾了。好在陈德元竟带来了这个好消息,那简直无异于救命稻草。 再等回到了东院,洪禄承已愁容尽消。看着正在枣树打吊悠的洪衍武,他第一次没出言呵斥,相反的,还忍不住怪声怪气地调侃了一句。 “看你小子再闹腾!告诉你,要开学啦,你要上学啦……” “好事。”老边媳妇出门来洗菜,碰巧一耳朵听见了,也帮腔来吓唬洪衍武。 “看你小子再折腾不?一天到晚用绳子栓着你,叫老师管着,该!你还淘气,就罚你站,拿大板子打!” “吓唬谁呀?” 虽然嘴皮子还犟,可洪衍武心里却直冒凉气。 他不傻,父亲和边大妈的意思明白了大概齐。原来进了学校就是马上了笼头,牛上了轭,就要老老实实受管制了,再不能水下房上,再不能天马行空。 一想到这,他立马没了心情,蔫不出溜从树上下来,躲进了家门。 可没想到,就连最亲最亲的妈也没饶过他,知道了要开学,王蕴琳也是一顿训话。 “老三,你这可快作学生了,听见没有?事事都得有个规矩。老师可不同家里人这么好说话,不对就管你。提防着,好好的念书,做个乖孩子,听见没有?” 洪衍武不敢不听妈妈的话,他老实低着头,卷着鼻子,心里憋屈,双手来回的拧,把手指拧得发了白,可他心里也比谁都明白。 爸是真盼着圈着他。边大妈在幸灾乐祸。妈妈的话永远是后话。 什么长大了做个了不起的人,什么要是我能听话她也就放心了。可天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 大哥和二哥都上了学,可也没被吃了呀? 老师又是个什么东西?总不能是妖精变的吧! 想治我?咱们走着瞧! 不过,别看洪衍武这时候还这么硬气,可过了会儿又不是他了。 因为他所有的想象都在填充着学校里的那种可怕。并且逐渐地,他已经把书当成了小鬼,把老师想象成了个怪物,更完全把学校当成了一个比荒郊野地的坟头,比医院阴暗的太平间还要可怕的地方了。 这种由一开始的担心演变而来的恐惧,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便顾不得昨天把陈力泉忘在房上的尴尬,竟又腆着脸,去向唯一的好友暴露了内心的软弱。 “为什么,为什么小孩都要上学来呢?为什么必得让老师管呢?为什么就非得念书呢?就不兴咱们自几个儿玩吗,连不上房好好的玩也不兴吗?!” 陈力泉一点没计较昨天的事儿,反而很想给朋友一点安慰,可是到底不会编瞎话,便只能说一句,“别担心,俺爹说了,凡是小孩儿都得去上学,凡是学校都有老师。可下了学,咱们还可以接周练刀且,是不是?” 要说陈力泉的普通话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这时候定兴口音已经很少了。可这句话,却一点没能让洪衍武放宽心。 因为只要犯错就会挨板子,或是像牛马一样被老师牵着走,那他还有什么心去练刀呢! 此时,对上学这件事,洪衍武是越想越怕,那小心肝儿都快炸开了。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怕得相当渺茫。他只是直觉的知道,玩耍和自由原本是他的权利,可为什么偏又被“学校”剥夺了去呢? “跑不了了!”他心中满是凄切,不由哀叹了一声,专等大难临头了。 陈力泉见洪衍武这副样子,心里也更加难受了。他虎劲儿一上来,拍着小胸脯连打保票。 “你别怕,下学之后,我还和你玩。老师管我,也和你玩,不说瞎话!你说玩儿什么切,咱们就玩儿什么切,哪怕你再带我上房呢,咱哥儿俩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洪衍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说的?一定?” 陈力泉坚定点头。“一定!” 不知是源自感动,还是在为昨天的事后悔,洪衍武登时就掉了泪。 他就一直站那儿,耸着脖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第五十九章 复课 别说,陈德元放出的消息还真挺靠谱,复课开学的事很快就成为了真正的事实。 1967年10月14日,成为了我国教育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在这一天,国家中委、军委、国戊院与当时当权的“革命”小组,联合发出了《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 此前一年有余,因为“十年运动”的爆发,所有学校招生和课程运行均陷于停顿状态,处在所谓“停课闹革命”时期。而在这个通知发布以后,除了高考制度尚未恢复,自11月起,大部分中小学生都陆续回到了课堂,新生也开始入学。 应该说,对于洪衍武能够上学这件事,家人和邻居们,那完全可以用“翘首以盼”来形容。无人不希望这小子能在学校改变性情,学会一些做人的道理。 只不过,大家的这种期望注定是要落空的。因为这个时候是教育史上最特殊的一个时期,所以实际上,学校已经变得和大多数人想象中不太一样了。 首先要知道,这次复课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把整天在社会上“打漂儿”的那些孩子收拢回来。 因为在这个时期,社会上有许多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是由这帮“浪在社会上”的孩子们惹出来的。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社会的治安情况。若再不加以整顿,恐怕还会越演越烈。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孩子们不安分。人一闲着,自然就要“生簧”。(土话,生事,惹是生非的意思。)像这些精力最为旺盛的半大小子,又哪儿能踏实在家呆着?家里待不住,可不得奔大街野跑撒欢儿,滋点儿事儿,寻找点儿刺激吗? 所幸停课的时间尚短,这帮孩子们也还没彻底“挣断缰绳”,因此在学校和家长的共同要求和监督下,大多数的孩子还是按时回到了学校。 不过,由于这时候文化已经不值钱了,孩子们归校之后,学校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走错误的“白专路线”(白专是特殊时期的特定名词,专指只知道埋头钻研业务和学业,但不重视政治学习的行为),所以上边就提出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口号。于是乎,上学在当时主要任务就变成“闹革命”了。 既然是“闹革命”,上学也就不是发愁的事儿了。您即便是几门功课不及格的“蹲班生”,也照样能接荐儿把这学给上喽。大拨儿轰嘛,根本就没考试这一说。因为来上学,学的不是文化,而是如何“革命”。 总的来说,京城所有中小学校的课目设置从形式到内容,都被一改到底。 原教材因为被指责为“封资修”(即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全部废弃不用了。当局匆忙印制了一批临时的紧贴现实政治的教材。不过,在当时全国学校极力压缩学习时间的普遍情况下,即使是这些简了又简的教材,仍然没有在规范的课时内确保完成,彻底显示出了“革命化”的冲击力度。 而经此一变,学校已经不可能守得住多少学习的本分了。除了简单认认字,平日里学生们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开会、听广播、念大字报、出黑板报,有时还要根据社会形势参观展览、拉练、学工、学农。如此自可以想象的到,这一代学生的文化水平究竟如何了。 若干年后,当有人评论这时期的学生时,还有人说他们的文化水平是最低的,同时在学校里也是最能闹腾的。但这些人恰恰忘了一点,这些孩子们当年原本响应的就是“闹革命”的号召。 “闹革命”嘛。您说,这还能不闹吗? 除了以上这一条,学校里最大的变化还有师生关系。在这个年头,学生们可一点不怕老师。 因为尽管停课期间的抄检、串联、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等“革命”活动以及因此带来的喧闹劲儿已经过去,但这场运动的冲击波并未减弱。 具体而言,就体现在每所学校都正在进行的斗、批、改上。 为了完成教学改革,几乎所有的中小学校长都打倒了,而学校的行政机构则由革委会暂时代言,专待“军宣队”和“工宣队”入驻学校进行权力移交。 说到这儿已经很清楚了,连校长都被打倒了,您想老师还能说上话吗? 实际上,当时知识分子地位已经变得极低。按“地富反坏右”的顺序排,教师属知识分子,排到了第九位,俗称“老九”,前边还要加上个“臭”字。 再加上当时正清理阶级队伍。家庭出身有点砟儿的老师,一个个儿都夹着尾巴做人,甚至可以说过着极其狼狈不堪的日子。 因为哪怕你今儿个还在学生面前当老师,明儿个也许就被揪出来了。而这一揪出来,也就等于从革命队伍中给“清理”出去了。 还老师?也就老九吧。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您想,谁还能有心思好好教书呀?所谓老师,每天也无非是尽力同学生敷衍周旋,得过且过罢了。不夸张地说,就是把所有学校都加起来,在这个时期,能镇得住学生的老师也没几个。 而指望这样的学校、这样的老师,来对洪衍武的“灵魂”进行重新塑造,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太不现实了。 反正不管您信不信,当时大多数学校的真实情况确实就是这样。并且,要是拿复课后的学校和以前相比,同时还有几个怪有意思的特殊现象,也不妨在此说上一说。 一是无论中小学,都是两个年龄段的新生一起入学。这恐怕在近代教育史上,自打有了学堂学校以后,还是头一遭儿。 具体情况大致如下,1959、1960两个年龄段的孩子同时进入小学,此后1959年出生的孩子大多在1973年五年级结束时提前毕业,升入中学。而1953、1954两个年龄段的学生则同时升入中学,后来他们又被泛称为“69届”和“70届”。 二是当时的学校在管理上,实行的都是准军事化管理。 具体措施是,以前的三好学生改叫五好战士。学生一律按连排分班。而学校呢,编制是一个“团”。所以,这个时期的学生,毕业后,同届的校友见了面,从不问你是哪个班的,而是问你是几连几排的。知道的,是在念叨学校的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是当兵的呢。 三是当时中小学招废除了各类等级界限,在招收新生上统一采取了就近入学,混合招生的政策。 在“运动”之前,京城的中小学还存在着市重点、区重点、子弟学校或是普通学校的分别,中学甚至还有男、女、混合之分。但在“复课”之后,像这样的等级全都自动取消,也不再有入学和升学考试一说了。哪个学校招哪片儿的学生,都按胡同儿按地区划好了片儿。当时的中小学生一律以居住点为单位,都成了按片就近分配入学。 同样的,也正是因为这一条,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被“就近”到了离家不远的半步桥小学就读。 半步桥小学地处白纸坊东街北面,西临万寿公园,由于对面就是半步桥胡同口,因此得名。 学校规模并不大,绿色的铁皮大门面向正南。 进去后迎面先是一个影壁,上面是红底白字的手书,警示着伟大领袖的谆谆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影壁下面还有个白色水泥筑造的圆形花池,上面摆满了一盆盆盛开的鲜花。 这种模式可以说几乎是当时所有小学的标准门面,还算过得去。但只要绕过这张“脸”去,一下便能看到后面不那么体面的简易教学楼,和一个同样很简陋的黄土地操场。 而从这些“硬件”便可以判定,这是一家随处简陋、配置不全,也最为普通的平民子弟小学。 第六十章 第一闹将 1967年11月,尽管洪衍武满心的不情愿,但他还是没能拧过家人和邻居们这许多“大腿”,最终在他们的严密监督下被迫来到半步桥小学报了道。自此,他便和陈力泉一起,正式成为了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 但有些遗憾的是,这两个好朋友没能分到一个“排”。洪衍武被分到了“一连二排”,陈力泉则被分到了“一连三排”。而为了此事,陈力泉不免感到略有些失落。 不过洪衍武却对此根本没有任何计较的心思。因为当时的他,正心怀惴惴,专心致志防备着他认为最危险的玩意——老师。唯恐一个不小心,这传说中的怪物,就会突然张牙舞爪地从犄角旮旯里蹿出来,咬他一口。 下面的事自不用说,洪衍武的战战兢兢没多久便被证明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就见到了自己班主任,而所有有关老师如何凶恶的谣言也随之不攻自破。 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女老师,大概从师范毕业没多久,梳着长辫子,五官精致,长得也很秀气。不仅没有尖牙利齿和一点咬人的迹象,就连说话也很温和轻软。在洪衍武看来,她简直是和小鸡小鸭小兔子一样的物事,没有一点威胁。 但恰恰相反的是,洪衍武这坏小子自身却很欺生,也懂得欺软怕硬。一见老师原来是这副样子,再一等弄清了学校是怎么回事,他反倒如鱼得水,心花怒放了。就连丁点儿工夫也不愿意耽误,他立马固态萌发,就地琢磨起了该怎么犯坏。 结果在开学第一堂课上,他充分发挥了“专找软柿子捏”的本事,用稀奇古怪的问题,反倒先给这个既漂亮又和气的班主任来了个下马威。 “老师,肥皂泡为什么一吹完就破呢?” “老师,为什么糖是甜的,盐是咸的,而药又是苦的?” “老师,母猫、母狼、母豹子都有胡子,为什么你们女的却不长胡子?” “老师,那个苍蝇为什么趴在另一个苍蝇身上?你说它们在干吗呢?” 面对嬉皮笑脸又直冒坏水的洪衍武,班主任被问了个瞠目结舌。最终也只能找个借口转移了话题,才避免了被这个“十万个为什么”绕进去的尴尬。 然而就在这位班主任为了洪衍武这个学生初次感到头疼的时候,她却不知,她的麻烦和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洪衍武是个有多动症的孩子,天生不爱学习,更不耐烦安静地待着。 因此自打开学以后,他上课从不注意听讲,注意力总是放在窗外的云彩、扑在玻璃窗上的家雀、误飞进教室里的苍蝇上,要不就是偷偷地画小人。 这小子的新课本才一个月就被他揉成了卷儿,有一多半都被他折了纸飞机,而那剩下的一半则成了他的图画本。 若打开来看,不仅空白地方被他画满了走了形儿的刀枪剑戟、孙猴儿、美国鬼子和女特务,就连图样上的工、农、解放军乃至劳动妇女,也在他的装扮下,一一长出了丑了吧唧胡子,戴上了又圆又黑的眼镜,还叼上了冒着烟的烟卷儿。 除此之外,甚至课桌也没能幸免,同样被他用小刀刻得伤痕累累,有长矛、大刀、钢叉、五角星…… 要说班主任确实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为了洪衍武能学到一些文化知识,也为了让他能遵守课堂纪律,她课上课下的,都没少找他谈话。 只不过洪衍武从上过第一堂课以后,就弄清了这位班主任的柔和性情,从此就再也没怕过她。只要她来管自己,他反而上课愈加不遵守纪律。甚至进而演变成了公开说话、玩东西、和同学互相打斗的地步,闹得乱乱哄哄。而无论班主任对他怎么喊、怎么瞪眼、怎么甩教鞭也不理,直至把她气得哗哗流泪。 说真的,洪衍武一旦在学校里原形毕露之后,那简直比他平日里在家还能反。可能就是因为上学前被那些谣言吓着了,内心积蓄着压力又有怨气,所以自打发现这个年轻女老师镇不住他,这小子的淘气本性便开始爆发,一发不可收拾地纵情淘了起来。而且很快,他便成了全班,全年级、乃至全校范围内,都众所周知的“第一闹将”。 其实洪衍武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大的“殊荣”,更多是“得益于”他那近似于顽皮鬼一样的恶作剧天赋。 他似乎天生就喜欢干坏事。他曾用木棍砍去影壁下面花池子里的花,把花想象成敌人的脑袋,劈杀了一大片。 还曾在中午开饭前趁人不注意在教师食堂的汤锅里撒土,美其名曰“撒胡椒面”,结果没留神被食堂胖师傅逮了个正着。 他甚至还曾偷着拔掉了学校控电阀门上的一个保险丝,弄得全校一个下午都打不了上课铃,只能靠看门大爷摇着铜铃铛满楼道的走。而这次却完全是因为受到了一位“好学生”举报,才最终被查出。 总之,他的恶作剧在学校里无处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有可能产生新主意,仿佛每天他都在给同学给老师们上演自编自导的现实版《小兵张嘎》。 不过在这些前面提到的恶作剧中,虽然淘得出圈儿,但毕竟其主要目的还是一种游戏心理。而除了这些,这小子平日里,甚至还有更多的胡作非为只是一种毫无目的、非常纯粹的“玩坏”。那才真是零零散散,什么坏招都有。 比如对于同学来说,光常规的课间恶作剧,他就足足有三种。 一种是把笤帚或墩布放在虚掩着的门上,让推门而入的同学挨砸。另一种是暗地里在别人的椅子上放摁钉,它的效果是能把这把椅子的主人从座位上弹起来。还有一种则是课间上厕所时干的,名“刹闸”,即对着正在撒尿的同学的屁股猛拍一巴掌,使其“断流”。 这几招自然都不新鲜,但架不住实用性出色,成功率也非常高,很有点“老三篇”的意思。不过,他却从不会把这几招用在老师的身上。因为明摆着,这些招数必须临时来安排,而那样,自然会有“好学生”让老师知道是谁干的。一旦暴露,不愁没地方秋后算账,也就成了“傻坏”。 至于如何看老师的热闹,他还有专用的招儿,说起来那“创意”更损。 第六十一章 师生 一连二排里有个善弹唾沫的孩子叫李春生,记录保持在几米开外,既远且准。 所谓弹唾沫,其实就是一种孩子之间脸对脸时,互相“攻击”的恶作剧游戏。具体方法是是先储存尽可能多的口水,然后将舌尖缩卷,再与上牙床相撞,将口水弹出去。 洪衍武看着有趣,便主动去和李春生讨教。说来也怪,在这种事情上,他极有天赋。得到传授不久,他就青出于蓝,把记录刷新到了十几米。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完全掌握了窍门之后,他竟胆大包天地把这种恶作剧也应用到了老师的身上。 那一回在课堂上,坐在最后一排的他趁着班主任背对同学,正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也不知触动了哪根弦儿,突然就想起了这一招。 接着他“呵啷”一口,唾沫直“飞”了出去,结果“啪”的一声,就贴在了黑板上女老师粉笔刚落的地方。 一时教室哗然,就连他的“授业师傅”李春生都看傻了,而前几排的同学甚至不知是谁干的。而等结果查明之后,把班主任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除了这次“口技”事件,洪衍武还能把摁钉游戏也玩出新花样儿。 他不像作弄同学那样,直把图钉简单地放在老师的椅子上。反而通过观察班主任的举动,特意把图钉尖朝上,固定在了讲台上的某处。 结果上课时班主任趴在上面翻课本或讲义,一个没留神,“嗤儿”地一声,袖子当场一个大口子,连棉袄里的棉花都露出来了。 就这样,为了折腾自己的班主任,洪衍武越闹越起劲。他整天价挖空心思,甚至还想出了一个绝对称得上是缺德冒烟的损招。 那一天,他大清早第一个赶到学校,然后用特意从家里带来的半罐儿臭豆腐,在老师活动范围内挨茬地抹。讲台上、黑板上、板擦上、门窗上、桌子椅子上,面面俱到,无一处遗漏。 结果上课时同学们都照常正襟危坐。而班主任进来后,却总觉着不对劲,四下寻摸,一时也没发现破绽,只是授课中免不了频频走神。 全班同学看着都非常奇怪,却唯独洪衍武坐在座位上暗暗窃喜。 最后,还是因为他自己实在搂不住了,俯头坏笑出了声儿才露出马脚。结果连累全班同学一起动手,连着用清水抹布擦拭了三天,才算把讲台范围内毒气一样的臭味抹掉了。 类似这样罪恶行径,留在“一连二排”同学记忆里的,不知有多少。当然,作为首当其冲被捉弄的班主任,就更忘不掉了。 只是短短一个学期之内,“一连二排”的这位班主任被气哭了的,气晕了的,气急败坏的次数简直可以说数不胜数。每天因为洪衍武引起的头疼,更是快成了家常便饭。可以说,自从有了洪衍武这个学生,她就再也没有一刻能安心过。 但是说心里话,班主任本身自然不愿束手待毙,她不是没想过怎么拾捣洪衍武。 只可惜她性子是那种天生的柔软,又是处在这么一个师道尊严尽失的年头,而她所能采取的手段本就极其有限,再加之洪衍武的报复又是那么的无耻和无所顾忌。 因此,在那么有限的几次交锋中,她几乎就没看到过任何胜利的希望,便毫无悬念地轮番败下阵来。 怎么,您不信? 那好,咱们就来仔细说说。 刚一开始的时候,班主任对付洪衍武违纪的办法主要是靠“罚站”和“留校”。 这是当年的老师所能给予学生最常见的两种处罚措施。顾名思义,罚站就是在当堂课时不许学生坐下,分为室内罚站和室外罚站两种。而留校则是放学后不许挨罚的学生按点回家,要到办公室挨老师训,或是写检查。 其实,这两种手段很有点“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思,厉害之处并不在于体罚如何痛苦,而是针对学生的羞耻心下手,主要通过旁人异样的目光和议论,来达到让学生自省其身,幡然悔悟的目的。 假使真能因此对学生起到一些正面的促进作用,那必得要学生首先自尊自爱。如若不然,便是毫无威力的。 因此,这两招用到洪衍武身上便是用错了地方。以洪衍武那金钟罩铁布衫一样的面皮,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甚至他当场就给予了还击,反倒是让这位班主任好一阵手忙脚乱,不堪应对。 咱们先拿罚站这件事为例。 起先班主任罚洪衍武站在黑板前。可他呢,偏偏借此机会跟同学们做鬼脸。一会皱鼻子,一会吐舌头,把全班同学都逗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班主任根本无法再进行正常的教学。 接着班主任又把洪衍武揪出了教室,让他在楼道里继续罚站。可哪知班主任才刚回到教室没多一会儿,竟透过玻璃窗看到这小子又跑到了楼下的操场上,一个人儿耍上了单杠,玩得不亦乐乎。 而见此情景,班主任却几乎要被气懵了。古语说,知耻近乎勇,可她实在搞不懂,这个洪衍武怎么竟然毫不知羞呢? 另外,在给洪衍武留校一事上,班主任得到的教训更是记忆深刻。 因为她实在没想到洪衍武趁她出去的时候,竟然敢用劈开的火柴棍把她办公桌抽屉的钥匙孔给堵上了,结果等到她自己要离开学校的时候,这才发现抽屉打不开了。 她的钱包、车钥匙、门钥匙可都在里面锁着呢,不打开抽屉她连家都回不了,于是最终她只能求看门大爷帮忙,用硬物把抽屉撬开才算完事。 最可气的是第二天。当她严辞质问洪衍武的时候,这小子却跟她装洋蒜,不仅翻着白眼一推二六五,还不依不饶地埋怨老师冤枉了他,说什么捉贼拿赃,非要她拿出证据来才行。 结果这小子一番强词夺理的反咬一口,倒把她说没了词儿。最后,她不得不揣着满肚子没处撒的气,眼睁睁地看着这坏小子扬长而去。 不用说,洪衍武这次表现出来的无耻同样让班主任极为震惊。她从没想过,一个孩子会如此从容地在她面前“演戏”。 他表现越从容,她就越难过,因为在她的眼里,像洪衍武这样的“瞎话大王”如不尽早挽救,别说长大做个有用的人,能不危害社会、身陷囹圄就已经算好的了。 第六十二章 请家长 由于“罚站”和“留校”这两招传统的惩罚方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对洪衍武失了效,班主任的心里十分地不甘。而经过一番仔细的思考,她发现下面所能打的牌,也只有请家长这个办法了。 班主任向来以为,但凡是孩子是没有不怕父母的。在她过去教过的那些淘气包子里,无论是专爱欺负同学的何晋东,还是最爱和老师抬杠的侯小强,哪怕跟小野猪一样没脑子只会傻淘的孙大庆,只要一见着他们的老子,全都会乖得像刚生下来的小猫儿一样,让干嘛干嘛,听话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因此她觉着,只要自己能和洪衍武的父母进行一番好好的沟通,获得家长的支持。洪衍武也必定会在家庭干涉下,变成一头跟着她教鞭转悠的顺毛驴儿。 就这样,带着一种极大的期盼,班主任亲笔写了一封信让洪衍武带给他的父母。 信上说的很客气,并没有直述洪衍武在学校内的种种劣迹,只是说有一些关于洪衍武日常表现的问题需要和家长探讨一下,想请孩子的父亲或母亲方便的时候,抽空来一次学校即可。 信发出之后,班主任一连等了好几天,可结果却如石沉大海,始终不见洪衍武家人的到来或是回信。 而当她忍不住向洪衍武询问此事的时候,却没想到这小子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楞说他的父母都不识字,所以才不知道老师信上说了些什么,也就没有办法给老师回复。 行,你不撒谎糊弄我吗?我亲自去你家总行了吧。 班主任不是任由洪衍武蒙骗的傻子,火气一上来,索性决定放学以后直接到洪衍武家做家访。 并且她这次还长了个心眼,没提前告诉这小子,只是在最后一堂课打上课铃的时候才叫住他,说下课要和他一起回家。 结果这一下犹如当头一棍,立刻把洪衍武“打”成了呲牙裂嘴的苦样儿。这小子几乎是在垂头丧气中上完了最后一堂课的,而且头一次,竟然没怎么折腾。 这可是让班主任看在眼里甜在心里,自以为终于成功算计了洪衍武一把,不禁暗暗自得。 只可惜她高兴的确实太早了些,对待洪衍武这个孽障,你若不用急风骤雨般的招数把他当场乱棍打死,那可是后患无穷的。 接下来,事情的演变果然如此。 大概洪衍武是在课堂上就琢磨好了办法,放了学他趁着班主任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的这会工夫,一阵风似的,便直奔了学校的存车棚。 班主任的自行车是辆红色的“飞鸽”,非常醒目好认。所以这小子根本没费什么劲,就成功卸走了老师自行车上的气门芯。 剩下的事自不用说,洪衍武装成没事儿人似的又回了教室。而等到班主任带着他再回来取车时,这才发现她自己的自行车,无论前胎还是后胎,都已经成了瘪的。 这下别说骑了,就连推着都费劲。还去什么去? 看着两个被放了气的车胎,班主任并不难猜想到其中的前因后果。这让她的脑瓜仁儿一下就疼了起来,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通通”直响。 结果一个忍不住,她便对洪衍武红了眼。 “这是你干的?” 可洪衍武却根本不怕,只是装傻充愣。 “什么?我不知道啊。” 班主任根本不信,脸板得死死的。 “别装,就是你干的!” 洪衍武则死抗到底,扯着嗓门吼。 “就不是我!” 像这种类似《红岩》模式的逼供模式又进行了几轮,虽然班主任如徐鹏飞一样不依不饶,但洪衍武也如江姐一样宁死不屈。 最后班主任确实感到没了辙,只能又尝试起“曲线救国”的办法。 “你跟我说实话,只要把气门芯交出来,老师不生气……”。 可洪衍武仍然噘嘴摇头。 “骗人,你们女的最爱骗人。” 班主任赶紧据理力争。“谁说的,那刘胡兰、赵一曼、还有秋瑾呢?她们是不是女人,她们谁又说谎了?” 洪衍武则马上举出反证。“那还有狐狸精、王母娘娘和女特务呢,这又怎么说?” 班主任皱眉。“你说的那都是虚幻人物,不是真实的人。” 洪衍武开始转动眼珠。“谁说的,女特务不真实吗?《羊城暗哨》、《英雄虎胆》、《永不消逝的电波》,难道那些演的都是假的吗?” “那是电影,虽然不能说是假的,可也把好多人的事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了……” 洪衍武又一转眼珠,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这么回事吗?那……连《飞刀华》也是吗?” “什么《飞刀华》?我没看过。” “嗨,这都没看过?那说的可是华少杰呀。他是“义胜班”的台柱子,会一手飞刀绝技,蒙着眼也伤不了人。他武功特别高强,还打倒了日本大力士……” 就这样,班主任说一句,洪衍武答一句。因为这小子不断接话茬儿,不住地添油加醋,不知不觉间,话题已被他完全扯离了最初的主题。而班主任也非常成功地把初衷忘了个干净,他们俩非常自然地从今至古,从地到天聊起了闲篇儿。 从刘胡兰、赵一曼、女特务、飞刀华开始,一直聊到七仙女、狐狸精、王母娘娘、孙悟空。不但聊出了神话、传说、评书、故事,甚还捎带上了吹泡的蛤蟆、豁嘴儿的兔子、秃尾巴的鹌鹑和铁嘴钢牙的虎不拉。 一切都是即兴发挥,十分的淋漓尽致,几乎赶上了一段相当精彩的对口相声。 要不是一个与班主任相熟的老师也来存车棚取车,在旁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还没回家呀,跟学生聊什么呢?”一下提醒了班主任,他们只不定还得聊到多会儿去呢。 而等到班主任这一醒过闷儿来,她这才发现,原来把她绕进去的洪衍武,脸上早已充满了沾沾自喜的坏笑,丝毫也不掩饰诡计得逞的喜悦。 说真的,此时她真恨不得伸手在那张无耻的脸上,狠狠抽两嘴巴。可是她不能。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强自把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硬吞下去,同时再不痛不痒地批评他几句。 “行了你,别胡扯了!我劝你,别白废了你那小脑袋瓜儿!就会耍些小聪明,你这样下去,会自己坑了自己的!” “唉。”看着班主任气急败坏的脸,洪衍武先假模假式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又仿佛故意气人似的说,“老师的话,我可都记着呢。” 记着个鬼,你这该死的! 这一句,把班主任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她可真想对着这个坏小子,痛痛快快大骂几句。 第六十三章 咬人 领教过洪衍武打岔的本事之后,班主任不仅没有放弃,反而因升腾而起的火气,更坚定了一定要在今天见到洪衍武家长的决心。于是,她便索性放弃了瘪了车胎的自行车,直接命令洪衍武头前带路,要和他一起步行归家。 不过,因为怕这小子耍无赖在半途中跑了,所以她一路上都用手拉着他的手,丝毫也不敢松懈。 要说班主任的预防确实是极有必要的,才不过离开校门走了五分钟。洪衍武就又开始“闹妖儿”了。 “我要上厕所。” “不行,快走。” “我就要!” 洪衍武努着来了一嗓子,这下,全街的人都惊动了,不少人的目光望向这边。 班主任生气地拧起了眉头,她自然明白洪衍武这是成心的。但她没有想到这小子造出的声响,竟可以赶上汽车的喇叭声。这也让她觉得这孩子的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程度,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耐的地步。 顿时,从刚才就积攒的火气一下喷发出来,促使她不假思索地加以呵斥。“不许捣乱,你到底要干什么!” 洪衍武没想到她反应这样激烈,也不觉愣了一下,但随即立即强词夺理地反问,“我怎么捣乱了?难道撒尿都不准吗?” “你就没尿,骗谁呀!”班主任气得脸都涨红了。 “我真有。”洪衍武坏不唧唧地继续说,“老师,管天管地,你不能管人拉屎放屁呀。” 这时,已经有路人在旁看热闹了,听见就不由哄笑了起来,这让坏小子不由更为得意地晃起了脑袋。 班主任却大感丢人,同时她也惊慌地发觉,自己似乎已落入了一个圈套。洪衍武恐怕就因为她是个女的,这才故意闹出个厕所问题的,而其真正的目的不言而喻。 “再等等吧,往前两条胡同就有公共厕所,到了那儿,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班主任防着洪衍武弄鬼耍诈,仍旧坚持着不肯松手,嘴里只是尽力敷衍。 而这个解决方案洪衍武自然不满意,他一转眼珠,就开始耍赖,随即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裤子。 “不行不行,我憋不住了。老师,我就跟这儿尿了啊。” 班主任登时吓了一跳,面红耳赤中,出于女性的本能,不禁手忙脚乱地松开了手。 这一下,让旁边的人们可笑得更热闹了。 然而就趁这个混乱的机会,洪衍武却突然一闪身就要往人群里钻。 幸好班主任马上又反应了过来,及时追去,结果她的右手在洪衍武转身时恰恰抓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把他一把又揽在了怀里。 这是班主任早就计划好了的最后一着,也是她一直紧密防范洪衍武举动的成果。但她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后面发生的事却仍旧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只听洪衍武一声大叫,随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抱紧了她的右手,并且几乎与此同时,她的手上只觉钻心地一疼,便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紧接着,洪衍武这混小子居然又趁机狠狠推了她一把,使得她一屁股就跌坐到了地上。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洪衍武一头扎进了人堆。 最招人恨的是,这小子在消失的最后一刻甚至还不忘回头对着她一挤眼,那无耻的样子简直能把人的肺给气炸。 班主任傻了,她就这么坐在地上,一直过了老半天。而等她从愤怒中清醒后才发现,洪衍武最后留给她的,除了刚才挑衅的那一眼,还有她右手上涔涔地往外冒着血的一个牙痕。 那是这小子急于逃脱,下死劲狠咬的一口。 此刻,班主任真想大哭一场。但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反而咬着牙站了起来,倔强地不回答周围任何一句好奇的问话。然后,她又从口袋里找出块干净手帕,慢慢地压紧伤口,一道一道地绕起来。 她的心里也只存有一个念头了。 咬我?哼,想不要我去你家,想偷溜掉,可没那么容易! 我还偏要去你家,就要去你家,必须去你家,今儿非让你爸爸好好揍你一顿不可。揍得你小子只能趴着睡觉,坐不了椅子才好呢。 恨恨地想到这儿,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从班主任眼里泉水似地涌了出来…… 其实按理说,像班主任被洪衍武甩在了半道儿上这种情况,她又不知道洪衍武家里的详细住址。如果还想按计划在当日完成这次家访,已经不太可能了。除非这时能有个认识洪衍武家里的人为她带路。 但是,偏偏在这年头还有一样儿好处,那就是有了这种困难,还可以去找最亲民的基层“组织”帮忙。 至于这个所谓的基层“组织”究竟是哪儿? 嗨,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街道居委会了,不过当时还是叫做居民革委会。 于是,半个小时后,班主任就一瘸一拐地找到了福儒里的居民革委会。而她要打听的事也很顺利,因为碰巧接待她的,正是老边媳妇。 老边媳妇是个热情的人,一听班主任自报家门,便料事如神的马上询问起是不是洪衍武在学校惹事了。 “没出什么大事吧?这小子学习就甭提,遵守纪律也不可能。是砸了学校的玻璃,还是拔了学校的花草?没把老师气坏吧,伤了人没有……” 老边媳妇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让这个二十来岁的小老师不免疑惑起来,她不知道为何边家媳妇对洪衍武如此了解。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边家媳妇看出了班主任的想法,便笑着称自己是洪家十来年的老邻居。对洪衍武那混小子更是打根儿上就了解。 等搞清楚这层关系后,班主任很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老师的责任还是立马让她把羞愧转化为焦急,她就像找着了亲人一样,开始喋喋不休的在边家媳妇面前告起洪衍武的状来。 说着说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委屈,当场竟掉了眼泪。 哪知老边媳妇竟只是镇定自若的听着,面对班主任的失态却一言不发。 而班主任嘤嘤哭了几声后,看到老边媳妇仍是这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虽然心里难免有些难过,觉得这人太过冷漠,却也为她自己情绪激动更加感到脸红,于是便极力克制着,慢慢住了声。 第六十四章 出主意 这时,老边媳妇终于有了回应,并且由于态度诚挚,立刻便化解了班主任的误会。 老边媳妇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用一种无奈的口气说,“唉,我看出来了,您还真是个好老师,竟然愿意为这么个各色孩子操心。可您要找他的父母,恐怕也没什么用。因为洪家的那个老三呀,根本就不怵他的爸妈。说实在的,他从落地开始就没让他的爹妈省过心,就连邻居们也都让他祸害遍了。其实我们还指望送到学校能管着这小子呢……” 说到这里,老边媳妇又情不自禁深深叹息了一下,话头一转,才继续着详细说了下去。 “……其实,您是真不知道,您说的这些上课做小动作、揪同学头发、不好好念书、撒谎、弹吐沫、拔气门芯、咬人什么的,对我们来说——不怕说句难听的糙话,那算个屁呀。就凭他在班里这表现,拿他以前来比,这都够给他发奖状的。他毕竟还没在同学的课桌里放炸弹,毕竟还没把屎尿抹到您的讲台上去,毕竟还没在汤锅里放老鼠药,毕竟还没把您自行车的俩车轱辘给卸喽。说白了吧,这小子有个外号叫“老家贼”,小时候连狗都不待见,猫见着他都得躲上房,那可真不是个玩意儿。要是我自己孩子,早一把掐死他了。真的,我对这小子没一点心疼的地方,我只是心疼他的爹妈……” 边家媳妇是个爽利人,平日呲喽起人来本身就是一个伶牙俐齿。而今,以她的这种口才对洪衍武平生之劣迹,进行了一番根本不用打草稿的全方位描述,登时叫班主任听傻了眼。 结果,班主任在福儒里居民革委会一待就是一个小时。 这一个钟头里,老边媳妇讲得嘴角都是白沫,而对于班主任来说,却几乎比一天,甚至一个星期还长。 她真没想到洪衍武的淘气史竟然如此“轰轰烈烈”。她越听越惊,越听越怕,不由打心里产生了一种遇到“邪魔妖物”的恐惧。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弄明白了,老边媳妇废了半天口舌,其实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劝她干脆别再跟洪衍武较劲了。 但是说真的,老边媳妇绝非是替洪衍武说项,而是一片好心。因为她所说的理由不仅顾及到了方方面面,也非常的充分合理。 首先,老边媳妇完全是在替班主任着想,她说洪衍武这孩子根本没救了,班主任为这小子耗费精气神儿压根不值,所以还不如把这份心力放在其他可以教育好的孩子身上。 另外,第二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洪衍武的母亲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引发了肝病。 人人都知道,肝病最怕生气。老边媳妇清楚,如果被王蕴琳得知洪衍武在学校的情况,病况肯定会加剧的。到时候别说养病了,弄不好为这事能掉了半条命去。 得知了背后隐情,班主任突然之间就觉得特别的疲倦,一开始想要兴师问罪讨个公道的心劲儿也一泻千里。她更由此推断出,洪衍武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宁死不肯带老师回家的。所以现在,她反而多少感到有些自责了。 “我是真不知道啊,要知道就不来了。有关家里的事,那孩子一个字儿也没提,谁知道他们家里竟是这个情况。” 老边媳妇能看出班主任的善良,忍不住赞了一句。“你的心肠也是太软。” 可班主任听了却露出了一副苦笑,倒颇有些自怨自艾。“我倒是希望能把心变硬些,今后才好压得住这些学生呢。” 老边媳妇一听这话不禁笑了。“你还真够呛,看着就和气,大概也从未有学生怕过你。” 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对此,班主任也只能无语地摇头了。 “还是您说的对。我现在想明白了,洪衍武这孩子我根本管不了。并且为了他母亲的身体,我也不好再去登门了。可您说,明天毕竟还要上学的呀,今后我又该怎么对他呢?” 思量了片刻,班主任终于作出了停止家访的决定。但在如何对待洪衍武的问题上,她还没有想法,因此不得不向老边媳妇求助。 老边媳妇完全是根据自己的心得来指点。“你臊着他,压根别理他,就把他当空气。”。 班主任想了一下,却又摇头。“那也不能天天这样啊,毕竟是我的学生。” 老边媳妇的脑袋是永远够用的,略一琢磨,便又给她出了个主意。 “要我说,现在学校不都要进驻工宣队了吗,这事还不如让工宣队来管。你们半步桥小学划归了煤厂负责对吧?干脆,我带你去找煤厂陈主任去。” 班主任乍一听挺高兴,可随后却又犹豫上了。“能行吗?人家可是大主任,能管我这点小事?” “嗨,你不知道,陈主任那小子也在你们学校。而且他和洪家是老交情了,也就他的话,那‘老家贼’还能听几句。” 老边媳妇一边说一边笑,她办事利索,想到做到,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还不住催促班主任快走。 “我说,咱还是快走吧,什么事也得先找着人再说。一见面你就知道了,陈主任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班主任见此情景,再无顾虑,只有满口称谢。 “那敢情好,让您受累了……” 就这样,二十分钟之后,老边媳妇就带着班主任来到了煤厂。别说,她们运气还真不错,这几天一直在外东跑西颠的陈德元刚刚才回到厂里,就被她们给撞见了,否则可真是要白跑一趟了。 并且和老边媳妇说的一样,因为牵扯到洪家的事,陈德元在听了二人的来意后果然没推脱。但是由于他最近正为了冬储煤存量不够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目前根本无暇分身。所以,他也只能答应,在处理好工作后,会尽快去处理洪衍武的事。 不过,他还是给苦不堪言的班主任出了个暂时应对的主意。说她完全可以和三排的班主任商量一下,看能否先把洪衍武调到陈力泉那班。这样,让两个孩子上下学和课堂里都有个伴,兴许洪衍武还能稍微消停点儿。 老边媳妇听了后,连声夸赞是个锦囊妙计,高招。 而班主任虽然觉得是个没招的招,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可是把自己的儿子都舍出来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了解决的办法,班主任和老边媳妇都如释重负。而为了不打扰陈德元的工作,俩人随后便告辞了。 再然后,老边媳妇不仅把班主任一直送回了小学,还用学校的电话招呼老伴儿过来,把气门芯给班主任按上了,然后还重新给车胎打了气。 这让班主任很久之后都感动不已,万分庆幸遇到了一个真真正正热心肠的好人。 在她的眼里,老边媳妇就是“组织”。“组织”就是老边媳妇。 第六十五章 换班 第二天上学时,一连二排的学生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班主任右手包上了一层纱布,而且班主任的脸更不知为什么沉甸甸的,一走进教室就能让人感到一种从后脊梁往上直冒的冰寒凉气。 这一天的课堂纪律比平日要好得多,就连平日不安分的那些学生们也没怎么再敢胡闹,因为谁都不傻,他们第一次见到班主任呈现出一幅如千斤重担般的严肃,自然知道老师有烦心事。谁也不愿意一个不小心,成为被其迁怒的无辜对象。 不过,全班却还有一个人依然敢于在班主任的面前招摇,丝毫不改上窜下跳的毛病,那就是一向没心没肺、我行我素洪衍武。 这小子完全就像个没事人似的,不知是忘光了,还是压根就不在乎,反正就像昨天所经历的一切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最让人奇怪的是,面对这小子的公然挑衅,班主任竟然也不怎么追究。并且非但不追究,甚至可以说到了已经视而不见、故意放纵的地步。只要不影响别人,任凭洪衍武在上课做小动作、睡觉、画小人、甚至扔纸团,班主任也不做任何干涉。 可相反的是,在此基础上却额外另有一条。谁只要和洪衍武一有了互动行为,那就算触怒了班主任最敏感的神经。任何敢于搭理这小子的人,马上便要挨一通训斥,甚至还会受到诸如要请家长或是降低操行评定一类的严厉警告。 说心里话,这可太不公平了! 惹事生非的罪魁祸首不受惩罚,而受他牵扯的其他人却要被严厉批评?这哪儿还有理可讲啊! 这个时候,每个学生都认为班主任对洪衍武偏袒得过了分,个个心存不满。 不过虽然如此,学生们偏又都敢怒不敢言。因为班主任今天显然是吃了炸药,要是真“炸”了谁能受得了?洪衍武不怕是他不怕,但其他的人确是怕回家挨家长腚锤子的。 所以逐渐的,便再没人敢以身试法,并且每个人都躲瘟神一样地躲着洪衍武,等于间接地把他孤立了起来。这既是出于一种厌弃,也隐隐有一些由区别对待衍生出的嫉妒。 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由此引发出的结果,居然是对课堂纪律产生了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促进和维护作用。几堂课下来,每个任课老师都是纷纷称赞,说“一连二排”是从未有过的井然有序。 怎么回事?洪衍武竟然不折腾了? 他是吃错药还是生病了? 其实都不是。说实在的,这一点不奇怪,因为孩子淘气的心理动机是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要没动静,再别处心裁的花样儿,费了半天劲也等于瞎耽误工夫。 正因为这一点,刚开始的时候,洪衍武在不明所以下,还为了这种“特殊待遇”恬不知耻地臭显摆。可后来由于失去了“群众基础”,再没人捧场,他自己先就觉得没了意思,而他身上那股子淘劲儿,也在悄无声息中不知不觉地散尽了。 而对于这种惊人结果,无论同学还是老师均是啧啧称奇,许多人都以为班主任是找到了什么管理学生的灵丹妙药。可只有班主任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 这还不多亏了福儒里那位女诸葛嘛,真是给她出了个好主意! 就在班主任对老边媳妇生出满心佩服的同时,她同样也很清醒,像这种情形也只能维持一时。时间一长,洪衍武要想到什么新招儿,必定还是要回归常态的。 所以,在一种时不我待的压力下,她还是尽快找到了“一连三排”的班主任,商谈起有关洪衍武“转会”事宜,迫不及待地想尽快请走这个一想起来就让她头疼的“灾星”。 打乱换班——这在当年也是一种老师为了管理学生所采取的常规办法,有许多学校都是这么干。 不过通常情况下,这个办法往往是用在那些太能折腾又抱成团儿的学生们身上,其目的也是为了把这些管不胜管的学生们分流打散,以便趁着这些孩子还不熟悉新班级的时机,来达到重塑老师的威严,各个击破的目的。 像班主任这次用在洪衍武这一个人儿,又是个一年级“小豆包”的身上,那还真是别开生面头一回,外校不敢说,但至少是创了半步桥小学的在校记录。 可即便是有些“杀鸡用牛刀”的嫌疑,当班主任把心中所想的要求刚一提出,一连三班的班主任——那位姓常的男老师,却还是大摇其头。 不为别的,主要是洪衍武太有名了。别看他来上学才一个学期,可就凭这小子做出那些“丰功伟绩”,早就让他的名气到了人所尽知、臭名昭著的地步,自然没人傻到愿意去揽这个麻烦。 但是班主任无论在精力上还是情绪上,确实已经不堪洪衍武这个“重负”了,于是她随后便又告诉常老师,说这个主意其实是煤厂主任陈德元的意思。 同时,她还利用了自身的女性优势——眼泪,来试图打动常老师,希望他能本着革命同志间的友爱互助精神,在关键时候拉她一把。 这一下,常老师可嘬了牙花子了。 帮吧,洪衍武声名如日中天,他确实对这孩子很怵头。 可要不帮吧,他即怕伤了工宣队领导陈主任的面子,也受不了一个年轻女老师如此泪眼模糊、声情并茂的恳求。 于是,就在这种双重的压力之下,常老师最终不得不做出了妥协。 考虑再三后,他没再把话堵死,而是提出了一个他声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条件。那就是作为他接收洪衍武的代价,班主任也必须得接收他班里最淘气的五个学生才行。 要说常老师讨价还价的本事不可谓不厉害,当时就让班主任卡了壳。 其实,由此不难看出,大概常老师的本意就是想借着这个看似苛刻的条件,来达到婉拒班主任要求的作用。 这样他既不得罪陈主任,也给了班主任面子,最后还能让自己有个台阶下。 只是让他也没想到的是,才刚到当天下午,班主任就迫不及待地又找到了他,随后更不惜一切代价答应了他的条件,并全力催促他尽快完成学生的交换。 要说其中的原因嘛,那还用说吗? 还不是因为洪衍武又干出了一件惹人瞩目的事! 第六十六章 沙燕儿 说实话,这一天几乎是洪衍武感到最无趣的一天。 全班的异常气氛彻底让他没了发挥的余地,自始至终没人搭理他,结果他整个一上午都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没精打采。 所以到了下午来上学的时候,他干脆就没进班,竟冒着呼呼作响的大风,自己个儿跑到校园中的荒地里找新鲜,还琢磨着从那儿捉个虫子什么的,好放在同学的铅笔盒里找点儿乐子。 却没想到,当他扒着学校围墙边的老榆树找虫子的时候,顺着树干一抬头,正看见脑瓜顶儿上的最高的树枝子上,挑着一个断了线的“大沙燕儿”。 结果这小子当时口水差点没下来,全然不顾是四五级的大风天儿,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就狸猫一样爬上了墙,让后再借着“蹭噌”又上了树。 说到这里,咱们还得多说上几句。 当下时值京城春季三月,固然多风,却多是晴朗之日,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在老京城人眼里,也一直是把风筝列在“岁时风俗”的类别之中。 说白了,这天上飞的风筝就和嘴里吃的冰糖葫芦、手上抖的空竹一样必要,是春季少不了的玩艺儿。 因此,往往在春天一遇到天空透明度良好、风力恰当的日子,有闲暇的人们就会到空场儿上放上那么一两只,有带着孩子全家出动的,当然也有自己个儿放的。 这样一来,无论当年的春天来的早或晚,人们只要看到空中飘飞的各式风筝,就知道春天的脚步已经逼近。因此有诗云,“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另外,要说起老京城人最爱放的风筝,那首先得属俗称“黑锅底”的沙燕儿,别名又叫京燕儿、扎燕儿。老话儿里那句“北城黑蝴蝶,南城大扎燕”说的就是它,那是当之无愧的京城风筝代表。 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图案多以黑色为底,呈大字型。当它放到高空时,蓝色的天空衬托着风筝的黑色和白色,格外惹人注目。 但是好看归好看,沙燕儿的制作工艺却非常复杂。其中“扎、糊、绘、放”四个环节不光都需要技巧,还全是细致活儿,制作难度相当高。除了专门靠糊风筝吃饭的行家,在民间能靠自己糊制这种风筝的人并不多,而能称得上糊得好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 所以通常情况下,普通家庭的孩子们对于这种风筝,往往只有艳羡垂涎的份儿。而他们自己所能拥有的“飞行器”呢,多数也就是自制的“屁帘儿”罢了。 说到这“屁帘儿”,还要再罗嗦几句,因为这恐怕算是最简陋的自制风筝了,想必为它申请个吉尼斯应该也蛮够格的。 这种风筝只四边和中间十字骨架为竹条,形状就像瓦片一样。由于下边还常常贴了个尾巴或是穗子,拿在手里迎风飘荡颇似小孩儿的屁帘子,故而因此得名。 当然了,像这种粗制滥造的风筝即不美观,又容易被风吹散吹破,必定是不好放飞的。所以经常会有孩子跑上一头热汗,也顶多努力到离头三尺的程度,根本就不能把它放上高空去。 说到这里,大概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不难想象洪衍武一看到这个沙燕儿时的感觉。 对这么一个平日只有摆弄“屁帘子”的份儿的孩子来说,那真无异于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 如果要用贴切的词来形容他这一刻的心劲儿,那简直就像恶狼看见了肥肉,一旦瞅见就再不肯撒嘴了。完全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个沙燕儿弄到手。 所以现在这小子满脑子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只要能给这风筝够下来,别说他就此会成为所有孩子中唯一拥有“高级”风筝的人,就光凭他这份胆量、这份冒险经历,就完全可以镇住附近三条胡同的孩子。 就这样,洪衍武心里想得美美的,出于一份对“声名显赫”的向往,冒着凛冽的大风,在老榆树上越爬越高…… 什么叫无知者无畏? 洪衍武就是! 可说到底,毕竟成年人还是懂得其中的厉害的。 偏巧有一个三年级的老师带着两个学生去锅炉房打开水,就在他们途径这里时,正好看见了洪衍武努力向上攀爬,又险些被大风吹下的一幕。 结果这个老师当时就被吓呆了。而随后一回过神来,他便赶紧赶到树下,责令洪衍武马上从树上下来。 可不想洪衍武这小子却死拧死拧的。他就跟中了邪一样,无论眼里和心里,都只盯着树梢上那个大沙燕儿了,压根也不想想值还是不值。宁可冒着被大风吹下来的风险,也非得等够着风筝才下树。 于是,这事一下就闹大了。 由于洪衍武是学校里的“知名人士”,所以这个老师根本不用打听,便直接排学生去通知了洪衍武的班主任。 “一线”的消息很快传到办公室,正为常老师的条件犹豫不决的班主任一听说洪衍武爬上了学校最高的老榆树,还险些被风刮下来。登时就大惊失色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紧接着就着急忙慌往校园里跑。 而更让她感到惊惧的是,等到她嘿喽带喘地赶到了事发地点,竟发现树上的洪衍武在已经有众多人们围观下的情况下,居然还在坚持不懈地“勇攀高峰”,而且已经距离枝头的风筝没多远了。 学校的这棵老榆树有小十米高,在大风呼啸中被刮得颤颤巍巍的。班主任听站在一旁的校工说,现在就是搭上木梯子也够不着这小子了,弄不好再来一个大风,人就得掉下来。顿时心焦如焚,急得眼睛都红了。 情急之下,她仰望着高高在上,心无旁骛的那只“活猴儿”,赶紧大声向他喊话。意思无非是请他即可下树,快点儿停止这种“动物”行为,回归“人”的世界。 哪知那只“孽畜”却全然不为所动,只专心盯着目标,毫不动摇。 班主任以为洪衍武没听到,还待再喊。可三年级的老师却担心这种情况下会导致洪衍武分神,及时出面阻止了她。 班主任便再没有了办法,也只好和三年级的老师分头守候在树下,继续仰着脖子干着急了。 就这样,在大风呼啸中,在学校这块荒凉又遍布杂草的土地上,在众多双同学的眼睛瞩目之下,两个心急似火的老师,与枝头上灵活辗转腾挪的那个“返祖人类”,形成了一道难描的风景。 第六十七章 妖猴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瞅着洪衍武已经攀到树干最高的一枝,班主任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这时有个闪失,洪衍武手抓不住掉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洪衍武够下沙燕儿,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里面的衣服竟已湿透…… 可这时,偏偏形势却又陡然起了变化。原来洪衍武这小子为了他的宝贝风筝专门腾出一手去拿,胆大包天下,他只用另一手抱着树干就敢往下面出溜…… 班主任不觉一阵眩晕,赶紧闭上了眼。直等到片刻之后,耳边传来了三年级的老师和洪衍武的对话,她这才确认洪衍武暂时安全了。 等一睁开眼,她果然看见洪衍武单手持风筝,另一支手搂抱榆树主干,已经跨坐在树木中间的一根横杈上了。但气人的是,这小子还吊儿郎当地晃着双腿,全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你这是干什么?想找死啊!快把风筝扔了,就好好坐在那儿,抱着树别动了。” 三年级老师为了刚才惊险一幕正在大惊失色中,不住督促洪衍武保证安全。 可洪衍武却满不在乎,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凭什么呀,我把风筝扔了,你不就捡走了,当我傻呀?” “我是老师,不要你的风筝……” “老师怎么了?老师也变不出沙燕儿来呀。再说,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呢,我可得防着点儿……” 嘿,这小子真是没救了!为这么个破风筝犯拧,居然还自以为聪明呢! 三年级老师对洪衍武的小心眼感到既可笑又可气,同时也因为被他怀疑贪图风筝有那么一点窝心,一时竟被堵得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这时,班主任赶紧抢上一步,用热切的语气继续劝导。“洪衍武,听话。我们是你的老师,我们会骗你么?我们骗过你么?你想想。” 洪衍武似乎想了一下,但接着就是一声干笑。 “少废话,现在不就在骗我呢吗?想要我的风筝,还想要我下去。” “你下来又有什么不好的?老师是心疼你。风那么大,树上多冷啊。”班主任又说。 “我乐意,这点风算什么,上面好舒服,好凉快呀!” 洪衍武说到最后,竟学起了动画片《大闹天空》里,孙悟空在丹炉里气太上老君的台词。 他的模仿确实很逼真,套进时下的场面,无疑充满了一种特殊的喜剧色彩。这在围观的同学们中间,立刻引发了不可抑制的哄笑。甚至还有几个同样爱闹的学生,也纷纷高呼台词跟着起哄。 “嘿,你这泼猴儿……” “我让你好好凉快,好好舒服……” “神箭!!放神箭!!快!!!” 见场面一下变成了众位“天兵天将”要处决“妖猴儿”的大乱仗,三年级的老师登时怒了,回头就是一声严厉的呵斥。 别说,这个老师还挺有威严,就犹如西天佛祖一般,顿时就压制住了麾下诸多位“大仙儿”的骚动。 但与此同时,班主任却不禁急躁起来,忍不住出言威胁洪衍武。 “告诉你,别欺人太甚啊!你再不下来,我今天非去你家告诉你妈不可……你可别逼我!” “哼,你们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洪衍武还沉浸在角色里,忍不住又冒出一句台词来,随后这才恢复了正常说话方式,半开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师,我劝你别这么干。你要敢告诉我妈,我可往你饭盒里放耗子屎,往你水杯里放蛤蟆骨朵儿(土语,蝌蚪),往你书包里放蛇……” 一听这话,班主任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她非常清楚,这小子绝对干得出来这种腌臜事儿。所以一阵毛骨悚然之下,顿时就丧失了与之对抗的勇气,彻底哑了火。 三年级的老师尚不知深浅,见洪衍武竟敢公然威胁老师,立刻急了,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说:“你最好老实点——给我乖乖地下来,接受老师处理,否则我们就揪你下来——” 话没说完,洪衍武就是一声冷笑,冲着下面大声说,“呸,你吓唬谁啊!你上来试试,你要敢来抓我,老子立马就用‘法宝’砸你。” 三年级老师可不知道他所谓的“法宝”是什么,不过听了这话倒是真动怒了,马上就鼓动校工搬来了梯子要上去抓人,却没想到校工才刚架上梯子,只听洪衍武一声“看法宝!”一只鞋帮上已经露出了棉花的臭棉鞋就朝他飞过来了。 要不是眼明身快,躲避及时,他脑袋上非得挨上这树上“妖猴儿”的一记“藕丝步云履”不可。 在学生们鼓噪不休的起哄叫好声中,校工再顾不得其他,赶紧低头伏脸,迅速跑开。直到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才指着树上破口大骂,不过却再不肯回到树下了。 “你,你,你——”这下三年级的老师也看傻了,这才知道洪衍武这小子是个敢说敢干的主儿。这一下子,让他除了指着洪衍武生气地叫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得,事情一下僵在了这里。两个老师则面面相觑,谁都没了主意。 反倒他们身后的那些学生们又按捺不住好事的性子,开始喧嚣起来。谁都希望洪衍武能再扯腾出点新花样儿出来,要能再热闹些才好呢。 要说这些坏小子们还真是惟恐天下不乱,有人给洪衍武喝彩,有人对他做鬼脸,还有人拱手抱拳以示敬仰,也是出尽了洋相。 而洪衍武是个“人来疯”,也在树上一一作出回应,似乎这种特别的关注非常之满意,有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兴奋和欣喜。 就这样,乱哄哄过了良久,那两个老师也仍未想出个切实可行的举措来。 眼瞅着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事了,班主任一狠心,干脆作出了只身犯险的决定,随后她便与三年级的老师进行了一番充满悲情的谈话。 “干脆我亲自上去得了。要不他迟早得掉下来。” “你能行?” “不行也得行。” “你看风那么大,那怂孩子真敢拿鞋扔你,到时候你要掉下来怎么办?没看咱们的校工都不敢上去吗,千万别冒险。” “我掉下来总比他掉下来好。谁让我是他的班主任呢,我不上谁上?就是上天梯,该上也得上!” 三年级的老师看出劝不住了,也只能劝班主任多加小心。随后班主任便为了降低身上装束的拖累,开始向短打扮靠拢。先是脱去外衣,接着又挽起了袖子…… 临上木梯,班主任最后又对三年级老师说,如果自己从那上边掉了下来,摔个好歹的话,还要请她帮忙做个证明,自己是为了学生才爬的树。这也算是对学校对组织有个交代吧,但到时候究竟算不算工伤……凭学校来定…… 三年级的老师点着头叹了口气,看出洪衍武是真的把班主任的心伤透了。 而当班主任的脚踩在木梯上的时候,她自己的心里更是涌起几分难言的辛酸和悲壮。 她万没想的,自己付出的诚挚与关心,换来的却是洪衍武对她下如此的毒手! 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学生?竟然能逼得我冒着大风去蹬梯上树,这就是命啊! 此刻,围观的学生们不由自主都安静下来,在一片肃杀的风声中,众人惊讶地目睹着班主任脚踩木梯,在心惊胆颤中一步一挪,哆哆嗦嗦的同时,越爬越高。 第六十八章 认怂 树上的洪衍武现在也很意外,他同样没想到这个动不动就会被自己气出眼泪来的班主任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 要说心里话,这小子倒真不是不想下来。因为自从把风筝拿到了手里,他早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他这孩子打小逆反心理就强,他觉得如果当着这么多的同学的面,被两个老师这么一通数落,就乖乖地听话落地,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于他洪三爷的江湖声名有损,因此才闹了这么一通矫情。 其实,他的手也早就被大风吹得发僵了,要老是这么待在树上挨冻,那才叫有病呢。假使现在人们散去,根本不用人催,他自己就会急扯白脸出溜下来。到时候谁敢拦他,他还得跟谁急呢。 另外除了这一点,实际上还存在着一个连洪衍武自己都不清楚的隐藏因素——那就是他早就对自己的班主任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爱慕。 也许有人会很奇怪,认为洪衍武整天不厌其烦地跟这位班主任故意作对,应该说是厌恶才对呀,又哪儿谈得上喜欢呀? 有关这一点可得说清楚了,这其实是当年的小男孩儿与异性接触时,比较特殊的一种矛盾心理。 在过去的年代,由于男女界限分明,孩子之间也非常封建。特别是男孩,以为谁喜欢跟异性接触就是罪大恶极,就是臭流氓。谁要多跟女的说一句话、对女的好一点儿,大家都会鄙视、冷嘲热讽他。 结果这样一来,就导致当时男孩欺负女孩的现象特别多。因为一旦有男孩对女孩产生了好感,往往只能通过欺负她的方式,才能避免遭到同性伙伴的耻笑。也只有在欺负女孩时,男孩才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和女孩说话,才能碰着女孩芳香的身体,才能正视女孩美丽的容貌。 由此可知,当时的孩子之间谁喜欢谁很好猜。如果有哪个男孩表面上总是对哪个女孩最凶恶,老爱打她,甚至把她鼻子打流了血,那就证明他喜欢这个女孩。 只不过这样的“喜欢”,对于被爱慕的对象来说却是比较倒霉的,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为痛苦的一种“被暗恋”的存在了。 同样的,洪衍武对待班主任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所以一直以来,他才会做出这么多专门针对她的恶作剧,目的就是为了故意惹她生气着急。 特别是像今天,他被班主任刻意晾了一个上午,心里自然怨气横生,早就巴不得闹出点惊天动地的举动,重新吸引回老师对他的关注。 而当他看着漂亮的班主任为他上树的事担惊受怕,追着他团团转,非常着急的样子,自然就觉得自己在老师的眼里,已不再是个被讨厌的,无足轻重的淘气学生,反倒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大人物。 这种受重视的感受无疑让他觉得万分快活,被班主任喝斥几下也不难受,反倒觉得满舒服。特别是看到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更是特别开心。也就更想要磨蹭时间,更加的不想下来了。 如果下一个定义,像他这种行为,其实是属于一个男孩子潜意识里,本能生出的一种调戏欲望。 不过事到如今,当洪衍武亲眼看见班主任被他逼急了,竟然以身犯险爬上了树,心里也在为自己玩过了火而感到万分后悔。 要说其中的原因嘛,最明显的一点,是他身体早被冻得又冷又疲倦,本身就有下树的需求。 另外一点,却是因为他昨天刚咬过班主任一口。虽然是迫于无奈,但今天看她竟然裹着纱布来学校,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现在虽然敢于用鞋去扔旁人,对这班主任却是下不去手的。 还有最后一点,也是他现在最怕的。那就是万一他要是真被这个班主任给堵在了树上,到时候不仅他活了七岁的“英明神武”不保,恐怕跟老师也没什么谈判余地了。那这个宝贝风筝,一准儿就得被没收。那他这么大劲不白费了?整个一瞎忙活了! 所以经过大脑飞速运转,他决定不妨先“屈就”一下,试着谈谈条件的好。毕竟,最后能把沙燕儿落到手里才是第一要务。 “老师,你别再上来了,要不我也拿鞋丢你了。” 洪衍武没说一句软话,反而扒下了脚上另一只鞋来威胁。这是他心里的小算计,想的是先施展一下恫吓的招术,如能震慑住班主任,自然也就打开了良好谈判的开端。 岂料班主任上梯子之前早已横下了一条心,现在满心全是气苦,正是心志最坚毅的时刻,哪里又在乎他的恐吓,仍旧不理不睬继续往梯子上方爬。 洪衍武这时可有点发懵了。他完全不理解班主任这么大韧劲来自何处,竟然突然之间,就从一个温暖软和的小白兔变成了个虎视眈眈的母豹子,而他自己现在反倒更像个被逼到绝地的可怜猎物了。 不用说,再这样下去,有极大的可能,他将要落入班主任的“尖爪利齿”之中。 眼见班主任充满坚毅决心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快要爬到梯子最上面了,洪衍武第一次慌神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开出了下树的条件——只要老师不没收他的风筝,不批评他,更不许告诉他的家里,他就自己从树上下来。 还好,总算有了效果。班主任的行动立时停止,而且她只稍微思量了一下,就很痛快答应了下来。 “行,你肯下来就行!这很好,这说明你心里还是有学校,有老师的。我现在就向你保证,只要你安全下来。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决不批评你,也不会没收你的风筝。” 其实,班主任之所以答应这么爽快并不奇怪。因为完全是出于教师的职责,她的一颗心才和洪衍武安危系在了一起。而她虽然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蹬上了木梯,可她目的却并非来斗气报复的,只要洪衍武肯老实下来,她还计较什么呢? 况且她现在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事后哪怕把三排所有的淘气孩子都接收,她也要把这个洪衍武马上请走。所以只要过了这关,这个洪衍武就归常老师操心了。作为她唯一所求,当然是越快解决问题越好。 不过,她的这种态度反倒让洪衍武一时不敢相信了。这小子带着狐疑又磨蹭了半天,结果一低头看到了树下那个三年级老师,又产生了一些顾虑。 “那……还有那个老师呢,她也得保证才行……” 说实话,也就是洪衍武这句傻话才真的让班主任对解决这件事有了把握。班主任明显松了口气,现在她只怕洪衍武不相信她,不等三年级的老师有反应,她就急忙再次打保票。 “没问题,我也可以替那位老师答应你。你回头想想,你在我的班里也有一学期了,你见过老师说话不算数了么?” “那是从前,可现在……”洪衍武低低地说。 “现在也一样。你看,当着这么多同学,老师又怎么可能说话不算呢?”班主任热切地循循劝诱着。 接着,为了趁热打铁,打消洪衍武最后的顾虑,她又赶紧朝他伸出了右手催促。“快下来吧,注意安全,拉着老师的手。” 这种极付热情的诚意明显使洪衍武动心了,他不再迟疑,小心地开始挪动身体, “吁——”树下的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齐声为洪衍武喝出一阵倒彩。这时候,谁还看不明白,洪衍武这小子马上就要认怂了。 不过,这伙子“神仙”纯属自己往枪口上撞。现在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时刻,三年级老师最怕再有什么变故,又哪儿能容他们这样放肆起哄? 于是这位老师马上回头又一声大吼,威胁谁再起哄就给谁处分,立刻就把这些“神仙”们镇压得服服帖帖的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外却极不适当地发生了。 第六十九章 收场 原来,洪衍武不仅照旧占用了一只手专门来抓着风筝,并且此时他脚上还短了一只棉鞋。此时要往树下来,显得既拖沓又迟累,很有些狸猫变树懒的意思。 而就在他光着的那只脚刚踩在一根横枝上时,偏巧又赶上了一阵打着旋儿的大风刮过。于是,就在众人或捂脸或闭眼地躲避之时,他也被吹得失去了平衡。 只见他脚一打滑,单靠一只手又抱不住树,眼瞅着就要跌落。 幸好班主任一直都密切关注着洪衍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急急往上又蹬了一节梯子,在大叫“抓住!”的同时,她拼尽全力伸手托住了他的屁股,才让这小子才又重新抱住了树干。 然而为了救洪衍武,班主任动作太大,用力太过,反倒使得她自己失去了平衡,结果她腿一打颤,身子一歪就从木梯上出溜了下来,摔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三年级老师紧紧掩住自己的嘴,而旁观的学生们也都吓懵了。 班主任本人更是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只能小声地呻吟,老半天都能没起来。 直到三年级老师回过神来,招呼学生们一起来相扶,班主任才在众人合力相助下,蹒跚地站了起来。 好在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身子摔麻了。除了后背沾了一身土,皮肤裸露的地方也添了几处剐蹭伤外,似乎倒并无大碍。 不过班主任的这副惨样儿还是让三年级老师急眼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情绪,促使她把树上的洪衍武好一通数落。 “你小子可真行啊,让你下来你偏不!你还有脸谈条件?看看,现在惹了多大的祸!你们对得起你们班主任嘛,她为了救你把自己都摔了!你以后要不乖乖听你们班主任的话,就是狼心狗肺……” 树上的洪衍武,其实才刚弄清发生了什么,但对于这个结果,他同样十分难过。 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竟会真的牵连班主任受伤,要真是把人摔坏了,哪怕他再脸皮厚,恐怕以后也没脸再跟班主任眼前晃荡了。 说心里话,要是他能自己来选,他倒宁肯刚才是自己掉下去呢。 总之,他心里既懊恼又郁闷,想反驳又隐隐有愧,想解释又觉得说不清,面对三年级老师的斥责,竟平生第一次没强词夺理,垂头丧气地保持了沉默。 “别,别说他了。” 最后还是班主任打断了三年级老师对洪衍武的喋喋不休。虽然疼得直吸气,但她没忘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洪衍武的安全,勉强抬起头叮嘱。 “你好好的,先待上面别动,千万要听话,我这就请校工师傅帮忙把你弄下来。” 见班主任都这步田地了还念念不忘惦念自己,洪衍武第一次被一个他从前认为软弱无力的人折服了,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柔弱的女性身上也会迸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虽然他还不懂为什么,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却也由衷地感到可敬、可佩。 同时,他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些了解——他这个人不怕直白的硬或是纯粹的软,但却最怕柔里的刚,只要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他马上就会完蛋,再也没有拼命的劲头和死拧到底的勇气。 就这样,洪衍武变成了一只听话的小猫,老老实实待在树上,再也没乱动。 虽然他在树上什么话也没说,但其实,这一刻他的内心里非常感激班主任,甚至感到她整个人都像水晶一样,那么莹洁、高贵。 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欺负班主任了,以后也会尽量听她的话。 只不过在外表,他还遵循着一定要表现出对异性冷若冰霜之气概的习惯。依旧瘪着嘴,强作出一副毫无触动的冷酷状,因此班主任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思想。 校工一直在旁边见证了一切,他完全可以体谅到班主任的心情。所以在她的请求下,别无二话就重新蹬梯子上树。只不过他从树上往下摘洪衍武的时候,可一点没给这小子好脸色。 校工不仅拿话对洪衍武一通好损,声称自己要是他爸爸保准儿给他屁股打成八瓣,并且下手时也很重,把这个小子夹在腋下时,甚至故意用力夹得他嗷嗷直叫。这可不光是为了洪衍武扔他那一只臭鞋,也是出于义愤,打心眼里替班主任感到不平。 很快,洪衍武便安全落了地,校工又骂了句“真不是玩意”,就去把木梯送回原处。 班主任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但她只勉强轻声细语安抚了洪衍武几句,便立刻就被强压着心头怒火的三年级老师搀扶着,送去了学校的医务室。 再之后,下午第一堂课的上课铃也打响了。围观的学生们都怕挨批评,一哄而散掉头而去,再没人去看上洪衍武一眼。 结果偌大的一片荒地上,只留下了手持风筝,光着一只脚的洪衍武一人。他就像条被遗弃的狗一样,满地转悠着寻找他那杳无踪迹的棉鞋…… 事情到此终于结束了。班主任也果真信守诺言,丝毫没追究这件事。她不仅半句话没批评洪衍武,甚至也没告诉他的家长,更没拿走他的风筝,算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只不过漂亮的班主任,也终于借此事彻底认识清了洪衍武的顽劣本质,说什么也不肯再教他了。她在离开学校医务室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常老师,逼迫他兑现了承诺。 班主任这么着急确定这件事,无非就是想利用一下时间差,怕常老师反悔。要说到这一点,那绝对算得上是无比明智。 因为当天快放学的时候,常老师就从别人那儿听说了“上树事件”的始末,心惊肉跳之余,他不免为自己刚刚作出的草率决定万分懊恼,当时就产生了反悔的念头。 可作为一个男人,又碍于同事情面,已经说出口的话他自然不好反悔,况且一想起班主任那泪眼模糊的娇怯面容,他也不知为何,就总不由自主地阵阵心疼,因此思来想去一番,他一狠心,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了。 第二天,班主任亲自把背着书包的洪衍武带到了常老师的“三排”报道。而面对新的班集体,洪衍武这才发觉,这件事的后果原来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当他望着班主任的身影快乐地消失在教室的门口时,心里不由一阵发空,有些伤感,也有些无所依靠的失落,还有些不知所谓的辛酸无奈。 他隐隐懂得,班主任这次离去和以往不同,因为这里不是“二排”而是“三排”。 这也就代表他们之间再不复旧日的那种亲密的师生关系了。她今后不再为自己着急,也不再为自己烦恼,更不用再追着自己满处跑了,她不再是自己的班主任了。 她的温存,她的关心,她的体贴,今后也只是李春生、蒋八一和赵火炉那几头“牲口”的专有待遇了。 没了这种亲近接触的机会,他甚至再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淡淡桂花香味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竟像连串儿珠子一样的淌了下来。 常老师似乎看出了什么,哀叹着对他说,“你这孩子啊,早知如此,又何必呢……” 真是一种无奈。 常老师很无奈,洪衍武也很无奈。 可他们之间这种无奈,也只是刚刚开始…… 第七十章 神往 让洪衍武不开心的事不止被班主任“流放”这么一件,那个他付出极大代价换回来的风筝,其实也让他很有些失望。 因为虽然邻居和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学校闯下的大祸,可当他把沙燕儿拿回家时,却还是为此遭致了边大爷和他父亲每人一顿好骂。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边大爷是特别讲究老理儿的人,他骂洪衍武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忒丧气。 这话要说起来可是有根据的。因为按旧时风俗,放风筝在本质意义上其实就是人们在放“灾”。 而其中最重要的讲究就是,甭管风筝飞得有多高多远,都不能收回来。甚至如果风刮不断线,人们还要把风筝线特意剪断,这就意味着把一切不好的运气全部送走。 所以但凡京城的老人们都知道,遇见被剪断或被风刮断的风筝,千万不能捡回家去。哪怕谁家院子掉进风筝,也要立刻撕掉,得把不吉利的兆头给破了。 可偏偏洪衍武却因为虚妄无知,正犯了这个忌讳。您想老爷子还能不急眼吗? 具体的经过是这样儿的。 当日洪衍武手里举着个沙燕儿高高兴兴放学归家,正碰上边大爷在东院儿门口摆弄他的花盆。结果边大爷一眼就瞅见了他手里的风筝,便问打他哪儿弄来的。 洪衍武正憋着逞能显摆呢,听边大爷问,赶紧一通臭吹。 却没想到他还没说几句,一听说是从树上够下来的,边大爷当即就变了脸,一个劲儿说他不知好歹,往家里捡了个不吉利的玩意儿,这可是让整院儿的人都跟着添堵。 洪衍武一下扫了兴致,丧眉耷眼就往院里走。 哪知道边大爷竟然不依不饶,扔下手里的花盆儿追在他屁股后头,还硬逼他赶紧把风筝给烧了。 洪衍武哪儿肯呀,当即吓得像只耗子一样刺溜钻进了家里,然后死死关上了门,一晚上也没敢再露面。 不为别的,他就怕边大爷一个冲动,直接把风筝抢去给他烧了。 不过,哪怕他破天荒如此老实地待在家里,到了也没落什么好。因为他哪里能想的到啊,老天爷还为他另行安排了父亲的一顿骂在等着他呢。 其实,他下面挨的这顿骂倒与这种忌讳无关,洪禄承只是因为这个沙燕儿牵动了洪衍武母亲的伤情与愁思,影响到了妻子养病才发怒的。 原来,尚在病中的王蕴琳看到了这个沙燕儿,竟一下被招惹出了难得的兴致。卧床静养的她当即便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细看,随后还跟洪衍武细说起了许多有关沙燕儿的讲究。 “……其实每个沙燕造型都有独特的意义。短小肥胖的‘雏燕儿’是儿童,宽大的‘肥燕儿’是男子,颀长的‘瘦燕儿’是女子,‘比翼燕’则代表夫妻百年好合。你拿回来的这个呀,是个‘肥燕儿’。可画得不算好,形也走了样儿。想当年,允泰画的那才叫好,造型规整,设色雅丽,图案活泼,精致细腻,他的‘十八描’,连‘风筝金’看了都佩服得紧呢……” 这些话,洪衍武还是第一次听说。敢情一个小小的风筝造型,里面竟然有这么多说道。 所以带着一种好奇,他便继续追问,“妈,你说的这个允泰和‘风筝金’是谁呀?他们除了会糊‘黑锅底’还会不会干别的呢?” 结果王蕴琳就告诉他,“那个‘风筝金’呀,是当年专门给宫里糊风筝的,沙燕儿这个所谓“黑锅底”的画法儿,正是此人首创。” 然后她接着又说,“允泰可更加的厉害,不光会画风筝,花鸟鱼虫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就是比淘气,耍的花活也能当你师傅。” 洪衍武自然撇嘴表示不服,接着王蕴琳就为他口述了允泰曾经干过的两件“丰功伟绩”。 “他小时候呀,比你还淘得出圈儿。他曾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结果点着了给扔人家堂会的戏台上去了,戏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没想到景阳岗上又冒出一只带响儿冒烟儿的狗,结果所有人这通儿上窜下跳,你瞧这份儿乱吧。就连戏台上的‘老虎’也得躲着那狗走,连武松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还有一回,他在乱葬岗捡了个骷髅,结果他给偷摸藏起来了,专等到正月三十“打鬼”(“打鬼”是俗称,真正的名字叫“跳布札”,这是个蒙古语,翻译成汉语就是“驱魔散祟”,是一种黄衣喇嘛的特有乐舞,也是非常隆重的宗教大典。旧时京城必得等到这个仪式结束,春节才算正式过完。)带进了雍和宫。待到喇嘛手舞足蹈演到了第十三场“送崇”之时,他就往场内一扔,结果他的骷髅头正砸在喇嘛端出来要烧掉的那个骷髅上。这下儿可好,招得一群带面具的黄衣喇嘛追他……” 洪衍武听入了迷,直眉瞪眼连声追问,“那后来呢?追着了吗?” 王蕴琳回答说没有,又说允泰自小跑得就快,且拜过名师练过轻功,所以无论钻大人裤裆,还是飞檐走壁、走九宫桩都不在话下。 洪衍武便因此对这个允泰十分的敬慕,一个劲儿求母亲帮他引荐,还说钻大人裤裆他已经会了,可他想让允泰教他轻功,也想飞檐走壁,也想走九宫桩。 岂料王蕴琳听到这里,竟呆呆的出了神儿,不久后居然又止不住坠了泪,还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时洪禄承进得屋来取东西,正听见洪衍武在追问允泰的事,又见妻子这副模样,他顿时脸色一黑,东西也不拿了,一伸手提拉起洪衍武的脖领子就把他薅出了里屋。 到了外屋,洪禄承不仅训了洪衍武一通不懂事,还严令警告儿子,以后再不许他和母亲提及此人,更不许他把今天听到的事在外面去说。 此时的洪衍武已不比当初,虽然深感不服气,但对于父亲的话能听还是要听的。 只是他也的确非常好奇,即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时常在想: 妈说的这个允泰究竟是谁呢?怎么一提他,没说几句就哭了呢? 这个如此尿性的人物,现在又猫在哪儿呢? 第七十一章 回马枪 洪衍武的新班主任常老师,本名叫常显璋。 实际上,他并不只是个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因为他原本是个在十五中带初中毕业班的语文老师。 那就有人要问了,说京城第十五中学可是重点中学啊,他又为什么来半步桥小学教屁事不懂的毛孩子呢? 这话还得说到家庭出身上来,原来常显璋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他的父亲本来是玄武区教育局的副局长,母亲同样是在师大附中教语文的高级教师,而他自己也是个打小就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特别是自幼受到母亲熏陶,他的语文课成绩非常之好,在小学时就曾几度拿过全市作文比赛的第一名。 不过,由于父亲不想让他过于依赖母亲的护佑,所以“小升初”时,他便没有报考母亲任教的师大附中,而是以双百的成绩考上了第十五中学。三年后的中考,他又同样以全区第二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本校高中。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学生应该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但可惜了的是,他上高中那年是一九五七年。 就在那一年,他的父亲因为给上级提意见被打成了“老右”,而母亲也因此受到了牵连,陪着父亲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劳改去了。那么自然,一旦家庭出身出了问题,他想考大学的理想也就沦为一场华丽的气泡了。 应该说,常显璋的情况和洪衍武的大哥其实有些类似。只不过他可比洪衍争要清醒的多。他早就看出了局势的苗头,所以高中毕业时他根本没参加高考,而是依仗非同一般的语文水平,非常明智地听从了十五中校长的意见,留校当了一名初中语文组的教师。 而后面发生的事,无疑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因为与他境况类似的同学,在高考发榜后发现竟然无一考中,甚至有些不服输的在今后的几年继续参加高考,仍然屡屡落榜,最终也只能分配到一个不怎么吃香的工作。 有人去了远郊区县的小厂做力工,还有人分到了玻璃店去当拉玻璃的学徒工,甚至还有人被分到了澡堂子学修脚,或被分到环卫局去收垃圾箱或是抽大粪的。与这些同学相比,他每天还能与笔墨纸张打交道,已经算是最好的着落了。 常显章很知足,工作认真,对老教师和校领导也很尊重。同时因为年龄的原因,他又没架子,与学生们也能做很好的沟通,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只可惜,这种恬淡安逸的生活最终还是在一九六六年结束了。 当年的情况不必细说,若不是因为常显璋在学生中间人缘非常之好,有几个号称“四大金刚”的“横主儿”片刻不离身地护着他,就凭他的出身,恐怕也会像校长那样首先被打倒在地,再被踩上“一万只脚”的。 不过,常显璋实在是个能避祸趋福的聪明人,从学校受到“运动”冲击的第一天起,他就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于是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很快他就作出了一个果断决定,马上转校去教小学。 他的想法很简单,那些为他保驾的学生每天像这样连上厕所都不离地跟着他,时间一长毕竟不是事。再说了,如果革命形势变得猛烈了,护不住他了又该怎样? 可如果他去了小学,那就好的多了,毕竟最能闹的是半大小子,小学生即便动手,也狠不到哪儿去,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就这样,常显璋在几个学生的帮助之下,申请很快获得了学校“总部”的批准,拿到了盖着红彤彤大印的介绍信。 在当时,由于“革命”组织满天飞,凭此信件,虽无正式名份,可半步桥小学也不敢拒收他。自此,他便在这所小学待了下来,并顺利地躲过了各种“运动”的冲击,一直平安任教至今。 其实从本质上而言,常显璋天生就不是个热衷政治和名利的人。相反的是,他爱好广泛、兴趣众多,不仅喜欢读书、音乐、美术、溜冰,甚至还会摄影、洗照片和自制矿石收音机。 当时的社会上各种派系名目繁多,什么“卫卫红”、“东方红”、“向太阳”、“主义兵”、“红造司”、“好派”、“p派”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对于像他这样的人也有个专门的派系名词来区分,那就是“逍遥派”。 只不过按照常显章自己的话来说,由于“逍遥派”要在运动之前混进大学才够资格,所以像他这样的应该用另一个名词来称谓——“飘派”。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大致便可以猜到,常显章其实对在半步桥小学任教的几年,还是相当满意的。因为这里不仅工作轻,政治学习也少,再加上休学的一年和寒暑假期,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满足自己的诸多爱好。 只不过,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像这种万分惬意,悠然自得的日子竟然几乎被洪衍武给毁了。 说真的,他还从没遇到过像洪衍武这么小就“闹起来没个边儿”的学生呢。这不,这小子才分到他班级的第二天,就又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 那么自然的,这次可要轮到他来头疼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洪衍武分到“三排”的第二天,清早上学时并没有去“三排”,反而回了自己的原来的班级体,而且死死地坐在原有座位上,任班主任或同学喊破了喉咙也不动一下。 要说这小子的动机嘛,其实很容易推论。或许,是对班主任老师把他“抛弃”不满,对老师还念念不忘,又或许,他实在对旧日的班集体无法割舍,总之,他是带着怨气来的,而且横下一条心,死也不走了。 班主任可没想到洪衍武给她来了个“回马枪”,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手足无措中,赶紧派人去找常显璋。 事情不一会儿就闹大了,不光常显璋赶到,最后几乎招得全校老师都来了。可无论他们说了成千上万句软话和硬话,洪衍武却一句听不进去。 体育老师的脾气暴,最没耐性,一来二去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便叫上常显璋和几个老师,对洪衍武付诸武力。他们的目的是要把这小子强行拖出去、拽出去或拉出教室。 只可惜他们没人知道洪衍武牙齿的厉害和秉性中的野蛮,结果洪衍武倒先狠狠咬了体育老师一口。就在体育老师大声呼疼的同时,常显璋和几个女老师都忙不迭地撒了手,让洪衍武依旧维护住了胜利。 体育老师在众位女老师面前丢了人,他不免迁怒于常显璋,责怪他不够男人,竟第一个先松手。 常显璋对此倒是没辩解,他只是象所有那些自恃清高的知识分子遇到别人俗不可耐就一筹莫展一样,看着油盐不进的洪衍武急得直搓手。 不过只片刻,他就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主意。 实话实话,常显章的招儿也够确实损的。当时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嘻嘻看着洪衍武发了会笑,便故作高深地走了出去。 不久,等他再回到教室时,手里竟亮出一条结结实实的麻绳儿。此时,他再一指洪衍武,立马招呼体育老师,“捆他!” 体育老师登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中,几个人再次一起动手,当时就把洪衍武连同桌椅板凳捆在了一起,结结实实像个大粽子。 这下轮到洪衍武傻了,他当即一声大叫,如同杀人般地惊动了整个学校。 老师们可不理他,众人继续齐力合心,接着就把这被捆得溜圆的小子连课桌和椅子一起抬了起来。 而英雄陷阵,中了埋伏的洪衍武只能象个蜘蛛一样死死攫在课桌上,无论怎么挣扎也没用。他气疯了,但无可奈何,因为一个人四腿离地就什么也不顶了。 要说他现在的这个样子的确很难看,因为眼泪哗哗的班主任看着他,竟然“噗”地笑了。其他旁观的老师同学更是乐得拢不住嘴,甚至还有人为此笑岔了气。 就这样,洪衍武被体育老师和几个男学生轻易地抬走了。这小子拼死力的一场大闹,在常显璋的干预下,也最终成了个大笑话,使他前所未有地当众丢了次大脸。 不过,常显璋倒似乎因此事成了唯一有收获的人。 因为在他临出教室门,班主任向他道谢的时候,他忽然发觉班主任的眼神似乎出现了一种与往常不同东西,似乎有些赞许,还带有一些欣赏,甚至还有一些感激。 不知为何,他的心当时竟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而班主任察觉后,不仅低垂了视线,粉红也上了脸。 可随即,两个笑靥却又深深地旋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 劝降 如同待宰猪羊一样,捆得死死的洪衍武,被安置在了空无一人的一年级办公室里。 但由于心花怒放,此时常显璋在门外听着这小子杀猪一样的嚎,不仅丝毫不烦,甚至还隐隐自得。 不过说心里话,他目前虽小胜一局,却丝毫不敢以洪衍武的“克星”来自诩。因为他懂得一个道理,只有整日算计人的,没有整日防人算计的。 那时候的孩子多数对老师有三怕,一怕“罚站”,二怕“留校”,三怕老师“请家长”。这三怕一怕比一怕厉害。而像洪衍武这样,对此已经毫不惧怕的孩子,则属于已经“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范畴,是彻底“成了精”的主儿。 就冲这小子能闹翻天的本事和睚眦必报的秉性,要老惦记找他杀仇,那他往后哪儿还有好日子过呀? 所以现在最必要的一件事,就是他要想办法和洪衍武达成和解。 这件事自然是极有难度的,可也并非全无可能。其实凭常显璋过去的教学经验来看,喜欢淘气又闲不住的男孩子,在中学生里更多。不过这些孩子其实本质上倒并不坏,多数还是讲道理的,并非一味蛮横生混蛋到底。而他们爱惹事生非的原因,多数也是属于精力旺盛又无处发泄的结果。 对待这样的学生他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首先是老师绝对不能高高在上,总显示师道尊严用大道理来压人,而是要以一种理解和平等的态度相待。然后在取得他们认可,使他们放下心理防备的情况下,才能再加以劝解和疏导。如能帮助他们发现或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那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说实话,他自己在中学任教时,这种类似的方法已经在不少孩子身上试验过了,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过去,他不爱对洪衍武下功夫,其实不外乎事不关己想躲避麻烦罢了。但如今事到临头,已经成了自己的麻烦,他自然要迎着困难上了。 况且这件事也等于是在帮班主任的忙,鉴于二人目前比较奇妙的“同事关系”,哪怕是为了能更进一步获得班主任的好感和青睐,他也必得要把这小子的毛儿给捋顺了才行。 片刻之后,心里已经多少有了谱的常显璋,心中成竹地慢悠悠踱进了办公室。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可笑的念头,这手里要添把扇子,那他现在还真像评书里劝敌将“受招安”的狗头军师。 洪衍武仍然还在嚎,大嘴咧着,鼻涕过河,使劲挤着眼,扯着嗓门,那模样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这小子正在换牙期间,那张豁牙露齿的嘴很夸张地,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不说是穷凶极恶,也很有逢人便要咬上一口的意思。 “打住吧,这不是土匪窝子,没人要剜你的心下酒。” 常显璋过来就拍了下洪衍武的脑袋,然后又故意臊他说,“我真替你羞得慌,一个男孩儿,比丫头还丫头。” 洪衍武被这么一激,鬼叫立刻止住了,不过却又破口大骂起来。 “姓常的,趁早放了我,要不有你后悔的。我告诉你,你那个破班,我才不想待呢。” 常显璋听了便露出鄙夷的神色。 “去去去,就你锛儿头倭瓜眼的猴儿精模样,当我多稀罕你呢,要你我还嫌累赘呢!你还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人人爱你。” “切,在我妈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那是你妈,可人家二排现在不要你了,你在人家眼里就成了狗尿苔。” 常显璋说到这里就笑,洪衍武不能容忍他的这副讥讽模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一张椅子,结果惊得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常显璋直往后退。 “你这可是欺负老实人,以小卖小……” “呸!” 洪衍武怒气未消,突然又拿出了他弹吐沫的本事,一口唾液,飞火流星一般朝常显璋袭去。 常显璋险险歪头躲了过去,不过却也吓得他汗都下来了。胆战心惊下,他直往后退,嘴里还不住地说,“别价,你别价呀!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洪衍武得理不让人,鼻子都踪到了脑门上。“怕了吧?” 常显璋很坦诚,倒是实话实说。“怕了,你要天天这么给我闹,我可受不了。” “知道怕还捆我干嘛,趁早放了我咱哥儿俩都好。” “嘿,你个没大没小的,谁跟你论哥儿俩?怎么跟老师说话呢。” 说是这么说,可常显璋却无心较真,他觉得调侃胡闹得差不多了,算是成功把这小子的戾气散去了不少。随即又把话头一转,便开始聊正事。 “说正格的,我也不是为不想放你,可我要放了你,你要去二排再闹一场可怎么好?” “哼!”洪衍武恨恨地咬牙,却并不作答。 可不嘛,常显璋正说到他心里。他这时候想的是,回头就要去把二排教室的玻璃给砸了,把顶棚捅了,除此之外,他还要把所有人的桌子上抹一遍臭豆腐,把所有人的铅笔都给撅了。 既然二排不要他了,那他就要让所有人都上不成课! 不过于此同时,让他自己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怎么他的鼻子倒有些发酸呢,眼里竟也有湿润的趋势。 不能啊,他应该是个如飞刀华一样的硬汉才对。 常显璋也看到洪衍武眼眶里有眼泪在转悠,语气立刻变得软和起来。 “其实吧,在哪儿待不是待啊?你没必要较真嘛。听说过好马不吃回头草嘛,再说强扭的瓜儿也不甜啊。你往好处想想,我们三排也不错啊,我们班里的陈力泉是你发小吧,你要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坐一块儿,以后你们就能一起上下学了。” 第七十三章 受招安 见洪衍武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面色不再发僵,常显璋便又加重了攻心战术。 “再说了,你还比我强得多呢!现在上学多轻省啊,连考试都没有,你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玩儿。你七岁吧?我六岁就没玩过,每天要练大字,背古诗,一天到晚被父母逼着认字。上学以后,更没有玩的时候。要是学不好,成绩落在三名之外,妈先打一顿,爸再打一顿。屁股肿着,我还得继续跪着挨罚背书……” 常显璋见洪衍武抬起头冲他发愣,似乎对他颇有些同情的意思。他知道攻心有效了,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认了字毕竟还是有些好处的。你也爱听评书吧?可评书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播放那是有时有晌,每天结尾还给你留个扣子,让你一天到晚心里痒痒。对我来说,就不存在这种问题。八岁,我就能自己看《搜神记》、《哪咤传》了。九岁能读《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忠义水浒传》、《施公案》和《说岳全传》。到了初中,几乎《封神演义》、《三遂平妖传》、《镜花缘》、《聊斋志异》这类的文言白话小说也都看全了,后来我就自己写书——我的那个主人公,江湖人称“霹雳千手不能防”,绝招是暴雨一般的霹雳连珠弹!能炸得对手连丁点儿哦肉渣都找不着!发暗器的功夫独步天下,除了单手发、双手发、膝盖、头颈、口舌、鞋底,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能发射暗器,可谓天下无敌的暗器高手!比你那个什么飞刀华和什么金镖黄天霸可要厉害多了……” 这一番话可算是拿住了洪衍武的心,他完全听入迷了。“那然后呢……” “嗨,没然后了。被我爸爸发现了,他拿我写好的三沓子作文本都去拢了火,又好好赏我一顿腚锤子呗。”常显璋看见洪衍武的反应心里暗喜,表面却装作黯然神伤,直嘬牙花子。 洪衍武的确陷入其中了,竟然深表同情。“真可惜呀,你要没爸爸就好了……” “噗哧”一口,常显璋差点没岔了气,咳嗽了半晌才说,“——打住!也别光说我了。咱再说说你。怎么着?好好在三排待着行不行?现在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咱俩都拴一起了。就算你帮我一忙,只要你保证不再去二排找事儿,以后不再故意闯祸,愿意尽量遵守课堂纪律。老师就每天放学给你讲一段故事,保证让你满意,绝对不吃亏,不骗你……” 洪衍武明显有些意动,不知不觉中已经换了尊称。 “那您写的那书,您还记得吗?” 常显璋心里窃喜,用更多的故事来诱惑。 “那算什么呀!老师知道的故事可多了。你知道一个人是如何用八十天的时间环游了地球的吗?你知道当一个人遭遇海上风暴,是如何靠自己在孤岛上生存了二十年吗?你知道一个人被构陷入狱,在海岛上关了十几年,最后靠装死成功逃脱,又找到了一个大宝藏,之后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大富翁去复仇的吗?你知道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流落在非洲大陆上,是如何被一头母猩猩养大,成为森林之王的吗?” 这些故事都是来自于外国小说,洪衍武自然从来闻所未闻。他又沉默了一阵,终于吐了口,算是答应了。可就是心里,还有点不依不饶绕不过弯儿来。 “其实,去你们班也不是不行……可我也不能就这么窝囊,甘当废物点心吧?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来而不往……” 见洪衍武说到最后似乎有摇头晃脑的趋势,常显璋一脸不屑,当即打断。 “拉倒吧,就你还君子?我都不稀的说你。咱不怕亏心,你自己来说,你干得那些事有一点君子的样儿吗?瞧把你给能的,顶门杠一样的个头,你就是个标准的小人儿。还俗话说?俗话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呢!你怎么不提了?” 这几句话下来,洪衍武总算没声儿了。常显璋见形势越发有利,赶紧趁热打铁。 “话说这么多了,再多说就没劲了。你呢,也别觉得丢人,认为什么事不合心意就非得报个仇。历史上比你牛的人多的是,可很多大英雄也得迫于形势加以忍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能灭了吴王夫差!韩信遭胯下之辱,而后却能统帅雄师百万!刘邦若不能善忍,又何来大汉四百年江山!你好好想想吧,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本事。你要想不透,以后也就是个孙猴子被压五指山、项羽乌江自刎的下场……” 别说,洪衍武还真没辜负他这一番教诲,越听眼睛越亮,眼神里全是小星星。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 不待洪衍武说完,常显璋就微笑颔首,他由衷地为洪衍武的悟性感到欣慰。 可哪知他却完全误会了。因为接下来,洪衍武就在喜不自胜下,说出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回答。 “……会咬人的狗不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不是?我要先迷惑敌人,才好抽空砸他们的黑砖,打他们的闷棍!” “……你……你要非往那儿去想,也不算错。” 常显璋有好一阵咳嗽才勉强敷衍了几句,他被洪衍武的领悟差点没呛死。 心说了,还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东西就摆在那儿,学多少,学什么还真是得分人。 这小子,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不过……无论怎么说吧,现在看来这“捆仙绳”倒是可以解开了。 第七十四章 路队 现在的孩子放学都有大人在门口等着接,学校门口在放学的时候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站了一堆,翘首盼望,等待孩子出来。可当年却与今天这种现象完全迥异,无论年纪高低,学生上学放学,从未听过有家长接送一说。 洪衍武上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每日放学后,半步桥小学各年级各班的班主任都会将东西南北住得近的学生组成一个个队,谓之“路队”。 具体程序一般先是班主任组织学生们来到操场集合,接着让学生们“半臂看齐”,把队伍排整齐了,然后背着书包一队队走出校门,走出去的路队不能散,走到谁家门口了,谁自动撤出。 常常是由家最远的同学担任路队队长,谁住哪儿,在哪儿出队,队长心中有数。他要对路队的成员负责到底,不准哪个中途溜号。 以“三排”为例,班里的学生大致都是朝四条胡同的方向去。分别是往盆儿胡同的一队,往平渊胡同的一队,往福儒里的一队,还有往半步桥胡同的一队。 不过说实话,洪衍武这个“超然人物”打开学后已经很久不参加这种“路队”了。因为学校离他家是极近便的,要跑着也就十分钟的路。所以在他看来,这件事完全属于“脱裤子放屁”之举。 而平日里的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偷溜出校门自己回家,要么就故意拉在学校里磨蹭一会儿再走。甚至他还常常提前翻墙出去,专等在路上,好以自己的自由来对那些守规矩排队归家的同学加以嘲笑。要不是陈力泉也在归家的队伍里,像这种游戏是会让他乐此不疲的。 但是,恰恰就在“劝降”当天中午,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洪衍武的身影竟破天荒地再次出现在操场上,而且居然还是在“三排”的“路队”之中,这不免让对他有所了解的师生们一时大为震惊。 每个人都琢磨不透,早上起来那个还像个疯狗一样咬老师,最后被五花大绑强行抬出教室的洪衍武,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老实,看上去就像个听老师话的普通的学生一样呢? 于是,在众多师生为之侧目啧啧称奇的同时,有许多老师便情不自禁地议论起常显璋来,具体内容无外乎是关于他到底用了什么神奇的办法,才收伏了这个“第一闹将”。话里话外间,不免多少流露出对他的一丝佩服。 这种意外达成的效果不由让常显璋喜在心头,因为他恰恰发现,班主任似乎一直都在静静地仔细听着。 不过,常显璋倒没有因此得意忘形。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这其中的原因说破了也一钱不值。洪衍武能这么听话,不外乎是因为在办公室里,他已经和这小子达成了协议,答应在今天下午放学后给他讲《说岳全传》罢了。 当时他还答应了洪衍武可以带陈力泉一起来听,只是同时他也额外提出了两个条件。首先就是讲故事的事不许洪衍武和陈力泉再另对旁人讲,以免多生是非。另外一条,那就是他要洪衍武往后必须规规矩矩参加中午放学的“路队”。 洪衍武对第一条没有异议,但对第二条表现得却有些抵触。 所以为了让洪衍武答应得痛快些,最后常显璋便又借鉴驱使牲畜的手段,特意“吊了一根胡萝卜”在洪衍武的眼前。他当即便大致给洪衍武描述了一遍《说岳传》里的几个人物,在吊起了洪衍武的胃口之后,又说要借“路队”看看洪衍武的表现,如能遵守纪律,那么便会多讲一段作为奖励。 就这样,洪衍武的心思彻底被大鹏金翅鸟转世的“岳飞”,赵公元帅胯下黑虎托胎的“牛皋”,以及奉玉帝旨意下界的赤须龙化身“金兀术”给拿住了。放学后便不得不来到操场,乖乖地加入到“路队”当中。 如同每个中午一样,数十只小分队遵循谁先排好队谁先出发的原则,先后浩浩荡荡地穿过操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学校大门。 而所有队伍里最垂头丧气的人恐怕就是洪衍武了,他蔫头耷脑地走在陈力泉的后面,一看便知心情十分低落。 其实也不是为别的,他现在心里主要闹别扭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受招安”是一种变相的投降行为,况且他自己“降”得也有点太轻易了。 说真的,当初捆人这招儿他并不特别害怕。因为电影里演过,坏人最大的能耐无非也就是把人捆在电杆上打。而他不怕打,不怕疼。他的爸爸都曾经用篾条抽烂过他的屁股,那种滋味对他这个英雄好汉来说也就普普通通,根本算不了什么! 只不过他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不戴眼镜,也不在胸口别钢笔,嘴里从不跟你说什么冠冕堂皇大道理,更不摆什么老师的臭架子,却能一下抓住你心里的软处,让你乖乖按着他的想法去做。 别看什么“行善忍让”什么“退得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道理,他的父亲早已不厌其烦跟他说过无数次了,可平日里他都当成是空气,压根不会往心里放。偏偏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糊里糊涂就被那个姓常的给说动了。 哼,都怪那个姓常当太会讲故事了。他到底是老师还是说书先生呀? 唉,想他堂堂的洪三爷,竟然也不知不觉做了“受招安”的“黑宋江”!这岂不是说明,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很有叛变的可能? 再说了,哪怕是汉奸叛徒投降,也知道要个官职封赏什么的。他倒好,几个故事就把自己个儿给卖了,也太贱了点。怎么琢磨,这件事也是做得“非常之拿不出手”。 要说同一件事的结果,有人不痛快,就有人乐得开花。别看这次转班事件让洪衍武黯然神伤,可对陈力泉而言,却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俩人又转到了一个班里,而且还坐了同桌。从此,他们小哥儿俩又能时刻不分地粘在一起了。 这一个学期,因为所处不同的班集体,表现各不相同,洪衍武和陈力泉相处的时间明显少了。这不光是因为洪衍武常常“挨留”或是放学不走“路队”,也因为洪衍武在“二排”交了些新朋友。 像唾沫高手李春生,谎话溜丢的蒋八一,或是喜欢打人的赵火炉,各顶个都是男孩子里拔尖儿的领头人。不过,他们虽然和洪衍武志投意合,却不太待见陈力泉,他们总是嫌弃他太木讷,说话笨嘴拙舌还有外地口音,又不懂讲笑话,也不爱闯祸。所以,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总是故意把他遗忘。 刚开始还好,洪衍武倒是总想着叫他一起去。但是时间一长,洪衍武发现了这些孩子的心思,也就不好每次都带着他了。 而对于陈力泉的自身感受而言,虽然他不会因此嫉妒恼怒,但也常常暗自失落。因为他不免在心里浮出一种可怕的念头,那就是如果洪衍武也遗忘了他,那么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有朋友了。 不过现在好了,自从洪衍武来了三排,他们不仅又恢复了旧日的亲密无间,而且还好事连连。这不,今儿下午放学他还能跟着去听班主任说故事呢。 常老师讲的故事他可不是第一次听。因为每逢班里政治学习,在念完大字报,学习完“最高指示”之后,有空闲的时候,常老师总会给大家说上一段孙悟空的故事。 那并非完全照搬动画片《大闹天宫》,或是小人书《西游记》里的情节,常老师讲的都是大家没听过的。什么“混世四猴各有神通,任逍遥不入十类之种”,又什么“花果山兴兵大操演,美猴王征讨连云洞”,还有什么“锻炼上宝神镔铁,老君自己动钤锤”,每次都把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就为这个,就连班里最不服管教的几个学生,对常老师也是俯首贴耳,崇拜至极。 想必,放学的那个《说岳全传》也一定很好听吧。就是不知道常老师,还愿不愿意再跟他说说西游记后边的事儿了…… 第七十五章 冤枉骂 就在陈力泉排在队伍中,越走越有精神,心里美滋滋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拽他的衣服。 他一扭头,发现是洪衍武把脸凑了过来,立刻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事?” “别忘了,别告诉别人!”洪衍武瞪着眼睛警告陈力泉。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听故事的事嘛……” “不是,是所有的……” 陈力泉从洪衍武眼中看到了一丝凄切,他立刻明白了,洪衍武还在为今日“沦陷番邦”没守住气节而感到悲伤。 为了让洪衍武安心,他马上厚道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用洪衍武嘱咐,他也不会回去说。就像上次爬树够风筝的事,他后来听说了就没说。他知道洪衍武的妈妈在生病,而且他也听爸妈说过,说那病不能生气,对外面的事儿知道的越少,好得越快。 “你们干嘛呢!好好排队!” 突然,队伍后面响起一个尖锐的女孩叫声,打断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之间的秘密交流。 两个愣小子随即向后一瞅,原来是走在队伍末尾的队长水澜。 水澜是福儒里西院,剃头匠老水家的二闺女,也是陈力泉的近邻。只是这丫头天生心高气傲,压根就看不上每天房上水下,玩得灰头土脸的陈力泉和洪衍武。 所以平日里,她与他俩之间着实没什么往来,更没在一起玩过。哪怕出院进院地碰见了,也常抬起下巴颏装着没看见。虽然现在上学了,和他们能说几句话了,但多数也是自持班干部的身份来干涉教训他们。 不过别看这丫头这么傲,但实话实话,要论长相打扮,她还真是个小美人坯子。不仅人生得粉粉嫩嫩,柳眉弯弯,就凭那杠杠新的自知小书包,红底白花小棉袄,和那一双穿在脚上簇新的小棉鞋,便与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身灰蓝带补丁的外表形成了很大反差。 “就说你们呢,还看什么看!” 又是一声毫不客气的呵斥,水澜已经走出了队列追上来了。她用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很严肃地盯着他们,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 “我们怎么了,说几句话不行?”洪衍武直接翻了个白眼过去。 “你干嘛和陈力泉横着走?”小丫头不依不饶。 洪衍武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和陈力泉走成了并排,他们现在成了整个队伍里唯一的“疙瘩”。 陈力泉老实,挨了批评半句话没多嘴,赶紧掉头紧追两步,默默跟着前面的同学继续走。 洪衍武却在心里很不以为然,要由着他,当场就想顶回去。 不过他一想到常显璋的话,最终也只小声嘀咕了一声“横着也是队……”,便硬压着性子,重新加入了队列。 但这一句自言自语,仍然让水澜非常不满。她先是脸色极其难看地重重哼了一声,又斜着眼白了洪衍武一眼,这才继续“押队”前行。 就这样,队伍勉强回复了秩序…… 五分钟之后,当队伍来到了自新路的路口时,由于有不少的同学拐进了自新路,队伍一下散去了大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五六个孩子。他们都是住福儒里的,还要在往前走一个路口,才能到家。 洪衍武越走越烦躁,这会儿已经无聊得受不了了。偏偏一眼瞅见了地上有块小砖头,于是他便出于本能地给了一脚,把砖头一下踹到了墙边。 没想到,这下又把水澜给惹出来了。 “还没到家呢,你别乱队!” 可一不可二,洪衍武感觉真受不了这个,不由得出言抱怨。 “你烦不烦,多管闲事,踢块砖头你也管,天生的事儿妈!” 水澜却显示出一脸庄重威严。“你说谁事儿妈?你这是捣乱队形,我是队长,该管就得管!” 洪衍武可最讨厌别人装腔作势假正经,马上回嘴讥讽。 “哟嗬,人儿不大,口气不小,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屁大点儿的官儿,也就你自己个儿当回事。” “行,你不是不服嘛,回头我告老师去……” 水澜分明真生气了,她紧绷着嘴,眼睛明亮像里面点了灯。一说完这句话,她气哼哼地瞪了洪衍武一眼,便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这下轮到洪衍武傻了,刚才只图一时痛快,他又忘了这茬儿了。 陈力泉看着也着急了,赶紧帮忙说软话求情。“水澜,你能不能别告老师,我们保证下回不了还不行吗?” “不行,就不行。谁让他挤兑我的,我就告,就告!” 水澜得意了,他喜欢看别人求自己,更喜欢让别人为难。这小丫头,似乎天生就是个喜欢以权压人的人。 不过到这个程度,她似乎仍未满足,想了想便又说。“陈力泉,你今天表现也不好,回头我连你一起告!” “你……你怎么这样?”洪衍武气急了,吃惊地望着水澜。 水澜呵呵冷笑:“我这样怎么了?不顺眼也没让你买票。我让你不服管!活该!你要真能个儿,也不能来我们三排啊……” 就这最后一句,一下使得洪衍武羞愤难当,算是彻底把他惹怒了。 因为自打中午放学在操场时,他就非常不习惯周围的那些目光,无论是老师和同学,今天看他无不充满了讥笑的意味。大概每个人都乐于看到他也被“套上了缰绳”。 再看看现在,他不光要被老师管,就连这么个小丫头也胆敢呲嗒他了。如果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的日子,那可如何受得了?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他越想越觉着自己委屈,替自己亏得慌。就这样,他脑子一热,再也控制不住性子,索性当机立断,彻底翻脸。 “不就告老师嘛,你也就会这招儿,天生一个王连举、甫志高!爱告告去,这破队,老子还不排了!” 洪衍武大义凛然地痛斥了一番,说完话抽身就跑,当即便分道扬镳,从队列中脱离而去。正所谓无欲则刚,此时他的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这下形式陡变,现在又轮到水澜急眼了。她可是个极度“上进要强”的人,最怕完成不了老师指派的任务,要是被老师知道她这个队长竟管不住同学,以后又怎么肯让她来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于是,出于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她一跺脚,决定说什么也地把洪衍武给抓回来,至少要把今天的列队应付过去。因此,便也跟着急急追了过去。 “洪衍武,你给我站住! “去你的吧,该干嘛干嘛去,咱们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洪衍武见水澜追来,一下变得敏捷,更加快速度逃走。 就这样,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头追。 陈力泉看着不是事,生怕俩人再打起来,便也只好跟着追了过去。 这下可好,剩下那俩孩子一见仨人都跑了,立时格外的兴奋,各自一声口哨,也是一通撒欢儿乱跑。 如此一来,这支路队便算是彻底放了羊,散了摊子了。 这条路上可不止他们一队,别的班的孩子看着心里直纳闷,都不知道三排今儿是怎么了。 也有不少人猜测,说队长带头狂奔,多半是捅了马蜂窝了。于是,也有很多人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往他们身后瞅,唯恐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就在这个混乱劲儿里,偏偏这时,马路上又响起了“咯得儿、咯得儿”的马蹄声。 众人不由纷纷扭头望去。 就见一老汉赶着辆马车,不紧不慢从西向东跑了过来。随后,马车又逐渐超过这些孩子们,慢慢接近了洪衍武。 要说洪衍武这小子可鬼,他见老汉怀抱着鞭子佝偻着腰,身子随着马车一颠一颠的,半睡不睡像是在打盹。便一抖机灵,猫一样蹿上车,趴在了马车后边儿,成功地搭上了“便车” 接跟着,他回头又故作轻松模样,开始嘲笑还在后面傻追的水澜。 不料,他这得意忘形的一笑立刻让打盹儿的老汉警醒了。他扭身一看洪衍武上了车,连忙一通呵斥又把这小子赶下去了。 临了,老汉还生气的扬起鞭子冲洪衍武的头顶甩了一下。结果鞭鞘儿在空中飞快地旋出了个弧形,“啪”的发出了一声清脆。 这可是当着众多同校同学,洪衍武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当即大怒。而为了报复,他一边追着马车狂奔,一边扯着嗓子大喊骂人的顺口溜。 “赶车的老汉笑嘻嘻呀,闲着没事抽马得儿呀,马儿惊了车翻了呀,老汉的光腚就压扁了呀,呼儿嗨——” 一遍又一遍重复,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声儿高! 这下可把老汉气得直哆嗦。论年纪,他觉着自己够当这小子的爷爷了,哪儿受得了这个? 于是他抖动着嘴唇也回骂洪衍武。 “谁家的孩子,给你家大人挣骂呢!欠揍的狗东西,还他妈‘呼儿嗨——!’” 这时,洪衍武恰恰已经跑到了福儒里的路口。他一步停下,冲着马车屁股后头大声嚷着,竟报出了水家父女的名字。 “我叫水澜,我爸叫水庚生!老头儿,吹牛不算本事,你要每天不骂我三遍,你就是我孙子!” 说完滋溜一下,这小子再也不理会,没头便跑进了胡同深处。 要说洪衍武这一手玩得真是相当精彩,简直像个真正的坏蛋,轻而易举就让老汉上了个恶当。 果然,远远地,马上就传来了蒙在鼓里的老汉指名道姓,破口大骂的声音。 那词汇量的丰富程度简直让人乍舌,完全是一种纯粹乡土风味的,加满了各种“十全大补材料”的“麻辣水煮”。 而一直追着洪衍武的水澜,听见这番空前绝后的“冤枉骂”,简直要被气昏了。 她一路跑,一路眼泪止不住地下淌,连脸和眼睛都红了,哭得十分难看。 尤其是当她拐进胡同,望着跑远了的洪衍武背影,发觉再也追不上时,就越发感到满心的憋屈。 于是,在一种强烈的怨愤之下,她竟撕心裂肺地骂出了她平生第一句脏话。 “洪老三,你个缺德冒烟儿的‘老家贼’,你……就是个王八蛋!” 第七十六章 履约 当日下午一上学,水澜就去老师面前告了洪衍武一状。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常老师的处理方式却很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敷衍。他竟然没拿洪衍武怎么样,只让他当面给她道了个歉便算完事。而且洪衍武的态度也极其不诚恳,甚至眼里还带着明显的讥笑与得意。 为了这个,水澜特生气。她怎么也想不通,常老师干嘛对这么一个“差生”如此袒护。 她就纳闷了,老师不是都应该喜欢“好学生”的吗?难道她堂堂一个班委会委员,在常老师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全校知名的淘气鬼吗? 再说了,常老师明明知道管理这种“坏学生”正是班委会委员的责任,可为什么偏偏还要敷衍了事,纵容这种破坏纪律的不良风气呢? 这岂不是混淆界限,立场不坚定嘛…… 水澜在内心深处的确是对常显璋生出了诸多的不满,但同时,她也明白老师的地位是在她之上的。她更懂得,无论怎样,老师也代表了某种权威性的东西,而且往往最喜欢顺从的孩子。 所以她便极力克制自己的真正情绪,还强自作出了一幅胸怀宽广、不予计较的样子。 都说从小看大,这话说得相当地道。人的脾气秉性是天生的,命里注定水澜适合吃“官饭”,此时便已初显端倪。 只是,水澜在成功获得老师赞许的同时,也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洪衍武可不是吃素的,而且还小心眼。对于报复,他天生就有着一种近似狂热的喜爱。 结果当天放学回家后,当水澜打开书包整理东西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一件平生最难以容忍的事——洪衍武这坏小子,竟然在她包着精美书皮的语文书中,夹进去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旧鞋垫。 水澜当即就大叫一声把书扔了出去,并且随后还冲出了屋子,在院儿里一个劲儿地犯呕,老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她可是个顶爱洁净的小姑娘,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埋汰的亏。这也太恶心人了!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偷偷哭了很久很久。而从此,她便对洪衍武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没有缓和过…… 不过,尽管水澜觉得空前的委屈,认为老师对洪衍武有一种不讲理的偏心眼儿。但是作为常显璋来说,对这个理由却很好解释。 首先而言,他对于洪衍武在归家途中干的那些恶作剧并不太在意,至少不会因此作为评价一个孩子品质的标准。 因为他也有过童年,在他看来,小孩子没有不喜欢搞恶作剧的,要不就不是小孩子了。虽然不打架不闹事的学生也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更多的是女孩子。 其次,他也认为这件事是赖他自己有些疏忽了。 因为历史上的前车之鉴实在太多了,“张飞怒打督邮史”,“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其中道理明明白白就摆在那里。 而他既然明明知道水澜是个爱较真又喜欢对同学显示权力的女孩子,那么就不应该把气性颇大的洪衍武,一推六二五地完全交给水澜来管理,更何况他提前连半句嘱咐都没有。 所以说,正因为他的粗心大意,这俩孩子之间冲突的发生,在当时就已经注定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了。 还有最后一点,那就是他才刚刚把洪衍武给拢住,这个时候可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关键的时候。如果他支持水澜对洪衍武加以严惩,那么他之前一切努力必将付之东流,日后他再想与洪衍武再恢复这种坦率交流的程度,也将会难上加难。 因此,他又怎么肯做这种前功尽弃的傻事呢?那也就只能象征性的啊哈两声,再让洪衍武给道个歉,就这么不凉不热的马虎过去。 话又说回来,也幸亏水澜是个极有心计的女孩子,肯为了老师屈就自己,否则这件事也没这么顺利收场。 不过,他作为一个生性散淡,又一向对名利持冷静态度的人,其实倒并不欣赏水澜这种“小聪明”和“积极向上”。 虽然他很确定,水澜今后会得到除了他以外的许多老师或领导的青睐,她的前程或许也要比其他的孩子要远大的多,甚至会走上一条与班里大多数的同学完全不同的“光明”、“上进”的道路。但他却丝毫也不觉得这是一种幸福,反而还隐隐有些可怜她。 因为这个年纪女孩子,本应该是最简单,最纯真的。可偏偏水澜的心里,却似乎已经埋下了成人才会有的事故和价值取向。 而这么一来,不管她自己究竟愿意与否。她的童年,此时就已经结束了…… 常显璋的家住在平渊胡同。下午放学时,他照常履约,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回了家。 这里离福儒里实际上就隔了一条街。洪衍武和陈力泉要是回家,一拐弯就到了,五分钟就能跑个来回。所以,即便晚一些回去也没什么妨碍。 不过,常显璋住的房子可和他们俩的家不大一样。因为那是在这一片胡同里,属于绝对鹤立鸡群的三栋六层苏式小楼之一。 这种楼房别称“火柴盒”,是从前苏联那里学来的,在京城,从五十年代初期一直到二十世纪末,都一直在使用。虽然谈不上什么美观性,但实用性还是很强的。远比用“干打垒”式的建楼方法兴建的“简易楼”,和用集体宿舍另改它途的“筒子楼”要高级的多。 因为拿“简易楼”来说,最大的特点是“窄、小、低、薄”,住着不仅冬凉夏热,人口密度也高。 而“筒子楼”虽然建筑质量要强一些,但因为原本没有独立的厨厕设备,往往走廊就变成了公共厨房和旧物杂陈的所在。 与之相比,“火柴盒”的优越性也就体现出来了。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常显璋在六楼的家,不仅厨卫上下水一应俱全,而且还是独门独户的三居室,阳台向阳,还安装有电话,在当时可算上最高标准的单元房了。 不过这也难怪,他的父亲毕竟曾是位副局长嘛,干部的级别和待遇,恰恰就体现在了这里。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第一次到楼里的单元房串门,显得格外兴奋。六层楼,他们一口气不歇地跑了上去,还直催常显璋快点。 等进了屋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更惊讶了。他们不仅从未没见过如此洁净的厨房和厕所,也对常显璋家中那些特别的摆设充满了好奇。 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原来,常显璋的父亲由于工作的原因,曾经去过苏联,所以他的家里有许多当年从苏联带回来的物品。不仅摆着闪亮的银质烛台,也有俄罗斯人喝茶专用的茶炊(一种茶汤壶,金属制,有两层壁四围灌水在中间着火的烧水壶)。除了这些,桌上还有许多苏联画报,和一些挂在墙上的油画。 就在这两个小子眼眨也不眨盯着四周看新鲜的时候,常显璋又为他们拿出了一个带有小天使的金属八音盒。当上了弦打开之后,一种更加陌生的曲调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清脆透亮,且飘得很远,让人的心一阵阵发颤。 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傻了,屋里这些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这音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站在一边看一边地听。 一种特殊的文化氛围,使得洪他们俩都不敢像往常一样的放肆。 这时候的洪衍武再不去喊“妈了个臭儿”或是“狗丫挺的”了,陈力泉也忘了去跟着洪衍武有样学样了,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让他们俩变得规矩安静,小小的心变得空洞高远,充满了感动。 但究竟为什么而感动,不得而知。 等音乐消失很久之后,两个孩子才缓过神来。 陈力泉忍不住去问常显璋,“那带小人儿的盒子,唱的是什么歌儿?” 常显璋回答,“那是八音盒,放的也不是歌儿,是一首曲子《圣母颂》,一首外国人赞美神的曲子。” 洪衍武这会儿又来精神了,先是妄自评判说,“洋人的小曲儿忒难拿调,还是咱们歌曲豪迈直接,一张口就气吞山河。” 然后,他便恬不知耻地操起了破锣嗓子放声大唱。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开口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常显璋只觉得又吵又闹,听得脑浆子直疼,赶紧叫停。 不过,他同时又唯恐洪衍武不乐意,便端来一茶缸子茶水。连哄带骗,借口小孩一嚎就爱上火。劝洪衍武快喝点玫瑰花茶,可别再嚎了。 那杯茶本来是常显璋专为自己提前准备的,为的是讲《说岳全传》时润润嗓子。 茶已经泡了两个小时,早就温凉了,里面还放了冰糖,甜丝丝香喷喷正好合口。 洪衍武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咚”,一气儿就灌了半缸子下去,直喊“痛快!解气!甜!” 结果陈力泉这么一看,他也馋上了。 要说陈力泉虽然憨厚,却不是没心眼,他相当懂得曲线迂回的必要。于是,他一摸后脑勺,跟着说了句“我的嗓子也不赖”,竟闷生闷气地也跟着唱上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伟大领袖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就这几声儿,就跟小闷雷似的,也好听不到哪去。 常显璋实在是听怕了,迫不及待地求饶,“行了,你也打住吧。我看你就是想喝茶了,给!” 陈力泉不好意思笑了,但喝起茶来倒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咚”一气呵成,剩下半缸子也进了他的肚儿。 得,这下茶缸子彻底空了。不过俩孩子喝得酣畅淋漓,通体舒泰,倒都是心满意足了。 而这时候,他们又不约而同开始凝视常显璋,片刻后闪着亮眼睛一起问,“老师,咱们是不是该讲故事了?” “还讲故事呢?” 常显璋拿回了茶缸子,看着里面剩的茶叶末心里直发苦,紧跟着就没好气地抱怨上了。 “你们俩啊,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的饥’!我嗓子可还冒烟儿呢,你们倒是给我留一口啊……” 第七十七章 循循善诱 就是从这一天起,除了礼拜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每天都定点到常显璋的家里报道。而且他们几乎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才会被放回家。 其实常显璋之所以留他们到这么晚,主要就是怕他们到街上去野。因为在当时,有一些中学生因为觉得复课没意思,又重新回到了社会上,一时间打架斗殴事件频发,外面的治安情况非常不好。 当然了,在这三个小时里,常显璋也不可能一直给俩孩子讲《说岳全传》。所以,其余的时间便十分宽裕。 一开始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完了故事,不是讨论《说岳全传》里的情节人物,就是叽叽喳喳,纠缠着常显璋再多讲一些。实在是安份的时间少,扯淡的时候多,闹腾非常,让人不堪其扰。 而为了消磨掉这些不易熬过的时间,常显璋便只有尽量教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多认得一些字,也算是学习一点文化知识。 有人说了,就冲洪衍武这小子的秉性,也不是坐得住能学得进去的人啊?这可能吗? 嘿,要不是天下的事儿就奇在这儿呢。所谓一物降一物,常显璋偏偏就是那个让洪衍武愿意学认字的人。 原来,常显璋是根据他自己的读书体验想到的办法。因为他自己最初的阅读启蒙,恰恰是从看小人书开始的。 小人书又称连环画,是当年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儿童读物形式。题材和内容,多为与中国古典文化有关的历史故事。但在常显璋的小时候,由于大多数家庭的经济条件都不宽松,小人书可并非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的。 哪怕是多数过得去的家庭里,孩子顶多也就能拥有个三五本。要想看其他的书,当时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和别的孩子交换,要么去出租小人书的摊子,花几分钱去租看。假如有哪个孩子能拥有一全套的小人书,那他简直可以成为别的孩子的偶像了。 不过要知道,常显璋的父母可都在教育口工作,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儿子爱看书。而只要是读书,无论什么书他们都报以支持的态度。再加之家庭条件相对优越,因此只要市面上一有了新的连环画,常显璋的父母便会买给他。 如此一来,常显璋也就成了共和国里最幸福的儿童,他的小人书收藏随着日益增长,简直可以比肩书店了。而在他积攒的这些小人书中,自然也包括了一套人民美术出版社,在五十年代末期出版的《岳飞传》。 这套《岳飞传》一共十五册,回目依次为《岳飞出世》、《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青龙山》、《岳飞挂帅》、《大战爱华山》、《藕塘关》、《牛头山》、《岳云》、《黄天荡》、《杨再兴》、《小商河》、《双枪陆文龙》、《大破金龙阵》、《风波亭》。 从内容上看,虽说只是《说岳全传》前六十一回内容的简略版,没有了岳雷挂帅扫北的故事。而且经过解放后的重新编排,也去除了原有的神话转世内容。但因故事编排精练,人物描绘形象丰满,对孩子仍然极具吸引力。 如果打个比方,这种效果那就宛如现代社会电影上映前都要剪辑的片花儿一样,虽然不能说清故事的来龙去脉,但通过精彩的画面片段却能充分抓住观众的心。 因此也就不难明白,这套小人书如果和纯文字的《说岳全传》一起使用,它无疑更能起到一种促使孩子延展想象的作用,并辅助他们把故事的具体内容在头脑中形象化。 于是,就是从这套小人书上,常显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要照方抓药。他打算从洪衍武和陈力泉都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情节这一点来下手,希望通过模仿自己的最初阅读经历,也能把这俩小子识字的热情给调动起来。 别说,这招还真管用。就在常显璋说完第六回《沥泉山岳飞庐墓,乱草冈牛皋剪径》的内容之后,他从一个鞋盒子里取出了这套小人书,当时就把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睛点亮了。俩人不仅当即就闹着要看,甚至还为谁先谁后争了起来。 常显璋见效果不错,心里当然非常高兴。但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书给他们,而是借机提出了一个条件——要看书可以,但不能挑着看,也不能光看画儿,并且每看一本就必须要把字儿认全了。否则,不仅不给下一本看,连每天听《说岳全传》内容也要减半。但如果认得快,学得认真,不仅小人书可以带回家慢慢看,《说岳全传》每日的“播放”时间自然也可相应增加。 就这样,在这种还算合理的奖惩制度下,洪衍武和陈力泉破天荒地投入了努力学习中,并且兴致勃勃,热情空前高涨。同时与之相应的是,他们进步的速度也非常之快。 刚开始的时候,俩孩子认完一本《岳飞出世》上的字,还要花多半拉月的时间。而等到学到第四册《青龙山》的时候,他们才用了不到一周时间。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已经可以自己使用字典了。 于是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常显璋借给了他们每人一本新华小字典,还允许他们各自带着一本小人书回了家。自此,俩孩子见天更是小人书和字典不离手,认字的速度也更快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俩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全套十五本小人书上的所有汉字,甚至还包括作者和编辑的人名。 而这时,常显璋也恰恰把《说岳全传》最后第八十一回《表精忠墓顶加封,证因果大鹏归位》刚刚讲完。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自己都想不到,就通过这十五册小人书,实际上他们已经熟练掌握了一千多个常用汉字,提前达到了正常时期的小学三年级语文水平,真可谓是成绩斐然。就连常显璋这个老师,暗中也在为这俩孩子的认字速度乍舌不已呢。 不过,别看俩孩子自己还迷迷糊糊、糊里糊涂,可他们身上因此产生的变化,其实也早就被洪、陈两家的大人看在了眼里。 因为自打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频繁地晚回家,就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本来一开始的时候,两家的大人还以为俩孩子是犯什么错误“挨留”了,可见天都这样,就不能不往其他的地方想了。 结果各自一问,俩孩子都一律按相同的话来应付。要么说去学雷锋做好事,在学校帮老师擦车扫院子。要么就说去常显璋家,向老师请教学习“最高指示”什么的,总之,谁也没往外说真正干嘛。 想来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常显璋刻意教给他们的。 因为在这个年头,人们的思维方式比较简单,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头脑里概念化的东西太多。人的行为、言论都会受到很多无形的约束。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那时的人淳朴,但淳朴的另一面,也就是扼杀个性。在那种单一化的氛围下,你标新立异不行,你批评现实不行,你性格孤僻不行,你太讲礼貌不行,你欣赏品位与众不同不行,你有洁癖不行,你注重打扮不行。 总之,由于信息封闭,社会群体中缺少科学理性的话语方式。与现代社会相比,就等于蒙昧状态。在这种氛围下,任何有个性的人,都可能动辄得咎,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顶帽子就给你扣过来。 所以,哪怕是常显璋在教孩子们认字,在给孩子们讲故事,也不能对外透露半句。因为如果碰到有心人。嘴一歪歪就能好事变坏事,无论是说你走“白专道路”还是“宣传大毒草,坑害接班人”,都够你喝一壶的。 没人不懂得这种厉害,就连俩孩子都明白,一旦出了事就再也没故事听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一直守口如瓶。 要说这俩孩子嘴上确实把得牢靠,无论大人怎么问怎么绕也咬死不松口。可对于他们的话,大人们却是始终不信的。 老话怎么说来着,姜还是老的辣。没多久,在大人们有心的观察下,通过这俩孩子的反常行为,还是很快就弄清了这件事的真相。 首先,是洪衍武的父亲发现了洪衍武有异。因为这个“老家贼”竟然不再出去“鬼混”了,就连在家待着也是异常地安静。他好奇中仔细一观察,竟然看到洪衍武在像模像样捧着本字典在翻找、抄写着什么。 而紧接着,陈力泉的爸爸也有了重大发现。因为一次他在家写大字报时,突然出现了提笔忘字的情况,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陈力泉竟然走过来,主动告诉了他那个字的写法。等他再一翻儿子的书包,竟从中发现了许多写得满满腾腾的练习本,而且上面的好些字,他都不认得。 现在的学校都教些什么,其实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两家大人自然都觉得万分奇怪,于是为了这件事,他们还特意在陈家碰了一次头。 结果自然不必说,把这些蛛丝马迹一对照,很容易就推断出来了——常老师在给这俩孩子吃小灶,补习文化。 对于这个结果,洪禄承和陈德元实在惊喜莫名,他们不仅都无意点破这件事,甚至还期待孩子们能多学一些。因为现在能遇到一个愿意教孩子本事的老师太难了,他们都觉得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 唯一有顾虑的倒是陈力泉的母亲。泉子妈是担心现在文化不吃香了,知识份子地位极低,会不会儿子学多了文化反而不好? 而陈德元对于这个论点当即便予以了反驳。他的主张是文化这东西,终归是要改而不是要废。再说以他生平所见,尽管有文化的人倒过不少霉,但总的来说,总要比没文化的人活得更好一些。 对陈德元夫妻俩的争执,洪禄承只是静静旁听,没有发表一个字的评价,但他却始终笑呵呵合不上嘴。 因为对他而言,哪儿还在乎什么吃香不吃香啊。只要洪衍武能保持现在这种安份静止的状态,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第七十八章 工宣队 复课不及一年,在1968年的夏秋之间,鉴于某些学校派性争斗连绵不断,日趋激烈。上层领导便下达了最后指令,要求工人、解放军组成的红色思想宣传队要全部开进京城的学校,去领导上层建筑。 因此到了这年的9月,京城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和军宣队已达三万七千多人。工宣队和军宣队实行轮换制,学校的一把手已经完全换成了由工宣队或军宣队的队长担任。 还别说,工宣队这一去,果然成绩斐然。大中小学的混乱局面马上有了改观,秩序大大地恢复。 那有人要问了,工宣队的威力究竟何在呢? 其实,那是因为工宣队完全是由一群普通工人组成。不像军训团,要考虑形象,考虑影响。工宣队成员都是大老粗,敢野蛮、敢违反政策。反正有伟大领袖在后面戳着,什么鲁的都上,又人多势众,在学校里自然所向披靡。一下就把那些敢于挣蹦的“刺头”们,制得服服帖帖。 不过,在当时这种社会环境下,还是会有一些比较特殊的个例。 比如,进驻半步桥小校工宣队是由南横街煤厂的工人组成的,而陈德元不仅拖到了最后期限才派人进驻,并且也只派来了六个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煤厂任务逐年加重,实在忙不过来。而陈德元作为煤厂的直接领导,他的主张是要把全厂的力量都放在保生产、保煤源上,所以便只是象征性地执行了上级命令,抽调了很少的人手。而且被他派来的,也差不多都是一些在干活上不太得力,或是身体有问题的“虾兵蟹将”。 但即使是这样,在当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下,工宣队入驻也还是一件大事。因此在一片锣鼓喧天声中,煤厂仅六个人的工宣队还是从“校革委会”手里顺利接掌了学校的大权。 不过与其他的学校不同,半步桥小学的工宣队在入驻之后,并没有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且,对于上级布置下来的“继续进行阶级清查,分辨隐瞒了历史问题坏份子”的任务,应付得也是松松垮垮。 实际上,他们也仅仅是把早已经查明的,在初中参加过三青团的数学王老师,和曾经在三民党军队当过炊事兵的食堂大师傅刘胖子,叫到校长室改成的“指挥所”里训了一顿话,随后又在操场上开了一场没动拳脚、极其文明的批斗会,便算罢了。并不像其他学校那样,非得一查到底,不揪几个“潜伏在深处”的“敌对分子”出来便不算完。 这不免让所有的教职工在心里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学校来了一批还算讲理,能体恤下情的“上级”。 特别是常显璋,因为他父亲划为“老右”的原因,他自打工宣队来了就一直心下惴惴,唯恐工宣队的铁拳头继续发挥威力,把他再当成下一个敌人揪出来。他现在目睹了这种情况,心里自然轻松了许多。 但让常显璋更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工宣队的直属领导陈德元便来到学校视察工作,而且竟指名点姓要求在校长室改的“指挥所”里单独与他会面。 而直到这时,常显璋才搞明白,原来学校之所以没掀起新的“政治风浪”,完全是因为这位“陈主任”事先做了一些嘱托,要这些工宣队的成员别“无事生非”,只要维持学校的稳定团结,一切照旧即可。并且还指名点姓做了些“特别交代”,那就是要工宣队千万不要与他为难。 这一下,常显璋彻底地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并为这位“陈主任”是个明理的人,而非那种任事不懂的大老粗,由衷地感到幸运。 其实有些事根本不用再往深了说,因为这一切,分明就是对他教那两个孩子认字的酬谢。 于是,或是出于一种感激,或是为了这种难能可贵的理解,常显璋在陈德元的面前就特别健谈,不仅对工作上的看法有什么说什么,而且还如实回答了陈德元心中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怎么降住洪衍武那小子的呢?竟然能让他安下心来念书识字?要知道,那孩子是个狗怂脾气,可是连篾条都不怕的呀……” “首先,我们都得先承认一点,那就是孩子们天性好动,他们身上总有无尽的精力需要释放。特别是现在这个时期,因为可供孩子们做的正经事,能让孩子们感兴趣的事少,于是孩子们也就越加的闹腾。具体情况不用我细说,社会上的‘乱’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所以,您要问我是怎么管好学生的。那其实就一条——千万不能让孩子‘闲着’! 设想一下,如果咱们能帮着孩子找到他感兴趣的正经事做,教给他如何去做正经事,他也就不会再去想歪的邪的了。因为一个人的精力再多,那也是有限的,只要他被正经事吸引住,也就没精力再忙和其他的事儿了。 另外,即使能使孩子找到兴趣所在。可接下来如何引导,如何教导,如何要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我其实也和大多数的人相同,一直都是主张从严治教的。您要问问我过去十五中的同事们,对于我的“严”可以说是众人皆知。 不过,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我除了认为‘严’除了在于有个较高的目标,较高的标准之外,‘严’还在于对为如何达到那个较高目标,来制定一个合理的实施方法,并要一丝不苟地来执行,而不能仅仅体现在教学态度的严厉上。 因为‘严’虽然不是坏事,可是如果严而不当就成了问题。比如,那个较高的标准如果脱离现实,如果再作努力也难以达到,那就失之过严了。严的标准如果失当,任何一丝不苟严格要求也就只能使人渐渐丧失信心,渐渐失去斗志,倘若这时再来一顿严厉的批评,说不定只能起落井下石的作用。 循循善诱,重点要在循循,也就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目标应该设定成阶梯状的,让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爬上一级,他就能享受一次成功的喜悦,增加一分前进的动力和勇气。这种情况下,要求上的一丝不苟才可能得以实现,指导上的严厉批评才可能容易接受。 不管是教育学生还是教育孩子,性急是不行的,一味的说教、单纯的指责批评乃至于棍棒打骂也是不行的,必须多鼓励,多鼓气,让他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让他坚定信念,充满信心。 原先,我自己上课时就最怕被老师提问,最怕被批评,一紧张讲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被问到时会的也答不上来了。相反的是,如果老师能夸奖一次我理解快、反应快,我就会特别高兴,甚至还会更认真地听讲。所以,我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是如此。 我这一套,要说破了其实极其简单,就是先找到他们的兴趣所在,然后加以正面的引导和鼓励,他们自己就会产生更多的兴趣,更主动,更努力地去学习。同时,如果他们对于指引他们的人产生了信任,那么自然也就会听从这个人的话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真是让陈德元恍然大悟。 他回想洪衍武的成长过程,回想大多数人做父母的对孩子的培养教育,至少有两点是不成功的。 一是常常把“严”的目标、标准定得过高,脱离实际,二就是表扬太少了,批评得太多了。包括他自己,也是很少讲道理,直接用棍棒说话的时候多。 至此,他对常显璋这个老师,可以说是无比佩服,万分庆幸两个孩子遇见了一个明白的老师。于是,便再三地拜托常显璋要多多费心教导两个孩子。 同时为了此事,他还大开方便之门,特许常显璋不参加工宣队组织的“谈话交心”和“思想审查”。而对于他身上“老右子女”的帽子,只需每个月写一份简单的“思想汇报”上交即可。 第七十九章 进益 常显璋的“私塾”里还是三个人,他,洪衍武和陈力泉。只是因为有了陈德元的维护,他教起俩孩子来也就更方便、更胆大了。 常显璋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偏向于旧式文人的心性。由于他能感受到陈德元对他、对知识是真心的看重,所以虽谈不上有什么“视为知己者死”的心思,却也不禁生出些“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冲动。 因此,他便决定要教俩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就又给他们增加了数学课,同时也开始教授他们一些古文知识。 只不过他有些估计不足的是,这俩孩子挑课挑得厉害。别看在数学上还好,可他们偏偏对于古文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学习进展也十分地不理想。 就比如教简单的三字经吧,洪衍武明显会背会读,可这小子偏偏给你满嘴跑火车地胡柴。 本来是“人之初,性本善”,可他非要读成“人之初,攒成团”。明明是“苟不教,性乃迁”,在他嘴里却又变成了“狗不叫,我来撵”。哪怕常显璋瞪着大眼睛把嘴唇都说木了,这小子也照样给你装洋蒜,非说他自己记不住,搞不清。 常显璋本来就不耐烦琐碎,不过是念着陈德元的好,才压着性子教。他明白洪衍武这是故意捣乱,妄图躲避文言文的学习。因此一时气恼下,他也跟这小子叫上了劲,还非要把这几句教会了不可,要不没完! “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常显璋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洪衍武跟他重复,可说到不知是五十遍还是五十五遍的时候,他反倒说走了嘴。一秃噜,“人之初,攒成团”出来了。 “老师!我记住了,就是攒成团!” 洪衍武可算逮着话柄了,乐得都蹦起来了。 “我说我没念错吧,回去我就告诉我爸我妈。人之初,攒成团,老师说的!人一出来,一瞧,喝,跟个小猫似的,攒成了一团儿。” 常显璋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真替自己亏心啊,连身上都累得出了汗,倒闹了这么个结果。假如这小子要回去一学,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见洪衍武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常显璋也懒得搭理他了,便没好气地让这小子“滚”到了另一屋去,自己单独来给陈力泉上课。 可别看洪衍武虽然是个混打混闹,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陈力泉倒是个用功的好孩子。他一直都是认认真真地跟常显璋在学,平时话语也不多。只不过,他也的确对古文没天份,那是实实在在地记不住。 因为当常显璋好不容易教他学完了三字经,待到教他《木兰辞》时,就发现他是死活也过不去这一关了。 那一次陈力泉声称昨日归家跟花木兰周旋了一宿,可到了该背书时照样还是一脸茫然。 这憨小子仰着脖儿观察了半天天花板,却只是“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小鸡儿一样叫唤着,老半天也没有个下文。 常显璋气得把茶缸子啪地往讲桌上一蹲,朝他直瞪眼。 结果陈力泉一急,缩脖坛子似的一抽抽,还真挤出来一句,“唧唧复唧唧,木兰生小鸡……” 常显璋的脸色当时就变得十分难看,不禁没好气地喊,“门外头站着去!” 陈力泉虽然心里委屈,可半句话也没说,瘪着嘴儿就出了屋儿,乖乖地站在了外面的楼道里。而且这孩子老实地出了奇,因为知道老师是气他没背出书来。所以,他就接着努力回想《木兰辞》,嘴里也还一个劲地念叨“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结果没多会儿,就把整个楼道里在家的邻居都给“唧唧”出来了。 因为邻居们纷纷都来询问陈力泉在楼道里学小鸡叫是要干什么,常显璋也只有无奈地叹气,“泉子,你还是回来吧,千万别再唧唧了……” 说实话,常显璋是真没想到教点文言文会这么难,他见俩孩子在古文上是真没天赋,也就彻底灭了这个心气儿,不在乎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了。既然古文不行,他就把语文课又改了回来,恢复成了当初评书、小说与小人书并举的模式。没想到这下倒好,洪衍武和陈力泉竟再次恢复了突飞猛进的状态。 对此,常显璋也不禁由衷地感叹,还真是“旁门左道,各有一套”啊。就冲他们俩这个资质,这个勤奋劲儿,要是去拜个说评话的师傅,要不了两年准能出师登台。他简直都有些替京城的曲艺界惋惜,真是白白散落了两块璞玉之材,这不是糟蹋材料嘛! 总之,简略节说吧。从此之后,《两汉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薛刚反唐》、《杨家将》、《忠义水浒传》、《大明英烈传》……这一本本搭配着小人书的演义评话,常显璋按照历史顺序都一一地讲给了俩孩子。其间,也不光是认字,还夹杂着许多地理与历史的知识。 而这一年也很快地翻过了这一页,在经历了“迎接运动的全面胜利”、“狠批‘养骡子津贴’”、“首都市场永远‘购销两旺’”、“南京长江大桥建成”、“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种种社会上的热门事件之后,到了放寒假之前,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语文水平和识字范围,均已经超过了小学六年级的水平。 虽然一提到三字经,洪衍武还是“攒成团”。可除了这个,在这段日子里,他从常显璋的身上,也学到了不少其他的东西。 比如,他对俄语就比较有天赋。只从常显璋口中听了一遍,他就轻易记住了由俄语简单单词构成的顺口溜。 “亚”是我,“得”是你,“科伦达士”是铅笔,身上背着“苏牧噶”(书包),手里拿着“科尼嘎”(书)…… 只可惜这时候早已和苏联断交,“老大哥”也变成了“苏修”,所以常显璋虽然发现了洪衍武的俄语天赋,但因为觉着没大用,也就偶尔才教给他几句。 没想到没学几天,洪衍武就连某些个比较绕口的俄语短语,像什么“自的辣斯特威接”(你好),什么“达死维达尼亚”(再见),或者“拉特哇斯为借骑”(很高兴见到你)一类的,也能说的满漂亮。虽然算不上发音特别标准,可至少打嘟噜远比常显璋要动听。 再比如,洪衍武听过常显璋唱的苏联歌曲后,竟能触类旁通,自己来篡改歌词。一首《喀秋莎》,就先被这小子给改成了《炖萝卜》。 说也奇怪,这小子靠着他地瓜皮一样的底子,居然还发挥出了几分歪才。由于歌词改得生动有趣,又充满了俄罗斯风情,到最后反倒连常显璋都会唱了。 “买四个萝卜,切吧切吧剁了,放在锅里,咕噜咕噜吧,没有花椒大料,就滴上几滴醋吧,酸不拉叽,就一起喝了吧……” 第八十章 俄式大餐 要说洪衍武为什么能把这首歌改得这么生动形象呢,这恐怕也和常显璋的功劳分不开。因为即便在“吃”上,他也让这俩孩子跟着长了不少的见识。 常显璋的父亲不知是因为去苏联出过公差的原因,还是本身就喜好西餐,反正在常显璋小的时候,全家人没少去莫斯科餐厅和新桥饭店。这样时间一长,常家人也就形成了一种饮食习惯,定期就得搓上那么一顿洋饭,以解“慕苏”之情节。 虽然目前常显璋的父母都被“下放”了,他在厂办幼儿园上班的妹妹也因为工作单位718厂远在大山子,住进了集体宿舍,可是他自己却仍然维持着这种习惯。 当然,以常显璋现在的身份,自是不能明着再下馆子的。因为那里已经成了彻底的红色阵营,倘若被人发觉一个“老右子女”也敢跑到那种地方吃饭,由此产生的一切结果,都将是他所承担不了的。 不过,为了一饱口腹之欲,也还有别的法子可想。因为就在这一年,于一九六六年被迫歇业关门的老店“华记”(“华记”原位于北面麻线胡同口,在六十年代,“华记”又与位于崇文门内大街路东,由旧京“法国面包房”改名的“解放”食品店合并。之后便成为建国以后,唯一沿袭旧京历史,仅存的专营欧洲风味食品的食品店)已经更名为“春明食品店”,又重新开始了营业。 虽然店铺刚开张,目前的品种并不算多,但一斤粮票一个的法式长面包、半斤粮票一个的牛角面包,葡萄干面包圈儿和小黄油面包还都有供应。蒜肠、午餐肠、小泥肠、大肉肠也总是能卖到中午,偶尔也有鸡肠、圆火腿、烤肉、肝泥、培根什么的。最主要的,是这里还代卖莫斯科餐厅的面包、蛋糕和酸黄瓜。 于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解决了。每到月初和月中,常显璋总会带着个布兜子跑一趟“春明”。而等到他回来时,除了会带回一些肉肠和酸黄瓜,往往还有一种叫做“大列巴”的面包。那么自然,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馋小子,也就跟着沾光了。 常显璋对于每隔十五天的这一顿西餐相当重视。吃饭之前他总是先要铺好桌布,然后摆好刀叉,再把银烛台上的蜡烛点燃,最后再用家里的茶炊烧一壶红茶。 而只有当这一切都准备就绪,完美无瑕后,他才开始把“列巴”夹在胳肢窝底下拿小刀一片一片地片,再递到俩孩子的手里。 其实,这完全是模仿他们家里过去吃西餐的流程。其中的区别只是,当年切列巴的角色是由他的父亲来扮演的,而等着分面包的,除了他和母亲,还有比他小两岁的妹妹。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每到这个时刻,他的心里总是没来由地感受到了淡淡的忧伤,但同时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旧日幸福的回味,让他沉浸其中,欲罢不能。 烛台是银的,刀叉是银的,就连那个茶碟也是银的,虽然这些器具已经氧化地发了黄。可摆在桌上被烛光照耀着,仍然散发出一种难言的光彩。 而对这一套充满了“布尔乔亚”气味的流程,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是大感新鲜。俩孩子还从未这么正式地吃过饭,就更别提是吃西餐了,所以他们第一回体验时,简直受宠若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的眼珠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俄国茶炉,看着它自己如何“咕嘟咕嘟”烧水,看着常显璋打开下面的小龙头,是如何让那艳红色茶水“哗哗”地流淌出来。 虽然茶水加了糖也有股土腥味儿,描金边的茶杯上还沾满了黄色的茶锈。但一种不可思议的异域风情,仍然让他们觉得这番招待的级别实在是不低。 另外,那些肉肠和酸黄瓜味道也是相当正宗,和“运动”之前几乎没有差别。两个孩子刚尝第一口就连声称赞,直吃得满嘴流油,手舞足蹈。 只是唯独对最著名的俄罗斯“大列巴”,他们却都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说很是有些失望。 初次品尝,洪衍武只吃了一口就扔下了,嘴里不住地叨唠,抱怨这玩意又黑又硬,又酸又咸, 而陈力泉啃了几口也再不张嘴,因为那块面包在他嘴里嚼不了两个来回,上牙膛就被硌破了。 总之,俩孩子都觉得“大列巴”跟他们的想象里绝对是两样东西,不可同日而语。这仿佛就跟书上描写的那些“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一样,多半都是一些人在吹牛不上税地以讹传讹。只要一见真东西,往往就会发现是言过于实,见面不如闻名。 为了这个,这俩小东西甚至还妄自菲薄地讨论起该如何改进来,以帮助苏联人民尽快过上“吃人饭”的幸福生活。 陈力泉就提出了一个相当具体的主张。 “我觉着苏联人民应该尽快向胡同口的烧饼店取取经,给“大列巴”裹进花椒盐再蘸上芝麻,他们一定更爱吃。” 常显璋无奈地说,“人家苏联人民一直就吃这个,不吃我们的烧饼。” 洪衍武却还在帮腔做补充,“这好办。我看哪天应该派烧饼店的老刘头出趟国,去苏联烙烧饼,让老毛子们也惊喜一下,换换口味。弄不好,苏修觉得我国的生活水平远比他们要好,就又改回来了呢?” 到此地步,常显璋只能用双手抱拳来表示对二位“国之柱石”的佩服,对他们天马行空一般的“安邦大计”,半句反对意见也说不出来。 不过,别看“大列巴”让俩孩子如此深恶痛绝,但是偶尔也会有例外的情况。 比方说,有一次,常显璋在信托商店寄卖的一顶狐狸皮帽子被人买走了,他手里因此多了六十五块钱。于是“烧包”之下,他一转头便又奔了“春明”。 等到回来时,他不仅带回来更多的肉肠和酸黄瓜,还额外买了点鹅肝、黄油和一瓶色酒,可谓是空前的一次奢侈。 洪衍武和陈力泉照样围在桌子旁,流着哈喇子看着常显璋从包里挨个拿出这些美味,同时也期待着一会儿能大快朵颐。 不过当他们看见常显璋拿出的黄油却发了楞,谁也不知道这种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是什么东西。 常显璋见他们这么好奇,就把黄油送过去让他们挨个闻了闻。 一股奶香,确实诱人,俩孩子就忍不住问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个吃法。 常显璋便告诉他们这是黄油,是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比奶油营养价值还高,是好东西,而且很贵。和鹅肝一样,都是抹在“列巴”上吃的。 于是,在“嘴馋”这种巨大能量的驱动下,为了能品尝一下传说中的黄油、鹅肝,俩孩子痛下了一番决心之后,终于再次啃起了“大列巴”。 没想到这次果然和以往不同,配上这两样东西,旧日难以下咽的“大列巴”竟然变得格外香糯可口起来,而且回味悠长,简直让人上瘾。 结果俩孩子就连往日最喜欢的肉肠和酸黄瓜都没怎么碰,只一个劲往嘴里大口填“列巴”,一下就吃了个昏天黑地。 他们这副风卷残云的吃相,简直把常显璋都给看呆了。可等他一醒过闷儿来,马上又急眼了,赶紧吆喝。 “你们俩臭小子,快把黄油和鹅肝给我推过来!我再不吃两口全让你俩招呼了,留神滑肠!你们那吃草的肚子,这么吃可不行……” 就这样,往常让俩孩子退避三舍的“大列巴”,在当天,就和鹅肝一起被仨人给列了“清单”。只是唯独黄油太腻,最后还剩了半块。 第八十一章 洋派儿 要说洪衍武还真不愧“老家贼”之称,就剩的这点黄油,他也没放过。临走时候,他又偷偷切了多半拉,还撕了半张油纸,偷偷包上带回了家。 不过,这坏小子倒不是为了自己。他心里打算得挺美,知道晚上家里吃丝糕,于是就谎称是老师让带回来的,想用丝糕抹黄油,也让妈妈来尝一尝“苏联吃食”。 哪知王蕴琳虽然为他的孝心挺高兴,却怎么也不肯吃他杜撰搭配的“西餐”,非说黄油不搭配面包,不用来煎牛排,就是糟蹋东西。还说要这么没有章法地胡填乱塞,弄不好是要坏肚子的。 这就让洪衍武有些生气,他不认为自己“错”,反认为妈妈是不会享受外国的现代化,不懂得“洋派儿”。 就这样,拧劲这么一上来,他非要证明自己的“对”,索性亲自给妈妈示范起来。结果丝糕抹黄油吃得他龇牙咧嘴,热火朝天,差点没烫着后脑勺。 怎么?有人纳闷怎么会烫着后脑勺? 嗨,其实这就跟那相声段子一样。这黄油一碰上热丝糕,不就顺着手指头缝往胳膊下头流嘛。那么洪衍武自然就扬起胳膊去舔那流下来的油。因此,他这拿着丝糕的手弯着一举起来,这不就到了耳朵后头了吗? 这姿势,要糊脑瓢上简直轻而易举。 要说还得亏这小子躲得快,黄油倒是没烫着后脑勺,只是又滴到了衣服上。他便接着又找块布来抹,总之吃得一塌糊涂,手忙脚乱。 洪禄承是最受不了洪衍武这上蹿下跳狼狈样子的,直骂儿子是有病。可他却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中的,当晚便成了真。 也不知怎么地,睡着的洪衍武就闹起胃来,几乎折腾了一宿。好在洪禄承晚上去敲邻居的门,得了点儿“焦三仙”,(国药处方,即焦麦芽、焦山楂、焦神曲,合用有良好的消积化滞作用)才总算是救了这位“洪三爷”的御驾。 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洪衍武还是把做晚上吃下去的“苏联吃食”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了。结果闹得大清早的,王蕴琳一边帮着打扫秽物,一边心疼地数落儿子,说他闲得没事胡折腾,非把自己个儿给吃拧了。 洪衍武这下也知道厉害了,满口地嚷嚷,说以后他无论如何再也不来“洋派儿”了。 这一天,这小子自然没能去上学。而等到他痊愈之后,常显璋却已经知道了他遭这回子罪的始末,那么自然,一见面就先板起脸来训了他一顿。 “你这小子,竟然敢不告而拿,小心以后成个贼!你给我记住,贪痴之心太重,将来成不了大事。如果不改这毛病,即便能小有成就,也终会败在一个‘贪’字上。” 其实,常显璋倒不是心疼东西,否则他就不会顿顿都招待俩孩子跟着他尽兴大嚼了。但出于一个老师的本分,他却不能不对洪衍武的行径表示不屑,加以批评。 可洪衍武却没皮没脸,不仅不认错,还满不在乎地反驳。 “不就点黄油嘛,说那么严重干嘛,我还是个小孩呢。” 常显璋一听这话可真恼了,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小问题,而牵扯到了一个人未来的道德操守。 “你别跟我以小卖小!泉子也是小孩,人家就不拿!” 说罢他把又手往桌上用力一拍,接着厉声喝骂,“还了得了你,你要成精啊!越来越不学好,今儿我要不罚你,都对不起你的爹妈!” 事说到这儿了,咱还得撂句实话。别看现在常显璋是真急眼了,可洪衍武打心里讲,从来就没怕过他。 这不仅因为他是自小就是个不把任何规矩放在眼里的混小子,也因为常显璋的年纪和他大哥洪衍争其实差不太多。而在家里,他可一直都随着父母管大哥叫老大,行事更无半点尊重。 这一点洪衍争本人就相当反感,为此,他曾找机会向母亲刻意告状,说洪衍武把他烟拆了。 没想到当时王蕴琳却说,“拆就拆了呗,反正你也得抽。” 洪衍争便又说,“这‘老家贼’把一整条烟都拆开啦,全成柴火棍儿了!” 哪知王蕴琳听了就一皱眉,反倒又说,“干了你就甭抽了,压根儿我就烦你抽烟。” 洪衍争没想到母亲这么护着,就不乐意了,说妈惯着老三,说妈偏心眼儿…… 结果王蕴琳当下把脸一吊,竟接着说,“你干脆说我不是你亲妈得了!” 洪衍争便再不敢吭声。他心里觉得憋屈,就又去跟父亲说。可洪禄承心里装的都是对社会状况的担忧,哪里又耐烦听这个,一句话“你惹他干嘛,把自己东西收好了。”便又打发了他。 自此,洪衍争对洪衍武采取了敬避三尺的态度,能臊就臊着他,瞅都不瞅他一眼。而洪衍武不懂得羞耻,反而持臊自得,也愈加不把这个大哥放在眼里。 所以说,别看常显璋比洪衍武要大个十八岁,可因为家里有个日日朝夕相处又落于下风的大哥,这小子哪怕现在跟他面对面硬顶也是丝毫不怵。 可话说回来,洪衍武倒也是极愿意听从常显璋吩咐的。 虽然这会儿的他还不明白,常显璋为什么总要对他和陈力泉说“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便会后悔”,可他也知道这个老师是实打实的对他们好。 因为没有这个老师之前,他俩是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整天也只能疯跑胡闹,时候长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自打有了这个老师呢,他和陈力泉便知道了许多从不曾听说过的事儿。那可不止是评书演义,历史故事。还有天上、地下、海里、太空,另外国外的事儿也很有趣,什么苏联、美国、欧洲、非洲…… 这些都使两个孩子的想象充分活动开。原来世界并不都是四合房的院子,原来月亮不圆并不是叫天狗叼走了一块,原来非洲还有许多的国家,过得还是野人一样的日子…… 最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打知道了这些事儿后,洪衍武慢慢就开始觉得,常显璋既然懂得这么多,似乎远比评书里的诸葛亮和刘伯温还更有能力,也更有主意。于是,一种莫名的崇拜就充满了他的心,这让他有什么事儿都爱去找这个老师来商量。 况且,那几顿“俄式大餐”也不是白吃的,洪衍武再二乎,也知道那每顿饭都价值不菲。而常显璋的大方除了能带给他口腹之欲的满足,还有一种更奇怪的心理满足。当时他一点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两个词儿——“平等”与“尊重”。 总之,在洪衍武的心里,他和常显璋的感情真真正正的不坏。这个老师也并不完全是个老师,还更像他的兄长,他的亲人。他们早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一直却心甘情愿任凭驱使。只要不过分影响到他的“自由”,他在常显璋的手里便是一条愿意乖乖拉磨的顺毛驴。 而这次,因为偷拿了黄油,洪衍武还是第一次看到常显璋如此震怒,他也没想到能把老师气得都有点犯咳嗽了。 扪心自问地好好想想,哪怕对朋友而言,他这事儿也的确干的不怎么地道。于是老脸一红下,他不由自主地也为自己干得腌臜事儿后悔起来。 不过此时,他虽已有心认错,可因为刚才嘴硬又有些不好圆转,他也只能先采取嬉皮笑脸地模式,给常显璋端茶递水、捏肩揉背地大献殷勤,迂回进取地来缓解气氛。 常显璋是余怒未消,哪里吃他这一套。“去去去!我这跟你说正经事呢,少给我打马虎眼!” 这下,洪衍武也只有无耻地利用儿童专有特权,毫无底线地求饶了。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改,以后再也不了,您就别罚我了。好吗?” 说完,他就像扭糖一样粘着常显璋,不仅睁着那双亮眼睛无声地恳求,还拉着常显璋的手直晃悠。 常显璋还是第一次见洪衍武哈巴狗一样地低头认错,可说也奇怪,这个怂孩子要刻意讨好人的时候,竟能够一点也不讨厌。 一时之间,他便被这小子给搓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心火便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而且他再仔细想想,似乎无论是打还是罚跪,这小子还真不在乎,所谓惩罚,其实范围也很是空洞,基本是形式大于内容。 于是无奈之下,便也只好苦笑一场,就此放他轻松过关。 “你这臭小子,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要不学坏,也就算给全国人民造福了……” 常显璋给予洪衍武的最终惩戒,只是用手点着他的脑门儿狠狠地损他。 可他又忘了洪衍武是个千万不能给好脸色的。这小子一见老师面色和缓,立刻又蹬鼻子上脸,猴头猴脑不是个样儿了。 “行了行了,说那么多累不累,咱哥俩再说个笑话呗?” 常显璋登时脸又黑了,还扬起了手。 “我真抽你啊!说几回了?谁跟你论哥儿俩!” 第八十二章 花花肠子 自打进入寒假后,常显璋其实已经基本不再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讲故事了。可这俩孩子也没为这个闹情绪,因为他们的阅读能力,此时已经完全可以支持他们自己找纯粹的“字儿书”看了。 况且他们还额外有个好处,那就是别的人要想读书,还得想方设法地通过各种渠道去找书、借书、换书来看,可他们不用。因为常显璋家里有个书房,毫不夸张的说,那里简直堪比一个小型图书馆。 并且最为宝贵的是,由于常显璋平日就不喜欢显山露水,他的父母又早早被“下放”,所以常家平平安安躲过了六六年全社会性质的大抄检。至今,常家书房丝毫未损,存书里有许多在外面已经难觅其踪的“大毒草”。 而作为常显璋本人而言,他对于俩孩子自己找书看,其实也非常乐见其成。这不仅是因为每日给他们说书太费口舌,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最重要的是,由于放了寒假,可供个人支配的时间一多,他和班主任之间的关系也就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加速的阶段。俩个人已经从最开始假借借书、还书的方式夹带书信的暗地接触,发展到了频繁去公园、溜冰场、书店、电影院见面的程度。 过来人可都知道,这爱情的滋味有多拿人哪。常显璋现在就明显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哪儿还有心思去应付那俩毛毛燥燥的破孩子呢? 所以哪怕为了争取更多的“自由时间”,他也会鼎力支持。于是,他就主动为俩孩子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以方便洪衍武和陈力泉随时来自己家里看书。只是他还是没忘记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要继续保密,而且绝对不许把书带到外面去看。 就这样,常显璋一下恢复了“自由身”,全情投入到了火热的“恋爱事业”当中去了。 而在整个寒假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一直在堂而皇之地随意出入常显璋家的书房,他们在书格子上任意翻腾,尽情选读自己喜欢的书。 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俩孩子除了原本喜欢的《镜花缘》、《拍案惊奇》、《七侠武义》、《施公案》、《儿女英雄传》这一类评话演义之外,阅读范围里又逐渐增加了“三红一创”和《欧阳海之歌》、《牛虻》、《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革命题材的小说。 紧接着没多久,因为那几顿被吞下肚儿的“洋饭”发挥了作用,纯粹描绘西方生活的世界名著,如《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红与黑》、《雾都孤儿》和“高尔基自传三部曲”也都被他们囊括其中。 而到了这时,其实俩孩子的读书口味基本已经进化成了杂食动物,他们逮着哪本看哪本,饥不择食,如狼似虎一样地吞咽着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一切书籍。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过,一直到了春暖花开,重新开学。 在这段时光里,洪衍武和陈力泉无疑收获了大量的知识,而常显璋也因为与班主任的感情渐入佳境,处在一种空前的幸福之中,他无时不在为了生活丰厚的赠予而心存感激。 这话可一点不夸张。因为这个年代的男女交往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反倒是格外注重家庭出身,如果出身好的家庭遇到出身不好的家庭,那阻力是很大的。出身不好的家庭明显矮人一截,对出身好的家庭是一种“高攀”。 常显璋之前一直都在犹豫,在自卑。就是怕一旦班主任得知他是“老右子女”,这段感情便会无疾而终。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下了决心把一切和盘托出后,班主任不仅没丝毫嫌弃,反而还回去做通了她父母的工作。 这真让他这个已经年近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由衷地感到一种幸运。他无比确定,这个比他小上七岁的美丽姑娘,和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是独一无二的,是值得他用心去爱护一辈子的人。 不过,此刻沉浸在甜蜜里的常显璋还是太大意了。因为当初他有句话真的没说错,洪衍武这小子的确是满肚子花花肠子,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而他,也本应该对这小子严防死守的,可偏偏他忘了自己给洪衍武下过的定语。于是,他刚刚才乘坐上的幸福快车,也就不可避免地要遭遇一场带有毁灭性质的“急刹车”了。 这就像八十年代第一个海飞丝电视广告里说的那样:本来是很浪漫的,可惜——有了洪衍武!(原词是“我的头皮屑”) 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这话还得说到常显璋家里的那些藏书上来。因为他家书房里的那些书不光有他自己买的,还有他妹妹和父母多年的积累。 而有一天,当洪衍武独自去常家书房里翻小说时,由于他动作太粗暴,结果就导致了书柜顶上的一摞报纸杂志滑落下来。却没想到等他去捡起来拍打尘土的时候,竟意外地从中发现了一本非常“特别”的苏联画报。 当时还是早春,窗外西北小风呜呜地刮,书房里的朝向又不太好,温度实在是不高。甚至把洪衍武的鼻尖都冻红了,使他不得不一个劲用手抹鼻涕。 可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却又是燥热难耐。因为画报里那些“特别”的内容,让他一看在眼里就挪不开了,而且感到如坐针毡,口干舌燥。满脑子也都是一个想法,这些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啊?尤其是那些女的,怎么光着身子也不遮掩点,像是唯恐别人看不到似的…… 原来,那画报里几乎全是图画,画得还都是些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摆出各样姿势。虽然长得不好看,是外国人。但胜在淋漓尽致,没遮没拦,很是直接。 洪衍武直勾勾地也不知盯了多久,才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清醒。而到了此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浮上了一种难言的自惭和压抑,似乎是干了件什么极其丢人的事。只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的浑身已经被汗打透了。 这种震撼力无疑是惊人的! 在当时那个对“性”基本算是蒙昧无知的社会环境下,在当时男女牵手都算耍流氓,谈恋爱都要遭到鄙视的社会风气下。这些画面,对于一个处于青春期起始阶段,还不懂得什么叫“荷尔蒙”的男孩来说,无异于被人拿着一桶凉水来了个醍醐灌顶式的一通猛浇。 九岁,洪衍武已经无比清晰地观察到了女人身体的每一处转折,每一处圆润! 无论他能不能接受,能否扛得住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这场意外都绝对算是得天独厚,完全彻底的一种认知大颠覆! 而下面的事儿,也就不难得出结果了。 洪衍武毫不迟疑地违反了对常显璋作出的承诺,这本书被他悄悄拿走了。以后只要一没事儿,他就会找个没人的地儿抱着书看。这本书可是他对两性人体了解的入门之书,它太重要了。 第八十三章 煳嘎呗儿 好东西是要与朋友分享的,洪衍武也懂得这一点,那么苏联画报他自然要拿给陈力泉看。况且这玩意放在家里也是颗“定时炸弹”,要被父母发现可了不得的。于是,洪衍武就把画报塞进书包带到了学校里。 在无人的体育器材室里,陈力泉初次看到了画报。当时他脸都红了,他把书举得高高的,却只敢打开一道缝。这让洪衍武看着直起急,他就急赤白脸地抢回来,彻底打开后再故意塞到陈力泉的面前,硬逼着他大大方方地瞅。 可即使是这样,那也是经历了不少次反复“拉锯”的练习,才使得陈力泉克服了心虚,逐渐敢于正视。而从此,这里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俩孩子藏画报的秘密据点。每一天当中,他们总会时不时跑到这里看看画报。 但通常情况下,看不了多大会工夫,俩人便会拿那些光屁股的人开始调侃。洪衍武断定外国人无论男女都爱耍流氓,而陈力泉会说他们在开光腚会,这样拉屎撒尿倒是省事。然后两个孩子就会一起大笑外国人的没羞没臊,如畜类一般不知廉耻。 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俩孩子对这件事之所以如此热衷,倒也不是他们真觉得这些图画有多么耐看,多么有趣。更主要的,倒是“做大人不让做的事”,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吸引力。甚至远远要比公园的游乐场,比那些秋千、浪木、转椅、滑梯更刺激,更有意思。 可说到这里,咱们还得补充一句。事实上那本画报只是1947年原俄罗斯皇家美术学院更名为列宾列宁格勒绘画雕塑建筑学院时,学院特别印制的几位俄罗斯知名美术大师的人体写生纪念画册。其中既有油画,也有素描,却压根就没有半点儿“流氓”色彩在其中。 倘若诸位故去的俄罗斯美术大师地下有知,在这俩土得掉渣的野小子的眼里,这些艺术作品竟然变成了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冲击,和秘不示人的隐晦。想必在棺材里也会无奈地唉声叹气吧。 总之,这俩孩子自从干了这件极为“禁忌”的事,便开始变得害怕与常显璋见面了。因为每当常显璋询问他们的读书心得,他们就总会觉得有些心虚,从而不敢抬头与老师对视。而由于心怀鬼胎,又想保住这个秘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刻意维持低调,结果就连去常家看书的次数都少了。 要知道,倒霉事的到来就往往总会选择人们警惕性最差的时候,而高速公路上最大的危险往往也是在司机长期凝视一条笔直的高速路,感到最为麻木困倦之时。 正因为常显璋最近把心思全系在了班主任的身上,对两个孩子身上的反常毫无察觉,所以他也就丧失了最后能规避厄运的机会。而这一场灾祸,也就半似偶然半似必然地发生了…… 那一次,洪衍武和陈力泉像往常一样,在中午时候悄悄溜进了学校的体育器材室,正当他们再次拿出画报,打算一起欣赏“光眼子”外国人的时候,不料却被来放杂物的工宣队长胡二奎给撞了个正着。 这个胡二奎有小三十岁的年纪,长得又黑又壮的,还没说上个媳妇。那么自然,他一看到画报的图画,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俩眼直放光。他当即便堵住了俩孩子,一把就从他们手里抢过了画报。 可别看这小子嘴上说这本书属于黄色范畴,不能出现在小孩子手里,得没收。但他才刚一把画报拿到手里,便拿眼睛贪婪地扫了起来。却没想到这么一翻,又发现全是俄文,这下,他眼睛更亮了。接着他就说这件事儿涉及到苏修,是件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必须马上要把画报问题上报。 俩孩子虽然不太了解其中利害,但一听这话还是被吓坏了。不过陈力泉总跟着陈德元去煤厂,自然是认得胡二奎的,他当下便一口一个“叔叔”地叫,恳求胡二奎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而洪衍武也自然而然耍起了小聪明,一口咬定是大街上捡来的,与他们毫不相干。 也不知究竟是因为被陈力泉的几声“叔叔”叫得心软,还是不愿意和洪衍武的瞎话较真,反正胡二奎假模假样地思虑了一阵,便高举轻放,答应只罚他们在器材室里打扫卫生。还说如果一个小时后检查能通过,这件事便算就此揭过了。这不禁让俩孩子松了一口气,他们马上就积极相应,加倍卖力地干起活来。 可是,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便宜,那么简单的呀。老谋深算的胡二奎这可是跟俩孩子耍了一个鬼心眼子——这小子把洪衍武和陈力泉留在器材室了自己出门儿后可偷偷蹲在窗户下面偷听着呢。 结果自然和他料想的一样,俩孩子早毫无防备下,果然就开始讨论起有关画报的事来。如此一来,画报的来源,也就被他完全掌握了。 其实要说句实在话,本来一开始胡二奎并没想真的为难俩孩子。因为他毕竟是陈德元的下级,要说他丝毫不顾忌陈德元那是不可能的。而他偷听的本意,也不过只是想知道这俩小子,还没有没有瞒着他私藏了更多的“黄色画报”。可谁又会想到,他竟会听到常显璋与此事有关呢? 这下,这小子的心思当即就活动开了。而他也仅仅思虑了片刻,就浮现出一脸诡笑。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冒着得罪陈德元的风险。他也要借这次事件要让常显璋永无翻身的余地。于是他跟着一咬牙,便悄悄离去了…… 说到这里,恐怕有人要好奇了,或许会觉得这个胡二奎哪怕是工宣队长,那他也归陈德元管呀。而他既然知道常显璋有陈德元关照,怎么又敢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呢? 不是老话说,打那个啥还得看主人呢嘛。他就不怕陈德元生气,把这事挡回来再整治他吗?再说了,他和常显璋又哪儿来的那么大的仇呢? 要想弄清这些事,咱们恐怕就得从胡二奎平时的为人,和他如何当上的这个工宣队长说起了。 原来,胡二奎这个人,原本也只是南横街煤厂里的装卸工。他能当上这个工宣队长可不是靠工作上的实打实的成绩,也不是因为工人们的拥护,而是凭借的邪门歪道。 这小子没什么文化,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他是解放后安置社会闲散人员时,被政府安排到煤厂上班的。可别看他人长得五大三粗,但干活却总喜欢偷奸耍滑。不管是装病还是装有事,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地逃避劳动。而且,即使他在领导的监督下躲无可躲,勉强干点儿活儿,也几乎每次都完成不了定额任务,经常要留下个尾巴让大伙儿帮着“擦屁股”。于是,他也就在煤厂的工人之间得了个不雅的外号,叫“煳嘎呗儿”。 但是恰恰相反的是,对于吃喝玩乐、抽烟喝酒和占小便宜这种事,这小子倒是挺喜欢。除了领导,他谁的烟都蹭,大中午吃饭,他也得掏出小酒壶嘬上两口,而且接长不短的,这小子还总往自己家里“敛”煤厂的原料煤块儿。另外,到工厂领福利、领劳保、领工资奖金的时候他也比谁都积极,如果要少发了他,给差了他,那肯定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也得找回来的。 其实要探究胡二奎这种好吃懒做的思想根源,那根子完全是在他的父亲身上。老话不是说嘛,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胡二奎的父亲,恰恰就是解放前混迹于天桥南大街东西两侧贸易市场的掮客(指旧时的一般经纪人,为买卖双方介绍交易获取佣金谋生。又俗称“口贩子”)。而这个“老油条”平生最擅长的谋生手段,那就是利用买卖双方信息不对称来浑水摸鱼、平地扣饼,最大的理想就是用空手套白狼的法子发一大笔洋财。所以跟着这样的老子,胡二奎自小便也学得一身好逸恶劳、喜欢投机的习性。 陈德元可是煤厂所有人中,最不待见这块“煳嘎呗儿”的。当初他之所以把胡二奎也派到半步桥小学去,完全是出于眼不见心不烦,想送走个“累赘”的原因。他可没想到这个胡二奎,已经得了其父的真传,竟懂得拉关系疏通,去钻营上层路线。 就在临去学校前,这小子竟然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整副猪排骨,连夜便给陈德元和军代表各送去了半副。虽然最后陈德元没有收,还让他吃了次闭门羹,可第二天军代表却还是把他钦点为了工宣队队长。 要说胡二奎也算懂得做人,虽然他心里对陈德元油盐不进看不上自己颇有怨言。但他毕竟还是借着这个机会成了“精”,也算是得偿所愿。而为了今后陈德元不难为自己,他得逞之后,不仅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又跑到陈德元的面前大表忠心,还保证自己去学校之后一定听领导的指挥行事。 事已至此,陈德元还能说什么呢。哪怕他再看不惯,总不能和提拔他的军代表对着干吧。所以这个工宣队长的官帽儿,也就落在了这块“煳嘎呗儿”的脑袋上了。 第八十四章 嫉恨 工宣队入驻学校之后,一开始,胡二奎也的确是像他自己所保证的那样做的。他完全遵照了陈德元的吩咐,毫无半点惹事生非的举动。并且他对于陈德元特别交代要关照的常显璋也是敬而远之,没有丝毫的打扰。 “煳嘎呗儿”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混个小头儿来这儿无非就图个滋润呗。工厂白给发工资,还没人指使他干活,能少点儿事儿还不好,傻子才愿意多事儿呢。 就这样,由于采取了无为而治的做法,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学校的状况一直井然有序。不仅胡二奎自己满意,学校的老师们满意,“校革委会”满意,就连陈德元也很满意。可谓是达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胡二奎的想法就慢慢地变了。改变他的也不是别的,而是手中的权力。 因为别看胡二奎和跟他来的这几块料在煤厂里“不得烟儿抽”(京城俗语,从当年男性相聚互相散烟的习惯来引申,大家相处如没人给发烟,即为不受欢迎,混得不好之意),可当他们代表“组织”接过了学校全部的监督管理权之后,无论他们自己意识到与否,都已经成了一方的“小神仙”。 总之,对于胡二奎而言,“煳嘎呗儿”的外号再没人提了,他也变成了旁人口中的“胡队长”。且不说整个学校的师生和职工,就连“校革委会”那些当初的掌权者,又有哪一个人见他面不是笑脸相迎? 再加上有不少“思想要求上进”的人,和一些“身负历史问题”人又有求于他,对他更是俯首帖耳、加意逢迎。到了最后,别说烟酒糖茶这些礼物了,就连大馆子里整桌的酒席他们也没少吃喝。这小日子,简直过得赛神仙啊。 于是,在意气风发中,胡二奎的脑袋彻底扬了起来,每天的“大爷”劲儿都做得十足。这小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胳膊上戴着红箍儿,手里拎着家伙什儿,晃晃悠悠的在学校里头逛荡。 只是和刚来的时候不同,他见到普通师生也再也没个笑脸,还自己美其名曰管这叫“维持领导威严”。要是喝了酒,那就更不了得了。他红扑扑的脸上,甚至会透出一股子杀气。把那些家里有问题的师生,都吓得像老鼠见着猫似的绕着他走。 其实说到底,这还是因为陈德元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煤厂的日常工作上,从来就没把学校这一块放在心上,也很少来干涉学校的管理工作,这才给了胡二奎作威作福的机会。 就这样,时间一长,头上没了“天”压着的“煳嘎呗儿”,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手里有权的好处,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内心就像吹气球一样快速地自我膨胀起来。 这人哪,往往在志得意满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欲望也会无止境的增加。胡二奎就是这样,这日子过得样样顺心吧,他就又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想头了。所谓温饱思(银)欲,这小子又开始做梦娶媳妇了。 有人说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想结婚是正常需求啊,怎么能说不切实际呢? 嗨,这话分怎么说了。 要知道,可正是因为胡二奎自身有好吃懒做的不良习气,再加之他们家有心术不正的名声在外,所以才一直都没有人愿意把闺女许给他,这也是这小子一直都打着光棍的主要原因。 那么现在因为他当了工宣队长,不大不小也算个干部了,总算是有人愿意和他相亲了,如果这小子要是真能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娶个条件差不多的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那其实也是件切实的好事。 可他偏偏已经自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着见了两个姑娘,一个是副食店卖菜的,一个是公共汽车售票员。他却又是挑人家工作不好吧,又是挑人家胖、人家黑吧,反正他就没个满意的地方,倒把俩姑娘都给拒了。 说到这儿,又该有人该好奇了,说这小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总不能要娶个天上的仙女吧? 嘿,这小子倒是没异想天开到那个地步。不过,离这个倒是也差不多了。别忘了胡二奎身在什么地方,那可是学校啊。教师这个职业可是男女比例差距最大的,刨去一些已婚的老师,半步桥小学里未婚的女教师可还有不老少呢。 说到这儿也就清楚了吧? 没错,胡二奎一眼就贼上那年仅二十一岁的班主任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有文化的姑娘就是与众不同,不光人漂亮吧,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也不知怎么地,特别的招人喜欢,特别的温婉动人,让他一看心里就跟有只小猫抓似的。那可真是半步桥小学最美的一朵花啊! 怎么?有人说不太般配,这“煳嘎呗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在胡二奎的心里,他自己可没觉得自己有半点配不上人家的。反而他怎么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美得冒泡,天下的好姑娘都应该紧着他来选他来挑才对。 其实这也不能都怪他自不量力,因为当时确实存在着很多有文化的姑娘嫁给了大老粗的例子。社会状况就是这样,普通人家的姑娘第一选择是提了干的军人,但那并不易得。其次便要数工厂的工人喽,因为那至少在政治上没有风险,经济上也并不吃亏。而最不吃香的就是知识份子家庭,当时不是讲“知识越多越反动”嘛。 因此,胡二奎便想当然地认为,以他这样工人干部的身份找个知识份子,对方满应该心花怒放才对。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私下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对班主任提出想“升华革命友谊”时,却遭到了对方非常坚决的拒绝。 班主任跟他根本没废话,直接就告诉他,自己正在和常显璋交往,而且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这就宛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了下来,让他彻头彻尾来了个透心儿凉。 胡二奎真不明白,凭他一个根红苗正的“工人干部”,怎么竟然会败在一个“臭老九”的手里。才子配佳人那可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呀,理应被打翻才对。这班主任是不是瞎了眼了,怎么还像崔莺莺见着张生一样,偏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小教”呢? 胡二奎不甘心,他连着几天在放学后去找班主任谈“工作”,妄想扭转其落后陈腐的思想意识,可没想到班主任竟渐渐地不耐烦起来,最终还把他轰出了办公室,并警告他不要再来骚扰自己。 大失所望下,胡二奎简直恨得牙痒痒。他不是没想过要在打结婚报告上这件事上来刁难班主任,甚至气恼之余,他还打算要动用手里的权力来逼迫她就范。可他一想到常显璋身后还有陈德元这尊大神护着,也就跟着蔫了,不得不放弃了报复心。他还没傻到用胳膊去跟大腿较劲的地步,要这么干,他真怕把自己赔进去。 不过,每天都有块肥肉吊在眼巴前,却始终只能看不能咬的滋味也很难受。胡二奎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着班主任每天袅袅婷婷在学校里进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更受不了的是,在校园里还时常能见到常显璋和班主任亲热地一起漫步的情景。 不解和郁闷积压在心里,胡二奎开始睡不着觉了。每日的酒量也跟着见长,特别是晚上,要不喝下一整瓶二锅头,他根本合不上眼。 可是喝了酒他也烧心呢,往往抽着烟便控制不住要骂起脏话来。他骂常显璋,也骂班主任,但却又不敢公然提人家的名字,只敢用“臭知识份子”来指代,往往弄得陪他喝酒的人不明所以,连劝慰也没法着手。 总之,一种从未有过的嫉恨简直让胡二奎抓心挠肺活般地难受,他不想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娶一个丑陋的女人。而他一想到他生活里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竟然被常显璋得了手,就让他恨不得生出要把这个小白脸掐死的冲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为旁人所不知的隐秘,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地想着班主任自渎。也只有当他充分地排泄出体内的躁动因子,骂出一句“臭(表)子”之后,他才会在精疲力竭中得到一些暂时的平静。 在这种难以忍受的日夜煎熬中,胡二奎变得越来越难以克制,慢慢地,他对常显璋实在已到了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了。因此也就控制不住地在私下开始搜集与常显璋相关的黑材料。他想的是,风水轮流转,哪怕现在拿你们没办法,日后也得找机会恶心你们一下。 可现在倒好了,正所谓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傻小子意外造成的疏漏,无异于给胡二奎送来了一记十全大补良药,让他的心病登时好了大半。同时也等于给常显璋的脖子上套上了上吊绳,却把绳索的一头送到了胡二奎的手里。 这下,胡二奎要再不知道怎么干,他也就不是他爸爸的亲儿子了……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不公平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全心沉浸在对未来幸福憧憬当中的常显璋永远都不会想到,只因为他和班主任的两情相悦,他的人生里竟早早出现了一个恨他不死的仇敌。 第八十五章 危局 最后一点,恐怕也就说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上。那就是毕竟有陈德元在,这个胡二奎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得逞呢?难得他就不怕陈德元护短,包庇常显璋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解释。因为就在今年,不光工宣队的建制发生了一些变化,就连国际形势上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对胡二奎都是极为有利。 第一,今年一开学,上级便召集各个学校的工宣队长开会,说是要按片区成立工宣队分指挥所,来结束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状况。具体到白纸坊东街这一块,新成立的分指挥所将负责附近七所中小学工宣队的日常管理监督工作。 而在选用原则上,分指挥所的成员也将会由已经驻扎在各个学校的工宣队成员中选拔,一旦调任,今后也只需对分指挥所负责,无需再听从原单位领导的指派。 要说这个消息对胡二奎而言,那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且别说他要能混到“分指”去权力会更大。最主要的,是他觉得陈德元这个上级太死板,软硬不吃。所以一直以来尽管他日子挺滋润,但心里却总是不太踏实,唯恐哪一天陈德元找他的麻烦。这要是能借这机会调动到“分指”去,他不就彻底“自由”了吗? 因此,胡二奎在会上一听就动了心,私下便立即开始了好烟好酒好宴席的“公关运作”。还别说,就他这一套还真管用,至少“上面”已经答应选用名单里铁定会有他。只要到时候他一走马上任,自然也就不用再怕那个死脑筋的“陈大胡子”了。 第二,目前是什么时候?那正是1969年的4月份。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刚刚爆发不及一月。《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已经发表了《打击新沙皇》的社论,全国军民都在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和示威游行,声讨苏联的挑衅行为。 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搜查到一本“苏修的黄色画报”,其份量可想而知。毫不夸张的说,这事已经满够格判刑入狱的了。而在这种形式下,恐怕就是陈德元有心回护常显璋,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这么大的胆子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并且还有一点,当初胡二奎走后门运作调任“分指”一事的时候,他还曾试着向“上面”提出想要个“分指”的官儿当当。不过“上面”却很为难地回复他,说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光凭人情面子还不够,那必须得有实打实的功劳才能服众。 本来呢,胡二奎对这事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可要搁现在说,常显璋这事,那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功一件嘛!于是,这小子对官位的觊觎一下又变得热切起来了。 他觉着,只要这件事能办成一个典型案件,没准他还真能得到上级的青睐呢。谁又能说的准,他这个“胡队长”不会因为这件事变成“胡指挥”或是“胡主任”呢?他要再不懂得抓住这个机会,那他岂不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了! 更何况,一旦把常显璋搞倒了,那朵娇滴滴花儿也就没了主儿,到时候那小娘们也就该明白该嫁给什么人了。要是还不懂事,最多他再上点儿手段,又何愁不会抱得美人归呢? 总之,在这里里外外的通盘考虑之间,胡二奎觉得好处越来越多,风险越来越小。就凭以上这几条,哪一条都够他下死力搏上一把的了。因此,他从体育器材室一离开。便果断地集合起学校的几个工宣队员,要求众人马上跟他去执行“革命”行动。 其实工宣队的这几个队员本身还是有些忌惮陈德元的,可一来因为胡二奎手里捏着确凿的证据,二来胡二奎又大包大揽地声称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三来这段时间里,大伙儿也都被胡二奎养肥了,跟着他得了不少的好处,要是不去,也实在抹不去面子。于是众人只互相对视了几眼,见没有人反对,便各自都抄起了家伙什,抖擞精神着跟着胡二奎去了。 这伙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直扑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当时常显璋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教案呢,结果工宣队员们根本没废话,就从办公室里直接抓走了他。接着,这伙人又把他拉进工宣队的指挥室,然后就是一顿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毒打。 常显璋全然不明所以,他情急之下便抬出了陈德元这块金字招牌来救命。哪知胡二奎虽然暂时让手下们停了手,却当场拍出了刚刚缴获的“证据”。这可让常显璋一下傻了眼,脑门上也立刻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这是一本什么书了,他也知道这本书在这个时候会让他落个什么下场,可他却根本无力辩解。魂飞魄散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这本书究竟是怎么落在胡二奎手里的呢? 胡二奎见常显璋如此惊惧,心中自然万分得意。而为了继续施加压力,他此时又故意问了一句。 “你带‘红宝书’了吗?” “带着呢。”常显璋听闻就是一个激灵,他虽然不知是何意,可还是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了一本《语录》。 哪知胡二奎冷笑一声又继续说,“打开第二百三十页,把第二段念一遍。” 当时人们可是整天学《语录》,几乎每一页的内容,大致都能背下来。所以常显璋一听二百三十页,就知道没好事。但事到如今已经避无可避,他也只能毫无办法地听从命令,打开书一板一眼照着念了起来。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 可还没等他念完,胡二奎就打断了他。 “好啦,明白让你念这段什么意思吗?你也要变聪明一点儿,事情才能好办一些。记住,学了《语录》要立竿见影。否则,可就别怪我们再对你不客气!说实话吧,你到底对苏修的问题是怎么看的?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黄色读物’?你有没有私下与苏修联络过?你究竟干过多少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事……” 在胡二奎连绵不绝的逼问下,这一个又一个的大帽子接连不断地扣了过来,常显璋顿时就有些头晕目眩,身上也是止不住地冷汗淋漓。而当他再抬起头时,竟发现胡二奎审视他的眼神简直像是一条毒蛇,充满了要置他于死地的意味…… 半小时后,五花大绑的常显璋终于被工宣队员们从指挥室里推了出来。 此时,他的脖子上已经挂上了一块写着“苏修特务”兼“流氓份子”的大牌子,那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迹分外刺目。 久候在门外的班主任一见这副情节,登时泪如雨下。她紧着往上一步,可还没等说话就先哽咽了起来。 常显璋已经成了霜打的秧,他自然明白班主任想要问什么?可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于是,他也只有带着满脸的悲切,萎靡地冲班主任摇了摇头。 不过紧接着,他的身后便走出了得意的胡二奎,这小子手里拿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马上当众慷慨激昂地念起来。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蔼风雷激’。在目前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协力抗击苏修侵略的大好形势下,可我们的学校里却发生了一起反革命事件,有人胆敢私藏传播苏修的黄色反动书籍……” 这小子嗓子高亢,那是空前的兴奋,震得靠前的人耳朵嗡嗡直响。而等他扯着高腔儿把常显璋的罪名念完,他又冲班主任轻佻地咧嘴一笑,甚至还颇有深意地瞟了她一眼,这才一把拉过灰头土脸的常显璋与之擦身而过。 再然后,就在班主任不明所以的泪眼迷蒙之中,在全校师生惊诧的眼神之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常显璋就像个重刑犯一样,踉踉跄跄地被胡二奎一伙押出了学校的大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常显璋的家里,因为刚才在指挥室里,常显璋已招认,那里还有更多的“罪证”。 而直到目送众人走远,班主任才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登时惊愕地捂住了嘴。随后她便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去。 可这时,她却又被在旁边看出些端倪的一位老教师给拉住了。 “别冲动,你现在要追去,那可是傻到了要丢掉性命的地步呀。常老师的人品咱们大伙儿都清楚。我看,你还是快想想办法托人找关系吧,他的班里不是有个孩子是陈主任的儿子吗?” 在老教师小声提醒下,班主任先是一愣,随后才如梦似醒地点了点头。 第八十六章 盗书 班主任知道常显璋给俩孩子补习文化的事,况且她还跟着老边媳妇见过一次陈德元,仅凭当初的印象,她就能感觉到陈德元是个热心的好人,所以她并不担心陈德元见死不救。她怕只怕陈德元太忙,不在煤厂。因此,她才想找陈力泉来带路,为的就是有个万一还能知道接着去哪儿找人。 可没想到的是,无论她向谁打听,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发陈力泉的踪迹,而且就连洪衍武也没了影儿。于是,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也只有独自赶去煤厂撞大运了。 那么,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两个闯了弥天大祸的孩子,又去哪儿了呢? 原来,刚才陈力泉干活干到半截就觉着尿急,于是他就从器材室里出来去上厕所。不想,他却正好赶上了胡二奎当众宣布常显璋罪名的一幕。 这下,根本不用别人再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和洪衍武把常老师给坑了。他根本没等胡二奎讲完就掉头跑了回去,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洪衍武。 洪衍武听了也给吓了一跳,他和陈力泉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老半天,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最后还是陈力泉挠了半天的后脑勺,才下了决心说要奔煤厂去找爸来救老师。 洪衍武虽然心里有愧,可他更觉得臊得慌,既不愿意去也不敢去见陈德元,于是就支支吾吾推说自己留下有事要办,要陈力泉自己单去。 陈力泉不解,就追问他要办什么事比救老师还重要。结果洪衍武一着急,瞎话溜丢脱口而出,竟吹牛说他要把那本苏联画报给偷出来。 不想陈力泉根本不疑有他,马上就点头说好,接着又为了抢在工宣队前头,他连头也没回就跑了出去,先一步翻墙出了学校。 洪衍武自然大舒一口气,随后他又等了一会,便也想从校园荒地那儿翻墙头溜之大吉。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却发生了,当这小子爬上学校的围墙站在墙头之际,他透过工宣队指挥室的玻璃窗竟然发现,在指挥室里的办公桌上,正好放着那本刚被胡二奎没收了的苏联画报。 而且这时,指挥室里可没有一个人,因为全部的六个人刚刚一起押着常显璋走了。别忘了,在什么年头抄家可都是件美差,有谁愿意拉这个空啊? 说到这里,还有一点要特别说明一下。那就是工宣队的办公室可并不在教学楼里,而只是操场边上一溜平房中的几间。 也许有人会觉得好奇,说工宣队的指挥总部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呢?进教学楼多好呀? 咱们可是说过,这里以前是校长室。当初校长之所以选择这里办公,一是因为他是个爱安静的人,最受不了学生整日在楼道里追跑打闹的噪音。二是因为他的脊椎也有些慢性病,上楼梯感到十分吃力,所以才做了如此选择。 而工宣队来了之后呢,同样也是因为这些大老粗们不耐烦每日爬楼梯,觉得还是平房进出方便,况且这里离食堂和锅炉房还近,对操场也是一目了然。于是便也没换地方,继续留在了这里。 洪衍武可没想到被他一语中的,还真的迎来了一个偷书的好机会。由于觉着画报唾手可得,他一琢磨,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于是,他马上就又蹿下了墙,强自壮着胆子又摸到了工宣队的办公室前。 可当他近距离地一瞅,却又犯了难。因为他发现不仅指挥室的窗户被锁上了,就连办公室的大门上,也明晃晃挂着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铁锁呢(这种锁在开锁后,钥匙取不下来,只有把锁锁死之后,钥匙才能取下来,能成功避免把钥匙锁在屋里或箱里或抽屉里。同时它也因这种特性而得名,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几乎是家喻户晓)。 这连进都进不去,又该怎么办啊? 什么?砸玻璃进去? 开玩笑呢,这动静得多大!那非得落一个“时迁偷鸡不成,反被挠钩活捉”的下场不可。 洪衍武呲牙裂嘴地挠着后脑勺,绕着这溜平房来回地转悠。还别说,没过几分钟,这小子就有了个新主意。 他一点工夫也没耽误,眼珠一转,刺溜一下就钻回了体育器材室。接着不出两分钟,他就背着一副集体跳绳时候用的七米大麻绳又跑出来了。 然后,他趁没人留神,又跑到了平房的后头,接着靠着脚踩杂物手扣砖缝,很快便又蹿上了房顶。而等到了上面呢,他又来了一溜小跑。最后,他就像只小耗子一样来到了工宣队指挥室的房顶上头。 有人大概好奇了,洪衍武这是要干嘛呀? 嗨,这还用说吗?这小子决定,今天要效仿《时迁盗甲》的故事,也来一出“老家贼盗书”。而他即将要采用的手段,那自然是从房顶下手了。 还别说,这小子在某些邪门歪道方面还真算是有点天赋,就凭他这无师自通的琢磨劲儿,要搁在旧时没准还能真被某些个江洋大盗给相中,收为可以托付衣钵的徒弟呢。 不过说到底,这种事儿又哪儿有他想得这么简单呢? 要知道,在旧时的江湖,翻墙走壁、入室偷盗或撬门入户的窃贼,都统称为“登堂贼”或“闯窑堂贼”。而从江湖地位来说,他们也往往要比那些剪缕割络类的窃贼要高一筹。因为这一类的窃贼,不仅在技艺上要更高一筹,行窃时也更需要胆量和应变技巧。 况且哪怕同属这一类窃贼,也讲究“小鸡撒尿,各有各的道”。以入户手段来区别,他们中间又大致可分为“钻天”、“入地”和“吃卡子”三种。顾名思义,所谓“钻天”自然是从屋顶入室,“入地”则泛指破墙掏洞之举,至于“吃卡子”,说白了那也就是撬门别锁了。 而倘若在这三类中排列,又以“钻天”贼的地位最高,可谓小偷中的高手。所以江湖上便给予了他们一个很特别的称呼——“飞黑”,这也就是咱们老百姓平时惯称的“飞贼”了。 第八十七章 摘天窗儿 一说到飞贼,大家也肯定会马上想到几个传说故事中的代表人物。一个是“鼓上蚤”时迁,一个是“赛毛遂”杨香武,另一个恐怕就是“燕子”李三了。 而从他们的共性来看,只凭这几个人无一不是武艺盖世,飞檐走壁的盖世豪杰,便可知道,民间对于“飞贼”的评价到底有多么的高了。 不过有人大概会说了,这些人可都是故事里杜撰出来的人物呀,又怎么能作数呢? 好,那咱们再说说现实情况又是怎么样的。 其实要想做个“成功”的“飞贼”,需要掌握的技艺可远远要比这几位“知名人士”还要多。或许武艺倒未必有多高强,但从“踩盘”、“入室”、“寻物”、“应变”到“退身”的每一个步骤,那可都是需要掌握独到之秘的。 而且这些技艺不仅需要下狠功夫苦练,同时也需要灵性。因为其间广泛涉及到了物理、化学、生物、机械乃至心理学和人体工程学等多种学科,具有很高的科学性。所以要不是人中翘楚,那可是压根“飞”不起来的。 咱们来举个具体的例子吧。以洪衍武打算从屋顶入室的方式来说,这在行话里被称为“摘天窗儿”,往往是本事稍次一些的“飞贼”才会使用的行窃办法。 具体步骤是行窃者要先上到房上,然后掀瓦挑梁,将房顶弄个窟窿,再使绳索捋着下去,到屋里偷东西。而且临走的时候,还得把天窗抹饰了,使外行人看不出任何痕迹才算完活。 别看就这么个简单的活计,其中就牵扯了不少的技艺要求。据说,干这类“钻天”勾当的窃贼必须得练就一种轻身术。除了上房下房时有用,最关键的,是要做到在房顶行动时悄无声息。 而且过去平房的顶棚大多是棚匠用高丽纸糊的,要是没这种功夫的普通人,那一脚上去就是一个窟窿,不掉下来就是好的了,也就别谈盗窃了。 除此之外,高明一些的“飞贼”还得练就一种“缩骨柔身术”。这种功夫的练习要求自然也就更高。首先要把一领席子卷成锅盖、茶盘般粗细,然后放在桌上,人要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蹿,就得把身子钻进席筒去。 可即便是练到了这种一钻而过的程度,也就算刚练会了一半,之后还得接着练能往回退呢。真要说是练全套的,那还得用两只手一扶地,先退回去,然后用两条腿再入席筒,重新穿回来才行。而这种功夫一旦练成,由窗户烟囱钻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 怎么,有人不信,说吹过了? 那咱就说个实例,在1988年,位于王府井的一家高档服装专卖店就遭到了“飞贼”的洗劫。而勘察现场时,警察为找不到罪犯的进入途径曾感到十分费解。其实当时这个窃贼所采用的行窃手法,就是撬开排风机,然后运用这种柔身术从排风口钻进去的。 说到这儿也就清楚了吧,要做个“飞贼”容易吗?不仅得有一身好功夫,至少也得了解房屋的构造,规划好进出之路。 而洪衍武这小子却纯属既无专业技艺又无专业知识的“傻大胆”,他这就是直愣愣地在硬懵乱撞呢。所以,他也很快就遭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原来,当他在房后边摘下了几片瓦,拨开了一层防水用的油毡和掺有秫秸杆的防水层软泥之后,他就发现,在这些东西下面还有一层密密麻麻的房椽呢。木椽与木椽之间只有二十公分的间隔,他根本就钻进不去。 要说这小子不搓火是不可能的,他好不容易上了房哪肯白费了力气?于是他便接连又掀开了几十片当瓦片,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屋瓦下面竟然处处如此。 洪衍武可除了跟绳子什么家伙也没带,他搬又搬不开,撬又撬不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免感到一阵极度的失落,心里也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可他转念又一想,他要就这么走了常显璋又该怎么办呢?似乎是有些不太地道呀。 于是,就在这种既想充英雄,又畏惧艰难的矛盾中,他反反复复地进行了好一番心里斗争,最终根据现实状况,他作出了一个两事相权取其中的决定。 为了对得起良心,他要把指挥室后墙边上所有瓦片都掀开看看,要是哪里都一样,那也就算该着,只能就此作罢了。 或许是老天也在怜悯常显璋无端受罪吧。总之,就在洪衍武掀开右端墙角的屋瓦后,竟然出现了天大的好事。原来,这里的房椽竟然少了一根。别看只有不到六十公分的距离,可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可是很轻易就能钻进去的。 于是大喜过望之下,洪衍武便把麻绳捆在了腰间,然后找了一根结实的房梁把麻绳绕过,再用右手抓住了一端绳子头钻进了屋脊。不用说,他这是为了防止顶棚下陷,给自己做的保险措施。 而接下来的事自然就容易多了,洪衍武借着天光,隐隐约约下发现棚顶天窗就在不到两米的地方,再然后,他便匍匐前进爬了过去,一伸手打开了棚顶天窗,最后,他又用双手紧抓着绕过木梁的麻绳把自己悬垂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真别说,从进入屋脊到最终落地的整个过程仅用了十几分钟,顺利得出奇,最终,洪衍武不仅平平安安把画报拿到了手里,而且就像《水浒传》里写的一般,就连他落地的声音也没出半点。而收尾工作也不是什么难题,此时只需把麻绳从房梁抽下,再从里面打开窗户翻出去即可。唯一的不足,也就是他粘上了一身的脏土灰尘和蜘蛛网。 不过说到这里,咱们可不得不说句实话,其实,洪衍武这小子今天简直是幸运得爆棚了。因为,他之所以能做到目前这一步,除了房椽的事是运气意外,至少还有三点也是纯属侥幸。 第一,拆砖撬瓦的时候,洪衍武的动作可不小,也就是他恰恰躲在屋脊之后,操场上没人看得见他罢了。另外,很快时间也到了上课的时候,所以这小子才没有被人发现。 第二,洪衍武在顶棚爬行的时候居然没掉下来更是走运。因为当时的天棚都是秫秸杆和苇箔材料的,承重的能力很差,估计也就是因为天窗距离很近,而且这小子骨瘦如柴,爬行的姿势又低,摊薄了承重才没出意外。 第三,洪衍武手抓绕梁麻绳的保险措施也纯属扯淡,因为他自己根本就没带手套,一旦发生意外,那突然间产生的摩擦力就得让他撒了手。所以说,这也只是他自己的异想天开罢了。 只是这些问题毕竟没有发生,所以在当时的洪衍武看来,他自己干得可是出奇的漂亮,因此就连蹭得这身脏土他也不在乎了。 而就在把画报扔进屋里的火炉付之一炬之后,这小子出于一种情不自禁的得意,更是完全不顾周遭环境是否合适,竟摆了个“猴子搔耳”的姿势,还摇头晃脑地念起了从常显璋那里听来的京剧《时迁盗甲》中的念白。 “我做偷儿本领高,鸡鸣狗盗其实妙。飞檐走壁捷如神,挖壁扒墙真个巧。入房蹿户鬼不知,倾箱盗笼人难晓。官衔本是贼中郎,雅号人称鼓上蚤……” 就这样,洪衍武撞大运似的以身犯险,竟然取得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成功。而这次特别的“钻天盗书”经历,也作为一件生平最得意的秘密,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甚至多年之后,当《碟中谍》的vcd刚刚流入内地,有位熟人向洪衍武谈起电影《碟中谍》中,汤姆克鲁斯吊着钢丝盗取机密的一幕有多么多么惊艳的时候。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却只是满不在意地一笑,然后语出惊人地告知对方,“洋鬼子其实没什么想象力,那都是我九岁时候玩儿剩下的了。” 第八十八章 应对 “你们这俩小兔崽子,竟闯了这么大的祸!可是把你们常老师给害惨了!” 就在洪衍武盗书得手的同时,在南横街煤厂的主任办公室里,陈德元刚听完陈力泉描述完事情的大概过程就火气爆发,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大耳贴子。 这一巴掌使陈力泉的左脸立刻肿了起来。而看着发怒的父亲,陈力泉虽然没有瑟瑟发抖,却也脸色灰败。 其实,陈德元很少对儿子下这种死手。而现在他之所以这么光火,完全是因为礼拜天的时候,常显璋才刚刚拜访过他,目的是为了他请教打结婚报告的手续,还给他送来了两包喜糖呢。现在闹出了这件事,别说这件事肯定要有变故,人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 “洪衍武那小子呢?出这么大的事儿,他倒跑了!你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陈德元突然意识到洪衍武还未见踪迹,这下可更火了。在他心里,男孩子可以淘,可以闹,可以闯祸,但是绝对不能惹了事儿就一躲了之。要是打小就学会了玩“溜肩膀”,那长大了也得是个没出息的软蛋。所以这会儿,他可真生出也要替洪禄承臭揍洪衍武一顿的念头了。 “没……小武没跑,他说要把画报偷回来……” 听了儿子磕磕绊绊的回答,陈力泉这才算火气稍敛,他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 “一准儿能偷着么?” “差不离儿吧,小武说行应该就行……” 陈力泉对洪衍武很有信心,在他的心里,这个朋友一向神通广大。 不过,陈德元听了却还是陷入了沉思。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儿子的话,主要是这个问题牵涉重大,要是无法确定可就难办了。因为有那本书和没那本书,可完全是天壤之别! 现在这是什么时候?别说一旦沾上“苏修”,本身就够麻烦的了,要再加上个“流氓份子”,那简直都够判刑的过儿了。这么大的罪名,他能管吗?他敢管吗?他又管得了吗? 礼拜天的时候,他还劝过常显璋,要他赶紧把家里那些和苏联有关的东西赶紧处理掉呢。怎么竟然会出这种事儿呢…… 见陈德元半晌都没言语,陈力泉误会了。他以为爸是想撒手不管了,结果一个忍不住,竟乍着胆子催促起来。 “爸,快去救常老师吧。祸是我们惹的,只要能把老师救出来,回头您打死我都成……” 倘若是其他人,要见儿子还敢这么放肆,肯定又是一大耳刮子上去。可陈德元听了这话,反倒因为陈力泉敢作敢当的态度有些心软了。 这甚至让他还多少感到有些欣慰,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闯了祸,可毕竟还算是光明磊落,也愿意尽力弥补过错,至少在做人上倒是没给他这个老子丢人。 于是他也只瞪了儿子一眼,又骂了一句“臭小子,看完事以后老子怎么收拾你!”便出去召集人手了。 很快,便有两个三十多岁,胳膊带着红袖箍壮汉,手里拿着镐棒,跟随陈德元一起回到了屋里。陈力泉一看他可都认识,赶紧张口叫福海叔和大年叔。 原来,这俩人一个叫严福海,一个叫赵丰年,他们都是从祖辈上就和陈家打了几辈子交道的定兴老乡。在这个煤厂里,他们也一直只听陈德元一个人的命令,那完全可以说是陈德元最为贴心的老哥们了。 陈德元是这么打算的,如今事不宜迟,不管事情究竟还有没有圆转的余地,他都必须得赶去常显璋的家里看看。如果事不可为,那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逆天行事。可如果事情他还能伸一把手,那他也会尽力而为。 但是这样一来,他也就不能带过多的人手同去。否则人多口杂,他要有徇私的地方,以后要被人传了出去也是麻烦。因此他也只能找这俩他最信得过的人来帮忙了。 虽然他们只有三个人,似乎人要少一些。可这两个人既是厂里“革委会”的重要骨干,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横主儿。所以不论是讲身份还是真动手,他们都有绝对的把握,能压制住工宣队的那几块料。 就这样,陈德元只简单和旁人托付了一下工作上的事,便带着两个帮手和儿子一起出了煤厂。却不想才刚出大门,他们竟又遇到了匆匆赶来的班主任。 就凭班主任那一脸的悲切和焦虑,陈德元哪还能不明白她的来意?他也不等她说话,便直接招呼她同去常显璋家。班主任自然知道此时不是多说话的时候,于是几人根本没浪费时间,便又一起结伴上了路。 等到了常显璋家的楼下,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钟了,说巧不巧的,陈德元只一眼就瞅见了躲在旁边单元楼道里的洪衍武。这小子当时正鬼鬼祟祟探头朝他们张望着,一见陈德元看了过来,哧溜,又缩了回去。 陈德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几步赶过去,可那小子却又躲到了楼上。没办法,他只得金刚神一样叉着腰,向楼梯上咆哮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已经跑上三楼的小子叫了回来。 而等陈德元再一看清洪衍武的样子,他更是差点没被气乐了。原来洪衍武身上的土虽然被他自己掸过了,可满脑袋的蛛丝尘土他却茫然不知,简直像个从灰堆里钻出来的小鬼儿。 “你去钻谁家烟囱去了?瞧这一脑袋的土!都快成‘小钻风’了。” 在陈德元调侃般的提醒下,洪衍武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有多么的“美轮美奂”,他赶紧一阵胡撸乱掸。就这样,一脑袋的灰,登时化作了一团腾起的烟雾。 陈德元被呛得直往后退,连声喝止下,他又有些怪罪地质问起洪衍武为什么一见他就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明明已经是个事实确凿的问题,可洪衍武却睁着眼儿说瞎话,竟极度无耻地矢口否认。 “我没跑啊?刚才我是看见了一只大花猫叼着耗子上楼去了,这才想过去看看的。陈叔儿,那猫叼的耗子可足有一尺来长呢,还是红眼睛的。您说,那会不会是《西游记》里那个金鼻白毛的耗子精呢……” “行了,别扯淡了!你整个一瞎话篓子,也不编点新鲜的。” 陈德元听罢不由一脸苦笑。其实他很清楚,洪衍武这小子大概一直都在楼下等着他们,可又觉得闯了大祸心里发虚,才躲着不敢来见他。而如今事情紧急,他也懒得与这小子再纠缠下去,便索性打断了他,开始询问最重要的问题。 “现在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可必须跟我说实话!那画报呢?你到底偷着没有?” 在陈德元异常严肃的神情下,洪衍武的神色也正经了许多。他赶紧告诉陈德元自己已经得手,只是越说越没了边际,这小子到最后简直把他自己吹成了独步江湖的江洋大盗了。 陈德元自然不敢轻易相信,也压根没兴趣听这小子自吹自擂,于是他便开始仔细地询问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而几经反复验证和对照后,他倒是可以确定画报已被销毁。 到了这时,他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打心里发出了侥幸的感叹。 还真是运气啊,这下没了证据,胡二奎可就别想兴风作浪了! 常老师也是命大,这就算有救了! …… 三分钟后,陈德元一行人一起爬上了六楼。但他们还没走到常家的门口,便已经听到了从常显璋的家里传出的纷乱噪音。 除了那些器皿破碎、胡翻乱找和书籍横飞的声音之外,首先就以胡二奎张扬跋扈、作威作福的声音最为刺耳。 “……你个小妹妹的!(旧京骂人之语。小妹妹是旧京男性对风尘女子的通俗称谓,因此小妹妹的,便引申为(表)子养的之意)姓常的,你究竟把那些苏修的反动书籍都藏到哪里去了?你再负隅顽抗也没有用,快给老子交出来……” 接下来则是常显璋的低声细语的辩解。 “胡队长,我家里有‘大毒草’的小说我承认,可确实再也没有俄文书籍了,那些书早就被我当作废纸卖掉了,二分钱一斤,140中学旁边的废品收购站收的……” 听见这话,楼道里的陈德元心里更是一松。他觉得既然常显璋已经听了他的话,那事情也就更好办一些了。 可没想胡二奎却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常显璋,而接下来,他竟无限地上纲上线,要给常显璋强加罪名了。 “哟嗬,早有准备呀!告诉你,别以为找不到,你这就没事了。你要知道,只要有那本画报在,你的小命就算捏在老子手里呢。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招认的好,你这个自制的矿石收音机,依我看就没那么简单,你是不是就是用这个给苏修发报联络的呀?” 面对这种明显的构陷,常显璋不禁情绪激动地辩解起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凄苦。 “您……您不能冤枉好人啊。那就是个普通的自制收音机。而且您说的那本书也只是苏联美术大师的作品集,不是什么‘黄色读物’,您不能就这么把‘流氓份子’的帽子扣我头上,只要去美术院校问问,就能搞清楚的……” 可面对常显璋的苦求,胡二奎不仅毫不在意,他反而越发得寸进尺,竟公然露出了意图陷害的无赖面目。他甚至还用极其下流的语言,逼问起常显璋与班主任交往的细节来。 “呸!冤枉?老子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就没人敢说冤枉你!你说你不是流氓?那好,你跟我老实交代,你究竟和那个女老师亲嘴了没有?对了,不是说什么‘先摸手,后摸肘,顺着咪咪往下走’嘛,你他娘的又进行到哪一步了……” 胡二奎的话顿时在屋里引起了一阵猥琐的笑声。其余的几个工宣队员也开始跟着起哄帮腔,命令常显璋要好好交代“耍流氓”的情况。还声称若敢隐瞒一丝一毫,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些昏天黑地、极其猥亵的言语,简直要把班主任气疯了,她感到既尴尬又羞愤,带着满腹怒气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无耻!” 而陈德元听到这里也是怒意勃发,他身在楼道就忍不住高声大喝起来。 “胡二奎,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就这一声威风凛凛的大吼,简直就像佛门的金刚一怒,顿时震得楼道的玻璃嗡嗡直响。 那效果也绝对杠杠的,立刻便把屋里的一众魑魅魍魉震慑得没了声息。 第八十九章 拔闯 常显璋的家门是半掩着的,陈德元刚一打开房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依仗身材的便利,先一步钻了进去。而他们看见的,是一幕极其狼藉的景象,与往日他们所熟悉的常家绝对是天差地别。 所有的房间,包括厨房和厕所,都已经被翻腾的凌乱不堪,无论柜子还是抽屉都是打开的,生活物品则纷纷扬扬散落各处。有“大毒草”嫌疑的书籍则都被扔在了床上,“淤”得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更多的书籍则散落在地上,任人踢来踩去。 墙上的那些油画都被砸成了稀巴烂,会自己咕嘟冒泡儿的俄国茶炉也被捅得漏了底儿,银烛台扭曲成了麻花状被扔在了墙根,而八音盒和那些轻巧精致的银制刀叉却消失得彻彻底底、杳无踪迹。 此外,屋里还有一件很特别的东西也被毁了。那是仅剩一个角还挂在在墙上,已经被砸碎了玻璃的木相框。之所以说它特别,完全是因为嵌在里面的那张超大的十二寸合影。 照片是黑白的,背景是野外的一片树林,上面的两个人就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他们神情亲密无间,笑得都很甜,男的儒雅,女的漂亮,即便是作为结婚照也是满够格的。只是由于目前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他们,目光都望着天花板,所以表情都显得很奇怪,好像是在嘲笑这个世界一样。 这张照片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未曾见过,应该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一起郊游的时候拍的,他们也知道常显璋自己会洗照片,那照片和相框显然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与两个战战兢兢、眼珠乱瞄的孩子不同,陈德元一步迈进门来,目光一下就聚集在以胡二奎为首都一众工宣队员的身上。 当他看见他们几个嘴里叼着烟卷,敞着工作服,摞胳膊挽袖子手持皮带木棒,状如渣滓洞打手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斥责一声。 “你们要脸不要?我看你们他娘的才是真流氓!你们自己去照照镜子,你们的身上还有半点工人的影子没有!” 而在班主任的眼里,更受关注的无疑是常显璋本人。她跟在陈德元身后一进来,什么也没看,便着急忙慌地冲向还被捆绑着的常显璋。而当她发现常显璋无论脸上还是身上,伤痕又多了不少时,心痛地“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常显璋则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为他而哭的班主任。出于本能,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又偏偏说不出来。一时间,他整个人似乎都木掉了,头脑里充斥的全是迷惘的空白,对眼前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情况完全不能适应。 不过,更为震惊的显然另有其人。 那些工宣队员们自打一听到陈德元在楼道里的一声大喝,当即就变得老实收敛起来。而当陈德元进入屋子之后,再经他这么正义凛然地一骂,所有人不禁都吓得面如土色,状若筛糠。那些之前的得意、跋扈、嚣张、下流,一眨眼的工夫全都消失了。对他们而言,陈德元的出现,正如一群小鬼闹崇时遇到了钟馗,犯到克星手里了。 特别是胡二奎,他可没想到,陈德元会如此迅速地得知消息,并带人找上门来。他也更没想到,自己这一众人手,仅在陈德元的一声大喝下,便会各个腿肚子转筋,变成了一团软泥。可见这“陈大胡子”的威信,有多么的深入人心!那还真是煤厂的一头老虎啊! 一阵心惊胆战下,胡二奎也不由自主萌生了惧意,竟隐隐有了一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他眼珠一转,随即又想,不管怎么说,常显璋的“罪证”可是已经捏在自己手里了。而且今天来到这里,也并非一无所获。那些被搜出来的“大毒草”也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到如今,哪怕这个“陈大胡子”再横,想必他也不敢公然违反政策,与上头对着干吧? 于是,胡二奎便自觉占了理,硬是把腰杆儿一挺,和陈德元叫起劲儿来。 “陈主任,您怎么向着这小子说话呀?我们可是一心为公,来办正事的。您要这么说我们也太不合适了。咱们大家伙儿可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这小子才是阶级敌人哪……” 陈德元却根本不拿眼夹胡二奎,冷冷一笑中昂起了头,一句话便把他们那些蝇营狗苟揭了个底儿掉。 “一心为公?说得好听!可我看你们是光天白日下跑人家砸明火(黑话,指夜间入室抢劫)来了!看看你们这些人,个个兜里揣得鼓鼓囊囊的,那都是什么呀?全给我掏出来亮亮!” 这话简直如同一记耳光,其余五个工宣队员脸色登时难看极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兜里那些玩意,不正是他们今天跟着胡二奎来这儿的目的吗? 不过,虽然他们对陈德元确实畏惧,但这次可和挨顿训不一样,一旦被逼着掏了兜,那不仅把人丢到了姥姥家去,这老半天不也白忙和了吗? 因此几个人面面相觑下,虽然头皮发麻,却谁也没遵令行事。 胡二奎看出大家有舍命不舍财的想法,他赶紧抓住时机拉拢这些手下的支持。于是便扯着嗓子,豪不示弱地带头喊起来了。 “这是特务窝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有清查抄检的权力!” 别说,这句话真一下提醒了那几个工宣队员,他们一琢磨,似乎也觉得自己占着理,便因此有了底气,都跟着鼓噪起来。不仅对陈德元强人所难的命令表示不满,同时也开始声援支持胡二奎。完全是一副打算联合在一起搞“逼宫”的模样。 可这些人没料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彻底激怒了严福海和赵丰年。这俩人也不等陈德元发话便各自跨上一步,还全都气势汹汹地亮出了手里的镐棒。这一家伙,顿时让各种纷乱的吵闹声为之一清。 严福海先一步用镐棒点着几个人的脑袋开骂了。“干吗?你们几个想造反呀?谁不服,先问问咱手里的家伙!” 赵丰年则操着一口家乡话,把教育目标对准了工宣队里那仨定兴老乡。 “你们仨挺难揍啊?嘎古滴邪性!捏个谁谁谁,豆似你,你小子再不听陈主任滴话,老子揍能代表你哥,先楔你个驴球半死!” 这几句定兴话那可够拽的,再加上赵丰年一副横行无忌的模样。顿时就把那仨小子骂得没了脾气,结果他们首先挨个乖乖地把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被他们顺手牵羊的,除了那些银制刀叉,还有不少的邮票和粮票。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俩京城籍的工宣队员也不由面面相觑,都开始犹豫是否要跟随着交赃了。 胡二奎眼瞅着越来越不是事儿,赶紧又喊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对自己人动手吗?我们代表的可是组织!” 陈德元终于对胡二奎的从中挑唆忍无可忍了,他马上轻蔑地骂道。“狗屁!你算老几?还想代表组织!老子就先代表组织撤了你的职!” 官帽儿可是胡二奎的命门,所以他一听当时就急眼了,嘴简直咧到了腮帮子上,像是要咬人。 “‘陈大胡子’,你想包庇大特务呀!想撤我?我的职务那可是军代表定的!” “你少废话,我包庇了又怎么样?你给我听明白喽,老子说谁是好人谁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就没人敢说冤枉你!别以为你拍上了军代表的马屁老子就治不了你,你信不信,老子一句话,照样明天让你滚回煤厂去!就凭你一块‘煳嘎呗儿’也想翻天?你少跟我这儿屎壳螂趴门板,假充大铆钉!” 陈德元可是毫不示弱,而且还用胡二奎当初蛮不讲理、嚣张跋扈的话,反用来教训他。这下可把胡二奎气得差点岔气,他脑子一热,便继续用更严厉的语言来威胁。 “喝,你个‘陈大胡子’还真胆大包天呀。可我得提醒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要考虑后果!敢与革命形势作对的,哪怕局长、部长,都被打得一溜滚儿,你个小小主任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小心到时候后悔,你吃不了兜着走……” “喝,你真狂呀!还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老子现在就先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吧!” 陈德元生性吃软不吃硬,一下便被胡二奎的话惹起了真怒,他也懒得再废话了,索性径直过去,一把薅住那小子的脖领子,照着他的脸抡圆了胳膊,“叭叭”上手就是两个大耳贴子。 这俩巴掌,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打得胡二奎老半天才醒过味儿来。 “你,你……你敢打老子?” 他捂着被扇红的脸,完全不敢相信样儿的睁着眼睛,拧着眉毛,一时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而其他的人也都没想到陈德元真的说动手就动手。别说,就这俩巴掌还真把“场面”给彻底震住了。这下不仅胡二奎不敢再叫嚣挑衅,就连剩下那俩工宣队员看到这个结果,吐了吐舌头之后,便也像那仨老家定兴的工宣队员一样,乖乖儿的都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了。 “你等着,咱们走着瞧,你敢打阶级战友,有人会找你说话的……” 别看胡二奎豪横一时,可真遇见横主儿,他也只能不顾尊严地避让了。垂头丧气下,这小子只捂着脸说了两句狠话,便打着唏溜,聋拉着脑袋,想退身离去。 可没想到陈德元一挪步却拦住了他,眉毛一挑又说,“你小子要想走可以,先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胡二奎顿时愣了,随后一下儿搓起火来,气得连眼睛都红了。恼怒之余,他一步抢到旁边的桌上,一把抄起来桌上的水果刀,竟摆出了一副要玩命的架式。 “怎么,想搜我?姥姥!(京城土语,激烈的反驳词儿,相当于‘哼’,‘胡说’,‘你敢’等。)姓陈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你这是要把我扒光了扔大街上啊!告诉你,老子现在就要走,你要不让开,我……我今儿就跟你拼了……” 见到胡二奎露出这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就连站在陈德元身后的严福海和赵丰年心里也不由一紧,他们这时都捏了把汗,生怕“胡嘎巴儿”犯起浑来,真把陈德元给伤喽。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正要上前相护之际,陈德元却只轻蔑地笑了笑,反而迎着刀子往前又走了一步。甚至还语带嘲讽地又挤兑了胡二奎一句。 “想放份儿,这儿没你的地方。跟我玩青皮?你还嫩了点。‘煳嘎呗儿’,你要是个汉子就别光说不练,也让我瞧得起你一次!” 原来,陈德元早就识破了胡二奎色厉内荏的本质,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平时只会溜须拍马、投机取巧的小子会有多大尿性。而这样一来,也果然让胡二奎现出了原形。 “你,你,你……” 胡二奎没想到真碰上不怕死的了,事到如今他再也没了辙。他那攥着刀子的手,最终还是像根软面团一样,无奈地垂了下来。 第九十章 伤情 胡二奎灰头土脸带着手下们离去了,八音盒和银刀叉又重新出现在了常家的桌子上。 随后,严福海和赵丰年也出了屋,他们自觉地守在楼道里,好让屋里的人能安心说话。 只是屋子里的气氛却始终是压抑的。这是因为陈德元为常显璋解开捆绑之后,便对他和班主任说出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得知祸事根源竟然在两个孩子身上,常显璋便坐在椅子上低沉着头,一直一语未发。而班主任则一直在旁抽泣个不停,连手绢都被眼泪沾湿了。 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原来只因为一本画报,竟牵引出了一场差点被抄家下狱的风波,还将他们推入到如此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这又是怎么档子事儿啊! 而到了这会儿,作为“首犯”的洪衍武和“从犯”陈力泉,脸色也不免有些发青发绿,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惶然又不知所措。 作为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虽然还不大明白大人们心里那些难言的东西,但是一见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常显璋已经成了闷葫芦,而班主任也不给他们正脸,由此便可感觉到,这件事是把两位老师都给彻底得罪了。 陈力泉心眼直,自从陈德元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就面红过耳臊的不行,此时更是懊恼地直挠脑袋,连那衣裳也跟着他的动作索索地响个不停。 洪衍武则又动起了小聪明,随后他便像只小狗一样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桌子到门,又从门到桌子,然后开始小心帮着把一些砸破的东西归置整理,似乎想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赎罪。由此自然可以推断,大概这小子也知道他自己的过错最多。 在一阵拾缀物品的杂乱中,常显璋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他绷着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也有些发直。 陈德元本身是急脾气,他眼下最迫切的就是为了后面的事嘱咐常显璋几句,但却因他这种失神落魄的颜色始终未能开口。而现在他一听洪衍武发出的噪音,不由更加的心烦意乱,忍不住就呵斥了一声。 “别折腾了!这么叮当乱响多闹得慌,你小子就不能消停点?” “我这不是帮忙归置归置吗?这都下不去脚了……”洪衍武不乐意了,他觉得自己是好意,为这个挨呲哒有点冤。 陈德元哪管他怎么想,心里正恨他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呢,便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常老师早就敲打过你们,你们也都做过保证不把书拿走,可怎么说过的话竟成了放屁!” 洪衍武顿时撅起嘴没了声儿了,只好丧眉搭眼靠边待着去了。 好在插了这么一杠子也有了意外效果,常显璋哀叹了一口气后,倒终于肯说话了。他首先便为陈力泉带人来相救表示了一番感谢,接着便询问起这件事下面会如何演变。 而陈德元却对常显璋的致谢完全愧不敢受,这既是因为他觉得两个孩子才是罪魁祸首,也是因为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了结的。 “常老师,咱就实话实话吧。那画报虽然已经被烧了,可您家里这些‘禁书’却已经遮掩不住了。再加上胡二奎那小子最近和‘上面’靠得很近,我也真是没办法把这事完全给堵住。看来咱只能随机应变了,您得有个准备。不过您放心,这是孩子们闯出来的祸,说到底您全是因为教俩孩子认字才受得委屈,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尽全力的!” 至此,屋里的人便再也没了言语。 但别看表面上很平静,人人的心里却都在上下翻腾。 特别是在班主任,她更是无比后悔当初把洪衍武推给了常显璋。因为这一切完全应了老边媳妇对她说过的,洪衍武就是个天生惹祸精,谁都应该敬而远之的预言。 她从来没有料到,这件事造成的结果究竟会这么的难以挽回,又会对常显璋和她的人生,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 …… 这一天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记忆中最后一次进入到常显璋的家。因为当天临走前,班主任便越俎代庖地替常显璋对他们下了永久的禁足令,她冷冰冰地对他们说,让他们以后再别到这里来。 而陈德元虽然在旁听着,却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别无二话。 老京城人一般不说太决绝的话,像“以后再别来”这样的硬话从一向好脾气的班主任嘴里说出来,简直让人吃惊。 所以在洪衍武看来,这是班主任身为女人,喜欢小题大做的原因。他还不能理解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一个平时心软得说不出一句重话的人,变得如此冷漠偏执、不近人情。他更不敢相信平时对他宛若亲人的常显璋竟会因此斤斤计较,永远地疏远他们。 但其实他错了。 因为才一下楼,陈德元竟也控制不住地冲他和陈力泉发了好一通火。先是骂他是“奸巧曲滑坏”,又骂陈力泉是“混拙闷愣横”。还说他们的两位老师都快要结婚了,如今却要被他们给搅黄了,这是在造孽,以后有他们俩遭报应的一天。 陈力泉听了无从辩解,脸上显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羞愧。 洪衍武却表现的满不在乎,还强辩着说,“他们结不了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画报还是我偷回来的呢。” 陈德元听了,既嫌弃这小子恬不知耻,又加上惦记厂子里的事有些上火,便忍不住上手一个“脖拐”,打得洪衍武差点没一趔趄趴地上。接着还骂了他一句“你心里该装点人事了,回去好好想想吧”,这才气咻咻地带着严福海和赵丰年一起走了。 这下,洪衍武更委屈了,他不敢想象,也接受不了。平时对他最亲的德元叔怎么也对他这么凶了?还第一次出手打了他! 于是,便忍不住便冲着陈德元的背影叫了起来,“怎么都冲我来了!你们至于的嘛!” 陈力泉则已经看呆了,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 当天,在众人离去之后,班主任依然留了下来,她要帮助常显璋收拾屋子。 六个人无所顾忌的破坏力是惊人的,那一天,两个人一直收拾到天色见晚,才算大体上能过得去。 之后,因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班主任便自去厨房煮粥。 而等到粥煮好以后,当她端着一碗小米粥给常显璋送到房间里的时候,却发现常显璋竟已经停止了动作,只在灯下望着窗外那沉沉的夜色,闷闷呆坐。 她将粥放在他的面前,想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词汇在此刻变得太苍白,语言也变得太无力,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的面庞。 虽然无言,但透过神情她完全能感受到他那的失落与抑郁。她知道常显璋在担心什么,但她也早就做好了决定,她要和他一起承受。 终于,她说,“喝点儿粥吧。” 可常显璋没有言语,也没有看那粥。 半晌,他才用极轻的声音说,“我要求你件事。” 一听到“求”这个字,班主任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字,无疑是把他们已经亲密无间的距离拉得遥远了许多。她便忍不住想,他要干什么呢?这种时候会求她什么事,难道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的内心深处,还怀着一丝侥幸。 但常显璋的话,却还是很快便把她最后的希望击得粉碎。 “我们分手吧。” “不,我不同意。我们完全可以一起承担……” “怎么承担?你我都清楚,这件事最轻我也得丢了饭碗,前途更是不要再提……”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不是说再苦的日子,只要有真感情就是幸福吗……” “那是我还幼稚,我是为了你好,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就为了这个问题争论到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直到班主任嘤嘤地哭泣起来,常显璋才不得不暂作放弃。 无奈中,他只能转过身把脸直望着窗外,凝视着树影在风中摇曳。 而那碗粥还原封未动地搁在桌子上,已经彻底凉透了。 …… 第二天清晨,为了争取个好态度,常显璋自己把所有的“禁书”都用一辆排子车拉到了学校。他家里的书房,为此空了一多半。 而这一切,追根溯源,其实只因为一个叫洪衍武的毛孩子,只为了一本俄文的美术画册。 不值! 第九十一章 栽面儿 胡二奎当众挨了陈德元两巴掌,最后还被逼着退赃脱身。这一次行动,那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让他在工宣队员面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威信全都丢了个干净。 不用说,大家伙都觉得这小子明天就要倒霉了,所以从常家出来后也没人再听他的命令,都各自散去了。 可是,以胡二奎睚眦必报的心性和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人品,他又怎肯吃这个闷头儿亏呢? 于是,这小子连学校都没回,便直接奔了“上面”,他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装委屈做可怜地演了一通苦情戏,把陈德元庇护徇私的事给捅上去了。 “上面”一听这还得了,如今这是什么形势?一个堂堂的煤厂主任竟敢带头顶风对抗政策,包庇一个“苏修特务”兼“流氓份子”?阶级立场都站到哪里去了? 因此“上面”震怒之余,就要把此事当作一件典型大案来抓。甚至想马上就调动“分指”的工宣队骨干和公安机关,立即对涉案所有人员进行拘捕审讯。 不过“上面”又一想,觉得还是先跟煤厂的军代表沟通一下好,因为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胡二奎如今也还是煤厂的人,要不顾忌方方面面可是要得罪人的。于是便拨打了电话,联系上了军代表。 “上面”本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说清楚的事,可没想到军代表护短的程度还是完全超过了想象。在对情况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军代表就在电话里极力替陈力泉打保票,谈到胡二奎时却反而破口大骂起来。 而最终军代表的回复也很是直接。他说,“人家老陈那是八辈子卖苦力的“红五类”,说他犯阶级立场错误,那不是扯淡吗?你们要真想来抓人也可以,但必须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夜里要太阳——痴心妄想。” 说实在的,军代表作出这种反应可一点不奇怪。因为军队里本身就是山头意识最强烈的地方。而如今又有哪个军代表不把入驻的工厂当成自己后花园的?酣睡的被窝之中岂容他人乱伸一脚呢?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军代表一知道胡二奎一声不吭去找“外人”告本厂领导,自然就觉得这小子太不地道,认为他做出了“叛徒”的行为,因此就连那半副猪排骨的情分也没了。 相反的,他也一定要死保陈德元,因为但凡带兵的人都知道,要想让手下替你卖命出力,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维护下属的利益。 就这样,电话挂断之后,非但事儿没办成,“上面”还憋了一肚子气,胡二奎也因为军代表的反应而吓得战战兢兢。这下俩人都没了退路,无论如何也得先拿出证据才好说话了。 “上面”自然不愿平白无故失了面子,便极力催促胡二奎快去取证据,好让他在军代表那儿扳回一局来。可蒙在鼓里的胡二奎哪儿能想得到啊,本来手拿把攥的“证据”其实早就被销毁了。所以他一回到学校的指挥室,当发现画报没了的时候,立刻就傻眼了,脑袋上也止不住冒冷汗。 这可是大为不妙啊,要是空着手去交差,弄不好就连“上面”也要得罪了。那可真就成了鸡蛋碰铁蛋,注定要完蛋啦! 因此这小子一着急,什么也不管了,先跑回了家里,和他老子叽叽咕咕一番商议后,竟然不惜血本,硬逼着他老子把家里偷藏的一条“小黄鱼”(民国时期,沪海中央造币厂铸造的一两一根的小金条,合今天的31.25克,成色97.75)起了出来,并连夜给“上面”送去赔罪。 结果倒还不错,虽然胡二奎因为画报失踪被“上面”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但“上面”对这件礼物倒是比较满意,因此还是当场下了批文,要他明天就去“分指”报道。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存在,那就是这道手续还差一个环节,必须要煤厂一方签字放人才行。 胡二奎这下又嘬了牙花子,他是不可能去求陈德元的,过了今夜,人家不找他算账就是好的了。因此,他便厚着脸皮带上了家里最好的两瓶酒,连夜又去找了军代表。 由于送过猪排骨,他上门倒是轻车熟路。那可真是好一番泪如雨下,痛斥几非的表演。在军代表面前,胡二奎先以轻信他人上了恶当来替自己分解,又连抽自己耳光带双膝下跪磕头请罪。最后也不知军代表到底是被感动了还是彻底厌恶了,反正总算是签了字。而这下,胡二奎才放了心,觉得算是逃过了一劫。 所以说,其实就在当天常显璋和班主任对坐发愁的这一晚,胡二奎闹心得更厉害。这小子,那真可算是彻底栽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他连学校都没敢去,就直接奔“分指”报道去了。 说白了,胡二奎如今是真怵陈德元啊。一来,证据没了,而以陈德元的出身,让他根本挑不出短儿来,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二来,陈德元手下有着众多的拥护者,就凭严福海和赵丰年往哪儿一戳,那几个工宣队员为了自保也得把他先给卖了。 再说,他“煳嘎呗儿”是块什么材料儿,人家陈德元早就完全门儿清了。连动刀子都没拍唬住,以后还能有他的好儿吗? 不跑?不跑就是傻子。这要把他调回厂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呀! 总之,胡二奎为了这件事威风彻底扫了地,他也再没敢找寻常显璋的不是,彻底来了个“大撒把”。甚至他到了“分指”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照先前那样棱棱着眼睛,动不动就跟谁过不去,没事找事了。 很快这件事的始末经过,也通过工宣队员们的嘴传遍了整个学校,不少老师都为陈德元的英武暗挑拇指。背地里大家都说,陈主任还真行,这俩巴掌,不仅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也是为大家除了一害。咱们全校每个人都应该念陈主任的好儿,这儿之所以还有些道理可讲,可全仗着这位金刚神在那儿戳着呢。 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些事情是不尽人意的。因为在整个社会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力量终归太微不足道了。所以一旦发生了某些越过“关键准则”的问题,即便是人们穷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挽回所有的失误。这就如同锅盖一打开,哪怕你再急着给扣上,也是会有蒸汽跑出来的。 于是,尽管陈德元随后任命赵丰年成为了新的工宣队长,尽管他极力向军代表替常显璋分说辩解。但由于“分指”的领导在这次事件中大失颜面,把这种恨意完全转嫁到了常显璋的身上,却对这件事的处理结果追查得很严。 所以到了最后,陈德元所能争取到的最轻的处理条件,也要由工宣队出面对常显璋进行全校批判,然后还得勒令退职,赶回原籍。 这种结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且不说常显璋要连着一个月,每日都要挂着牌子在学校操场挨太阳晒、挨批斗、拿着扫帚扫操场扫厕所。之后甚至还要被取销京城户口,被赶回祖籍地当农民去,他要再想回来那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因此,班主任的家里一知道这个消息,就开始坚决地要求他们尽快分手。 班主任那在陶然亭公园当治保科长的爸,是首先提出要女儿和常显璋彻底划清界限的。他的理由是学校有传言说那“黄色画报”确有其事,还说人家都说常显璋是“玩弄女人的老手”,而且听说被常显璋弄得“吃了排骨”(当时有鼓励计划生育的政策,妇女去做“人流”,市场可特殊供应几斤排骨。因此未婚就“吃了排骨”属于特殊时期骂人的话)的未婚姑娘已经有好几个了。 而班主任的妈,那个新华书店的副经理,也深知运动的残酷性和瓜蔓所及的牵连性。她压根就觉着犯不着因常显璋而无辜受累,更何况她还有个在工厂里刚当上造反司令的儿子,要是攀上这门亲戚那不就有了政治污点了嘛。 所以,这对老夫妻每天在家都要做班主任的思想工作,大有若不迷途知返,便要与她断绝亲属关系的苗头。闹到最后,这一家子甚至全不上班了。夫妻俩把女儿整日关在了家里,说什么时候答应和常显璋分手,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 结果这样一来,倒是让新上任的赵丰年很是为难。因为现在学校已经两个班没了班主任,一堆孩子上语文课都只能自习。可人家又声称不让女儿来校是要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他是去家里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 总之,就在这种四处漏风,到处是乱子的状态里,时间糊里糊涂过去了一个月。而在这段时间内,“分指”正式宣告成立,学校的工宣队就此换了新的顶头上司,煤厂方面对学校的话语权至此越来越少。所以这样一来,常显璋离京的事也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九十二章 送行 其实,作为陈德元来说,他也希望常显璋能尽快离去。 这不光是因为“分指”一直用“铁面无私”的态度来对待此事,已经催逼了多次让常显璋去销户口。同时也因为他还有个担心,如果一旦被“煳嘎呗儿”重新得势,这小子肯定还会在背后使坏。要是那样,还不如早走早好,也免得遭了毒手。 因此,为了商量这件事,陈德元在极其愧疚的情况下,把常显璋请到家里喝了一顿酒。 菜是泉子妈炒的,泼芥末拌菠菜、葱花摊黄菜(即摊鸡蛋,老京城人忌讳说鸡蛋,所以逢有鸡蛋的菜名必以“黄菜”、“白果儿”、“木樨”等名目代替,最直白的叫法也就是“鸡子儿”了。至于其中原因,一说因明清两朝均有太监需要避讳,二说是因为京城话有蛋的词汇多为骂人之语的缘故,如“混蛋”、“操蛋”、“捣蛋”、“王八蛋”等。但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可细究)、炖小黄花鱼和肉末烧豆腐。别看只是几个应季家常菜,但这在当年已经很不易了。 酒是六十五度的泸州老窖,那是糕点厂的厂长送的,陈德元放在柜子里两年,一直没舍得喝,而这一天也拿出来打开了,由此可见这顿饭的诚意。 席间,陈德元先是替常显璋解释了一下目前的形式。之后,他除了替两个孩子再次表示道歉外,又拿出了凑来的五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最关键的,是他还给常显璋额外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张空白的介绍信。 别看仅是一张盖了印的薄纸,但这个东西的作用可是非同小可。在当年,我国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所以人们只要出远门,无论坐车还是住店,乃至到了地点办事,统统都需要这个文件。如果没有它,那直接就得被当成盲流,要么沦落街头,要么就得进局子去报到。 而陈德元的意思,其实是想趁着工宣队的大印还管用,他来按照常显璋本人的意愿再为它单独开一张证明,这样常显璋也就不必非得回老家去种地,倒可以去真正想去的地方了。正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分指”彻底接管学校工宣队之前,这也是他最后能帮上的忙了。 常显璋是个明白人,他一听完陈德元的分析就知道全是在替他着想,而那张空白的介绍信,也确实是他所需。因此他便道了谢,果断地答应离京。随后,他便让陈德元在介绍信上写下了“黑龙江柳河干校”的地址。那里是全国第一所,也是全国最大的“五七干校”,他的父母就在那里。 不过,对于钱和粮票,虽几经推让,他却坚持不肯接受。弄得陈德元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 下面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安排妥当,常显璋便再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心情,他把一整杯白酒一饮而尽,也不顾酒劲上头,拿起绍信便告辞了。 临出门前,他留话说明日去销户口,后日就来辞行。并且同时还表示,其实对这件事他早已想通,绝非两个孩子之过,实是形势逼人,命该如此。即便此时不出事,日后也终归难免。所以在临走之前,他很希望能再见见两个孩子。 陈德元没想到常显璋竟如此的豁达宽和,不由一阵感动,当即便一口答应下来。 一晃到了第三天,陈德元压根就没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去上学,三个人早早就在家里一起等着给常显璋送行。只是一直等到吃过午饭,常显璋才背负着行李匆匆赶来。 这一见面,倒是真把陈德元给吓了一跳。因为只隔了一天,常显璋竟似乎凭空老了十岁,不但面容憔悴不堪,走道儿都有些踉跄了。 陈德元细问之下,才知道常显璋两夜未眠。虽然他的理由是因为收拾东西,处理首尾事项繁杂,但明白人一看便知,心里的别扭劲儿才是主要原因。 仔细又想了想,陈德元断定常显璋肯定是放不下班主任。他便主动提出,说一定会尽快想办法把常显璋再调回京城。到时候他和班主任自然可以重新聚首。 哪知常显璋只是淡淡一笑,却连一句也没再提及此事。他只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陈德元两件事。 一是请陈德元帮忙把家门钥匙转交给交给他在718厂厂办幼儿园上班的妹妹。另外一件是求陈德元再帮忙转交一封书信给班主任。 陈德元自然无不应允,表示通通包在他的身上。 这时,常显璋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两个学生身上。拉过这个,抚摸那个,又问问他们最近的情况。因为师生见好久未曾再说过话,那真是好一阵亲热。 而随后,常显璋竟然又拿出一个鞋盒子交给了两个孩子,说里面是两套他们各自最喜欢的小人书。他要把《岳飞传》送与洪衍武,《水浒传》赠给陈力泉。 两个孩子自然欣喜莫名,急切地打开翻看起来,情不自禁下完全沉迷在了其中。直到陈德元连声催促了好半天,他们才意识到今天是要给老师送行的。于是他们很不好意思的收起了书,赶紧跟常显璋道谢。 可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煤厂的人却突然来到陈家找陈德元,说是厂子里临时接到通知,有领导下午来检查工作,要陈德元赶紧回去。 事发突然,陈德元自然是没办法按原计划亲自送常显璋了,他显得很是难为情。 不过对此,常显璋倒并不介意,他说火车是下午四点多,永定门火车站发车的。时间还早,离得也近。倒不如让两个孩子陪他去车站。 陈德元欣然允诺,他安排泉子妈给常显璋弄点吃的,便径自赶回了煤厂。而常显璋在陈家吃过饭后,也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动身前往火车站。 因为时间充裕,加上五月份的天气春光明媚,不冷不热。三人连公共汽车都没坐,就像春游一样溜溜达达。在路上,常显璋甚至还花钱请俩孩子喝了酸奶,给他们买了些糖果。 可没想到这么一高兴,三个人只顾着说笑,结果过了护城河的水泥桥竟忘了转弯,他们一头“扎”到马家堡去了。而等到常显璋发觉的时候,前面竟已经看见马家堡的铁路桥了。 常显璋自然不肯再走了,他拉住俩孩子就要掉头回去。可没想到洪衍武却又出了个主意,说不如沿着铁路直接走到永定门火车站去,这样还能更近一些。 常显璋又一琢磨,觉着虽然走铁路边对孩子是有些危险,可距离不远,又有他看着,倒也出不了事儿,于是便点了头。就这样,他们几个根本没回头,反而爬上了马家堡铁路桥,直接沿着铁路继续奔东而去。 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来到铁路上他们也闲不住,就各自踩上了一条铁轨当成独木桥走。但大多情况下,他们走不了几步,就都会因失去平衡而掉下来。于是,俩人便更来了兴致,非要比比看究竟谁能在不掉下来的情况下,一次走得更远。 常显璋看在眼里,忽然心有所动,他便借机对这俩孩子说,“我教你们个特别好的法子,即便你们俩走上一百步,也不会掉下来。” “这不可能!”两个孩子当即都表示不相信。 于是,常显璋便叫他们先手拉着手,然后再各自踏上一条铁轨。同时,他还要他们身体稍向外倾斜,靠伙伴的拉力保持着平衡。 结果这样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果然毫不费力便能在铁轨上走了,而且平稳极了。别说一百步,就是永远走下去也很难摔下来。 “老师,这也太容易了。”陈力泉忍不住呵呵憨笑,他觉得老师有些吹牛。 “就是,这就算懵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洪衍武撇着嘴,更不当回事。 哪知常显璋却极其认真地对他们说,“我就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你们懂得,只要你们手牵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克服很多的困难!你们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就像在这铁轨独行一样,很容易就会摔下去。可如果有了朋友,那就不一样了,你们只要手拉着手,就可以走得很远。你们要永远要记住,如果你们是真正的朋友,那就要永远扶持地走下去!这也算是我这个老师,最后教给你们的一堂课吧……” 一席话,说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声儿,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在铁轨上停了下来,彼此注视。 而此时,随着远方一阵悠长的火车汽笛声响起,随着铁轨上缓缓传来“隆隆”的轰鸣,那悬在半空中的金黄色太阳,在延绵至远方的铁轨中间,在两个手牵手面对面的孩子中间,投映出了一道长长的晖光。 第九十三章 别离 半个小时之后,常显璋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到了永定门火车站的检票口之外。 候车室里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5:35,刚刚好进站,驴驮马担般的旅客们都纷纷拥向了检票口。 身负行李的常显璋见此情景,便也从俩孩子手里接过了他的书包、水壶和脸盆,神情严肃地与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要记住老师的话,都回去吧。” 在此刻之前,因为常显璋的“走”只是一种语言中的“走”,并无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未太在意。而如今事到临头了,两个孩子才猛地感到了什么,他们竟陡地慌起来,似乎这件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太让他们没有准备似的。 常老师要走了! 以前天天在一块讲故事,在一块吃大列巴,陪着他们在一块吹牛神侃胡扯淡的常老师就这么走了! 不是去一两天,而是很久很久!从明天起,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老师!” 陈力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情绪也因此有了强烈的反差,刚才一路上所有获得的快乐顿时消失,眼泪却立刻涌了出来。 “你你不能走!” 洪衍武也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却一下想起常显璋似乎没拿铺盖卷儿,于是他马上又兴奋地大叫起来。“你忘了被子!没拿被子!明天再走吧!” 哪知常显璋摇了摇头。“不带了,带着书就够了。被卧我可以去那边买。” “那那你你……”洪衍武结巴了,满脸都是极度的失落。 陈力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你们俩,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常显璋看出了两个孩子对他的眷恋,他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于是,他便故意做出一副坦然大方的样子,说在东北那里,有他的亲人在,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下总算是能团聚了。他还说他走的事儿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就连班主任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得替他保密到底。他还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气班主任,否则就不会给他们写信,也不给他们寄松子、榛子、山核桃…… 最后,他再次坚决地说,“我走了!”说完转身直奔检票口。 “不不,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不能扔下我们!” 洪衍武惶然无措,一把抱住常显璋的胳膊,死死拖住了他。 洪衍武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常显璋,他一下想起常显璋往日对他们的感情——那热乎乎的俄国茶,那每日都精彩绝伦的评书故事,那些让他们大为过瘾的肉肠和酸黄瓜,那总被他们提前喝了个底儿朝天的茶缸子,甚至连常显璋被捉弄后的气苦与讪笑,气急败坏时的拍桌子瞪眼睛,都叫他亲切得不行。 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常显璋见陈力泉也想效仿洪衍武来抱他,便赶快抽出来胳膊横在身前,及时阻止了他们。 “别这样,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不是背地里一直叫我老常吗?现在我正式批准啦!以后咱们再见,想必你们也长大了,那可真就得按哥们论啦。” 说着他又俏皮地眨眨眼睛,还特意冲两个孩子模仿起江湖切口来,“天下可没有不散断宴席,做好汉不能优柔寡断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江湖再见!” “可可是……” 洪衍武没有感到一丝欣慰,他还是舍不得松手。到现在他才觉得常显璋对他们付出那么多感情,而他们却什么也没给过他。不,不是没给过,他给常显璋带去了灾祸,毁了人家的婚姻!是他的错漏,才逼得常显璋不得不远走他乡! 洪衍武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发自内心的懊悔和沮丧,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惭愧。这种郁闷让他说不清道不明地心里发沉,他隐隐感到失去了一件不知是什么,但却是最重要的东西。 语言终归没有情感快,就像突然迷了眼一样,眼泪又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眶。一瞬间,他们都什么也看不清了。 而等到擦去泪水,两个孩子却发现常显璋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转身进了检票口。因此他们也赶紧冲向检票口,但没想到铁板表情的检票员却把他们拦住,伸手要票。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说他们不坐火车。只是要去送老师。可检票员压根懒得理他们,只是挥手撵他们滚蛋。 两个孩子不由怔在候车室的水泥地上,他们眼瞅着检票员身后的常显璋越走越远,突然间有了一种举目无亲的感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 特别是洪衍武,一阵悲凉不由自主涌上他的心头,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一个老师离开了他,也许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他了。常显璋那宽厚的笑容老是在他眼前闪现,特别是微笑时的嘴角,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什么都能很了解似的。 突然,洪衍武心里又倏地一动,他猛地想到,自己还没亲口跟常显璋道过歉。常显璋包容了他所有的过失,却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这让他打心里生出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于是,他一下子发了疯,突然冲向了检票口。但是检票员却一把抱住了他,死也不让他进去。要不是实在不是对手,他肯定会当胸一拳打过去。 “老常!对不起!常老师!我真错了!我对不起您……” 眼见常显璋马上要消失不见,洪衍武终于不管不顾地嚎了起来。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就像个被父母正痛揍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服软讨饶,那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丢人。可他当时要是不如此,那干脆就无法再活下去 检票员楞住了,陈力泉也呆住了。洪衍武杀猪一样的大嗓门,更几乎把经过的所有旅客都惊动了,震住了。 不过,常显璋无疑也听见了。他终于在涌动的人流中回过了头,远远地冲洪衍武和陈力泉遥遥挥手。 他的笑容依然那么宽和,那么亲近。只是眉宇之间,却再也没有往日那种无所谓似的轻松,而是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忧郁。 再然后,他走了。彻底消失在人潮之中,消失在两个孩子的瞩目之下…… 当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等到火车开走了很久才离开永定门火车站。 之后他们也没立即回家,而是一起在坐在护城河边,望着那长满浮萍的绿色臭水,闷闷呆坐。他们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 他们似乎感觉到了,大人们的心里一直藏着太多的东西,在每一个易于分辨表情的背后往往还存在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阳光灿烂。在各种人情世故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股股暗流。就像这护城河一样,别看表面上一片绿苔,水波不兴。但在河面下头,满是卑污、腥臭、恶心。那里什么都有,死猫、死狗、死小孩儿。一旦掀开,绝对会让人触目惊心……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真的有些长大了。 与两个孩子送别时的忘情大哭不同,陈德元见识了另一种静默无声,却更让人揪心的撕心裂肺。 当天下午,陈德元从煤厂一下班,就想起常显璋托他办的事情来。于是回家后,他只喝了口水,连晚饭都没等吃。就又拿着常显璋留下的信,赶在太阳落山前,亲自给送到班主任家里去了。 不过陈德元却没想到,班主任的家里冷战还在继续,班主任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她和父母间的怄气正处于关键时刻。所以老夫妻俩见到声称来为常显璋送信的陈德元,并不是很热情。要不是因为他还是学校工宣队的领导,恐怕早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而与父母态度截然相反,班主任见到陈德元却是十分欣喜。丝毫也不愿意跟父母谈论常显璋的她,一见到陈德元张口闭口都是询问常显璋的近况,并且在听到他带来了常显璋的信后,迫不及待就想要马上拆开来看。可见她已经在心里惦记这个人有多久了。 于是,就在老夫妻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审视下。在班主任万般期待的目光里,陈德元十分尴尬地把信掏了出来。 那信封并不厚,但却比常规的信封要大的多,里面似乎还夹了一种类似于明信片类的东西。 班主任把信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撕开来,不想刚一打开,先掏出来的竟是半张十二寸的照片。 是的,就是常显璋摆在相框里的那张合影。只是,如今已经被剪刀剪去了常显璋的部分,只剩下了班主任的那一半。 在众人错愕之间,班主任的面色更是大变。这分明已经使她感到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于是,她赶紧又掏出了里面的信件,焦虑地阅读起来。 也不知信里写了些什么。反正由于情绪激动,她拿信的手不断地在哆嗦。而在阅读的同时,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在这种情形下,老夫妻俩和陈德元,每个人都眼不敢眨地凝视着班主任的表情变化。 很快,他们便从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失落,看到了某些意念中彻底崩溃。崩成了一片破烂,再难拾掇! 而直至阅读完毕,最让他们惊愕的情况出现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未及开口,竟然身子一晃,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老夫妻俩大惊失色下赶紧扶起了女儿,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到了椅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敷毛巾,好一通天翻地覆般的混乱与忙和。 半晌过后,当班主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人却已变得彻底地绵软无力。唯一做的事,也只是歪在椅子上,将脸埋在掌心里,默默地任由泪水涌出。 看得瞠目结舌的陈德元此时已经满腹狐疑,他赶紧拾起地上信件来看。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来那竟然是一份常显璋写得分手信。 他这才明白了,班主任刚刚是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悲痛。这就犹如连绵阴雨中刚刚见到了放晴的可能,可一场不该出现冰雹加杂着万把利刃,又从天上倾刻间砸了下来。 书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常显璋说他已经没有前途了,也不会再有未来。而他们再交往下去,他只会带给她不必要的灾祸与压力,所以他走了之后再不会与她联系。她应该去找一个适合的人,应该彻底忘记他,去追求她的幸福。 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配不上班主任,甚至不配结婚。因此他对辜负了班主任的一颗真心而心怀内疚,也对她曾给予他的一份幸福充满感激,他会永远默默祝愿,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另外,最后他又说那张照片上的班主任是他拍摄照片中最好的一张,所以他把自己剪掉后送回来了,这也是怕班主任日后保留不便…… 陈德元是个粗枝大叶直脾气的人,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全是在扫盲班里学会的认字。所以他虽然能认识信上的那些字,但却对那些内容却有些不太理解。 在他看来,常显璋作出如此选择未免太过草率和悲观,完全可以等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嘛。另外,他也觉得常显璋未免太过绝情,对这么一个好姑娘竟然能说出什么永远不再相见,不再联系的话来,这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待人一向宽厚风趣、文质彬彬的常老师可实在是天差地别。 最后,他也不能明白班主任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结婚这事要他来说,本质上就是生儿育女,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共疾苦同患难的搭帮过日子。碰上可心的自然是好事,可要是不能如愿其实也没什么,就像他和泉子妈,打小就定下的亲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卿卿我我,但只要人品好,能互相就乎,不也过得满好? 可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陈德元却还是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酸。似乎一旦常显璋或班主任真的就此分开,终归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他总是不免在想,这两个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简直就像戏词里说的那样,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们要是能成两口子,一定会比许多的人更加幸福吧。 可这叫什么事儿啊,就因为一本破书,竟然活活拆散了这么好的一对? 他也是真不明白了,命这个东西,怎么偏偏爱和人们想要的那样拧巴着来呢? 说实话,陈德元还真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办“左”了。此后很久都在为之懊恼,他觉得自己脾气太急,实在是把这事儿想得有点简单了,如果他先一步和班主任的父母打个招呼,兴许也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了。 第九十四章 情殇 爱的心劲有多么高,跌落的伤害就有多么痛。 这一切就像是一首欢快乐曲,突然冒出了一个终止符,使得那快乐,那动人,那和谐猛地戛然而止。 自从陈德元送过信后,班主任的状态简直一塌糊涂。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不说话,谁也不见,连吃饭也一人在屋里单独吃…… 班主任的父母这下着了急,轮番去做工作。不过,这次他们可不是要把女儿关家里了,反倒是要往外面撵。但就像当初劝闺女和常显璋分手时一样,任他们说破了大天去,班主任也照旧不为所动。 最后班主任的爸气得指着女儿大骂,“你再这样下去,非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不可。大白天你不出门,长这么大还怕让人看?这不是金屋藏娇,是破布帘子藏猫!” 班主任的妈也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铜,挥着笤帚疙瘩狠狠地说,“你给我张嘴说话,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班主任却只眼睛直直地表示,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妈真生气了,“不去学校你上哪儿?在家待着?” 班主任索性彻底闭嘴,再也无话。 就这样,老夫妻俩照样干没辙。他们俩一合计,越琢磨越觉着女儿的举动已经变成了一种病态。说轻了是性格孤僻,说重了就是自闭症。弄不好可别再成了神经病。 于是万分焦急下,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去找陈德元,谁让是他来送的信呢?他必须得负这个责! 就这样,老两口把一切都归结在了陈德元冒失送信的缘故上,完全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们当初强烈反对和从中作梗所起的作用,要说起来也真够可以的了。 不过,陈德元可是个堂堂正正的老爷们,从来不懂畏难避艰。由于在这件事上他本身就抱有愧疚之感,所以一听班主任情绪上的变化,他也的确感到不安。于是,他便果断答应下来,要和老两口一起劝说班主任回心转意。 可哪知事与愿违,他跑了几趟之后,不仅没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还产生了很大的反作用。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班主任用情太深,思想已经完全进了一条死胡同。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常显璋会扔下她一走了之,她更不相信,自己认准了能厮守一生的人,就能这么轻易地与她分道扬镳了。 而就在这种情形下,偏偏头几天还被父母冷淡对待的陈德元,如今却反被他们又热情地邀请到家里来当说客。这也就让还不能接受现实的班主任大起疑心了。 思来想去下,班主任总觉得常显璋只是临时去京办什么事情,根本就没走远,很快就会回来。而陈德元或许只是跟她的父母商量好了,故意拿一封假信来骗她…… 是的,她想通了,一定是假的!这些人都喜欢把家庭出身和感情混为一谈,硬要拆散他们! 她不能上当!她还得准备,准备结婚!她要像当初和常显璋商量好的那样,去买钢精锅、买花床单、买棉花、买被面、缝新的软缎被、还要买衣料、做新衣服、剪出要贴的喜字来…… 因此,就在一种已经近似偏执的臆想中。班主任毫不在意他人的想法,竟自顾自又准备起结婚的东西来。那是完全的固执己见,绝对的一意孤行。 这下,老两口彻底坐蜡了。他们拦又拦不住,打也不管用。连气苦带心疼,只能眼睁睁瞅着亲闺女冒傻气,干傻事。这一家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哀愁和沉闷。父母和女儿之间又没了话说,而且每天一到晚上,老两口就面对面地唉声叹气。 像这样,的确已经够糟的了吧。可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面。 东西不久就准备齐了,班主任也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但因为常显璋始终没出现,她不禁一天天地变得失魂落魄。 又过了一段时间,常显璋还是没有露面。而班主任却已经彻底吃不下饭了,甚至有些精神恍惚,动辄就眼泪汪汪。 当妈的自然心疼闺女,特意走后门弄了只鸡,炖了给班主任补身体。可让她吃也不吃,让喝也不喝,她只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常显璋给她拍的那张照片发愣。外头稍一响动,就以为是常显璋找来了,赶紧出去迎,可一见无人,便又是一阵极度失望。 就这样,常显璋始终没有丝毫的消息。且又是两天过去,水米未进的班主任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她躺在床上只望着窗外发楞。偶尔想起了些过去的事,就轻声地唱歌,唱常显璋教给她的俄文“卡秋莎”,唱常显璋最喜欢的“红莓花儿开”。 那委婉轻柔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具备一种别具一格的魅力和穿透力,不但老两口听着落泪,也让隔壁的邻居们都听得入了神…… 老夫妻俩怎么也没想到常显璋的事对女儿的伤害会是这么严重,两个人此时无疑已经产生了深深的后悔。 妈是掉着泪坐在床头不住相劝,“孩子,你这样怎么行?会把你的命夺了去!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常显璋已经散了,他不会再来了,你要想明白了,往后还得过日子……” 爸则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焦虑不堪中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还自言自语地拍头懊恼,“与其这个,那还不如……唉!” 这件事无疑已经在朝着一个最不好的方向发展,而就在悲剧即将发生的紧要关头,幸好陈德元连夜从大山子赶回来了,并且他还意外地带来了常显璋的妹妹常新华。 原来,陈德元为了履行另一个约定,特意在礼拜天一大早骑着自行车赶去了718厂,去给常新华送常家的钥匙。而中午留下吃饭时,陈德元便谈起了班主任目前的悲惨的境况。他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感情,既为之哀叹惋惜又不敢置信。 常新华只比班主任大两岁,她也没想到哥哥交往的女朋友竟然是这么一个专情的好姑娘,感动之余,不免替哥哥感到有些愧疚,她便主动说要请假回来看望一下班主任,看能不能试着帮忙劝劝。 陈德元自然大喜过望,赶紧胡撸了几口饭,便又卖力蹬车,用自行车后座带着常新华又赶了回来。 要说陈德元和常新华回来的也真是及时,等到他们拿着一提兜路上买的水果走进班主任的家里,正看到班主任嘴唇发白,双眼直勾勾望着房顶,眼角遍布清泪的样子。似乎她已经成了一具对生活廖无希望的空壳,那真是虚弱得不能再虚弱了。并且倘若他们再晚来一步,恐怕班主任的父母也就强行把女儿拉到医院去了。 等到常新华再一看到屋里堆满了结婚用品,心里触动更大,她当即便控制不住地抱着班主任失声痛哭起来。 而就在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班主任一得知来的这个陌生姑娘竟是常显璋的妹妹,眼神中登时有了希冀和一种强烈的亲近,她迫不及待地和常新华交谈了起来。不用说,现在的这种情形,常新华是她唯一可以倾诉,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当天晚上,常新华没走,她留在了班主任的房间里过夜。她喂班主任喝粥,给班主任讲常显璋以前的事,开解班主任应该多替父母想一想,说哥哥之所以放弃感情也是基于现状为她考虑。 而班主任则给常新华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她与常显璋交往的点点滴滴,说她虽然能体谅到常显璋的苦心,可实在做不到对一段真挚感情说放就能放的地步。 常新华保证会为班主任尝试着和哥哥联系,但她也要班主任答应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因为情感问题想窄了,再让亲人再无端地担忧难过。 就这样,两个年龄相近的姑娘几乎聊了一夜,亲亲密密的交谈中,她们也成了交心的朋友。直到凌晨时分,她们才各自沉沉睡去。 而第二天的下午,在常新华要赶回厂子之前,经过班主任父母的同意,她把家门钥匙也留给了班主任。说班主任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去常家坐坐,去常显璋的书房里看看书。 至此,班主任的父母已经再没有办法也没有心气儿去干涉女儿的感情了。他们已经彻底领教了这个“情”字儿的厉害。 如今他们的希望,只是先能把女儿的身体给调养好。至于其他的,也只有寄托在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女儿能对常显璋慢慢死心了。 但无论怎样,对他们来说,只要人能不疯不傻地好好活着,已经比什么都强了。 第九十五章 监介 常新华的开解确实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班主任大病了一场似的在家昏睡了三天之后,在一个清早,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对着镜子梳头,洗脸,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眼,最后还在辫子上扎了两根红色的头绳。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没有过的事。班主任的父母看在眼里,自然喜在心里。 班主任又回到学校去教书了。她规规矩矩地站在讲台前,像往常一样地盯着黑板,凝视学生。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为她的变化高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还是什么也干不下去。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对常新华的承诺,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她完全不知道,没有了常显璋,她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她也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种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她身上那把常家的钥匙了。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心中的爱人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班主任这一头算暂时安抚住了。但所谓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让陈德元头疼的事儿远还没有完。这不,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混小子,为了常显璋的事也闹腾起来了。 要知道,虽然常显璋与两个孩子共处的时间不长,可他对于他们一生,影响都是至深的。在这个知识匮乏,文化贫瘠的年代,他不仅使他们幸运地摆脱文盲范畴,而且也使得他们初步懂得了热爱生活,对许多事物产生了兴趣。 这一点可不是每一名教师都能做到的。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老师,哪怕是“运动”前那些“优秀”教师,他们或许能教学生解最难的题,或许能让学生拿个好成绩,帮助学生考上重点名校。可往往也会让学生忽视掉生活的本质,变得以分数、以算计、以得失、以功利来衡量整个世界。那么逐渐的,这也就变成了人一生恒定的价值观,再也发现不了生活中可爱的地方。 这就像电影《悲惨世界》的旁白所说的那样,“像‘美’这种无用的东西,反倒也许更有用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用的东西往往都是丑恶的。” 从这一点来说,常显璋显然是个当之无愧的好老师。说他身上毫无师道尊严也罢,说他讲故事说演义误人子弟也罢,关键他能通过一个英雄一段传奇,给孩子传出一个是非观念。也能通过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观察生活,让孩子感受到世界的广大与奇妙。他最大的成就,就是能把知识通过一种寓教于乐的方式传播给孩子们,让孩子们终身受益、永远难忘。 正是常显璋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崇拜的对象由单纯的红色英雄、革命偶像,扩充至了曹操、诸葛亮、岳飞、高宠、武松、林冲。使他们在游戏时不再只是把敌人当成美蒋特务、日军伪军,假想敌还可以是袁绍,是完颜阿骨打,是高俅。 也是常显璋让两个孩子知道了桃园结义、精忠报国、替天行道,知道了把奸臣杀了是哇呀呀呀呀呀呀,知道了十八般兵器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子流星。 即便那几顿西餐也不是白吃的,因为除了能一惩口腹之欲外,同时也引起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西方世界的兴趣,使他们的视野看到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让他们不再仅仅盯着自己生活的几条小胡同。 而对一个这么好的老师,这两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不想念呢? 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了常显璋的离去很是沮丧。尽管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好,可俩人根本没心情四处游荡,每天一放学就没精打采地结伴回家,然后凑在一起翻阅常显璋留给他们的两套小人书。 特别是洪衍武,他依旧还在懊恼自己是这件事的源头。妈常说他没心没肺,细想想,他确实是够没心没肺的,没有他偷拿出的那本画报,恐怕不会把常显璋害到这个地步。进了水的脑子,没事找抽的手,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x! 陈力泉自然明白洪衍武的心事,他也为了朋友而难过。如果能够把一切责任都扛在自己肩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如今,他唯一能帮洪衍武排解的,也只是笨嘴拙舌地尽力劝慰了。不外乎是把整个事情归结在“运气不好”或者“我也有错”上。 不过好在洪衍武善于发掘别人的过错来替自己开脱,不久这小子就想起一个更应该对此事负责的人——糊嘎呗儿! 是的。如果说洪衍武是无意中造成大错的话,那么这个胡二奎无疑才是真正坑害常显璋的元凶。 应该说洪衍武是打心眼里把胡二奎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又怎么肯只由自己来难过自责,却任由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逍遥自在呢? 绝没那种事儿! 所以洪衍武在一阵咬牙切齿后,他呸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便对陈力泉说,“那个‘煳嘎呗儿’可太不是玩意了。明明是他干得操蛋事儿,凭什么让我替他担罪名?弄得我这么监介(尴尬)。不行,我得替常老师报仇,也得让这老小子好好监介一下。” 陈力泉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洪衍武说。“是很监介。可咱们是小孩呀,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洪衍武不答,却阴阴冷笑着又问,“你知道他们家住哪儿吗?” 陈力泉摸摸后脑勺,有点不明白,不过却仍旧做了回答。“我听福海叔提过一次,说胡二奎家好像住在北纬路那边,离天桥挺近。你要想知道,我再给你去细问问……” 就这样,最终还是由陈力泉出面弄到了胡二奎家的详细住址。而洪衍武则出谋划策,负责制定行动方案。 别说,两个孩子办事还真是时不我待。当天晚上,他们就偷偷溜出来会合在一起,趁着夜色去实施报复行动了。而他们干的第一件事,是先跑到家边上的工地,各自揣满了一书包的鹅卵石,作为备战的武器。 等到他们徒步赶到胡二奎住的地方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胡同里人并不多,路灯也很幽暗,下手环境十分理想。而胡二奎的家窗户正临街,也比较好认,因为玻璃上贴着窗花呢,看样子小日子过得还挺美。 洪衍武一看就觉得有气,他一点没耽误工夫,先让陈力泉拿出石头待在暗处做好准备。然后他自己便雄赳赳地走到胡二奎家的窗户根底下开始了破口大骂。果然,一下便把胡二奎引了出来。 只见胡家的窗户陡然打开,一个黑黢黢的寸头脑袋探出来一边张望一边回骂。“谁家的小兔崽子,找死呢!” 借着路灯,洪衍武一看那眉眼确认是胡二奎本人无疑,当即便大喊了一声“打!” 就在他这声号令之后,一阵飞沙走石,他和陈力泉把鹅卵石同时连续不断地扔了出去。 而随着一声鬼哭狼嚎似地惨叫,脑袋“中弹”胡二奎马上抱头鼠窜缩进了窗户,再然后,他家的玻璃便砰砰啪啪地被他们扔出的石头砸了个粉碎。紧接着,屋里甚至又传来其他人的哭叫声。 洪衍武见一招得手,登时眉开眼笑,神清气爽。他马上招呼了一声“跑!”便带头撒丫子开始狂奔。 陈力泉自然唯洪衍武马首是瞻,见状也跟着扔了手里的石头,紧紧迈步相随。 要说洪衍武这小子策划的这个“报复行动”还真算得上是计划周密。从一开始的侦测敌情(探问住址),到隐蔽伪装(躲在暗处阴影里让对方看不清自己),然后诱敌而出(用骂街引诱),再到集中火力实施打击(石头打人带砸玻璃,一石二鸟),最后到见好就手及时撤退,每一个步骤无不是算无遗漏,丝丝入扣地在按照计划在进行。 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可以全身而退,完成一场漂亮的“伏击战”的。只可惜洪衍武还是百密一疏,终究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算计到。因此,他俩最终还是落入了敌手。 那究竟忘了算计什么事呢? 街坊邻居!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只要是住胡同的人家,街坊邻里的关系那是亲近得没得说了。毫不夸张的说,真比亲戚还像亲戚。究其原因,这主要是由特殊年代的居住特点造成的。 第一,当时户口管控严格,京城又人多房少,搬家的情况很少,所以做邻居这件事,那基本是要相处一辈子的。而且哪怕就不住一个院儿,一条街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间那就没有不熟悉的。 第二,当时居住条件极其简陋,这也就导致各个家庭几乎全无隐私,彼此底细大多知道个底儿掉,加上社会整体物资匮乏,谁都有个急事难事,彼此一帮忙,长年累月下来,情分逐渐深厚,也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所以说,别看胡二奎一家子为人都不怎么地道,可他们毕竟也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特别京城人又讲究包容他人,大多数的人为一些小事也不爱跟他们计较。这样一来,邻里关系其实也处的还可以。那么他们家一旦出了事,也就有不少的街坊会自发地来帮忙了。 这天晚上就是这样,一开始有几个进出这条胡同里的人,旁观洪衍武跳脚骂胡二奎,本来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可他们下面一见俩孩子竟敢动石头砸人家窗户,那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因此,等他们再一看见俩孩子惹了事之后拔腿就跑,马上就有人跟随上去就追。 那么自然,孩子又哪儿跑的过大人呢?再加上这是人家地面儿,一路上又不断有遇见的熟人帮忙围堵。结果,洪衍武和陈力泉压根就没跑出这条胡同,就被几个大老爷们像抓小鸡子一样给按住了。 俩孩子落了网,几个“见义勇为”的大老爷们自然都义愤填膺,不依不饶地指责洪衍武和陈力泉“缺德冒烟儿,不干人事儿”,替被砸的胡家大抱不平。甚至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主儿,还忍不住用满口脏话,直“问候”他们的父母。 而此刻,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胳膊却都被反拧住,疼得简直钻心裂骨,一动也不能动。这下让他们简直就像两个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惶然不知所措。并且当他们看到气急败坏地胡二奎捂着他那头破血流的脑袋走过来时,也满以为今天是躲不过一顿胖揍了。 可哪知胡二奎在一眼认出他们之后,不但没有选择实施暴力惩罚,还反而叫人来帮忙,把他们亲自礼送回了陈家。 这一下又让洪衍武误以为胡二奎一家子都是草包,根本不敢动他一个指头。于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又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对胡二奎大肆辱骂奚落。几次把陪着胡二奎同去的人,都气得差点单独揍他一顿。 其实,胡二奎之所以这样做,可绝非出于宽容大度的高尚品德,或是良心谴责内心愧疚。不过是他因为畏惧“陈大胡子”的威名,担心一旦伤了俩孩子,陈德元会为他们出头,再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到了陈家以后,却和胆战心惊又恼羞担心的胡二奎想得完全不同。陈德元可是个光明磊落的主儿,他根本干不出黑白混淆的事。一听洪衍武和陈力泉干出了这件事,他一丝一毫也没护短,当即就说要包赔胡家的所有损失,并且还大打出手,狠狠地把两个孩子臭揍了一顿。 要知道,陈德元的手可是抡大铁锹的。那大巴掌轮着皮带,轮流抽在两个混小子的屁股上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顿时,就让俩孩子凄惨的喊叫响彻观音院的东西两院。这也让本想靠着自己卖苦来巴结陈德元的胡二奎大感意外,最终悻悻然地不解而去。 不过,要说起洪衍武和陈力泉这次行动的战果,那也是满大的。别看他们只砸破了胡家的一扇对开门的小窗户,可却一下子伤了胡家的三个人。 因为除了头破血流的胡二奎是直接被鹅卵石砸中的以外,胡二奎那满脑子“人心算计”的爹也被飞进屋的碎玻璃给拉伤了。而胡二奎那最善于搬弄是非的妈,却是因为飞进屋子的石子打翻了热水瓶,导致她那只穿着拖鞋的脚丫子被烫伤了。 但这种丰硕的战果,却也直接导致陈家和洪家各自无端损失了二十块钱。要知道在那时,陈德元相当于行政20级的一月工资才只有六十一块钱。而洪衍争作为一名木材厂的1级工人,工资只有三十一元。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便为此遭到了一种特别的惩罚。那就是陈德元责令他们,必须利用业余时间挣出这笔赔偿费来。于是乎,两个孩子每天都要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拆线头。 拆线头当年妇女为贴补家用赚点小钱的活计。主要是把针织布的下脚料拆成线团,可以擦机器、擦车什么的,拆线头按斤算,一斤大概是几分钱。 陈德元为两个孩子领来的下脚料都是用麻袋装着的,大麻袋墩那儿比他们还高,在陈家门口一溜摆了仨。 这样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就哪儿也去不了了,看小人书更是想都别想。除了吃饭,他们见天都得在门口对坐着拆线儿,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那些原材料有许多种颜色,他们跟前堆起的线头也五颜六色。 但凡有邻居经过,见了这副情景总是故意要问他们一句。“你们俩小子,又拆线头儿玩儿哪!拆多少钱的啦?” 而每逢此时,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是一脸苦相,似乎难受程度比当初挨皮带抽都痛苦。那可是非常非常之监介。 第九十六章 脱缰 就因为拆线头儿的事,洪衍武把胡二奎恨得咬牙切齿。干了几天之后,他放言说早晚有一天,他不但要把胡家后窗玻璃打碎,就连前面的也一块不留,让这老小子一家人好好享受享受穿堂风。 可陈德元听说以后,却说凭这想法,让他再拆几个麻袋的线儿也不为过。于是当天晚上,洪衍武的任务中,就又额外增加了一麻袋的线头。 洪衍武为此十分郁闷,甚至逃回家去向妈告状去了。可哪知这次,在爸的坚持下,妈也帮不了他了,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又回到陈家,继续和陈力泉就伴,做起了命苦的“童工”。 其实,别说拆几麻袋线头儿了。哪怕对于陈德元将洪衍武压在板凳上,照着他屁股抡皮带这件事。对洪禄承和洪衍争而言,那也是很喜闻乐见的。 特别是洪禄承,他对陈德元这次出手教训儿子评价非常之高。还说洪衍武根本就是京剧《金钱豹》(清末俞派名剧。故事大意为红梅山前铁板桥下有只修炼千年的豹子,有一天。金钱豹西朝王母娘娘回山,见到一位美佳人后魂魄乱飞,方寸大乱,立暂非她不娶。黄鼠狼军师便自告奋勇去说媒强娶。岂料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正好借宿于佳人之家,得知其事后设计惩治,而由此引发了一场大战。)里那只修炼了五百年的黄鼠狼杜保。专门好给人出坏主意,谁遇见他算谁倒霉,谁要听了他的也倒霉。常老师是如此,陈家父子也是如此。洪家有了这个儿子,纯属是家门不幸,他早就对陈德元说过对这小子不必客气。所以哪怕陈德元拿皮带把这小子的屁股抽烂了也是应该的。上应天理,下顺人情,这根本是属于“金刚出手降妖伏魔”的范畴。 而洪衍争这个当大哥的,其实倒不在乎洪衍武到底是不是成精的黄鼠狼,反正在他眼里,这个弟弟一直就连只耗子也不如。 要知道,洪衍争可要比洪衍武大上十六岁,无论年龄和文化,都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他本就嫌洪衍武活得不靠谱,可就因为妈的偏袒宠溺,他却偏偏总得忍受这小子的窝囊气。所以在家里,他早就不搭理这个弟弟了,除了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一向对洪衍武敬而远之,打心里就对这小子讨厌得紧。 因此一得知洪衍武挨了陈德元一通臭揍,洪衍争也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开心。甚至可以说,他表现的都有些幸灾乐祸了。 比如说,在洪衍武挨打第二天,洪衍争竟破天荒地走进洪衍武的屋里去了。那可不是为了去慰问伤势,而是纯属为了取笑嘲弄。 一进屋,看见那只“五百年的黄鼠狼”正趴在床上“修炼”,洪衍争就笑了。他点着洪衍武的鼻子问,“好啊,趁着月黑风高砸人家玻璃去了。这些坏主意,你怎么琢磨出来的?” 洪衍武还以为是夸他,满不在乎地回应,“天生的呗,我天生就是天才。” 洪衍争又是嘿嘿一笑。“行了,谁昨儿挨打了?我都听见了,跟杀猪似的。” 洪衍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大,你听见我挨打竟然无动于衷?亏你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你配当哥嘛。像人家李春生,赵火炉的哥,要听说弟弟挨了打,都得拿菜刀去拼命。” 洪衍争显得愈加开心,“我本来也想过去拉的,可怕引起邻里纠纷。再一想,反正你小子本来就欠揍,干脆让人家打去吧,就没过去。” 洪衍武这会儿可全听明白了,老大这就是故意来看他的笑话。他不由心里冷哼了一声,可嘴上却说,“要是你被别人打,那我准得去帮忙。” “帮我?” 洪衍争正略感有些意外,就见洪衍武咬牙切齿地说,“帮别人。” 这话可把洪衍争鼻子差点气歪了,他当即猛一拍洪衍武的屁股。“我看打你还是打轻了!” 洪衍武不禁“哎呦”一声尖叫,疼得马上从床上蹦下来了。嘴里吸溜着气连声喊着,“老大,你够损的,我伤还没好呢!你这一下的疼度顶昨天皮带抽十下!” 说完,他就自己脱下裤子去照镜子查看,只见屁股上还存有一片血痕,而且皮下青紫,伤势严重。 洪衍争一看这景儿却又乐了,十分解气地说,“该!” 哪知洪衍武狠狠瞪了他一眼,马上就扯着大嗓门冲外面喊上了。“妈,妈!老大他打我!” 洪衍争脸儿又白了…… 一个月过去了,这些线头算是终于被洪衍武和陈德元顽强地给拆完了。可别看洪衍武既挨了打,又受了罚,但他却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记恨陈德元。相反的,他也不会因为得了教训而长记性。在这方面,他是个心胸颇为开阔,同时又记吃不记打的孩子。 而他身上的这种特别属性,既让陈德元欣慰,也让他感到很是头疼。因为失去了常显璋的监管疏导,又憋了这么久的时间,洪衍武这个“老家贼”便又开始重操旧业,把精力放在那些“鸡飞狗跳”的营生上了。这一时可让陈德元真不知道拿他该怎么办好了。 其实这时候的洪衍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被认为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认识他的大人们都有个共识。认为这小子最大的毛病一共有两个。其中之一是“淘得没边儿”,另一个就是“非和大人拧着来”。 你让他往东,他却偏往西,让这小子打狗,他却非去撵鸡。他非常之固执,一点也不尊重权威,并且有他自几个儿的主意,总认为谁的认识也不如他本人清楚到位,包括父母和老师。 比如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他虽不敢表面反对,但暗自却想,“这纯属是懵人呢。爸不让排队加塞,那买东西得等到多咱去?排到了也卖光了。分明是听了老人言,才吃亏在眼前嘛!” 再比如,老师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却偏偏要说“铁杵永远都磨不成针,上铺子里去买针,一分钱十根,费那劲干吗?傻蛋一个!” 总之,严格地说来。在这个时期,洪衍武已经由幼年的多动状态开始进入到真正的叛逆阶段了。 其实任何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叛逆阶段,这个时候的孩子最不服管,时刻都跟任何人呈对着干的态势。具体呈现在洪衍武的身上,就是他不仅每天玩得花样翻新,甚至还把陈力泉一起拉下了“水”。 “点天灯”是他们每天在学校里新流行起来恶作剧。不损人,损坏的是公共环境。 操作过程并不复杂,往往先是在楼道粉白的墙上啐一口唾液,然后再用一根火柴的尾部蘸墙上被啐湿的墙粉,以求达到一定的粘度,最后才划着火柴,把粘上墙粉的部位朝上甩到房顶,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火柴粘在房顶上且继续燃烧,只需片刻,白色天花板就会被熏黑一片。 洪衍武玩这个极“油”,如果举办校际比赛,他完全有竞争冠军的潜能。其技巧出色的地方,恰恰就在于他能实现划火柴和甩火柴同步。 具体的手法是他手攥火柴盒,用大拇指摁住火柴头使之与火柴盒上的磷片贴住,然后大拇指再猛一用力,连蹭带甩,便可实现火柴在飞向房顶的半途中燃烧起来的效果。 而陈力泉在这方面天赋有限,他只会规规矩矩地按步骤死板地照做。不过这倒也并不影响天灯燃烧的效果和从中得到的乐趣。 于是半步桥小学教学楼的房顶便因此遭了殃,很快,无论哪里都是斑斑点点,到处可见“天灯”留下的恶果。 除此之外,洪衍武还喜欢带着陈力泉拿自行车玩儿坏。具体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偷摸给自行车胎撒气,在撒了气之后,又原封不动再把气门芯照原样拧好。另外一种是把车后架子上的夹子就着弹簧扳到极限,再往下一摁,就难复原位了。 那时候胡同人家的自行车都放院里,而澡堂、商店或电影院门口多数都有收费看车的,在这些地方下手极为不便。况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洪衍武也不怎么爱在学校里下手。于是,那些“高级人士”们所居住的单元楼门前,便成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行动的“主战场”。 他们往往是紧着一个楼门口挨个撒,撒完了气就躲到另一个楼门口去看热闹。通常的情景与电影《小兵张嘎》里罗金宝遭遇的场面别无二致。车主一出来,开锁,蹬开支子上车,骑上车便觉不对劲,再下车。然后就是着急窝火,没着没落。 其实要能落个这种结果还算是好的呢,因为车主如果接下来找个地儿打气儿,或是回去取气筒,倒并不耽误办事。可要是倒霉遇到洪衍武心情不好,玩个更狠的,那可就惨透了,因为这小子会用图钉挨个摁,那也就不是靠重新打气能解决的问题了,但凡要有急事非得耽误了不可。 而对于最后这种方式,陈力泉并不热衷,他不喜欢让别人真着急。所以往往这时候,他还会拉着洪衍武进行劝阻,无形中也不知帮过多少人“幸免遇难”。 与此类似的游戏,还有找地方摁电铃。尽管很多临街的电铃已经安在孩子伸手够不到的位置,但挡不住洪衍武有办法,他们可以摞起来往上够,就连大人够不着的地方,这小子也有办法够着。 另外,再有就是把听诊器上的橡皮管子一头扎死,灌满了水,有白萝卜那么粗。这本来是孩子之间打滋水仗的武器,而洪衍武为寻求更大的刺激,常在晚上带着一橡皮管子水摸到谁家的后窗户根,冲着纱窗猛滋。 洪衍武还有一个最损的招,那就是趁午休时间,把春节剩下的炮放入别人家的钥匙眼里,点着扭脸就跑,经常是炮声还未曾落下,骂声就跟着追过来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洪衍武和陈力泉干了无数颇有创意,却又毫无意义的惊人“壮举”。 比如说,看电影他们无师自通学会了逃票蹭票。其中一招是躲在电影院的厕所里憋着白看下一场。另外一招就是先买两张票,等俩人先进去之后,再让另一个人再带着两张票出来,这样便可以卖掉一张,省下一半的费用。 再比如说,他们在西单大街上没事转悠,结果发现刻字商店大门用的是撞锁,就一起合作,偷偷把两扇门设在自动撞锁的位置,结果他们刚一出门就产生了“重大”的国际影响——几个外籍友人被挡在商店外边。 就连在学校也是一样。两个孩子最不爱上珠算课,就由洪衍武出面,把珠算老师骗回家去,让全班都跟着放假。而在体育课上,洪衍武又去指示陈力泉偷着把铅球砸进了厕所茅坑,结果屎尿溅得上了房顶。 还有一回,为庆祝“六一”,学校让各个班级出黑板报,可洪衍武和陈力泉却在“六一”早上早早儿来到学校,把各班黑板上所有的少年儿童都添上了胡子和眼镜…… 那可真是闹腾呀!纯属离经叛道,豪无限度地恶搞! 不过,别看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么能折腾。新的班主任对这两个孩子却不怎么追究。 您想啊,对全校这么有知名度的孩子还追究什么? 这个老师不傻,他可不想再变成下一个常显璋或是班主任。尤其这俩孩子,还是连工宣队和家长都没办法的学生,这位老师也自然更不想去做任何干涉。 所以这么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简直像是撒了缰绳的两匹野马驹子,他们在校内校外都无所顾忌的横冲直撞,胡作非为。 以致于这俩孩子每天一出门,两家的家长全心里打鼓,也不知在他们在外头又会制造出什么样的“精彩内容”来。 第九十七章 不做脸 时间一长,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这种淘法,让泉子妈先不干了。 且不说每日价都跟着提心吊胆,关键还是她觉得洪衍武真要把她儿子带坏了。现在的陈力泉书也不看了,净偷拿家里的火柴,往外一跑就没影儿,甚至为了要钱看电影,还学会编瞎话了。所以为了儿子的未来,她必须得另打主意。 “他爹,不能再让泉子跟洪家老三在一块儿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就在某天晚上临睡前,泉子妈特意借着给陈德元打洗脚水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她的表情严肃,一看就知道是认真的。 陈德元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却很是为难,犹豫着给说情。“可是泉子跟他很好,我看还是……” “不能由着孩子!”泉子妈的态度斩钉截铁。 陈德元登时耷拉脸了,他觉得老婆有点不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陈家受过洪家的恩……” “一码归一码,报恩是应该的,可你不能把泉子搭进去,难道他不是你亲儿子吗?” 泉子妈接话很快,为了儿子,她可是第一次跟丈夫这么急赤白脸地说话。 但陈德元却也把她的话当成了胡搅蛮缠,一下发了火。 “你个老娘们懂个屁!什么搭不搭的,扯的上吗?做人要讲忠义,既然那俩孩子是朋友,那他们就是要交一辈子的!你非得把他们拆开算怎么回事?你又让洪家怎么想咱们?” 要按陈德元想的,老婆一旦要见他瞪了眼,也就不敢再唠叨什么了。女人不就是这样?不能太给好颜色了。 可偏偏这次却与他想的完全相反,泉子妈竟然破天荒地没退步,还在不依不饶坚持己见,态度强硬得简直就像块石头。 “管不了那么多了,咱已经对得起他们老洪家了。反正这次说什么也得听我的,明儿你就去学校,要么把洪家老三弄走,要么给儿子换班!” “给你脸了,真没完没了啦!”陈德元一拍桌子,登时勃然大怒。 他在单位本就是领导,哪能容自己的老婆在家里“抢班夺权”。因此,他已经起了要彻底“镇压起义”的心,甚至不惜要诉诸武力了。 可哪知简直撞邪了,泉子妈虽然眼泪打转,却依然没表现出一丝屈服的意思。 “你个糊涂蛋,早晚会把孩子给害了!这事要不听我的,我,我就不跟你过了……” 陈德元根本没法想象,老婆竟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泉子妈。别看她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家庭妇女,纯纯粹粹的文盲。也并不懂得什么“三娘教子”、“孟母三迁”之类的典故。可凭一个做母亲的心,她也知道儿子必须学好而不能去学坏,如果有人拐带的儿子非往歪路上走,那她哪怕拼了性命也是不依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为这件事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当妈的都这样,只要为了孩子,再软弱的人也能变得坚强起来。 而陈德元也不是个混蛋,他虽然是个粗人,因为时代局限也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却从来没无缘无故打过老婆。他自然完全明白泉子妈是舔犊情深,以至于根本就下不去手。 可他有心想解释吧,却也无处着手。因为他认为女人家根本不懂男人的事儿,她们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糖”,只懂得“晴日洗衣,阴天唠嗑”。跟她们讲“义气”讲“五常”讲做人的根本,她们根本不能理解,无异于对牛弹琴。 就这样,陈德元两口子第一次为孩子闹起了别扭,生起了闷气。 当天晚上,泉子妈不仅没给陈德元倒洗脚水,一宿没搭理他,甚至第二天连早饭都没做,中午饭也没给他带,并且还向他表示,若不依她的意思行事,就要彻底给陈德元断伙,让他自己洗衣做饭。 可陈德元又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妻子心里委屈,也能体谅老婆的辛苦。一想,让泉子妈歇歇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话,还是晚上得空慢慢开解的好。于是,他二话不说,便空着肚子带着个空饭盒去上班了。 按理说,陈德元的确是够对得起洪衍武的了。他宁肯和泉子妈打“内战”,宁可自己中午喝热水就冷馒头,也没答应把他和陈力泉分开。无论从那个角度说,如果洪衍武是个懂点人事的孩子,要能稍微在行为上克制一些,也不枉他背地里的这番付出了。 可偏偏有句老话叫做“偏疼不上色,越惯越出溜儿”,这一天竟是这俩混小子最淘气的一天,当天下午他们就给陈德元还以颜色。不仅把他给气得不善,也让他大失颜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陈德元下了班之后回到家里,见泉子妈正动手剥豌豆准备做饭,就知道她气已经消了不少。于是,便也搬了个板凳打算帮忙一起剥,顺便也替俩孩子说点好话。可就这时候,现任的学校工宣队长赵丰年竟然到家里来了。 陈德元赶紧把赵丰年迎进屋来,紧着张罗让泉子妈多炒俩菜,还打算留他在家吃饭,好好喝上两杯。 可没想到赵丰年今天来却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看看屋外面没什么人,便赶紧皱着眉头告诉陈德元,说今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逃学了,下午就压根没去学校。 没想到泉子妈还是在外面听见了,当即就是一声冷哼。 这自然也让陈德元大感尴尬,他觉得俩孩子太不争气,丢了自己的脸。便咬牙切齿说等俩混小子回来就打折他们的腿。 赵丰年很快看出夫妻俩的情形有些不对,只说了句“孩子回来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我那混小子也逃学。”便急匆匆告辞了,任陈德元极力挽留也不肯在这儿吃饭。 而就正在陈德元往院儿外面送赵丰年这时候,偏又遇见个带眼镜的女同志,正拿着一个书包在西院里四处打听,询问半步桥小学的陈力泉是不是住这儿。 陈德元仔细一看,认得是儿子的书包,便说自己就陈力泉的爸爸,问女同志有什么事。可他没想到的是,当着球子妈,水澜妈等几个老娘们,这位女同志说出的一番话竟然让他再一次大大丢了脸面。 敢情这位女同志是西单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首都钟表店(即亨德利钟表店,运动时期改名为“首都”)的店员。她说今儿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就看见有俩孩子在门口转悠,因为头一阵子她看见这俩坏小子把不远处刻字商店的门给锁上了,所以就知道他们没打算干好事,于是便偷偷从后面出店在外面瞅着。 果然,不一会,俩孩子趁没人注意,便一个摞一个去偷按店门口的电铃,被她正给逮了个现行。她本来还想把俩孩子带进店里训一通,再让他们承认错误写份检查。可没料到,俩孩子竟然趁她不注意偷着逃跑。她追也没追上,只从一个孩子身上薅下了这个书包。碰巧又因为书包里有一封待发的信,写着陈家的地址,她便按照地址把书包送回来了。 陈德元听完登时大窘,那信是他给老家亲戚写的,今一早就嘱咐儿子上学路上扔邮筒去。不想这小子把正事忘了,倒去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因此,就在邻居们议论纷纷,捂嘴嘲笑中,陈德元臊得脸都快成紫的了。他一时也不知是该道歉好,还是该道谢好。尴尬之余,便语言错乱地表达了一番心情,赶紧把书包接了过去。好在那店员脾气挺好,也没过分计较,只说让他对孩子加强教育,便扭头走了。 要说陈德元的心里现在可是窝火透了,可就这也还没完呢。正当女同志走后没多久,他尴尬地应付那些喜欢闲言碎语邻居们的时候,竟又从西院门口传来了一阵吵闹喧嚣的声音。而且不大一会儿,就见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一手一个拎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脖领子走了进来。俩孩子都是丧眉耷眼,一脸的晦气。 一看见这副场面,陈德元的脑仁都情不自禁地在跳,就知道肯定又没好事! 别说,他的预感十分准确。在他询问下,小伙子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新胜利小吃店(即南来顺,“运动”时期改名为“新胜利”)的伙计。本来他们是按上级要求上街头摆摊,服务大众。不想今儿下午,他们在六部口却偏偏碰到这俩孩子顾头不顾腚地在街头狂奔乱跑。一下被碰翻了凉粉车子,结果当时醋蒜芝麻酱洒了一地,弄得半条长安街都香气扑鼻。他们经理带头抓着了俩孩子,问清住址后便要他给送回来,顺带向孩子家长要求赔钱,连凉粉带碗筷,损失一共是十二块八。 听完这番话,陈德元还没说话,洪衍武就先扯着脖子连喊“不服”,他强调那辆车是独轮的,谁碰上都得翻车。 而陈力泉则偷摸想溜向家里溜,蹭着墙想往里钻,结果没蹭几步就被小吃店伙计给发现了,让人家一把又薅了回来。 这可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啊!这俩臭小子,竟在今天干了这么些坏事,这等于是公然抽他的耳光呀! 就在一众老娘们叽哩哇啦的闲言碎语和阵阵大笑中。陈德元只觉得又气又臊,额头上青筋直跳。别的就甭说了,赶紧赔钱赎人吧。之后等小伙子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对俩孩子瞪起了眼,逼问他们今儿上六部口是干嘛去啦。 陈力泉吓得脖子直缩缩,洪衍武不答话反而借机想跑。陈德元也不废话了,同样上手一把一个,照旧薅着脖领子都给揪回屋去了。 泉子妈这会儿正在家门口生火蒸饭,她见陈德元出去老半天,竟带着俩孩子回来了,自然满腹疑问。可她还没开口,便见陈德元铁着脸,又从腰间抽出了皮带,然后狠狠甩空挥舞了一下,冲着俩孩子就是喝骂一声。 “不说实话,今儿谁也救不了你们!” 泉子妈立刻楞了,而这一下也把正要嚎啕向妈求救的陈力泉给堵了回去。 洪衍武属于会察言观色的滑头,见状可是老实了许多,他便坦白说撞上凉粉车纯属是偶然,那全是因为有人追他们……可人家为什么又追他们呢?那是因为他们去按首都钟表店的电铃了……没错,“首都”在西单。其实他们今儿下午还旷课了,起头儿是打算上动物园看猴去,但后来觉得太远,才去了西单……哪儿来的钱,是把陈家的铜汤婆子给卖了……卖了两块五……钱都没了,怎么花的,坐车……喝汽水、买冰棍……还看了场电影,照了张合影,最后剩下的都让那个伙计搜走了…… 其实,洪衍武本还想着如何避重就轻藏起一些“罪状”来,却不料陈德元早知道了大部分的情况。结果在他气势汹汹的逼问下,一点一点往回倒,最终还是不得已全给秃噜出来了。 陈德元可是越听越来气。喝!敢情这里面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呢,这俩臭小子竟学会“盗卖家私”了。他觉得老婆还真没说错,就属这个“老家贼”主意大,数这小子让人费心淘神。儿子全是让他拐带坏了。 所以等刚一听完,陈德元也就彻底搂不住火了,一把按住了洪衍武就要褪他裤子。 洪衍武上次已经领教过一次了,知道陈德元的皮带与父亲的“竹笋炒肉”相比,那滋味不可同日而语。况且他也比起幼年时智商要高多了,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面皮,倒是更看重告饶能少受许多罪。于是,他马上开始鬼哭狼嚎,将声势造得很大。 这叫声的凄厉不觉打动了泉子妈,让她也不由大惊失色地劝解陈德元。“他爹,那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你拣那肉厚的地方打……” 却没想到陈德元扭头冲她就是一瞪眼,“你看清楚了,我还没碰着他呢!” 第九十八章 办法 洪衍武和陈力泉“痛苦”的尖叫,再次先后传遍东西两院的角角落落,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解。 其中的原因除了大家已经熟悉洪衍武的为人之外,也因为球子妈、水澜妈几个老娘们早就添油加醋把他们今天的“成就”散播出去了。大家都觉得这俩小子本身就该打,也活该,实在是太不招人待见了。 于是当天,俩孩子又都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皮带,效果比上次还好,足够他们趴着睡一礼拜的。 不过,事后陈德元的心情却并不好,他一点也没感到出气后的痛快。相反,他倒是因为没有确实有效的办法管住俩孩子,感到分外焦心。 他心知肚明,这顿打只能让他们老实几天,一等他们把伤养好,照旧还是活蹦乱跳去惹祸。现在的他,可已经对“洪衍武自己能学好”彻底死心了,因此同样是觉得不能再任由孩子们如此胡闹下去了。这不仅是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也是怕两个孩子这么混折腾下去就彻底毁了。 不过他也不能全听老婆的,要是只顾自己儿子学好,就硬把两个要好的孩子给分开。那样他不仅对不起死去的爹妈,对不起洪家,也违反了自己的做人准则。 可究竟又该怎么办好呢?怎么才能让洪衍武这个魔障,消停地待着而不去捣蛋呢? 为了想明白这件事,陈德元一夜都没怎么睡,他每每躺不了一会就起来抽烟,烦躁中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一宿,竟把泉子妈给薰醒了三回。 见到陈德元如此愁眉不展,泉子妈反倒不忍心继续强逼丈夫了,她便只有装聋作哑,不去打扰他。觉得到了该怎么办,还是任由他自个儿去想清楚吧。 就这样,到了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陈德元经过一晚上的琢磨,总算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高兴之余,他忍不住兴奋地一拍大腿,倒是把泉子妈给惊醒了。 “他爹,你这是怎么了?还不睡啊?”泉子妈揉着眼,强睁着问。 “呵呵,他娘,孩子的事儿我有点谱了,用不着把他们分开。只要我再找个人管着他们,他们也就闹不了什么妖蛾子了……”陈德元信心十足回话,说着说着竟打了个哈欠。 “啊,再找个人管?能有常老师那本事?”泉子妈有点不信。 “行啦,你别多问了。我得眯会儿了,一个小时以后别忘了叫我。今儿个一下班我就去洪家商量这事……” 陈德元真累了,再懒得说什么,他脑袋一粘到枕头上,呼噜立刻就响起来了。不过由于心里有了主意,哪怕在睡梦中,他的脸上也全是笑意。 …… 就在当天下午,陈德元从煤厂下班以后,只回家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就到东院洪家来说事儿了。 洪禄承夫妇都在家,只是陈德元一进堂屋就有点不大好意思。这是因为当时洪衍武正趴在王蕴琳的腿上撅着腚撒娇,一看见他就说屁股疼。 陈德元撩起他的裤子查看,发现屁股果然还肿着,红一条紫一条的,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这让他很有些后悔昨天下手太重。 不过洪禄承倒是很开通,不仅没一点责怪之意,反而还不住拿话宽陈德元的心,直说,“你别信老三的话,这小子学会干打雷不下雨了,拿话哄你呢。要真疼,他一次就长记性了,还能有二回?再说原本就该打,我看打得还是轻了!” 陈德元的尴尬因此缓解了些,可他随后便注意到,当王蕴琳把洪衍武送回屋后,虽然照旧面色平和地给他沏了杯茶,但她的眼神中却似乎流露出一些轻微的怨艾。这让他心里马上又“咯噔”一下,觉着人家当妈的,还是心疼了。 其实一直以来,在洪家人中,陈德元对王蕴琳的态度反倒是最在意的。那是因为王蕴琳与他生活中接触那些普通妇女太不一样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就拿这条胡同来说,一般家庭里的主妇,因每日操持家里大人小孩的吃喝拉撒,烟里来尘里去,衣着装扮上很是随意,常常鼻子上有块灰,或是袖口上粘块糨子,那太普通了,根本不算得什么。 另外,由于为生活琐事占用了大多数的时间,这些大婶大嫂们往往活得也很简单,为人处事的态度十分通透。待人要么热情,要么寡淡,要么亲近,要么疏远,无论哪种,脸上都能带出来。 并且这些妇女还往往都好聊天说闲话,成天到晚唠叨个没完,谁家长,谁家短,或钦佩,或嘲笑,或羡慕,或轻蔑。虽然见识不见得有多么的高明,可己方的看法却十分清楚,丝毫不用去猜。 也正是为以上这几点,陈德元和这帮老娘们打起交道来自然比较轻松。采用何种态度无须费脑子,有话也尽可当面坦言,甚至有时还能开几句荤素不忌的玩笑。哪怕偶尔起了些龃龉,但因为彼此都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相处方式,所以有仇不过夜,也就是扭脸就忘的事,谁都不会真去计较。 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大嫂大婶身上的特点王蕴琳却完全没有,她根本是属于一种陈德元从未见过的另类。 王蕴琳的外表永远一丝不苟,非常注意细处的修饰,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但其实每一处都是精心打理。就连表情也似乎是有个固定的尺度,无论高兴与否嘴角永远微微向上挑着。无论内心想什么,外表永远是雷打不动的愉快。 怎么说呢,陈德元的感觉,王蕴琳整个人就像是他参观玉器厂时看到的那个雕刻细腻的九层宝塔,玲珑剔透,垂环飞檐,是工艺品。 另外,在待人处事上也是一样,王蕴琳的礼数永远周全。在家来人,只要进门,必是笑脸相迎,一杯香茶奉上。在外面遇见熟人也必然会打招呼,绝不会为怕麻烦而装着看不见。并且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不紧不慢的,让人听得真切却又从无高声跟谁说话。就连用词也是很客气,从来都是“您”“您”的,就好像她从来就不会用“你”。 这样一来,待人虽然亲切,却不免又有些某种程度的疏离,让人觉得舒服的同时,也老感到有一种生分的存在,而不敢过于造次,说话便也有了顾忌。 这一点要让陈德元来说,他觉得简直就和那些京剧旧戏的戏词一样,文是文,雅是雅,深沉华丽,旋律也美,可就是太过弯弯绕绕地兜圈子了。 打个比方,像“太阳升起”这件事,京剧里就不直接唱出来,非要拽什么“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不知道“冰轮”和“玉兔”是什么的,早就被绕糊涂了。哪儿有“落子”直白易懂,“天黑了”,就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连小孩都听得明白。 最后的一点也是陈德元最不可理解的。王蕴琳似乎对别人家的新鲜事和市井传言完全不感兴趣。她不说别人是非,不议论家长里短,甚至可以说连话都少得出奇,时常都静得像一汪水一样。 比如,有时陈德元来找洪禄承闲聊天,王蕴琳为他奉茶之后便会进里屋做针线,此后便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就好像洪家门里就没有这个人一样。一点不像其他的家庭妇女那样,家里但凡来个人,就大黄蜂似的满屋飞,什么都张罗,什么都打听,得着机会总得聊出点什么新鲜事才肯罢休。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同是上了年纪当了妈,同是操持家事每日琐碎,可人家怎就拿捏得这般沉稳,这般矜持? 陈德元真的想不透,要非要他来讲,他认为恐怕还是要归结于王蕴琳嫁入了“八大宅门”的洪家,可能这就是大宅门里独有的“气质”吧。 所以总的来说,虽然王蕴琳恬静随和的性情,得到了邻里间的认可,大家公认与她相处是一件比较轻松舒畅的事。但倘若要与之往深处去交往,却总是因为这种生活习惯上的各种不同,让人多少会感到打起交道来太累。进而往往会产生一些畏首畏尾的不适,和一些不明就里的尴尬来。 因此这也就足以解释,为何陈德元对王蕴琳神色里的些许变化会如此在意了。他其实是担心王蕴琳因他下手太重产生芥蒂,却又不跟他明说,以至于对两家人今后的关系会产生不好的效果。 “那个……嫂子,我是有点鲁莽了,还是在这儿跟您赔个不是吧。您可别往心里去啊。”陈德元心里发虚,冒着汗对王蕴琳一作揖,赶紧道歉。 “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是为了孩子好。其实全是我们老三的不对,反而连累泉子也挨了打。听说也没能起床呢,倒是我们对不住您了。” 王蕴琳态度温和地做了回应,虽然情绪照样波澜不惊,但这话却说得相当恳切,无疑让陈德元疑虑尽释。 他知道自己是多心了,心说就是不一样啊,要是别的当妈的,绝不会这么明理,肯定早因为心疼孩子恨上自己了。哪儿又会对自己说抱歉呢? 而这么一来,陈德元便立刻有了精神,他赶紧把昨天想好的事儿说了出来。 “您二位也别客气,能体谅我就好。其实吧,揍俩孩子我自己也心疼,老这么下去哪是事呀?所以就为了怎么管孩子这事儿,昨晚上我大概其想了个章程,今天过来就是想商量一下……” “德元,你可千万别客气,有什么主意尽管直说。”洪禄承一想起洪衍武就头疼,语气里全是“且把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 王蕴琳脸上依然是和煦地笑,静静在等着下文。 陈德元喝了口茶,思量了一下才继续说。“实际上,我昨天是又想起常老师当初说的话了。他曾告诉我,说千万不能让孩子闲着,要给他们找正经事做。只要他们的精力被牵制住了,也就没时间去淘了……” 话刚说到一半,不仅王蕴琳的眼里亮起了期待,连洪禄承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起来。 “有道理啊,确实有理!德元,那你的意思是……” 陈德元这才微微一笑,“我是想给俩孩子找个师傅。” 洪禄承有些不解地追问,“师傅?那让孩子学些什么呢?” 从陈德元的嘴里蹦出了俩字,“撂跤!” 第九十九章 玉爷 “啊?学这个?” 洪禄承一个失声之后,就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这哪儿是正经事啊,‘老家贼’现在就快反了天了,这小子要再学会了这个那还了得?那往后咱们除了往医院跑,恐怕就得跑天桥或者游园会去找他了。” 陈力泉见洪禄承似乎对撂跤存在着偏见,赶紧好言分解。“您可别误会,其实这撂跤已经不是过去的打把势卖艺了,现在那是一门能强身健体的又充满技巧性的体育运动。玄武体校不是还有专门的摔跤队嘛,这可是连国家支持的正事呢。” “啊?你是说让俩孩子进体校摔?”洪禄承大感意外,而且“国家”俩字的威力,也的确是让他有点意动。 可陈德元却脸红了,他没想到洪禄承误会了他的意思,赶紧予以否认。“那……倒也不是。人家摔跤队不是得考试嘛,咱家的孩子没基础,恐怕不行。” 洪禄承一听之后明显失望,心气又不高了。“哦,是这样啊……” 陈德元看有点着急了,他看出洪禄承想要拒绝,便抢着先把具体的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这件事是这样的,陈德元在刚到南横街煤厂工作的时候,当过一阵送煤工,负责范围是南横东街以北,从菜市口胡同到虎坊路的十几条胡同。 由于他本就是个极守本分,又心地厚道的人,所以打上班起,在工作上一直是勤勤恳恳。他为住户送煤从来都不怕麻烦,每次都是小心翼翼轻搬轻放,很少有因搬运造成煤块损毁的时候,让人瞅着心里就舒坦。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让人敬佩的地方,那就是。碰上孤老病残,他更是显得十二分的殷勤,不用说,自己就会主动把煤送到住户窗户根下,把煤码得整整齐齐。而他这种认真负责,又怜贫惜弱的工作态度,也让他接触过的住家都是暗挑拇指。 特别是有一年的冬天,他给一位家住菜市口的孤老去送煤,却意外地发现这位老爷子发了烧已经下不了地了,而且屋里灶冷锅凉,境况实在凄楚可怜。 于是他便懂了恻隐之心,悄没声地把煤码好,还帮老人生着火,又自掏腰包,上街买了退烧药,买了菜买了米。回来不仅给老人吃了药,还做好了饭菜,一直端到床前,让这位老人感动得老泪纵横。 之后连着三天,陈德元不仅每天都来伺候老人,还用平板三轮拉着老人上玄武医院打了一回点滴,这才终于让老人的烧退了。从此老人慢慢将养,直至身体痊愈。 而等到陈德元再次去送煤的时候,老人便直接把他叫进了屋。老人当时浊泪涌眶,颤颤巍巍地说,陈德元是救了他一条老命。他也无以为报,家里只有一把祖传的宝刀,想要相赠与他。说罢便取出一把被包袱皮裹着的,长约一米的日本武士刀来。 陈德元一打开包袱皮,眼睛就睁大了。那刀的刀鞘是铁质的,缠有黄带。刀柄外敷鲨鱼皮,再用黄带缠绕成连续菱形纹样,环形护手,嵌有目贯,显得十分考究。 等他再把刀一抽出来,没想到更是惊人,竟然刀光如水,而且削铁如泥。拿过来一个铁通条,只轻轻一抹,头儿就没了,还真就跟切豆腐似的,着实能吓人一跳。 不过,陈德元可不是个贪图别人报答的人,他抽出这把刀细看,也就是纯属好奇。这时见识过了自然不肯收,不过他却对老人为何有这么一把日本武器很是好奇。 而老人见无法说服陈德元也就只好作罢,当天把陈德元留下在家饮酒,在酒桌上便向他解释了那把刀的由来,也吐露了他自己的身世。 这一下可把陈德元惊呆了,原来那把并非什么日本刀,而是琉球刀。那是琉球王国未被日本吞并时,向清朝进贡的贡品。 老人也是很有些来历的。他竟是一位旗人,生于1889年,名叫玉靳。他的家族从康熙八年起至清王朝灭亡的242年里,一直都在善扑营充当宫廷内卫队为清室皇帝效力,是善扑营里最长盛不衰的家族之一。不仅他和他的兄长玉惟都做过善扑营的一等扑户,而且他祖父和父亲还都曾是左翼营的“杆儿达”(满语,即翼长,专责为王公、贝勒充当的善扑营都统、副都统协理日常事务)。 正因为他家祖传跤技十分出色,当年恭亲王与英、法各国议约之际,便每每特别点名要他祖父同往,以备不虞。并且他的祖父也参与了著名的“八里桥之战”,由于守卫石桥死战不退,在手劈了法国第二旅先锋营的几个法国鬼子后,他的祖父便被排枪击中,最终倒在了八里桥的桥头。而这把宝刀,便是当年的咸丰皇帝在此事之后下旨赏赐下来的。(八里桥之战,虽清军寸步不退,但因属两个时代的对决,所以双方损失极其悬殊。据法方记录,法军只有十二人阵亡,而唯一的血刃战就发生在八里桥桥头。) 陈德元是个大老粗,对当年这段历史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大致能明白玉靳的祖父是因为抗击外侮而死的,是敢于舍命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所以他对老人肯拿这么宝贵的东西相赠十分感动。 特别是他在得知编制三百余人的善扑营其实相当于皇家中央摔跤队,一等扑户就相当于全国总冠军后,他心里不仅对玉靳这位老人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好奇,还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景仰。 陈德元可自小便有崇拜英雄好汉的情节,为此还曾经拜过个跑江湖的野师傅,练过几手大洪拳。他可没想到,自己能有幸和“全国摔跤冠军”一起喝酒,于是惯常称谓的“老爷子”也不叫了,张口一个“大爷”闭口一个“大爷”,斟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 而老爷子自然能看出陈德元对武术挺感兴趣,对自己也是真心的亲近。但他却因陈德元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不敢以长辈自居,便提出要以老京城的口儿来彼此称呼,说他今后称呼陈德元为“陈爷”,要陈德元叫他“玉爷”即可。 陈德元一开始吓了一跳,连连推却,声称折寿。可玉靳却偏说这种叫法不分辈份,透着亲切。若不答应,这酒也就不必再喝了。陈德元没了办法,最终还是扭不过老爷子,便只好依着改口。就这么着,两个人接着撂跤这个话题,越聊越高兴,越聊越热乎。 喝到酒至半酣中,陈德元见老爷子聊得实在高兴,便借机提出要玉爷把当年的功夫给演示一二。玉爷自然不好推脱,便索性露了一小手,结果就这一下,便给陈德元镇住了。 怎么呢?这玉爷到底是练了一招“亢龙有悔”,还是使了一式“如来神掌”呢? 其实都不是,说出来很普通。玉爷不过是从屋里的一个小口袋里拿出了几个麻核桃,然后就跟捏花生壳似的那么容易,挨个用手指头“啪”“啪”几声儿,都给夹碎了。最后摆在桌上一溜儿,正好当了下酒菜。当然,这一手在真正的练家子眼里确实不算什么,还是有不少人能做到的,可要知道,玉爷这会已经是七十的人了。 陈德元看得惊奇,自然也忍不住拿起一个试了试,结果硬邦邦就跟石头子似的。任他使了牛劲,也没能听见核桃壳有分毫声响。 不过话说回来,佩服是佩服,但毕竟和陈德元想象中的高手还是有区别。说白了吧,就是他看得还不过瘾,觉得不够神奇。于是他便又厚着脸恳求玉爷再露手功夫给他开开眼。 玉爷好气又好笑,可又拿陈德元没办法,便只好又从院儿里取来了一把铁质的平挫刀来,然后他就当着陈德元的面,用一手握着挫,另一只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往下捋。结果还没两分钟,那平挫上的挫纹就全消失不见了,彻彻底底被捋成了一把铁尺子。两面都净光净,光可鉴人。 按理说,这一手可非同凡响,陈德元该满足了吧。可偏偏他酒有点上头,正是兴奋状态,以至于他竟说事不过三,非要老爷子再显一手绝学才行。 玉爷看出他脸上的酒意来了,琢磨了一下,因为觉得实在不好驳恩人的面子,便提前跟陈德元说明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而见陈德元点头应了,玉爷才又继续说,他的真功夫其实都在跤上。陈德元如果想见识,不妨亲自来体验一下,也不用真动手。陈德元的两只手只需任意之一只,能摸到他的肩膀就算他输。 第一百章 架梁脚 说实话,虽然陈德元已经见识了玉爷“指夹核头”,“手捋铁挫”这两门功夫,也深信动起手来,他绝不是人家的对手。可他还是觉得老爷子这话有点儿托大了。 因为像摸肩膀这种形似儿童游戏的方式用不着较力,反而是敏捷性和反应能力最重要。要知道,所谓“老眼昏花”,那不是白说的。人的年纪一大,眼病自然不可避免,老花眼就是最普通的情形。再加上现在还是灯光昏暗的晚上,人又喝了酒。这么一来,恐怕老爷子的眼神也就不太够使了。 而他自己的情况呢,却恰恰相反。他年富力强,正是身体好、反应快、眼神灵、酒量高的年纪。他也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理由来相信,自己竟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不就是伸下手的事吗,无须两秒,又有什么难的?老爷子身形再快也不能这么个快法儿吧? 一想到这里,陈德元也就觉得没多大意思了。他认为玉爷大概是酒喝多了嘴没把住门儿,怕真答应了,回头玉爷没法下台,于是便开始支吾着推搪起来,连连表示对玉爷已经是心服口服了,不用再试。 玉爷这一把子年纪那可不是白活的,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他一看陈德元意兴阑珊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口不对心,恐怕是觉得他大话空言,这是在给他找台阶下呢。 为此,玉爷登时大笑了起来,连声说着,“陈爷,你真是个厚道人。来来,不用有什么顾忌。我要是说了做不到,那是老头子吹牛学艺不精。可您要是老这么‘捧’我,那可就是打我的脸了,这分明是不信我呀。” 陈德元被看穿了,不免不好意思起来。如今话赶话到了这儿,他知道必须得按人家说的来了,否则那才是真得罪人呢。于是他便只好站了起来,走到了玉爷对面站住。 “陈爷,您伸手吧!”玉爷不以为意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可此时的陈德元却还在糊涂着呢,他仍以为是自己没事找事,把老爷子给“将”到这儿了。于是有心放水,他便故意放慢了动作,试着伸右手去摸玉爷左肩。 可玉爷是何等高人,一见陈德元的眼神里露出了抱歉的神色,就知道了他的心思。而几乎就在陈德元的右手刚抬动的同时,玉爷已经抖手一巴掌打在了陈德元的右手背上。他嘴里还嘲讽着说,“太慢了!您这是逗我玩儿哪!” 而就这清脆的一响儿,也登时把陈德元打醒了。说老实话,就刚挨的这一下,他根本就没感觉玉爷动过。这种快法不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可以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这才相信了玉爷刚才的话绝非空谈。 不过这一来也完全激起了他的兴致,在好胜心的驱使下,他马上便精神振作起来,不服输地叫了一声“再来!” 玉爷登时笑了,“好啊,那就再来……” 陈德元是个厚道人,可绝不能说他脑子笨,实际上他反而很有几分小聪明。比如就在玉爷这笑言之间,就被他意识到了这是对方分神、精神放松的时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偷袭出手了。 没了小觑之心,他这次再伸手可和上次不一样,动作是刷刷带风,速度非常之快。不过,别看他确实用了脑子,也是全心全意想要取胜,但可惜他始终是个外行。 他又上哪儿知道呀,人家内行人其实哪儿都不用看,只专门看对方的肩膀就够了。因为肩膀是秤星,任何人只要一动,首先肩膀便会先斜。 玉爷,可就专等他先动手呢! 只见随着陈德元的手到,玉爷也出手了。不过一个打闪纫针的工夫,老爷子唰地一下便把陈德元的腕门子用左手钳住,然后又伸右手去搀他的胳肢窝,接着底手往外一支,上手往怀中一拢,又用肩膀一砸他胸口,前腿往后划了半个车轮步,上下冷劲儿这么—担,一个“架梁脚”便立刻把他给放倒了。 而就在陈德元即将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好在玉爷的两手并未放开,反而又加上几成劲儿架了他一把,这才没让他直接扔在地上。 说实在的,这一来一回只在须臾之间。陈德元都看见房顶了,可一眨嘛眼的功夫,他又发现自己的后背竟未能着地,反倒是被玉爷一把给拉住了,这能不让他愣神吗?对他而言,这感受简直是犹如做梦一般,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了。 陈德元服了,可他心里又有点较劲,觉着倒归倒,可得弄清楚过程呀。于是二话不说,他再次出手,并且这次可是动了两只手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玉爷的动作虽然还是照旧,可竟然能后发先至,又是一把钳住他的右手,接着反身去搀他腋窝,而且这么一侧身,也就顺带让他的左手彻底落了空。 不过这次陈德元心里多少有了准备,知道下面就要倒了,于是他赶紧努力绷腿,胳膊用力,就想着扛住这一下。 但外行毕竟是外行,他的一切努力在玉爷的面前终归无用。别看他膀大腰圆,近一米八的大个儿,可老爷子拎起他来就跟摆弄个大娃娃似的,又照原样一颠一倒来了一回。好在这一次也总算是有些进步,至少他看清了玉爷的动作,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了。 陈德元彻底服了,对玉爷的这一手简直钦佩到家了。他也因此起了想效仿学艺的心思,更想看清玉爷的每一个环节的动作了。于是他并没就此罢手,反而咬牙坚持着较量了下去。 这样一来,在接下来动手过程里,有些地方也就显得很是怪异。比如陈德元只顾睁着大眼睛猛扑,就连倒下时眼睛也丝毫不眨,全神贯注地盯着玉爷的每一个动作。 而玉爷的应对也是相当直白。老爷子其他的招数一概不用,只是左一个“架梁脚”,右一个“脚架梁”,再一个“梁架脚”地招呼他。似乎就记得这一招了,可偏偏还每一次都照样得手。这简直和《射雕英雄传》里,郭靖永远不变地使那一招“亢龙有悔”,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然,这种对决在实力上是一边倒的,就好像是大人逗着小孩玩。于是来来回回几次之后,陈德元还没完成记住动作要领,就忽然发现自己又看不清楚人影了,终于不得不向玉爷主动举了白旗。 怎么呢?难道是玉爷的动作更快了吗? 哪儿呀!别忘了,陈德元今儿是喝了酒的人,就这么颠来倒去的能受的了吗? 再者说了,他本是个急性子的人,为了学这手,就连歇口气都没有过。所以这次数一多,他酒劲就彻底冲上头了。 也就是突然间,陈德元便觉得头晕脑胀,胃里也一个劲地翻江倒海。而造成的结果,那就是他出院儿抱树,把今儿个吃的酒菜都祭了土地爷了。 等到再回屋来,只见他两腿直拌蒜,身子也直打晃,两眼也冒金星,说话也不利索了。 可这又怨谁啊?这不纯属自己作的吗?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作自受,该着倒霉。 不过,他也算是初步体会到了挨跤摔的滋味,真正领教了玉爷的手段了。这会儿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他的佩服,那也只有一个词最贴切了——五体投地。 这话真不是白说的,要不是玉爷赶紧拉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他估摸真的只能蛤蟆一样趴地上了。 “玉爷,在您手里,我都快成贴饼子了。没说的,您是这个!” 陈德元脸还白着呢,就冲玉爷伸出了大拇指。 可玉爷却摆摆手显得毫不在意,仍只笑着说,“不过是个玩艺儿,雕虫小技罢了。您要喜欢,也甭着急,等身子舒服了尽管来,到时候,我再细给您说说这招儿。” 嗨,敢情老爷子早就看出他想学这手,这是故意给他喂招儿呢。 陈德元颇为自己想偷艺的念头有些脸红。他咧着大嘴呵呵了几声,摸了摸后脑勺,突然又对另一件事好奇起来,便又瞪着大眼珠子询问,“玉爷,凭您这本事,我觉得您满够格儿去当国家队的教练啊。您又怎么会自己一人在这儿独自生活呢?要不是房子漏风,家里没煤,您老也不至于冻病了呀……” 却没想到,他一提这茬,竟让玉爷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一章 杀神 一见玉爷这表情,陈德元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了。京城人可不好打听别人的隐私,于是他赶紧道歉。 不过玉爷却了解陈德元的性情,知道他纯属是对自己关心。所以非但没计较,反而还把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往事说了出来。而这一说就不可收拾,他们从前清一直聊到了共和国的成立,越聊越引发了无限的感慨。 据玉爷自己总结,他的家族兴于跤也败于跤,而他们家的每一个男丁,也注定是为了跤而活的。 不知是不是因其家族隶属八旗蒙古,反正玉爷的祖祖辈辈,最典型特征就是性子耿直,外加嗜跤如命。所以,虽然他家世代子孙大多能凭着出色的跤技,靠试艺挑选扑缺选入善扑营中。但由于只会摔跤,不懂人情世故,不得上峰的欢心,却很少能有露脸升官的机会。 要知道,善扑营隶属内务府、侍卫处管辖,在编的三百余人大多都是从上三旗的亲贵子弟中选拔,三年四年就要竞选一次侍卫,属于晋级仕途的捷梯。可在玉爷的家族中,历任善扑营扑户的十三代人里,却只有他的祖父因战死在“八里桥”才获追封了一个二等侍卫(正四品),连一个头等侍卫也没有过,就更别说什么外放做官或是包揽肥差的机会了。白白糟蹋了这种深为他人所艳羡的“大员培训班”的条件。 由此可见,这种不懂钻营的死心眼应该是已经植入进玉爷家族血脉中的。因此,到了清室倒台的那天。玉爷和他的兄长玉惟,就因为没了“铁杆庄稼”来维持生计,竟沦为了内务府旗人中的破落户,不得不靠自己的双手来挣饭吃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正因为玉爷家族一直心无旁骛地放在跤技上,在八旗军中结识了许多有真本事的人物,得到过不少高手的指点。再加上经过数代人在善扑营与各族高手的切磋与学习,(善扑营扑户除来源于八旗外,还精选外番、回回和汉跤高手作为对手陪练,来提高技艺。)所以到了玉爷这一代,竟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功业。那就是他和兄长把满蒙藏回汉五族的跤术取长补短,拾遗补缺,形成了一种自家独有的特殊跤术。而这也恰恰成为了他们哥儿俩今后能立足于世的根本。 于是,就在禄米仓给京城的旗人“关”完最后一次清廷的钱粮之后。玉家哥儿俩却无须像大多数底层旗人那样陷入生活无着的境地,而是经人引荐,加入了位于前门粮食店街南头路西的“会友镖局”。 当时的“会友镖局”正如日中天,全局内外一千多人,镖路遍布东三省、口外、直、鲁、晋、陕以及江浙地区,在津门、南京、沪上、西安都有分号,隐隐做了京城八大镖局之首的位子。 而镖局的掌柜孙一廷孙四爷,早就听闻玉家哥儿俩跤术高绝,是善扑营数一数二的高手,因此也对他们也十分礼敬,不仅给每人开出了二十元的高月俸,还答应让俩人吃一股“人力股”(到了年底可参与分红)。再加上镖局还管镖服、管饭,所以玉家哥儿俩的日子,实际比起当初在庙堂之上,抽不冷子才“关”一回钱粮的生活,还要宽绰不少。 玉家哥儿俩一开始都挺高兴,按他们自己的想法,凭他们这一身真本事,干上走镖的这一行那还不是是老太太吃豆腐——正对口嘛。可偏偏他们却把事想得有些简单了,因为江湖其实和朝堂一样,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镖师”,光有一身好功夫那也是远远不够的。 镖行中有句口头禅,叫“三分保平安”。其中的意思就是“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由此可见这个行业中,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所以在真实的生活里,镖师的做派远不是人们想象中横眉立目的角色,而是一种十分谦和,善于言谈的形象。 这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镖师在押车走镖的一路上,不仅对于缴纳税金、厘金等官方手续都要协助雇主办理,往往遇到官方刁难和勒索还要出面打通关节。特别是对某些地方势力的头面人物更是要小心应对,谨防失了礼数为对方所刁难。因为地头蛇地熟人灵,一旦结仇为害,程度实胜于贼匪,一旦结友,却等于给镖路上添了个兵站。 另外,哪怕是对待沿途劫镖的贼人,镖师也是能不动手便不动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为上策。因为镖行的目的只是保护雇主生命财产的安全以收取酬金,并无剿灭地方匪患的职责,只要不丢镖变算完成了任务。并且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纯靠耍胳膊根儿,即便能获胜一次又能怎样?别忘了,镖路可是常走的,一旦结下死仇,下一次再经过匪首的地面,谁也没把握还能全身而退。 况且贼与镖师,本身还有一层共生共存的关系。要没了沿途的贼匪,镖师们也就没了饭吃,因此经镖师“点过春”(路上靠嘴头说合过,谈判后攀上交情)的贼头匪首都被镖师称为“朋友”,他们一旦进城,往往还会把镖局当初落脚之地。而相熟的镖师也有义务热情招待,还要保证其人在城里的安全才行。 不用说,对于这些行里的门道,玉家哥儿俩都是彻头彻尾大外行,必须要跟着老手学习才行。可是,孙四爷虽然安排熟手来带他们,但偏偏玉家哥儿俩善扑营的出身和他们秉直的性情,却又让他们在新事业上继续遭受着反作用力。。 其中的理由也不难理解。因为第一,当时社会上正到处充斥着“排满思潮”,(当时所谓的“排满”其实本质上是“排旗”,只要曾是旗人,哪怕是蒙、藏、苗、汉,乃至入旗的俄罗斯后裔,也统统被囊括其中),而镖局却是一个以民间武人为主要成员的圈子。那么自然,以玉家哥儿俩曾经的官方特权身份,再加上善扑营跤术这种技艺的另类,先天就使得他们难以融入周围的环境,受到很大的排斥。 另外第二,玉家哥俩一入镖局就拿到了比较优厚的待遇,这自然也让许多苦干了许多年的底层镖师大为嫉妒不满。况且玉家哥儿俩又不懂得圆滑委婉,说话做事都非常刚直,更是在无形中得罪了不少人。 打个比方,在练功放对时,玉家哥俩仍旧保持着善扑营里的习惯,他们不仅会直接把对方摔倒,往往还会坦言对方的缺陷,丝毫不懂得给人留面子。因此,这也就使许多镖师心中更加嫉恨。那么反过来,这些人在为他们指点行业要诀时,不仅不尽心,甚至还故意隐瞒曲解,以期待哥儿俩犯错,尽早被请出镖局。 于是,就在这种情形下,玉家哥儿俩第一趟走镖便不可避免地出了事儿。 当时,他们是押运一批货物去张家口,而在途径八达岭时却遭遇到了一批来劫道的专业山匪。 其实从匪首的角度来说,倒未必是真心行抢,因为这条路是通往口外的唯一途径,抢那些豪无抵抗能力的商旅才更为划算。而他之所以会选择横刀拦住镖车的去路,其实往往是正等着镖师来“点春”。 可匪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 这确实得说匪首有自己的考虑。因为只敢“捞顺的”,不敢碰“扎手的”,时间一久,便会在小的们面前显得跌份,也难以服众。但如果有这样一劫,那便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了。匪首不仅可以借此对内树威,有时还能在外多找个“朋友”,没事时候进城逛逛也就方便了很多。 按说匪首的打算确实是完全按照江湖规矩来的,可偏偏这次赶上他倒霉。当时的玉家哥儿俩哪知道这个呀?再加上同去的镖师有心冒坏,蹿腾他俩独自前去抵抗。结果这下,专业劫匪碰上了业余镖师,一下漏子就大了。 玉家哥俩是艺高人胆大,一听带他们的镖师说可以上去打了。俩人一人一口刀就扑上去了,连姓名也没报,直接就动上手了。 匪首大惊失色之下,赶紧掏出家伙带人死命相抗。可架不住玉爷是高手中的高手,一个抱摔跟着补上一刀,为首的贼人脑袋就飞了。而接着哥儿俩压根没停手,嘁里喀嚓,连摔带砍,就跟宰西瓜似的连着宰了十几口子,不光把其余贼人吓得哭爹喊妈一哄而散,就连蛊惑他们的镖师和同来的趟子手、车把式、压车的全都吓瘫了。 那可真是一对杀神哪! 第一百零二章 坐夜 说实话,在这种走熟的镖路上,匪徒与镖师真正“斗”起来的情况并不多见,发生这么大的流血事件更是“斗”中所罕见。 那位熟镖师心里明白,这趟镖路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伙儿山匪平白死了这么多人,已经是结下了死仇,歹人肯定会沿途追上来进行报复。当务之急,是他们必须先回转京城,确保货物的安全。 可玉家哥儿俩正得意洋洋,又哪里肯答应。结果就这么一争执耽误了功夫,当天晚上导致镖队被关在了城门之外。却没想到匪徒果然追了上来,而且还趁夜用火箭攻击镖车,把货物给烧了一半。 到了这一步,这趟镖可以说是彻底走“砸”了。因为镖局对于货物损毁,对于货物未能按期送到,都是要包赔的。而且和匪徒的关系决裂成这样,镖路自然就被封了,再有相同镖路的生意,哪怕再大再肥,镖局都只能拱手让人。 孙四爷得知自然勃然大怒,赶紧组织人手,合官兵之力去剿匪。最终耗费了多半拉月,人情银子不知花了多少,才拔了这个寨子,重新又打通了镖路。 不过事后,孙四爷虽然严惩了冒坏的镖师,可对于玉家哥俩倒并未过分苛责。因为孙四爷本人表示,造成这种没有料到的局面,既有他忽视了镖师们的排外情绪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当初误以为跤术的要点在于摔人拿人,杀伤力十分有限,即便动手,也有很大的圆转余地。却不知道,是他自己压根就想错了。所以责任应该在他,而非玉家兄弟的过错。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这也是因为玉爷就跤术起源为孙四爷做了一番详细的解释。据玉爷所言,善扑营所谓的“扑户”,其实是源于蒙跤名称“搏克”(boh),原本就是以战场徒步搏杀为目的,量身打造出的近身格杀技艺。 具体而言,“搏克”的诞生过程是这样的——在古战场上,每当战士在战场上徒步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时,往往会发现以拳脚对敌无异于自残。而且还经常会遭遇到陷入重重包围,随时会被四周的敌人砍掉脑袋的情况。于是在历经血战之后,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战士们便总结出了最直接有效的步战方式,那就是快速摔倒敌人,然后补上一刀了结对方,而这也正是蒙跤的初衷。 所以在蒙跤中,最典型、最多见的攻击方法,就是适合在手持兵器的情况下使用的技巧。多是以低踢攻击膝盖以下部位,致使敌人失去平衡倒地。如这样一踢一刀的方式,杀人最为快速无伦。 通过这番谈话,孙四爷了解到了真实情况,于是他便不能不对具有惊人杀伤力的玉家哥儿俩做一些有针对性的调整了。 孙四爷最初作出的安排是这样的,他暂时不许玉家哥儿俩再带兵刃,并且还为哥儿俩安排一个性情忠厚的老镖师领路,让他们改走水运南路。这意思其实很明显,无外乎是怕玉家哥儿俩再出现杀红眼的情况,所以才严禁他们使用兵刃,同时也因为走水路局限多,一路上人多半拘在船上,相对于老镖师而言,更容易看管住俩人。 不过,别看孙四爷对哥儿俩似乎有诸多束缚,但实际上,这位掌柜对玉家哥儿俩也确实真不错。 因为走水路镖泛舟而行,得免鞍马车骑之劳,在镖行内是公认的美差。况且水镖途径地区多为富饶之地,沿线税务司、厘金局林立,水关、船闸甚多,这些地方都有官兵驻防,自然少有贼人出没,所以水路也远较陆路安全得多。即便遭遇歹人,也基本上“明抢”少见,多是“暗劫”。只要镖师能严格遵守行里的“水路三规”,做到“昼寝夜醒”、“人不离船”、“避讳妇人”三条,便可保一路平安不出岔子。 不得不说,孙四爷的确已经考虑得面面俱到了。可这位精明的掌柜却偏偏没想到,就连这一趟手拿把攥的“安全镖”,玉家哥儿俩竟也惹出了麻烦,让他再次大感棘手。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一次当货船行至沿途一个码头的时候,玉家哥儿俩目睹岸边有一伙人借逼债之名,强抢一个船家的妻女。结果他们的正义感爆发,丝毫不顾老镖师“人不离船,莫中调虎离山之计”的劝阻,强令船家靠岸,出头拔闯打跑了欺男戏女的恶霸,当了一次拯救旁人于危难之中的好汉。 可结果呢,这件事虽然不像老镖师担心的那样是“套子”,但玉家哥儿俩却也因此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以至于镖局的货船行到下一个水关时,被地头蛇买通的驻防官兵强找借口扣留了小一个月。 后来多亏老镖师出面,联络当地的相熟的武林人士出头相助,摆盘子讲交情,最后又在当地最好的酒楼破费银两包场,摆了一回场面庞大的“赔罪酒”,才算平息了此事,让货船获准重新上路。而等到一回到京城,老镖师就向孙四爷提出,再也不肯带玉家哥儿俩走镖了。 对于这个结果,孙四爷还能说什么呢,他也只能摇头叹息,把实话告诉了玉家哥儿俩。他说他们身上的官气太重,正义感也太强,容易意气用事。他们这个样子,只适合当侠客开跤场,却实在不适合当一名达官(民间对镖师的尊称)走镖。 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双方都觉得很别扭。 玉家哥儿俩主要是觉得给孙四爷添了麻烦,还给镖局造成了损失,有心想另谋高就,却又觉得这么走了太不好意思。 从孙四爷的角度来说呢,即便是他想辞俩人也有所不能,因为他必须得顾忌行业规矩和江湖声誉。 要知道,镖局业务具有生死与共的特殊性,所以只要不亏德行不坏规矩,镖师就不会被解雇。向来只有伙辞东,没有东辞伙的。而这次,虽说玉家哥俩对走镖的规矩有违反之处,但其出发点却是行侠仗义。而“会友镖局”的名号,本就是广交好汉、以武会友的意思。况且这件事里还有中间人的面子,要是为了这件事就让玉家哥儿俩两手空空的离去,不仅显得太不局气,也会被江湖上的朋友们笑话。 其实,在孙掌柜的心里,倒是觉得玉家哥儿俩挺适合镖局承揽的另一项业务——给高门大户护院。可偏偏玉家哥儿俩自持身份,不肯进宅门请安。而他才刚一提及此事,便被两人一口回绝,连个活话也没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双方也就一下僵在这儿了,彼此都拘着面子,谁也不好先开口提出这个“走”字儿来。可彼此又都没什么好办法,渐渐的,就闹得连每天东伙见面也都感到不舒服的地步了。 不过,好在时间不长,孙掌柜总算又想出一个辙来,那就是让玉家哥儿俩去大栅栏“坐夜”。 所谓大栅栏,其实最开始并不是京城繁荣商业区的地名。指的而是真正的铁木结构的栅栏。这种栅栏最早是从明朝中叶兴起的,遍布京城的街头巷尾,到清时在内城又增设一千余处。每日晨启夜闭,既是为了划界明责,也是为了安全。 外城的栅栏启闭工作,原有步军统领衙门中巡捕五营的南营官兵负责,后移交给外城兵马司指挥。由于外城逐渐演变成商业区,夜生活十分热闹,于是红灯绿酒、笙歌妙舞渐渐冲破了栅栏的晨起夜闭制度。清末进行官制改革,裁撤了五城巡城御史及其下属机构,五城练勇改编为巡警,而巡警章程上又无司启闭栅栏之责,于是官方对栅栏不再进行管理。 街头巷尾的栅栏晨启夜闭,对商界来说是有利有弊,利是加强了治安管理,弊是妨碍夜市。于是就在官方放弃了栅栏的管理权后,大栅栏、珠宝市这两条主要商业街的商号举行联席会议,同过了自行管理栅栏的决议:一,合资聘请会友镖局负责管理街口栅栏;二,启闭时间改为戏园子散戏后关闭,城门开门后启行;三,遇有紧急事情,持各商号店单即可在关闭时间通行;四,一旦发生暴乱,栅栏昼夜关闭,以保障街内安全。 要说这个活计,那可是会友镖局承揽下来的独有业务。但这些商号给付镖局的酬金其实也并不多,这是因为他们的初衷,倒并不相信首善之城真的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商人们的真正期待,只要能有几个镖师每日负责启闭栅栏,再防范一下商铺“走水”和夜间的盗贼,也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这样一来,镖局的利润不高,那么被派到大栅栏去的镖师人数也就不可能太多。并且大多数人还是些年老体弱,或是因走镖伤残,由柜上荣养起来的镖师。这也就等同是镖局内部的“冷板凳”了。 不过玉家哥儿俩因为对之前的事存了内疚之心,倒并不计较。哥儿俩商量了一下,决定怎么也得干满一年,等还了孙四爷的人情再辞工。于是哥儿俩便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从此又重新佩刀,每日巡夜,当起了大栅栏的“坐夜”人。 只是他们却根本没能料想到,所谓“命运无常”也确确实实是一句大实话,因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出大事的时候,它却偏偏出了大事了。 1912年正月十二,京城突然闹出了袁世凯策划的“三镇兵变”。 是夜,变兵开始在城内纵火抢劫。而就在繁华的东安市场烧起大火之后,乱兵们紧跟着就跑到前门来洗劫商业区。 幸而玉家哥儿俩及时从乱兵的脚步声中听出了情况不对,赶紧招呼其他镖师赶紧关闭街口栅栏。同时他们还拔刀挺身而出,只靠两个人,竟挡住了陆陆续续冲上来试图阻止关闭栅栏的数十名乱兵,这才使得栅栏顺利关闭,完成了街道的封锁。而玉家哥儿俩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们也同样被困在了栅栏之外。 旧时的街道灯火昏暗,对视力有很大的影响。而就在黑夜中的一阵厮杀呐喊和乱枪声响过后,镖局临时组织的援兵也迅速赶到。此刻乱兵因见攻破栅栏再也无望,也不愿多伤人手,便另转它途去寻找发财的机会了。 而直到早上硝烟散尽,被焚毁的其他街区逐渐暴露在晨曦之中,众位镖师和胆战心惊的商户们才看到被封死的栅栏口外面,是一副如何惨烈的景象。 只见四十余个被刀砍死的乱兵横七竖八的倒着,血迹几乎把整个街口地面都染成了黑紫色。而就在这些尸体中间,玉惟的尸身却仍然站着,他的后背紧紧靠着栅栏,身上中了六七枪,已经死透了,可眼睛却仍然凶恶的睁着,手里也还紧握着刀把子。那把刀还刺穿了一个乱兵的脖子,两具尸体就这样通过武器连在了一起。 大家见状激动万分,带着对救命恩人的感激,赶紧四处去寻找玉爷的下落。 幸而玉爷运气尚佳,他被压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之下,身上虽然也中了枪已经昏迷,但毕竟不是要害,还有呼吸。 会友镖局和洋行有生意往来,因此认识不少洋大夫。众人把玉爷从尸体下拉出之后,便赶紧派人把他送到了东交民巷里的洋医院里,总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第一百零三章 没落 这一夜,京城繁华地区的商民大多都被乱兵祸害,房毁人亡,受到了很大的损失。 而由于玉家哥儿俩采取的防范措施及时,又能舍命力抗乱兵,再加上会友镖局及时派人援救,结果唯独大栅栏、珠宝市这两条前门地区最富有的商业街,却奇迹般的平安度过了一劫。 经此一战,会友镖局在京城大大露脸。不仅两条街上的商民们对玉家哥俩心存感激,交口称赞,就连雇主们也都认为出资请会友保护的这笔钱没有白花。 这些商人们财大气粗,商议之后很快就敲锣打鼓,把写着“英武”、“安民”的两块匾额和一千大洋送到了会友,声称要增加酬金,请会友多派镖师,来加强保护力量。并且他们还额外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等玉爷一养好伤,一定要请他常驻大栅栏,不要再外派放他去走镖了。 至于孙四爷,他现在除了对玉家哥儿俩的佩服和感激,心里也很有些不是滋味。因为玉家哥儿俩来镖局还不到一年,而局里的镖师们仅仅因为人家是善扑营的扑户,不太懂得行镖的规矩,就让人家吃尽了人情冷暖。可临了到了紧急关头,竟然又是人家哥儿俩出头撑住了局面,为镖局拔了份儿立了威。那么现在好了,镖局在声誉和生意上都有了收获,两条街上的商民也都平安无事,可玉惟却把命搭进去了。这又算怎么回事呢?愧对人家啊! 镖局对于以身殉职或因伤致残的镖师,在抚恤上向有定例。于是孙四爷在厚葬了玉惟之后,除了按规矩给玉惟的遗孀和独子在京郊置办了十几亩地,送上了一辆大车和两头牲口之外。自己个人还出了五十大洋,和其他镖师们凑的五十大洋份子,一块交给了娘儿俩。并且还留下话说,如果玉惟的儿子玉闳长大了没有生计,愿意吃镖局的饭也可以,哪怕不是镖师的材料,也可以在柜上干杂活。 另外对于生还的玉爷,孙四爷也有特别的关照。他代表镖局不仅承担了全部的医药费,而且还从商户们追加的酬金中,单独划给玉爷八十块大洋作为赏金。同时,玉爷的待遇也被升到了顶格。此后玉爷每月俸银加到了三十元,只“坐街”不“巡街”。而当初他们哥儿俩一人一半的“人力股”也并不削减,凑成一个整股都划给了玉爷。要按现在会友镖局的经营状况,玉爷每年能有小八百的收入。这在靠胳膊根儿吃饭的人中,绝对算是高收入者了。 而此时此刻,在家养伤的玉爷在陷入丧兄之痛的同时,也不得不认真地为自己和哥哥两家人的未来做起了考量。 在会友待了这么久,玉爷已经算是半个合格镖师了,他非常清楚,镖局的利润全靠出卖人力,走镖、护院、坐店、坐夜,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人实打实地去干。而添人就要添开支,所以这行里压根就没有出资不出力,坐等年终分利的股东,也不会像其他买卖那样有太大的盈利。从这个角度来看,镖局能给他们哥儿俩出这个数儿已经很够意思了。由此可见,孙四爷也一直是对他们哥儿俩高看一眼,算得上是个实心对人的好掌柜。 况且如今他唯一的兄长已经故去,而对于寡嫂和侄子今后的生计,他是绝对不能袖手不管的。虽说镖局已经给置了几亩地,可这也仅仅够母子俩维持温饱的。他为了对得起兄长,给侄子一个好前程,那就不仅要教给玉闳祖传跤技,还让玉闳去个好学堂读书才行。 另外,他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供养。且不说家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妻子得了“产后虚”也成了个药罐子。况且还有当年他家吃“铁杆庄稼”时候欠下的饥荒,他为人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可做不出一扭头不认账的事来。而这桩桩件件的事都需要大洋来解决,所以他目前是一刻也不能断了进项的。 就这样,三个月后,身体痊愈的玉爷并没有像当初计划的那样告辞离去。而是为了维持生计,又重新回到了大栅栏拿刀坐夜。 不过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不仅会友的同仁们对他的态度变得亲热异常,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就连各号商户的掌柜和伙计也对他恭敬有礼,把他当成了这两条街上人人都应该敬仰崇拜的英雄好汉。 尤其是有两三家知名商号的东家人特别仁义,不仅吩咐伙计们平日对玉爷不得怠慢,尽量热情招待,甚至私下里还单备了一份不菲的“心意”,给玉爷和玉惟的妻儿送到了家里,以解他们的生计之苦。 这一切,都使得玉爷回想起那刀光剑影、死里逃生的那一夜来,又多少有了一丝满足和宽慰,虽然这一丝满足和宽慰还远远赶不上失去兄长的悲凉和怅惘,但终归也比他当初终日碌碌无为,被旁人忽视的日子要强得多了。 玉爷觉得自己找到了该有的落处,便在大栅栏安安心心地待了下去。并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也确实过得还不错。 靠着镖局的月俸和分红,足够他养活着妻儿老小,供给侄子玉闳去洋学堂读书。而闲来无事,他便和镖局内交好的几位镖师喝喝酒,切磋交流跤术武技,时刻也没忘了继续完善自家的跤术。只不过他这种惬意的日子,随着镖局整体行业走向没落,又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其实镖局业的衰落是必然的,而且早就开始了。若是细究起来,其迅速走向衰落主要有两个决定性因素。 第一是现代科技的发展。无论是票号,或是铁路的兴起。都使得镖局从陆路押运货物的生意数量急转直下。 第二是社会局势变得混乱。在袁世凯死亡之后,各地军阀割据,土皇帝多如牛毛,镖车在途中越来越频繁地遭遇兵祸被“征用”,而在这种无奈下,最终也只有停运一途。 因此自辛亥革命以来,镖局的业务从繁盛期迅速转变成衰落期,渐渐地镖师所剩唯一工作就是给富商大贾们护院,所以京城八大镖局陆续关张。到最后也只剩下会友镖局一家。 而会友之所以能够独存的原因,一是分号较多,还能承揽一些外埠业务,二就是得益于与京城商业界的良好关系,还能靠玉爷等镖师在大栅栏“坐夜”获得较为不菲的收入。 不过,1916年张勋复辟引发的兵变,也就是会友镖局类似于回光返照一样的最后辉煌了。 因为虽然会友再次闭栏据守,把辫子兵们依然挡在了外面,再次保住了两街商民的平安,获得了商界的一致赞誉。但之后,会友镖局与商界联合递交的组建商团武装自卫的呈文,却被当时京城警察总监吴炳湘以侵犯了警察权利的理由给驳了回来。这也就使得会友镖局在失去了洋买办,封建官僚这两座往日靠山之后,丧失了最后借助京城商界来完成经营转型的企图。 于是此后,会友镖局的业务便如同日落西山每况愈下,部分业务逐渐被巡警取代,而慢慢地,他们就连与商界的关系也难以维持了。 最终苦熬到了1922年秋天,这家京城最大的一家镖局,也是京城历史最长的一家镖局,在所有的师兄、师弟、师伯、师叔、师祖在吃完了散伙面,干完了最后一碗老白干之后,便永远地关闭了。 自此,传统镖局彻底瓦解,镖师这一群体也不复存在。而玉爷和他的同仁们也都就此,不得不各奔前程了。 第一百零四章 跤馆 镖行瓦解以后,会友这最后一批镖师虽然都没能挣出百亩地、十亩园,但毕竟人人也都小有积蓄。况且镖师们还有都有副好身子骨,也见多识广。所以这些末代镖师们非到老病之时,是不愿回乡务农的。大部分人都选择留在京城,另求发展。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到什么时候也能挣蹦两下”。 实际上,在镖师们另谋高就的道路上,镖行的余韵和遗风也仍然在继续起着作用,犹如飞鸿已过,雪泥犹存。拿和玉爷交好的几位为例,他们各自的发展方向,皆是万变不离其宗。 像比玉爷大十三岁的老大哥冀州李尧臣,和比玉爷小几岁的沧州刘伯谦,因为平日和警界有交往,关系较多。所以李尧臣去了外五警署办的半日学校教武术,而刘伯谦也在京师警士训练所当了武术教官。 此外,二人还各有自己的买卖,李尧臣在天桥水心亭开起了室外茶馆,刘伯谦也在永泰棺材铺出任挂名大掌柜,收入皆为不菲。但要知道,天桥有一个“皇上”,四个“霸天”,而棺材铺也是麻烦最多的行业。所以这碗饭,也只有像他们这样既有官方势力,又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吃到嘴里,其他的人再眼红也没用。 而玉爷的小老弟图魁元却是个更有脑子的。这小子在镖局常走北路镖,又因为与玉爷同系八旗蒙古,所以他打当初走镖时候,便整日与外馆的蒙古商队混在一起,并且还为这个得了个“外馆图三”的外号。而自打镖局散了摊子,这小子就只身跑到绥远,凭着往日的经验,跑起了蒙古买卖来。没想到居然首战告捷,马到成功,在发了一笔飞来之财后,竟办起了自己的“大魁元货栈”,生意越发红火起来。 不过,要是说到玉爷,那可就要比这几位惨多了。因为就在镖局关门后不久,他的妻子在生第三胎时因为大出血亡故,所以他不仅没有精力再顾及其他。就连当初预备着要和图三儿一起跑买卖的几个本钱,也在妻子的白事上花了个精光。 另外,玉爷俩儿子也都已经不小了,玉闵十四岁,玉闶十一岁,再加上一个十八岁的侄子玉闳。正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时候别说仨孩子的学费了,就是他们每天练跤在伙食上的挑费,那就不是个小数目。说真的,要不是靠镖局这几位“混得不错”的知交好友给凑了些份子,恐怕这会玉爷早抗不住了,弄不好就得靠卖房子来过日子了。 可朋友再仗义,却是救急救不了穷的,再说玉爷也不是求人吃饭的主儿,所以等他把妻子发送完,也不好意思为了出路再跟那些老哥儿们开口了。 好在有句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有句话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在玉爷日日发愁做买卖没有本钱,想找事由又没有门路的时候。当初那些在“三镇兵变”时,曾私下给玉爷送过“心意”的几家大栅栏商号,又来雪中送炭了。 这几位店铺段掌柜代表各自的东家,都先后找到了玉爷,在奉上了不少钱财和礼物的同时,他们皆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当初大栅栏和珠宝市两条街,是玉家哥儿俩用鲜血和人命保住的。并且这十年来,玉爷也日日都在护佑他们的平安。所以说,虽然现在会友镖局不复存在了,但他们这些商家却不能忘本,更不能让恩人没有个好归处。” 而这一番话,那可是真让玉爷感动落泪了,也让他深感这十年终究是没有白干。 谁说商人唯利是图?像大栅栏的这些知名老号,那就是讲情义、讲良心的。 就这样,靠这几家商号送来的钱物。玉爷的难处不仅一下子彻底解决了,甚至还具备了不菲的本钱。而玉爷考虑再三后,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经商。因此他就想起了心中长存的夙愿,便于1922年的冬天,在珠市口西大街的校尉营胡同赁了一套前后两进的院子,办起了一家自己的跤场。 开张这天,不仅会友的同仁们和过去善扑营的老扑户们纷纷来道贺,就连大栅栏那几家出资相助的知名老号也各自派来了掌柜的给捧场,周围胡同的人们大多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把跤馆门口塞得满满腾腾,着实是热闹非常。 而就在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声中,一块挂着红布的大匾,先是被玉爷的几个子侄悬挂了起来,然后又被玉爷亲手挑掉了红布。 却不想当这块匾上的字号一亮出来,除了那几个商号的掌柜的连声叫好之外,无论是那些会友的末代镖师们还是过去东西两营的扑户,竟同时吃了一惊,而且大家在面面相觑之后,竟再无一人跟随着抚掌叫好,反而都默然噤声了。甚至许多人在心里还不由为玉爷捏了把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块匾上,书写着七个大字——惟靳摔跤武术馆。 说来这块匾的头两个字,那倒是没什么问题,也很好理解,无非是玉爷和他过世兄长名讳的组合。但它后面那“摔跤武术馆”的五个字,虽然后世人们都习以为常,但在这个年头却是大有问题,极为不妥。 要知道,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掼跤是掼跤,武术是武术,从概念上两者泾渭分明,可从未混为一谈。 况且在民间,武术一直被视为华夏正统武技,练的人多,教的人也多,流传范围很广。 而掼跤只为清廷所器重,在民间却一直为各家传统武术流派所轻视诟病,认为这只是一种少数民族用来相扑取乐的游戏,难以登堂入室,所以也只能在直隶以北的范围内流传。 因此玉爷的这块牌匾,一旦把两者放在了一起,不仅诸位作为武林人士的会友镖师们频频摇头,就连善扑营的那些老扑户们把此举视为“标新立异”,为他深感忧虑。 更何况众所周知的是,武林中各家流派最讲门户渊源,原本为了所谓的“派别”、“正宗”就纷争不断,而玉爷竟然敢把“摔跤”放在“武术”的前面,这自然更是一种“冒天下之大不韪”,恐要惹出诸多是非的举动了。 于是酒宴之后,与玉爷最为交好的李尧臣和刘伯谦,便特意留了下来,他们说武林各派最难以消除的就是门户之见,想让玉爷把匾给换了,别自找麻烦。而之后的几日,瑞五爷、宛八爷、乌尔滚和闪德宝等几位清末的一等扑户也为此纷纷上门规劝,他们的主张是跤场是跤场,武馆是武馆,最好别掺乎一起,去捅这个马蜂窝。 可玉爷蒙古人的血脉在此时又开始发挥作用,耿直的他有着自己的道理,死活不肯改变初衷。 他说“我家世代祖辈,从康熙朝选入善扑营,便一直与各族好汉交手切磋,在东西两营中,更掐过无数跤尖,那是一胳膊一腿实打实撞出来的。此外,我家还经过八旗军中与大内侍卫中的三位武术高手的指点,这才在反复的磨练中使祖传跤术脱了胎、换了骨,最终形成了以蒙跤为主干,以藏跤、回跤、汉跤的技巧为辅助,同时又与三种华夏武术相融合的独门跤术,所以我挂的匾额上面所书是完全属实,并没有一丝一毫虚言妄语。况且我原本就想让各族各派的武技兼容并存,形成一股合力,从而不断完善招式技巧,也使武术和跤术得到更好的传承,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所以各位好意心领,但我恕难从命。” 这一番话可谓是冠冕堂皇,占据着大道理,自然把所有人噎得没了话。 但实际上呢,瑞五爷等扑户觉得玉爷脑筋太死不听劝,愿望虽好可费力不讨好,恐要吃苦头,纷纷摇头离去。 而李尧臣则是长叹一声默然无声,因为他虽为这种志向钦佩,但他更了解世情,心中自不免为玉爷担着心。 脾气最大的要属刘伯谦,他觉得自己是实打实为玉爷着想,可玉爷偏不识好人心,不识时务落了他的面子。因此他真生了气,自此便再不登门。 只唯独图三儿压根儿没当回事,反而因此更加了解了玉爷的德性和功夫,没多久他便把自己的儿子图里坤送到玉爷这儿来学跤。 第一百零五章 踢馆 民国以来,可谓是我国民间武馆跤场发展最迅速的黄金时期。而这种局面形成,完全是我国当时的特殊社会状况造成的。 因为自清末以来我国就频频遭遇外侮侵略,辛亥革命之后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从南京政府,首先从国家的层面就提倡强国强种。再加上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市井流氓又多如牛毛,这也就使得普通百姓变得毫无安全感,特别渴望能靠习武来增强自保力量。 偏偏凑巧的是,由于现代交通与金融的发展,造成了传统镖局行业的没落,有大量的镖师重归社会“再就业”。于是这样一来,有需求、有供给,各类武馆跤场也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自然而然地兴盛发展起来了。 所以说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玉爷开办跤馆正是恰逢其时,可谓完全顺应了历史的潮流。再加上玉爷还有善扑营御用招牌,和“血战大栅栏”的名声,在南城无疑属于“叫得响,踢得开”的主儿,于是“惟靳摔跤武术馆”很快就红火起来了。 来报名学跤的人陆续不断。不出一个月,跤馆就已经收满了二百人,不再招生。而这么一算下来,每月能进大洋四百。 不过,这些人还不能算是玉爷正式的徒弟,因为玉爷有言在先,他的祖传跤术最难过的是开头这一关,要是不能挺过初期这一两年的基本功训练,也就没有资格学习他的祖传跤术了。而在此期间,他收取的费用也比日后正式学跤少收了一半。 其实,这一半的钱也不能算作学费,因为学跤体力消耗非常大,玉爷又非常注重未来徒弟们的身体素质,所以为了保证跟他学跤的人营养能够跟得上,他的跤场还包早饭和午饭。而这些钱的大部分,是要贴补在伙食上的。 可即便是这样,每个月也还能净剩下大洋一百五六,可见当时正式授徒的大型武馆和跤场的收入,有多么丰厚了。 但话说回来,这也是因为玉爷是一个人在撑局面,没雇请什么额外的帮手教习,才省下了不少勤杂人员的开支。 可实话实说,玉爷倒不是抠门,因为他原本就不打算向大多数武馆跤场那样见钱眼看,无论良莠给钱就教。为了真能教出好徒弟,其实他的真实打算是正式收徒在数十人左右。而根据他的估计,在这批报名的人里,最终能熬过基本功这关的能有四分之一也就不错了。 况且他侄子玉闳的跤术已经被他挟磨出来了,而且还是年岁最长的大师兄,完全可以代他来授课。另外他那两个儿子也一直在跟着他学跤,虽然年岁尚浅,功夫也没到家,可入门的基本功该怎么练,练到什么程度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日常训练,靠他的三个子侄就能替他分担大部分,倒也不用他太耗精力。 并且最让他意外的是,图三儿的二小子图里坤——这个他看在熟人情面上唯一提前收下的二徒弟,脑瓜子居然跟他老子一样灵。这小子竟然早就跟他家的帐房学会了“盘账”,把跤馆的财务和后勤搞得井井有条,因此连就帐房都不用请人了,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之喜。 就这样,时光慢慢过去,玉爷每日待在自己的跤馆里,除了监督弟子们勤练基本功,就把所能利用的时间全放在研练摔跤功夫、摔跤的手法、摔跤的绊子上。他为了“看住气”(行话,禁房事)在跤技上能再有所提升,甚至还拒绝了好几个主动上门想给他续弦的媒婆,表示不会再娶。 可就在玉爷把全部心思放在跤馆上,对未来的徒弟们寄予厚望的同时,当初那些知交好友们所担心的事情也终究发生了。 打第二个月开始,就不断有形形色色的人登门踢馆,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让玉爷把跤馆的匾给摘了。 武行里的人说,跤术不仅不配和武术相提并论,就连真正的武馆,门派、渊源、分支也要先交代个清楚,才能开馆授徒。否则,就不是武术正宗,没有授徒资格,必须摘牌子关张。 而跤行里的人也说,玉爷把跤术和武术硬扯在一起,是拉大旗作虎皮,反倒是落了跤术的威风,因此他们就要和玉爷在绊子上见个高低,以证实纯粹的跤术才是最好的。 其实,这些人的来意,恐怕都不仅仅是像他们口称的那样。更多的,大概是不知深浅,想借这个由头把事情闹大,然后以击败玉爷来扬名立万。另外,也免不了有人因为眼见玉爷的跤馆大受追捧,就得了红眼病的缘故。 反正各行各业都有这样的人,只要旁人比他强,那就气得要死,恨得要命。没事就琢磨,怎么也得把别人的行市给毁了才好。 只是玉爷当时把心都放在跤术上,他可没想到水能有这么深。所以一开始,他对上门来的每一个人都诚恳相待,奉茶之后还给人家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说与其“两技相争”,不如“共通共融”,反倒更能促进跤术与武术传承和发展。可没想到,这些人喝过茶后一抹嘴,照样老实不客气地要靠胳膊根儿说话,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过心的,这难免让玉爷有些黯然落寞。 不过,说到动手,这些人就更不灵了。武行的还好一些,玉爷毕竟还不算太了解,总得先“量量”对方的深浅再出手。可跤行里,玉爷那简直称得上是“万家通”,一看对方跳两步“黄瓜架”,也就能把对方练到什么程度摸个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对待这些上门的人,玉爷不出一招半式就能让对方尝到自己厉害,然后他再故意留手装作平局礼送对方出门。 这一套,其实也是玉爷在镖局里学会的,按他的想法,他按照规矩给对方留了面子,对方也就该知难而退了。不想他的这种宽和却又恰恰用错了地方。 要知道,玉爷目前的处境可和在镖局完全不同了,同吃一锅饭的镖师再怎么说,也是铁血同当,风雨同舟的关系。而如今这些人却是作为他同行业的竞争者出现的。况且他也错估了这些登门武者的无耻本性。 所以当这些人走出跤馆大门后,不仅没几个感激玉爷拉手下留情的,甚至反过来还四处声称玉爷的功夫不过平平,他们完全是因为顾念江湖义气才拉着了点儿(行话,留手),没当场给玉爷难看,只盼他能迷途知返。 说白了,这些人的话语间完全是以得胜者自居,倒似乎玉爷在他们手底下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玉爷的三个子侄得知之后,都气得要命,恨不得找上门去好好教训这些人一顿。而玉爷虽然也惊讶这伙子人脸皮之厚,竟能黑白颠倒自欺欺人,但他却因为频繁地接待这些人实在不堪其扰,已经不想再自找麻烦了。因此反而约束子侄不去追究。 不想,这下反倒更坐实了谣言。那些得了便宜的人,一见玉爷毫无追究之意,反而为了高抬自己更是大肆吹嘘起来。 而这样一来,时间一长也就惹出了更大的麻烦,有部分徒弟的父母不明真相,便开始质疑玉爷的本事。加之玉爷一直只监督徒弟们基本功,连一招半式也没传授,因此父母回家一问孩子,就开始觉得外面所言恐怕是真,渐渐地就有不少人不来跤馆了。 幸亏图里坤很快察觉事情不对,借报账之时提醒玉爷,说这样下去徒弟们早晚都得改投别家,才把玉爷点醒,对这种情况重视了起来。 不过玉爷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觉着既然给脸他们不兜着,那也就剩一个字了——“揍”吧。 于是在此之后,敢再来踢馆的人就都倒了霉。玉爷手下丝毫不会容情,往往都是用最快的方式让对方躺着出去。并且按照跤馆的规矩,输了的还要留下行头。结果不出俩月,跤馆门口的院墙上,输家留下的褡裢、靴子、兵刃就挂满了整整一面墙。 而那些干散布谣言的人也没得着好,玉爷干脆让自己侄子玉闳去教训他们为跤馆正名,结果京城的人们在这段时间里往往能见到一种街头奇景,那就是不论茶馆或是酒楼,或许突然间就有人被玉闳从店里面给扔出来,然后就是颜面尽失地磕头求饶。 别说,这一手虽然鲁莽倒还真管用。不久之后,就再也没什么人敢上门来惹事了。而且由于玉爷的名声更加响亮,那些离去的徒弟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玉爷不由暗中叹了口气,本以为这种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却不想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反而更大麻烦又陆续地到来了。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的“打狗也要看主人”,虽然这些“狗”是狂吠着主动咬人的,玉爷不得不给点儿教训,可偏偏他们背后都有着各自的靠山,不是跤场的镇场,就是武馆的馆主.甚至,有的人原本就是一些门派的弟子奉掌门之命故意来闹事挑衅的。 于是,当玉爷揍了小的之后,那些藏在后面的人也就陆陆续续露面了。 第一百零六章 较技 其实,在随后这些接二连三粉墨登场的“体面人物”中,最好对付的反而是跤行的。 这倒不是说跤行比武行要差一大截,主要还是因为在跤行里,技术高超的主儿大多还是出自善扑营,而那些老扑户既知道玉爷的本事,又都卖玉爷面子,自然会约束徒弟不许来骚扰,免得自取其辱。所以,敢于来跤馆登门挑战的大都是些民间跤场的杰出人物。像外号“勾腿六”的常六德,和有“巨灵神”之称的雷胜,就各自是南城两家私跤场的知名镇场。 “勾腿六”是保定人。在现代,人们大多都知道京城有句话老叫“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但人们恰恰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中最后的“狗腿子”只是后来演变的歧义解释,最早时候的意思其实是指保定跤中颇有代表性的招术——勾腿子。那么顾名思义,“勾腿六”最得意的看家本领自然就是这一招儿了。 保定跤强调的是上下配合,妙计连珠,以快打快,刚中有柔,绵里藏针,以上手快、技法快、胜负快、简捷明了等特点,所以被称为快跤。而“勾腿六”在私跤场中就一直有“神鬼莫测,腰赛杨柳,穿梭如蝶”的口碑,在广安门一带名声很大,是属于技术型的快跤手。 而“巨灵神”雷胜恰恰与“勾腿六”相反,他却是个喜欢主动进攻的力气型跤手。而且要说起来,这小子之所以吃上跤行的饭也比较传奇,因为他原本只是个扛“窝脖”的脚行。 雷胜祖籍奉天,自幼父母双亡,是要饭从东北那旮逃难到京城的。但他天赋异禀,生得身体魁梧,力大过人,所以来到京城后,自然而然就吃上了卖苦力的这碗饭。 在脚行里,雷胜一个人可是能挣双份钱。别人扛一包米,他就能扛两包米。并且渐渐地,京城内有谁家聘姑娘、娶媳妇,赔送的贵重嫁妆不能磕碰坏了,也都知道安全第一非他莫属。因为二三百斤的贵重嫁妆,这小子往脖子上一杵就能扛个十里八里的。 不过同时由于他块儿大,个子高,吃的也多。每顿饭要吃合适了,得三斤酱牛肉,一筷子烙饼(每张饼一斤干面,把饼摞成一尺多高,再把筷子扎下去,这叫一筷子烙饼)。因此即便是他赚得比旁人多,可光吃饭就耗得七七八八了,照样是个穷光蛋。 遇到没活儿的时候,雷胜因为看不起戏也听不起曲儿,他就溜达到私跤场去看练跤,有时手一痒也会跟那些跤场的徒弟玩儿上两手,给人家当当活“跤筐”(行话,指的是摔跤基本功的一种器械,话里意思是当陪练)。他摔跤时没什么特殊绊子,一开始只会一招“撒网”,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一揸一簸一撤步,就能把对方摔出几米远。不过,这会儿的他也就能摔摔几个徒弟,真遇到技术熟练的教习还不是对手。 说到雷胜的跤技增长,那完全是一次偶然。有一次他去扛“窝脖儿”,却没想到途中遇到了惊马狂奔。于是为了护住雇主的嫁妆不被撞坏,情急间他竟然放下东西主动冲上去拦马。 当时他一个箭步窜上去,抱住了惊马的脖子,接着鬼使神差地横腿就是一个别子。却没想到这拼命一般的举动,倒真的使马翻在他的脚下。结果不光一场大祸被他及时制止住了,还让他领会到一个跤绊———横腿挟脖别子。而更让人们想不到的是,这下绊子居然成了他摔跤的看家绊子了。 甚至于当雷胜再回私跤场,他竟凭着这一手,连续不断地把私跤场中二十个徒弟带俩教习全摔躺下了。这下可好,他登时被跤场的把头看中,成了月俸四十大洋的镇场。 而此后,当四九城私跤场的不少跤手们都听说出了南边出了个能“打通锅”的雷胜,也都纷纷来找他切磋跤艺。却不想这些人一一以败北而告终,这也就更成就了雷胜的声名,“巨灵神”的外号也就这么叫开了。 不过别看这两位在民间都算是厉害非常的知名人物。但对于玉爷来说却不算什么。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由于这些私跤场属于野路子,大多都是靠摔熟(行话,净摔不练功)摔出来的,往往基本功都很不扎实,这也就造成了他们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跤病。 玉爷是什么样的高人啊,就这些毛病一看就了如指掌。那么动起手来还用说吗? 许我不许你,便宜我占亏你吃,哪儿有跤病攥你哪儿,叫你浑身不得劲,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似闪电,绊绊如炸弹,恰似暴风骤雨。 在交手的过程里,玉爷还没使出三分手段,便已经叫对方只有招架之功,豪无还手之力了。 要是具体来说,让“勾腿六”最为吃惊的就是,他的“勾腿子”用在玉爷的身上,不是强挑不动,就是被玉爷别腿反制,全都“不治病”(行话,摔不了人)了。甚至最后他接连几次,反而倒被玉爷用相同的招术高高挑飞。 于是在多次起身后,“勾腿六”便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不仅再不敢上场,还不得不伸出大拇指直说,“您的勾腿子可太厉害了,我要跟您比那可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了。就一个字儿,服!” 而“巨灵神”在玉爷手里也没得着便宜。别看这小子一开始就抢上了底手,紧跟一揸又一簸,他却没想到玉爷根本就是故意让他抓到的把位,人家脚下可没动窝。 于是当雷胜一看“撒网”摔不了玉爷之后,他就又拿出摔马的看家本领,拿大领,横腿又一别,可玉爷还是纹丝没动。这下雷胜傻眼了,他就会“三板斧”,一旦使完,可就没招儿了。 那接下来玉爷自然就不客气喽。丹田一叫劲,只“啪”一挺肚子,结果就让“巨灵神”变成了一头肥猪拱地,差点没把脸抢平。等雷胜爬起来后,他还不明所以地直摸后脑勺呢,这下可把看热闹的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过雷胜的性子憨直,等一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仅当即爽快表示认输,还诚恳地跪下叩头要拜玉爷为师。而玉爷也被这个傻周仓似的黑大个给逗乐了,同时出于对雷胜身体素质的欣赏,竟然当场把这小子收做了三徒弟。 于是这么一来,跤行就被玉爷彻底摆平了。此后,不仅再无人敢于登门挑战,雷胜也很快辞了跤场的工跑到跤馆老老实实学跤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段跤行里的奇闻轶事。 但话说回来,要想像这样顺利地解决与武行的纠纷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因为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技巧不同,较技的规矩也不同。想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善罢甘休,那自然还得多费些波折。 比如一开始,玉爷和有“铜腿金刚”之称的童山河交手就不太顺利,这是因为跤行的规矩是见倒就算赢,而童山河是“豫南拳社”的馆主,出自少林分支,所擅长的是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和二十四式“金刚夺命腿”,对摔几下那是根本不在乎。 在童山河本人看来,别管玉爷勾倒还是踢倒他几次,只要不能破了他的硬功那自然全是无用。更何况他对玉爷敏捷的闪躲也颇为不满,他自以为只要他的“铜腿”能踢上玉爷一脚,绝对可以让玉爷彻底尝到他的厉害,就此结束比试了。 于是玉爷想让对方知难而退的心思还是落了空,最终也只能选择直接用腿功来硬碰硬解决了。 要说童山河打算的挺好,可是别忘了,除了跤术中本身就强调练腿之外,在指点过玉爷祖辈的三位八旗军高手中,也恰恰正有一位是以横练功夫纵横天下的,所以玉爷强筋炼体的法门不仅与“金钟罩”“铁布衫”系出同源,而且实际上也更优于“铜腿金刚”的练功方法。 因此就在腿对腿地硬撞之下,俩人踩碎了屋中一地的砖。最终还是玉爷平安无事,而“铜腿金刚”却成了“瘸腿蛤蟆”,不得不一瘸一拐,在羞恼中被徒弟们扶走了。 第二位找上门的武行人士是“鹰爪金喙拳”的掌门人“鹰爪王”尹隼。 他因为与童山河有旧交,自然不肯坐观其败,落了名头,于是特来被童山河帮忙助拳,想找回面子。但他们却没料到,由于玉爷在指力和掌力上同样受益于八旗军中另一位高手的指点,在指对指、手对手、掌对掌的对决中,依然不落下风。最终,在玉爷和尹隼各自的衣袖被彼此指掌之力抓得皆尽糜烂之后,玉爷以左小臂的一条血痕为代价,换得了使“鹰爪王”左手腕骨裂、右手筋络扭挫伤的战绩,再次战胜了对手。 到了这会儿,事情更不能善了,因为重山河和尹隼都是武行里的知名人士,他们的门派渊源久远,知交师友遍及各门各派。当他们为了“维护武术尊严”在玉爷这儿吃了亏消息一经传开,连整个京城武术界几乎都震动了。 于是就在一种“跤术岂能战胜武术”的危机感下,众人义愤填膺,交相奔走,一位当时武林的重量级人物竟也被请出来和玉爷打擂台了,那就是内家拳“罗氏连环绵掌”的掌门人罗鹤龄。 第一百零七章 神变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李尧臣就先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一样找上玉爷的门来。不过他却没想到,与他同样急火火赶来的,还有瑞五爷和宛八爷。所以在这天晚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起,坐在了玉爷的房里。 瑞五爷和宛八爷都不是武行里的人,他们对罗鹤龄的情况也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这个人名气很大,在北方武术界很有声誉。不过,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一件有关罗鹤龄徒弟的事,这才不免替玉爷感到担心。 那是五年前的冬天,瑞五爷和宛八爷闲来无事,相约一起去通州运河放獾狗。(放獾狗是旧时清朝善扑营扑户每年都要参与的外出游乐项目。獾狗是猎犬的一种,腰长腿短,脑袋大聪明,嘴大凶悍,跑得快,善于捕獾,所以叫獾狗。扑户用獾狗捕獾一般在冬季三九天凌晨,一是捉獾遛狗带练二五更的功夫,二是捉住獾取它头部的三条白色纵纹制笔用。如若有鹰,天亮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接着在野地里趟野兔子,这就算满载而归了。)而捕獾之后,他们想起善扑营的二等扑户“搬腿常”在通州正好开了个跤场,便决定顺便去寻访旧友。不想就在当日中午,他们与“搬腿常”正在饮酒吃饭的时候,一个年级二十出头,穿着朴素,看着文文静静小伙子竟走进跤场,说要用五个大洋和“搬腿常”赌一跤。 “搬腿常”一看这毛头小伙子就不是掼跤的,还以为他失心疯了,便让徒弟们把小伙子轰走。却不想小伙子当场真的拿出五块大洋来,非执意要赌不可。 按跤场的规矩,不论是谁,真心上门求较量,是不能不比的。当着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小伙子又一副认真的样子,“搬腿常”便也不好再拒绝,于是就挑了个徒弟下场。可他又哪知道小伙子虽然不会摔跤,却会走蛇形步,还没几下,就把他那个徒弟给甩出去了。 这下“搬腿常”不能不下场了,而且他不顾瑞五爷和宛八爷的劝阻,非嚷着要“一跤赌五十块”。其实他整个跤场也没五十块大洋,这完全是急眼了,想要在两个老大哥面前找回面子。 却不想下场之后“搬腿常”也崴泥了,因为他一撞那小伙子就感到跟城墙似的,而且他接连换了几次身形,使出了最顺手的绊子也没能“治病”,最后还是让人家的“蛇形”胜了。 瑞五爷和宛八爷看到这里,自然知道是遇到高手了,便一起过来请教小伙子的来意。这才搞清楚,原来小伙子是附近米行掌柜的外甥,今天登门完全是因为“搬腿六”的跤场欠的米面太多,又不给米行按时兑付,这才不得不借此方法来讨债。 瑞五爷和宛八爷听完当即二话不说,赶紧一起凑出五十五块交给小伙子,同时还逼着“搬腿常”给人家赔了罪道了歉。不料小伙子却根本没要那五十块,只拿了五块米面钱就要走。 瑞五爷和宛八爷出于对其人品功夫钦佩,便出言挽留小伙子一起饮酒。小伙子倒也痛快,虽因有事没留下,却看出了瑞五爷和宛八爷对他摔人的方法很感兴趣,于是三人就又各自试了一把手,结果是宛八爷对“蛇形”勉强能克服,倒是瑞五爷还能占些便宜。而小伙子见甩不开他们也很意外,便留了名姓,说自己是跟着罗鹤龄练绵掌的,名叫申从溪。 这件事,瑞五爷和宛八爷为了顾全“搬腿常”的颜面,此后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对他人言过。如今之所以讲出来这,意思很简单,无非想提醒一下玉爷,武术的功效并不仅仅在于出拳打人,所以千万不能大意。而同时也恰恰可以作为一种对罗鹤龄功夫高低的推论基础。想想就知道,徒弟已经如此了,师父还能差得了吗? 也是因为有了这个话头,李尧臣下面的话倒是好说了。他也不等玉爷表态,便又跟着说了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同样也从侧面验证了罗鹤龄的不同凡响。 原来,李尧臣在天桥开办的水心茶社是个露天茶社。而他受到“会友镖局“的启发,在茶社里安置了十八般武器,打出了“以武会友”的旗号,倡导武术。这样,有会武的客人到来时,兴致所至便会用这些兵器来切磋比试。同时,也能帮他吸引到更多的客人来旁观。于是一时间,买卖很是兴隆。 自然,也会有客人向李尧臣挑战,但一直以来大都被他从容应付过去,还真没怎么遇过敌手。 不过时间长了,也会有例外的时候。那是前几年的一个八月节,茶社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个劲地叫阵。李尧臣只好和他比试,可没想到往来几个回合,一点也占不到便宜,最后他只好拿出三皇炮锤中看家的绝招“夫子三拱手”,才把少年制服。 可没想到才打发了少年,一个六十多岁的银须老人又跟着跳进场子,施礼笑道,“刚才是我孙子,初学乍练,让你见笑了。现在我这小老儿愿意领教领教。”说完,老人就立了个门户。而李尧臣见状也没有办法,只得双手一抱拳,说了声“请!”便继续与老人交起手来。 却不想这次让李尧臣感觉更是吃力,他用尽了在镖局中学到的绝招,如“夫子三拱手”、“炮锤四肘”、“三十二擒拿”等等,但打在对方身上就同触到了棉花一样。过不多时他便已知不是敌手,于是便跳出圈外,双手一揖主动低头认输,接着还把老人请进室内,恭敬相待。 老先生因见李尧臣有功夫、有名气,却仍是保持着直率、真诚,不禁为之感动。于是便在李尧臣家里住下来,还传了他一些武艺。因此很快,李尧臣便把这些以柔克刚的法子融进了三皇炮锤中,使他刚劲的炮锤拳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功夫又高深了几层,形成了新的风格。 而不久之后,李尧臣与老先生日渐亲密,便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老先生是练太极和绵掌的,真实姓名叫做罗松龄,江湖人称“大先生”。 说到这里,玉爷、瑞五爷和宛八爷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几人既感到有些意外,同时也隐隐有了一种“这才说到关键”的预感,因为仅从姓名便可推断,这位“大先生”与罗鹤龄大约有亲属关系。 果然,李尧臣接下来便验证了大家的想法,他说“大先生”便是罗鹤龄的胞兄,而罗鹤龄在江湖上也有“二先生”之称,因此按照这层关系,李尧臣似乎勉强可以算是罗鹤龄的师侄了。 那么自然的,正因为“大先生”的缘故,李尧臣对有关罗鹤龄的情况也有了更多了解,于是接下来,他便又为大家详细介绍了他了解的一些细情。 罗鹤龄,1863年生人,祖籍河间,与兄长罗松龄自幼随其父习得家传太极拳,因天资聪慧,武术进展神速,随后又拜八卦掌大师程延华为师习得八卦掌,之后再求教于李存义而悟得形意拳精髓。因此,罗鹤龄不仅与有“活猴”之称的孙禄堂有同门之谊,也与“形意门”关系匪浅,更是继孙禄堂之后,时世唯一精通太极、八卦、形意三门内家拳法的武者。 1912年,罗鹤龄又将形意、八卦、太极三家合冶一炉,创立了罗氏连环绵掌,这甚至比孙禄堂创立了孙氏太极拳还要早了六年。因此在同年,他便被冯国璋聘入中华武士会(即后来的中央国术馆),成了这个民国初由官方倡办的首个官方武术组织的总顾问。在津门,甚至得到了“连绵不绝,天下第一掌”的称誉。 并且由于李存义、程延华这一代武者多以辞世。因此,无论是从武学成就或是年龄、资历来讲,罗鹤龄都称得上是武林这个时期,名声最为鼎盛的大人物,完全可以算是北方武行里的一位标杆一样的泰山北斗。 而武林里对罗鹤龄功夫描述的传言,则显得更为接近神话。传言最广的是说罗鹤龄身法快如鬼魅,深得变化之奇,还说别看他平时像个教书先生,可脸色一沉便令人胆寒,煞气非常重。单以这份威压,别人一照面就弱了。 更有人说,武林中能把人打飞便已算是高手,而罗鹤龄动手打人,不光能把人打飞,也能把人“钉”在地上,即便对方想动一动也是不能。 李尧臣表示,他也曾为此传言向“大先生”特征求证过。却没想到据“大先生”说,这些话并非虚言,因为每当夜晚时罗鹤龄手拎灯笼走野地,那速度快得能成一条亮晃晃的线。 “大先生”还说罗鹤龄是个绝对的武术天才,不到四十岁便已经远胜于他。况且能创出新拳已经是一个习武的人毕生最大的成就了,要不是把功夫真练“通”了,是做不到这点的。而他练的绵掌完全是这个兄弟所传,他也知道这绵掌的特性是连绵粘随,变化莫测,专能以柔克刚。要是能练到家,别说把人“钉”在地上,单只手一摇或是身形一晃便能让敌人趴下。所以据他推断,罗鹤龄或许已达“神变”之境界。 李尧臣这番话一说完,无论是瑞五爷还是宛八爷都没了声息,他们俩无疑都感到了一种从心里散出的凉气。要是别人的话他们尚可当作传言相待,但李尧臣的为人他们是知道的,仅凭是玉爷最推崇的老大哥便可知其品性。 更何况他们也知道李尧臣的本事,作为“会友”资格最老的一代镖师,“神拳宋老迈”的得意弟子,他要是说不敌,单只罗松龄的功夫便以深不可测,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以此类推,那罗鹤龄几乎已是神话一般的存在了。 因此,就在接下来李尧臣劝说玉爷服软摘匾的时候,瑞五爷和宛八爷对此也持有一种肯定态度。他们的意思大概其是一样的,那就是玉爷所幸目前没有败绩,既然几经战胜了“铜腿金刚”和“鹰爪王”,那即便认输也不会完全丧失名誉。倒不如对这位高人低个头,还能多个礼敬前辈的好名声。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尽管他们都是忧心忡忡地苦苦相劝。可玉爷却仍固执己见,持相反态度。 玉爷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其实也很无奈,因为真没想到只因为一块匾上的几个字,便每日要陷入无谓的纷争中。一个人要天天比武,只要想想就很是烦恼。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有人上门,究竟到何时才算个了结,他确实已经完全无从把握了, 不过,话虽如此,可现实也让他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跟这些人再怎么解释也没有,服软也只会让人看轻。既然武林就这样,稍有不慎就让人骑虎难下,必须得靠拳头来说话。那索性也就顺其自然吧,不管是谁,只要比武,他就接着。 另外,他虽然也相信李尧臣所言属实,罗鹤龄武功的确超群不凡。不过他认为无论武术还是跤术,最关键的不外乎是在于对“力”的理解。而他虽然不知所谓“神变”究竟是何境界,但他最近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独特领悟,似乎勉强可以用作一战。 说完他就出去打了一脸盆的水端进了屋,然后便绕着脸盆慢慢走了几圈。让人倍感惊讶的是,脸盆里的水竟然能随着玉爷的脚步旋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玉爷随后有解释说,能有这种效果,其实全因他迈步看着极轻,实则极重,却又恰好能控制住不踩碎砖,所以在这种合力之下,脚一落地就能将脸盆里的水震荡起来。这自然算不得什么“神”,但据他自己看来,“举重若轻”还是谈得上的。 而就在这一刻,与李尧臣满脸愕然、不能相信的表情有所区别的是,瑞五爷和宛八爷虽然同样也感到震惊,但他们眼神里无疑又带出了一丝欣喜。这似乎只是一种感觉,但却能让他们相信,或许有一天,跤术真的不会再被武术压低一头了。 第一百零八章 考量 不久之后,玉爷果然接到了一张“鹰爪门”派人送来的帖子,说是武林同仁想于三月初三午后再次登门求教云云。而下首众多名讳中,罗鹤龄的名字正排在首位。 谁都明白,别看上面写的很客气,可这封拜帖实质上却是一封战书。不过由于早已知晓此事,玉爷非常洒脱地接了下来,外表一丝惶恐与忧虑也没有。这反倒让登门送帖的人显得有些失望,蔫头耷脑地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成定局,李尧臣和瑞五爷、宛八爷便再无劝说之语,好让玉爷能够安心备战。不过私下里,他们却还在用自己的方式相助玉爷。 李尧臣去找了“大先生”。他想靠这位师父的面子干涉一二,不料“大先生”却摇头拒绝,说罗鹤龄是心智坚毅之人,轻易不做决定,但一旦决定,也必不受他人左右。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达到这般的武学造诣了。 就这样,“大先生”给李尧臣吃了个软钉子。不过李尧臣也并未死心,过了几日,他又再次登门相求。却不想“大先生”竟有所预料,早留话说去出门访友,飘然远去了。 相反的,与李尧臣完全不看好玉爷不同。这段时间,瑞五爷和宛八爷可一直在广邀各路知交好友去为玉爷助威呐喊。因为自打看过玉爷能“脚踏水旋”后,俩人心里就痒痒的不行,有些想法已经变了。 在他们看来,跤行里已无人再是玉爷敌手。虽然玉爷还未必能胜过罗鹤龄,但自保大致无虞。话又说回来,罗鹤龄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即便输给他也是虽败犹荣。可要是万一能占得一些上风,玉爷也就彻底成就跤行的脸面了。而作为同是玩儿跤的老伙计,他们又怎么能不尽一些绵薄之力呢? 不过,与这几位在背后紧着忙活的几位爷不同。玉爷本人倒完全是一副“稳坐中军帐”的态度。他每日只是不温不火照旧做着自己的事,享受比武之前这份难得的清净。 转眼过了数日,到了三月初三正日。这一天,在瑞五爷和宛八爷的号召下,跤行里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聚集到了玉爷跤馆里,其中有不少人还是从津门、保定、张家口等地特意赶来的。 至于“会友镖局”那些的老同仁们,虽然算是武行中人,却也因为往日的情谊纷纷来为玉爷站脚助威。甚至就连刘伯谦也不闹气了,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这不免让玉爷颇感欣慰。 约好的时辰是巳时三刻,那些武行中人非常守时,严苛严地按着拜帖上的时辰登了门。按玉爷吩咐早就守在跤馆门口的玉闳也非常礼貌,恭恭敬敬把这些人领到了最大的堂屋。 这间屋子已经提前腾空了,一件家具也没有,玉爷和他的三十几位亲朋故旧就站在屋里等候。就见纷扰之间,来人几乎一下便把这间屋子挤满。 玉爷暗一点数,对方呼啦啦进屋的竟然有六十八人之多。这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并不包括留在外面那些不重要的弟子随从。所以仅这么一照面,便可看出武行中人才济济,显然有头有脸的人比跤行里要多过太多了。 按规矩,接下来是叙礼。由玉爷领头,跤行和“会友”众人一齐向武行群雄抱拳行礼。而群雄忙即还礼。为表示对这场比试的重视,人人都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公礼之后还有私礼,有私交故旧的人可趁此时互表敬意。这时就体现出李尧臣的好人缘来,有不少武行中人主动与他拱拳抱手。 而玉爷因见童山河和尹隼都面目阴沉,态度倨傲,便放弃了与之寒暄的打算。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瑞五爷和宛八爷都在对着一个白净净的三十初头的男子拱手,对方也还礼微笑,这想必就是罗鹤龄那个靠“蛇形”甩人的徒弟了。 不想玉爷这才仔细看了两眼,此人便已有所察觉对视过来。玉爷在眼神移开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吃惊。因为练跤练武都有增强神经反射的效果,能达到这个地步,往往说明其人已经练到了“火烧身”的阶段,基本已经不担心偷袭了。所以随后他又不免想到,徒弟已经如此不凡,罗鹤龄本人又不知是什么样子。 就在玉爷在对方人群中努力寻找目标的同时,李尧臣已经先一步上前为他指引了方向。 只见李尧臣往前紧走数步,径自走到一个身穿蓝布马褂的人身前,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可他才刚叫了一声师叔,还未等开口。那人便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就是我兄长那个开茶社的徒弟吧?我听说过你,也知你是馆主的朋友。但如要相劝还请慎言。我这个人既然来了,不动手恐怕是不行的。不过你也大可放心,我毕竟不是练抱大腿的,即便动手,也不会与你的朋友拉腰拢背,让彼此太过难堪的。” 一席话,立刻把李尧臣僵在了那里。同时,话里对跤术的嘲弄轻视之意也分外明显,立刻引得到了武行中人的共鸣,引发了阵阵嘲笑。 而玉爷身后的跤行诸人则面面相觑,眼里全是怒色。只是碍于罗鹤龄的声名和李尧臣的面子,又不好还没比就先搅乱了场面,大伙这才勉强着把火气强压了下来。 玉爷见此人大约五十余岁年纪,清瘦文雅,毫无武人之气,但一双眼睛迥异常人,神采飞扬。第一时间就确定了对方就是罗鹤龄。于是赶紧走上前去,拉开了尴尬中的李尧臣。 对方毕竟是李尧臣的师叔,玉爷可不能失礼,所以对罗鹤龄先抱拳深鞠一躬才说,“罗掌门,我便是玉靳,有什么话,还请您不吝赐教。” 哪知罗鹤龄看也不看他,竟仰面朝天地自说,“你若能摘匾改字,我也就不来了,所以咱们也就别假客气了。你要知道,我练了几十年的武术,到今天也没什么本事,只会在弹丸之地跟人决胜负。我就想问问,你又会些什么,敢在匾上写上武术二字?” 虽然这句话说得极其无礼了,但玉爷倒也并未生气。因为他已然听出了话里的隐意。在弹丸之地,转瞬之间,能找准自己身体的去向出招制敌,这就是最大本事。而罗鹤龄故意用自大的语气说得轻描淡写,这分明就是在拿话来考量他。 要知道,无论是武术还是跤术,只要到达了一个境界,凭经验,看神色,看行动,就能衡量出一个人功夫的层次处于什么水平。而比武又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连人都没看清楚,就直接动手较量,那属于莽夫行为,而无论是罗鹤鸣还是玉爷,都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罗鹤龄的出题探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义。 玉爷明白了罗鹤龄的心思,笑笑后便也答了一句,“我家的跤术因受过几位武术名家指点,受益匪浅,才在匾上加上武术二字。只是我却不懂得什么拳术,只算得上会把自己搁在对的地方。”。 这句话其实与罗鹤龄的意思相同,可有许多人都听不懂,便又冲玉爷发出了一阵嘲笑。不少人更是在私下鄙视地议论起来了。 “连套拳术都不会,还敢说懂武术?不是天高地厚……”。 “哼,就是,我徒弟的徒弟还会十四五套拳呢……” “练跤的,无外乎会几个勾子,别子的,再跳几下黄瓜架嘛……” 与之不同的是,罗鹤龄却是懂得什么叫“搁在对的地方”的。所以他听了眼睛就是一亮,随后也开始正容观看玉爷。片刻后,他更是满意地点点头,这意思分明是玉爷的回答过关了。 不过,罗鹤龄的考教可不是就这么简单的,也并未到此为止。他思量了一下,便又对玉爷说道,“我练的是内家拳,我的绵掌不靠手硬打人,要兜着劲儿打人,扑着身子打人。全靠一个快字和收发自如的变力。具体的打法是先要将手鞭子一样地甩出去,然后再以肘追手,以肩追肘,以身追肩。其实等若用身子去拍手,在间不容发的一瞬,以快取胜。正所谓‘打法定要先上身,脚手齐到方为真’……” 就在说到这里之时,正好一只苍蝇突然飞过。只见罗鹤龄又忽地一伸手,便把苍蝇夹在了手指之间。而这一举动,恰恰正是在印证他刚说过的拳理。那速度果然快如迅雷,若是普通人,恐怕也只能感到眼前一花罢了。 自然,这也让武行中人极度兴奋,许多人登时为此叫起好来,大赞罗鹤龄功夫高深。而跤行中人得多数睁大了眼睛,震惊不已。 玉爷知道,这可是人家借苍蝇出的一个“半实际”的题目了,他必须也得做到类似的程度才能获得认可。而他并没有惊慌,只沉思了一阵便也与之呼应地说道,“我们掼跤讲的是不能硬挺,要借上人家的招,使上人家的力,所以‘支使’两个字是其中要诀。” 说罢,玉爷便也盯上了空中飞舞的一只苍蝇,随后轻轻出掌相击,只是他虽然一掌打到了那只苍蝇,却并未击落。这一下自然又惹起了武行中人的嘲笑,也使得跤行中人为之大感意外。 不过,随着玉爷身形继续运动,又念出来一句“掌如闪电龙折身,遇敌好似火烧身”的歌诀。那些嘲笑又渐渐落了下去,再响起来的反而是跤行一方的叫好声了。 原来,到此时大家才刚刚发现,玉爷其实一直是在用双掌不断击打苍蝇,而且每一次都把苍蝇要飞走的去路拦住,渐渐已经把苍蝇控制到了一个球形大小的空间之中。任凭它如何飞舞也难逃其掌控,简直像变戏法一样。 而在座的大多是行家,自然懂得,做到这一点,腰力、腿力、平衡力和反应力有一样练不到收发自如程度,那都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所以众人不自觉地都感到,玉爷这一次恐怕要压过罗鹤龄刚才“指夹苍蝇”那一手了。 可是,众人恰恰又猜错了结果。因为就在玉爷收了身形,放苍蝇离去之时,形式再次骤然一变,一个神转折出现了。那就是只见罗鹤龄手指一伸,苍蝇竟又从他的手指中飞舞而起。 指夹苍蝇,竟然不伤其翅? 谁能做得到?又怎能做得到! 这一份力道的运用,那才真的算作神乎其神了! 这下,别说在场众人都看傻眼了,就连玉爷自己都冲罗鹤龄直挑大拇指,连声承认,“我晚了!是晚了!”(行话,认输,表示功夫不如对方) 第一百零九章 转七星 就在武行中人声势震天的喝彩声中,童山河趁机高喊了一声“摘匾”。 这一声儿,如同烧着了爆竹的引线,噼里啪啦,惹得武行不少人都跟着叫起来。 “输了,输了!摘匾!改字!” 可跤行的人虽然对罗鹤龄也很佩服,但就这么认输也太窝囊,又怎肯吃这个闷亏,于是带着不满也纷纷喊起来了。 “没输,没输!这又不是真动手!” 一时间乱象纷呈,李尧臣和瑞五爷、宛八爷只得分头去做和事佬,让吵闹的人们稍安毋躁,且听比试双方如何分说。 让众人都有些意外的是,罗鹤龄此时却面上得色尽收,反而异常温和地对玉爷说,“我原以为跤术只以‘迅’、‘猛’、‘踢’、‘摔’几字制人。却没想到你对‘力’已经领悟到这个程度,也算把功夫练活了。我一直认为人品与功夫是相辅相成的,能至极境者,一由于虚心,一由于恒心。除此,莫能望其深造也。所谓见微知著,从你能不受我的激,能以一颗平常心做到这一步来看,便可称得上是个真正的武者。不错,不错。” 谁都没想到罗鹤龄竟然夸起玉爷来,而且评价还如此之高。这下不仅瑞五爷和宛八爷是面色带光,跤行众人的脸上也浮出欣喜之色。人人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而玉爷既然早知刚才是罗鹤龄故意来试探,又见此时的罗鹤龄神色诚恳,一举一动都显得平易近人、质朴有礼,心中自然升起崇敬之心。赶紧谦虚几句,连称过奖,受之有愧。 相反的是,武行中人见状却面面相觑,神情不渝。童山河甚至还冷哼了一声以示不满,尹隼虽然拉了他一把,可脸上也是神情怨愤,极不服气。 他们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罗鹤龄,罗鹤龄回首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来便对玉爷说,“看见了吧?他们这是在埋怨我了。所以没办法喽,咱们还得接着说摘匾的事。” 听罗鹤龄语气中带了嘲讽之意,对武行众人似多有不满。玉爷心下更是亲近,于是很爽快地一抱拳说,“还请前辈吩咐。” 罗鹤龄点点头,眼神又柔和了一些,然后很认真地沉吟了一阵才说,“刚才,你也只‘晚’了半手,若要你现在就摘匾,想来也不会心服。不然,我们再试两局如何?这两局也不要你胜,只要有一局能与我平手,此事我便放手不管,不算欺负你吧?” 这话一说,玉爷更确定罗鹤龄是个讲道理的长者。因为他丝毫也没有自持江湖地位来强人所难的意思,开出的条件很是公平。而且似乎倒更像是对跤术比较好奇,有想从他的身上一探究竟的意思。于是,玉爷态度更是谦恭,很诚挚地回答,“能与前辈切磋,正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不想,玉爷的话音才刚落。武行众人中,尹隼竟忽地出言反对,声称这次比试有关武术名誉,罗鹤龄开出动条件太过宽容,有失公平。而随后童山河也开口附和起来,并逐渐有带动他人,要再次喧闹起来的势头。 而就在此刻,罗鹤龄竟又展示出了极具威势的一面,只冷冷一句“住口”,就像刀子一样一下斩断了那些抱怨牢骚。随后,在他不怒自威,目光冷然的扫视之下,每个刚才吵闹的人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其中尤以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挑事者最为紧张,他们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只是俩人后悔也晚了,罗鹤龄自然要拿始作俑者开刀。他直接对他们断然呵斥道,“本来按武林规矩,隔着辈份是不好相互挑战的。你们用武术的声誉当招牌,逼我这个半老子出头已属难堪,而现在竟要我以平辈来要求人家。那我倒要问问了,万一我这个老头子输了,你们能甘心不再找人家的麻烦吗?你们以后见人家是不是也要持晚辈之礼呢?哼,我看你们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要敢再瞎搅和,就都给我滚!我告诉你们,技艺无高下,以人论高低。比武输了不丢人,品性输了才丢人!” 这番话可以说完全没留情面,把尹隼和童山河教训得体无完肤,冷汗涔涔。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哪怕罗鹤龄的话完全没道理,仅凭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和地位,就连他们的师父和父辈在这里也得老实听训。 而对于玉爷来说,对罗鹤龄武德钦佩的同时也算是大开了眼界。他此时才知,李尧臣说罗鹤龄靠眼神便能御敌,果然不是传言。就凭这种气势,似乎一个照面就能把眼神刺进人的骨髓里。若与之交手,恐怕许多人在这种凝视下就会先一步丧失斗志,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只是却不知,这份威压久久要经过怎么样的方式才能淬炼出来?传闻内家拳有“虎豹雷音”之说,也不知是否就是这样…… 就在玉爷想得出神的时候,罗鹤龄已重新回转,脸上也恢复了平和,对他说道,“不要再理会他们,咱们就按刚才说好的来。据我所知,掼跤有‘手是两扇门,全靠腿赢人’之语,而基本功,也主要专注于练腿功和指掌之力上。不如我们就试试这两样,你看如何?” 玉爷自无异议。“全由前辈做主,不过还请前辈示下,究竟以何方式来试?” 罗鹤龄略想了一下,又问他,“你既然能护住苍蝇,大约也练成‘火烧身’了,难道你也走过桩吗?” 玉爷点头称是。“走过,这是康熙朝一位高人传授的法子。七星桩,九宫桩,八卦桩都走过……” “那好,既如此,那咱们就用‘转七星’来试试吧。” 话毕,罗鹤龄淡然一笑,便把右手轻握左手腕上,只等玉爷来搭手。而玉爷又施一礼,这才走到近前,以同样姿势搭上了罗鹤龄的手。然后,俩人脚下各自迈步,一起缓慢地在场中兜起圈子来。 不过看到俩人这副景象,屋里无论跤行还是武行,有许多人却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隐隐有些失望。这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转七星”。在他们看来,比武就应该一拳一脚,你来我往地打个明白,而不是像这样俩人互相搭着手,转磨一样地在屋里绕着走步。 但这却是他们孤陋寡闻了。与之相反的是,屋内练形意拳的、太极拳的,还有几个公认的外家高手,都眼睛不眨的仔细看着。不用说,这些人自然是都知道“转七星”其中奥妙的。 所谓“转七星”,其实并非“拳谱”上那拳套子,实际上是一种练身法和步法的训练方法。习练起来也很简单,就是要按照北斗七星的曲线,钉上七个木桩,然后人可以踩在上面绕着桩子打拳。目的是为了体会群斗时,四面八方来敌的处境,同时,也能在转的过程里体会控制身体的诀窍和领悟拳理。 要是细说起来,用这种方式来训练好处极多,首先就能加强步法与身法的配合,锻炼腿功。 要知道,腿功在任何武技中都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性。以内家拳术为例,这种拳法之所以看起来很神奇,就因为练内家拳的人往往不是身强体壮的壮汉,但出拳之力却丝毫不亚于以体力见长的外家高手。而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内家拳的功夫出在腿上。 只要腿上出了功夫,拳头的冲撞力就大,这等同于用腿的力量来打拳。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正犹如拳击里重量级打轻量级。所以说一个练内家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说他技击厉害。譬如当世的孙禄堂,便是以腿快著称的内家拳代表人物。 而“转七星”的关键就在于步法。在桩上用脚掌走,恰恰是练出“全身重量上拳头”的好法子。所谓“两肱圆则气到丹田”,有养生内劲,身轻力厚之妙。 其次,“转七星”还能锻炼出攻侧面的诀窍。 所谓“走大边,俩打一,攻正面,一对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攻敌侧面,等于两个人打一个人,相反的,正面迎敌就吃力了。由此可知,练通偏门攻防上的闪展腾挪,于实战对敌有多么重要。 不过常人走一会儿桩,往往就会头晕目眩。这是因为光用脚掌蹬身子了,转身动作的诀窍可不是脚脖子能转出来的,而是头领出来的。人走在桩上,头首先要虚顶,虚顶了才能转动灵活,头微一侧转,整个身子就能调过来。这样才能在任何方向都能随动随有,转而生发。所以说,什么时候能练到在桩上随心所欲调转身体了,什么时候偏门的攻防意识就有了。 另外最关键的一点是,“转七星”还能训练反应敏捷。 对敌之精要,其实在于放弃单纯的听力和视力,去练感应,练有触必应,练随感而发。到最后也就全成了条件反射,一有所感,脑子未动,身先动。所谓“火烧身”,就是指一个人对外物的神经反应,达到了这种所描述的敏感程度。 不过比较特别的是,这种训练需要两个人来对练。以玉爷来说,当初他就是和兄长玉惟一起练成的。 具体的方式是两个人同在木桩上相互搭手,而手不使劲,只做辅助定位和维持基本平衡的作用。要诀是以身动手,靠身子来感应对手,制敌全靠底盘腿功来把对手挤下木桩。这种练习一旦熟练,完全可以闭眼相搏,对于掌握对手施加自身上的各种力道有极大的帮助。最适用于黑夜不可视物的环境下,或是以之来破解敌人的埋伏和包围。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罗鹤龄刚才对玉爷才会有此一问。同样的,目前场中他们俩人,也是在效仿这种方式以脚步来对决。 此时的罗鹤龄和玉爷相互绕手,已经挟步走了数个大圈子。他们彼此之间虽然看着风平浪静,但其实各自的劲力早就鼓荡上来,只在挪步之中用对冲的方式不断地翻腾。一但俩人劲力有了失衡,快慢有了区别,也就可分出高下了。说白了,就是一旦有人占据主动,这场比试也就可以结束了。 要问为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世上永远是强者影响弱者,交战步法的原理也是如此哦。你的步法强了,能影响别人,别人不自觉一学你,就败了。模仿是人的天性,比武时,情急之下,人的精神动作更容易失控,一受惊,就模仿对手了。 这就如同猎豹追羚羊,猎豹一受羚羊影响,随着羚羊步子一跑,就永远追不上了。比武的情景很像“拍花子”,脑子太容易迷糊了,脑子一迷,就跟小孩似的,随着坏人走,受对手控制。要想赢,就看你能不能让别人模仿你了。最关键是要有自己的节奏,是从呼吸里带出来的节奏,这都是平日通过步法来锻炼的,这也正是“转七星”比试中取胜的关键。 第一百一十章 交锋 片刻间,不知不觉又兜了几个圈子,场中的罗鹤龄和玉爷尽管各自脚下加力,却仍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肯落后半步。 到了这个份儿上,虽然大多数人仍旧看得一头雾水,但那几个懂得“转七星”的却看得目不转睛,心下对两人的身法、步法都是暗自赞叹不已。 因为别看罗鹤龄年龄虽大,但他的步法确异常迅捷。他几乎每一步都是轻轻点地而行,可速度却越走越快,而且转动自如,变化多端,不带一丝燥气。看起来毫不费力,风度翩翩,宛如在林中小径闲散漫步一般。 而实际上,他走的这种步法也确实是大有门道,因为那是一门能与“草上飞”并列,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轻功,名为“踏青萍”。 江湖中传说有人练这种轻功能踏着荷叶过池塘,这是神话,但这也确实把部分练功的方法比喻在里面了。荷叶杆轻,脆,只有一点韧性。脚下要很细腻,去找这一丝仅有的韧性,在一根丝上借劲。讲究的就是什么时候感到脚底板会“脸红”,能用脚的肉感把这根丝探测出来,才算上道了。而一旦练到了这个阶段,对敌时倘若想要辗转腾挪,只需跟脚下这根丝一柔和,一星点水花似的,有那么一点弹力,人就弹开了。 只是这门功夫固然绝妙,但练起来也着实不易。近二十年来,除了站桩,罗鹤龄每日清晨都要带着这种“足点荷叶”之意走上十里,才有如今这般的造诣。 另一边,玉爷的步法虽与罗鹤龄完全不同,却也不遑多让。他走的是“稳健”的步子,蹭着地走路,步步还都是一样长度,比尺子量的还准。这说明他的身体已经高度协调,正是在施展那“脚踏水旋”的功夫。 可别看玉爷当初和童山河较腿时脚裂青砖比这个唬人,其实那只是儿戏。因为我纯粹的刚猛之力,并不难练。而如今这种足下力道却是轻着练出来的,就好比走钢丝,脚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轻,得更用力才能轻得起来。不是在一个劲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几股劲。走钢丝为控制平衡,得调动全身劲道,敏捷变化,既不能踩实了钢丝,也不能踩虚了,掌握住这个火候,方能练出功夫。 所以这种步法外表看着好像很沉重,但脚下是活的,好处是并不只维持着前后平衡,四面八方都能照顾着,如绊到什么东西,一晃就站稳了,这就是以柔用刚,多股劲的作用。这个柔也不是软化,而是变化。正所谓“去意好似卷地风”,卷地风就是吸着地转,脚下有吸力,一出就踩,吸着地动脚。不仅能随时随意地转向、转劲,同时也能以力破巧,坚如磐石。 其实玉爷能练到这一步也是有独特法门的。当初那位传走桩之法的高人曾说过,走桩不能单走木头的“硬桩”,还得走藤条编桩,甚至再去泥里走。因为只有“软桩子”才能练出多股劲来。 总之,罗鹤龄和玉爷就在这种纵横往来之间,都把各自步法优势都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是按中有提,提中有按,动作旋转,循环无端,且全无一丝刚劲之气,融融呵呵,纯任自然,无形无象,不偏不倚。 而另一个则是刚柔曲直,纵横环研,闪展伸缩,变化无穷,且轻灵与沉实并举,两足落地无声,却劲力鼓荡,把功力蕴藏在脚下。 所以到目前为止,在列位行家的眼里。场中的罗鹤龄和玉爷,正是各有所长,平分秋色。究竟谁能更盛一筹,也真不太好说。 不过,再高明的旁观者也不如两个当事人自己清楚。 罗鹤龄已经开始暗暗心惊,因为他最得意的便是速度,但没想到几乎已使出全部解数,玉爷却仍能与他保持着同步。而他几次兜着劲儿想把玉爷甩出去也均未能成功。到了现在,随着劲力在俩人的脚步带动下,如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他已经隐隐感到快要到劲力失控的临界点了。 这种情况其实是他最担心的。因为他自知年龄大了,加上他的步法之长在于力的“变”字上,顺势时固然占便宜,可控力上比起玉爷就要吃亏了。所以再任由这种状况发展下去,主动权必定旁落。 相反的是,玉爷虽然一开始惊诧于罗鹤龄的速度和变力的技巧,但好歹靠着拼尽全力也支撑下来了。而时间一久,随着兜起的劲力越大,他倒是感到脚下控制感在逐步增强,而罗鹤龄的步子反倒开始显现固涩失控的苗头。 于是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长处在于力的“稳”字上,像这种情况越严重他就越占便宜。所以他便开始利用体力优势,加大脚下力度,反而有意识地把这种情形往加剧的方向助推,想促使罗鹤龄尽快劲力失衡。 不过,玉爷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罗鹤龄毕竟是有真本事的前辈高人,一生中交过手的高手更是不计其数,像这种局面又怎会彻底束手无策,坐等局势恶化呢?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个人相互搭着手刚要齐齐转向的一刻,骤变突起。 只见罗鹤龄身子忽地往前一迎,竟未顺势转身,反而保持着原有方向,用右脚抢步,一脚迈向了的玉爷两腿之间。 不仅如此,最让人吃惊的是,罗鹤龄身法中的灵便全然消散,这一脚举步呼呼带风,完全走的是刚猛路线。他好似横了心要与玉爷较力,竟势不可挡,强横无比地硬撞过来。 玉爷自是不免一惊,下意识中就想要先避开这一腿,可随即他又马上意识到罗鹤龄大约是到了控力的临界了,这才想趁着彻底脱控之前,用这一脚较力来分高下。 这么一来他马上就转变了心思,不仅没躲,反而又在腿上加了几分力道,直接迎着罗鹤龄硬抗了过去,非要与之争那一脚之地不可。 可哪知道现实的结果却让他大感意外。两腿骤一相交,他便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力道袭来,竟让他生出一种无坚不摧,全然无法抵御之感。 而随着一阵剧震,他的右腿居然毫无阻碍地便被弹飞了。这更让他知道要坏,凭经验,这股力道不仅已经完全碾压了他,而且还远远未尽,马上便会带得他整个身子横飞出去。 说实在的,这一刻,他可真的有些不敢置信。 其实,玉爷对罗鹤龄这一脚有如此威力估计不足,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在他想来,罗鹤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这一脚纯是不得已为之的破釜沉舟之举。况且他又一向对自己下盘的坚实颇为自信,所以他怎么也不相信以迅捷灵变著称的罗鹤龄,在腿上较力也能胜过自己。 只不过,罗鹤龄这一脚表面虽然看似普通,但其中可是大有讲究的。甚至可以说罗鹤龄一身的武功修为全在这一脚上也并不为过。 首先,内家拳的精粹,练的不是拳招,而是大势。罗鹤龄刚才这一脚的位置并不是随便踩踏的,其本质上是利用变力时的惯性,直取玉爷的中门之位。 内家拳古谱中有歌诀称,“脚踏中门夺地位,就是神手也难防”。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中门位置的重要。无论是谁,这个位置一旦被人占据,在防守上便已失去了最有力的位置,不但出招会觉得不好用力,招架起来也会变得顾此失彼。而占据这个方位的敌人却恰恰相反,无论使力还是变招都能得心应手。 其次,罗鹤龄的功夫虽然以迅捷多变著称,但却并非不练硬功。况且内家拳还有所谓“消息全凭后脚蹬”一说,讲究集中全身之力攻击。罗鹤龄这一脚之所以这么大的力量,除了靠抢中门先一步占了“大势所趋”的动态趋势之外,也是依赖了这种特殊的发力方式才做到的。 说白了,这就像是被一张拉满的弓射出的箭一样。罗鹤龄以蹬地的左脚为弓弦,以整个躯干为弓身,最后又以右脚为利箭,集中了全身上下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再加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跨步而出。而玉爷能相抗拒的,却只有仓促间一只右脚的力量。所以说,输也就是一种必然了,倒也并不冤枉。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罗鹤龄又内家拳的独到之秘,可玉爷家毕竟也是十三代人精研跤术,同时还受到过不少高手的指点,要是再没有几招压箱底的玩意儿,那也不太像话了。 所以,就在罗鹤龄在弹开玉爷右脚,他才刚刚感到胜券在握的一刻,甚至还没等到周围响起叫好声来,这场交锋竟又横生异变。 只见右腿向后甩飞的玉爷,陡然展示出了野兽般的协调敏锐。他凭借还踩在地上的那只左脚作为支点,就势把头一低,腰身一挺,宛如一条跳出河面的大鱼空中甩尾一般,竟把右腿同样地斜划了半个圆圈,结果带得整个身子完全调转了个头,脚前头后地朝着罗鹤龄反腿砸了过来。 这一变故可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对手明明被一脚弹开,又怎能倒转身子反攻回来? 罗鹤龄愕然变色中,知道再也避之不及,当机立断下,索性利用身体的惯性继续往前硬闯。于是急切间他又向前生生冲了一大步,这才堪堪避开了玉爷甩回来的右腿。 但脚在前身在后,把脚让过去的罗鹤龄却怎么也避不开玉爷的后背了,他只能眼瞅着玉爷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又将肩头冲着他从上而下地砸了过来。 好个罗鹤龄,关键时刻硬是深吸一口气,再次使出了“后脚蹬”的发力方式,力凝肩头,绷腿弓身,低头前倾,就要与空中坠下的玉爷硬碰硬。按他所想,他占着中门大势,又有前冲之惯性,必然可以借这这股力再把玉爷撞开。 然而,这次偏偏却是他估计错误了。在俩人肩头乍一接触之下,玉爷的肩头竟然突地一扭,就如涂了油的泥鳅般毫不受力地顺着罗鹤龄的肩头一翻而下,让罗鹤龄顶了个空。 而随即,玉爷却紧跟着一肘顶在了罗鹤龄的肋间。结果这攻其不备的一股侧劲,竟直接把罗鹤龄横着给撞了出去,使得他连跨了两大步才勉强收住脚。 不过,玉爷却也无法再控制把他撞飞的那股力道,他被自己右腿牵引着向罗鹤龄的身后甩了出去,最终一个侧身飞摔在了地上,接着又在地上连翻了数个筋斗,这才收住了势头。这一下,摔得他满身都是土,终归还是比罗鹤龄要狼狈得多了。 说实在的,两腿比拚,心中动念,翻身还击,挺身而让,这发生的种种都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霎间之事。其实许多观战的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最终的结果便已经出来了。 况且,这几下来往招式也太过神奇,谁都没料到罗鹤龄与玉爷最后决胜负时,竟然出手风格彼此对调了。罗鹤龄出招刚猛有力,玉爷反而玩儿起变力的技巧,所以就连那些目不转睛地人也看傻了眼。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罗鹤龄和玉爷各自的喘息声,竟然陷入了空寂无声的境地之中。直到良久之后,也不知是谁先清醒过来带头喊了一声好,其余的喝彩声才纷纷随之响起,而此时也才显露出观众们的兴奋,跤行和武行已经不分彼此,空前热烈的喝彩声简直如海潮一样连绵不绝。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国术 场中的罗鹤龄轻揉着肋下,凝视着玉爷只说了一句“后生可畏”。 玉爷则带着歉意马上道了声“得罪”。 “哪里的话,既然是较技动手,难道还不许你出招不成?”罗鹤龄笑吟吟地答道,随后又像半开玩笑似的问了句,“不过,咱们最后可是都失步了,若依你看,这次比试的结果当是如何呢?” 玉爷为人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打马虎眼,张口便答,“您只横跨两步,我却成了‘滚地葫芦’,自然是我‘晚’了。正所谓姜是老的辣,旁的不说,您脚踩的这个方位就很讲究,已经够我琢磨一阵的了。” “你的眼力满好,一眼便知关键。”罗鹤龄见他悟性通透,不由点头赞许,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随即问道,“你那最后变力的招式是跤术还是武术?可是巧妙的很哪。” “应该……算是跤术。” 见玉爷答得有些迟疑,罗鹤龄不免略带疑惑地“哦”了一声。 玉爷也看出罗鹤龄不解,便为他继续详细解释。“其实,就与我家得益于一位康熙朝的高人指点‘转七星’一样,此术也是另外一位嘉庆朝的高人所传。不过虽然这位高人说这是梁山好汉燕青所创的武术,但我家祖辈经习练之后却肯定地断言,说这无疑是属于汉跤的技法范畴。因为此术虽与蒙跤差距较大,没有踢摔等直接克敌的招式。但却也是专研如何利用把控自身关节肌肉的灵活,来达到迅速摆脱敌人控制,或是调动全身劲道,通过借力打力之方式来克敌制胜。至于此术之名目,据那位高人说,叫做‘沾衣十八跌’……” 玉爷一边说着,周围那些听到的人一边唏嘘,许多人都为之大感惊奇不已。不过想来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因为据传言,梁上好汉“浪子”燕青,当年所擅长的功夫就是空手“相扑”。凭借此技,他不仅把蛮劲任性的“黑旋风”李逵制得服服帖帖,更在泰安打擂,摔倒了身长一丈,貌若金刚,有千百斤力气,在泰安摆擂两年未遇对手的“擎天柱”任原。甚至可以就此猜想一下,若是不用兵器的单打独斗,燕青或许真要打遍天下无敌手呢。 只是就在玉爷嘴里刚刚吐出“沾衣十八跌”这五个字之时,武行的人群中竟突然响起一个激愤的声音打断了他。 “胡说,胡说!‘沾衣十八跌’博大精深,奥妙无穷,自然是最高绝的武术,哪里会是跤术。你可别信口雌黄,用你那低劣的踢摔之技来鱼目混珠,诋毁我门派声誉!” 玉爷不由住口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仍然不住口地指责他胡说八道,虚言诳人。亏得罗鹤龄在旁提示,一头雾水的他方知此人是燕青门现任掌门的师弟,名叫李甫青。 原来是正统传人持有不同的意见,来表示不满了。所谓理不辨不透,玉爷虽然句句属实,但若要他人相信也是需要证据和辩解的。于是他一个抱拳之后便开始据理力争。 “我确实没说一句假话,兄台虽自称是贵派之技,但恐怕您还未能练成。否则您便可知我所言非虚。” 似乎被玉爷揭破了底牌,李甫青不由老脸一红,兀自强辩道,“我是没练成,那又如何。别说我,就连我掌门师兄都未练成。而凭你一个八旗蒙古的扑户又怎能习得?再说你那几下也太难看了,所以说,必定是假的……” 玉爷听了也不着恼,还继续问道,“传我家技艺的高人原本就是一位燕青门的前辈,您不愿相信也没办法。却不知‘沾衣十八跌’的总诀和图谱兄台见过没有?” 李甫青毕竟在燕青门里辈份较高,一听此话便马上答道。“你刚才说过,得此术是在嘉庆朝。那都是哪年的老皇历了?你这不就是诚心拉大旗做虎皮么!不过,好在总诀和图谱我都是见过的。总之,就不是你练的这个样儿。” 没想到玉爷一听此言,反倒笑了。而他随后竟再也无话,只慢悠悠念起了歌诀。 “沾衣百法妙无穷,恭身上步礼从容。柔手七星胸前挂,套步前进双砍冲。左格进步用推掌,双手穿花立高峰。左压右打眼朦胧,左压右闸咽喉肿。左右托腮迎面击,中打一拳对心冲……” 李甫青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听到半途却不由脸色大变,随即便连声高叫着阻止。 “住口!住口!你怎能真的知晓!我燕青门的不传之密你可不能再念了!再念就全泄露出去了!” 事已至此,旁观的人们再无猜疑,都确信玉爷所言非虚。大家不由纷纷议论起来,除了跤行众人为玉爷感到分外有面儿,得意非常之外。武行中人现在集中的要点,反倒是对燕青门深表同情了,因为整个门派都没人练成,反叫外人用此技扬名,也实在不是件露脸的事。不过同时大家更好奇的却是,既然这门功夫这么难练,玉爷究竟又是怎么练成的呢? 对这个问题,显然还是李甫青最为纠结,他甚至为此连连追问玉爷,哪怕被罗鹤龄几次呵斥,竟始终不肯退回去。 玉爷无奈之下也只得对他说,“我其实不过是按照图谱和总诀来练习的。日久自然熟练,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当初那高人曾告诫,说不可图快越级,必须按步就班做好基础练习,却不知兄台可曾照做……” “不会不会,你一定有特别的方法……”李甫青只是不肯信,嘴里还兀自念叨,忽然间,他的眼睛却一下楞了。“……不可图快越级,按步就班……难道,你连那开篇的通气三章也练了?” 李甫青所说的“通气三章”,其实就在“沾衣十八跌”古谱最开始。那主要是三套打基础的姿态练习,看着很是简单,并不起眼,但实际上这几个练习却与印度的瑜伽之术颇有相近之处,真实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若不靠此方式打通体内郁结之气,抻筋拔骨,后面的招式图谱和总诀决难把动作做到位,那也就自然是练不成了。 玉爷见他如此,自然知道他已经找到了症结所在,便只笑笑点了点头,闭口不答了。 哪知李甫青却还没醒过味来,兀自喃喃自语着,“没道理呀,那三章看着很容易就能做到呀,根本没道理要练下去呀?” 对此,玉爷只得深叹口气,不得不又说了一句话,来做进一步提示。“想时易来做时难,做时易来坚守难,练武终须要练功,否则到老一场空啊”。 就这几句,就如拨云见日一般立马照亮了李甫青的心,惹得他蹦起老高,兴奋地叫着“好人,你是好人!哪怕你是个掼跤的,哪怕你说我门派的武术是跤术,我也说你是好人!我明白了,马上就去告诉掌门师兄!”说罢,便一溜烟似的走了,竟再也没留只言片语,惹得在场所有人都直摇头,就连罗鹤龄都不禁为这场小风波和李甫青举止失当感到好笑。 只唯独玉爷不知为何心里倒有些隐隐的郁结,也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真的不懂,怎么什么一粘跤术二字,这些武行的人却始终觉得会把他们拉低一个档次呢。 “说得好呀,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看来你应当是每日勤勉,不忘练功喽?”就在玉爷发闷的时候,罗鹤龄却在旁忍不住对他出言相赞。 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自然让玉爷得到了几分宽慰。不过他并不是爱自大的人,反愈加谦虚地说,“不敢说勤勉,无非是把每日功课做到位罢了。其实练与不练、如何练怎么练,一伸手就能知道。不光是自己,交手的对手更清楚,所以谁要想偷懒,最终也无非是糊弄自己罢了。” 也不知是欣赏玉爷的直率诚恳,还是他的勤勉好学,罗鹤龄听完他这番回答之后,对他越看越喜,因此竟当众表现出了对他最大的赏识,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大为震惊的话来。 “你倒是个实在人,那么我也跟你说句实在话。其实你要想留着这块匾还有个办法,就是拜我为师。你要做了我的徒弟,再挂这块摔跤武术馆的牌子也就有几分道理了。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您,您愿意收我当徒弟?”玉爷听闻大喜过望,以罗鹤龄武学修为和江湖地位,能做他的徒弟,那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他又怎会不知机缘难逢,自然迫不及待想马上答应下来。 可就在这时,武行的人堆儿里,尹隼和童山河这两块料,却不约而同地又冒出来反对了。 “不行不行,我华夏武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岂能自降身份,与满蒙嬉戏相扑之技等同啊!” “是啊,二先生,他可不是汉人,也只能练练这种粗浅的把式,又哪里配做您的弟子?” 尹隼和童山河自从败与玉爷就一直愤恨难消,他们哪能任凭玉爷遇到这种美事。所以他们用这几句对跤行和玉爷的无比蔑视的话,又来胡搅和了。不仅使玉爷听了再次面色一暗,就连跤行的人也被气得纷纷怒目相视。 群情激愤下,眼瞅着就要有人为此喝骂起来。却不想罗鹤龄竟已经先恼了,当即便对二人一番怒斥。 “放肆!假练武的是非多,真练武的无是非。你们的心思都放在了自大和自闭上,也就难怪功夫没什么长进!” 说罢,罗鹤龄余怒未消,又把手指向门外,语气严厉地说道,“忘了刚才我说过什么了?我收徒弟又哪里由得你们指手划脚!既然管不住你们自己的嘴,那还是给我请出吧!” 此话一出,更使得玉爷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感激,而跤行众人的神色也平和了许多。反倒是尹隼和童山河面色却倍感难堪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一时情急犯了罗鹤龄忌讳,这下不由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若是认错服软吧,大庭广众下有些难以启齿。若置若罔闻不理会呢,他们又早知罗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于是在这种焦虑和为难间,他们身子一动不动,而望向玉爷的眼神也更加嫉恨。 但是反过来说,罗鹤龄见俩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仍是一副轻蔑的嘴脸对着玉爷,心下也是愈加恼怒。因此,他便又对人群里的徒弟下了命令。“从溪,马上请这二位从这里离开,省得他们吵得我耳根不清净。” 申从溪自然是了解师父脾气的,他不敢违抗师命,轻轻咳嗽一声,便要出面将两人请走。 这下,尹隼和童山河可不由都变了颜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知要是这么被轰出屋去,那脸可丢大了。今后再见着武林同道,未语就得先矮三分。一时间,俩人的冷汗都下来了,也实在不知是该就此拂袖离去才好,还是应该低头道歉才是。 而就在他们骑虎难下的时候,只见武行里走出了一个人,挡在了申从溪的面前,替他们解了围。 “我倒是认为他们没说错什么,你确实不该收这个徒弟。” 说这个话的人身穿一身长衫,年龄有六十上下,正是形意门“剑”字辈儿的黄剑平。要知道,罗鹤龄的父亲与形意门有旧,所以他虽未正式拜师李存义,但却在其指点之下,学得了形意拳的大部分精髓。故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黄剑平也算得上是罗鹤龄的师兄。 而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罗鹤龄也就不好再来硬的了。他面色一变,只得挥手先让申从溪退下。随后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由埋怨起黄剑平的横加干预来。 “你怎么也来与我为难呢?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许多东西我们武行的人都没练出来,人家倒练出来了。这样的徒弟不收,那我们还收什么徒?” 黄剑平却不为所动,反而异常执拗。“璞玉良材也并不止一块。我师父说了,内家拳是国术,是为了保家卫国的。此人却不是汉人,所以没有传承我形意拳的资格……” “我不传形意,只教他绵掌……” “那也不行,你那绵掌的底子也有一部分形意。” 虽然连连遭致黄剑平断然否定,但罗鹤龄仍不肯放弃,还在苦苦相劝,“你别这么死板嘛。谁说国术只传汉人?少林和形意拜的可都是达摩。况且人家回回的弹腿和查拳,也没说只传教民啊。我们要老是盯着那些没什么用的死规矩,也就没法做事了。北洋政府称‘五族共和’,既然满蒙回藏汉原本是一国,国人当然就能练国术,不如豁达点……” 哪知这番话不但没使黄剑平松口,反倒让他一下激动起来。他皱起眉头再不愿听,语气异常愤怒地当即打断。“豁达?我怎能豁达的了!大道理谁不会讲?可你难道不知我形意门的由来不成!此人不是汉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个旗人。只要是旗人,就定不能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罗鹤龄知道再难规劝下去了,因为黄剑平这句话是有历史溯源的。实际上,黄剑平这一系练得其实是复兴的形意拳,起源于反清的白莲教教众。自从白莲教失败之后,清兵见了练形意拳的就非关即杀,练者只得隐逸。所以说,形意门经历过很长一段被清廷严禁剿灭的年月。而仅从形意门“心存剑侠,志在建国”辈份排字上也能看出,形意门可一直是对清廷恨之入骨。像这种经历了近百年的江湖旧怨,已经绝非一个人一句话所能化解了的了。 一时罗鹤龄再也无话可说,而黄剑平也寒着脸沉默不语了。渐渐地,众人也都被俩人之间的这种压抑所影响,很快就杂音尽消,整间屋子竟变得寂寥无声起来。每个人都默默关注着场中的情形,不知这场争执将会如何收场。 最终,还是玉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种僵滞的气氛。 “罗掌门,承蒙您青眼有加,愿收我为徒,实是我之莫大荣幸。但尊师重道也是习武之人的本分,既然您的授艺师长早有言在先,本门技艺不传旗人,终归是不好为我违反。总之,是我没这个福气罢了。还请您切莫为此事与这位前辈再行争执,徒伤彼此的交情。” 原来,玉爷旁观中,见俩人为了他的事基本已经把话说僵。他虽然不太明了其中关系,却也能听出个大概。他心知罗鹤龄已经尽力了,无论如何,武行这些人总会因各种理由瞧他不起,而这也让他对罗鹤龄更感崇敬。于是为了避免罗鹤龄再作难,他便主动上前来劝解。 当然,错过这场天大机缘,他比谁都要失望。但出于对罗鹤龄的感激,他这一番话也的确出自肺腑,当真说得无比真诚。 因此,就连黄剑平也受了些感染,不禁把愤怒的情绪收敛了起来,而是略带几分亏欠地对玉爷说道,“今日未能如你所愿,还请多多包涵。我知我有些不尽人情,但这不是你我个人之力所能左右的。不过,我也得说二先生的眼光没错,以你的条件天资,确实是练武良材。即便不练形意,想必也能在武学中另找到一片天地。” 玉爷听到这里,便已明白黄剑平只是对事不对人,他当即郁结尽消,反洒脱一笑,表示谢意。“谢前辈勉力,不怕前辈笑话,我早存一志,那就是跤术武术之融合。虽行之艰难,但想来任何拳招总有首创之人。我当以前辈此语为鉴,时刻不忘精研努力,以之自强不懈。” 黄剑平明显为玉爷的话所震动,但片刻后神色间更多浮现出的却是莫名的黯然。只念叨了一句“可惜了,你终归是个旗人”便再也无话。 而罗鹤龄看了看玉爷坚定的神情,又看了看黄剑平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有感而发。“武有两易两难,学武容易练功难,拜师容易自创难。今日错过这等有雄心壮志的人材不能授艺,不是人家的遗憾,倒是我罗鹤龄的遗憾,是内家拳之遗憾才是。” 黄剑平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却仍是置若罔闻,最终还是又退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制胜 见最后的努力也枉费了,罗鹤龄转过头来,颇有些索然无味的对玉爷说,“看来,咱二人确是没师徒的缘分了。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各种规矩牵扯太多,无论你想做哪一件事,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来故意为难。哪怕你做的事对他人无碍,甚至对多数人有益,也总会有人用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指责干涉。我欲收你为徒如此,你挂匾开跤馆也是如此……” 这些话就像是说到了玉爷的心坎里。一瞬间,他竟有一种与罗鹤龄原本就熟识的亲近之感。 不过事已至此,他既不愿罗鹤龄心里再别扭下去,同时因眼见许多武行的人听到此言后面呈尴尬,他也怕罗鹤龄再为此平白得罪了人,于是便忍不住出言宽慰。 “罗掌门,其实您也不必太过介怀。虽然想做事的人多会遭遇一些无谓的是非与责难,但我也相信‘持之以恒,必有所成’这句话。况且我年纪尚轻,今日所经受的磨砺,对于日后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人生在世多磨难,踏遍坎坷是春秋。你倒是想得开。”罗鹤龄听闻感叹了一句,而后却又淡淡一笑,似是揶揄地继续说道,“可你要知道,这次比试我代表了武行的脸面,虽惜你之才,却决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你留手。现在我且问你,若你再输一局,又当如何自处?” 玉爷丝毫没打磕巴,非常痛快地说,“别无二话,愿赌服输。不过,今日之败终非他日之败,待等功夫精进,我必再登门向您讨教。我相信,我不负功夫,功夫也必不负我。若始终难以取胜,我自是愧对祖传跤术,也就不配再开跤馆了。” 听到这个答复罗鹤龄表面尚且无恙,但武行众人中却响起了几声讥讽的笑声,听声音就知道是尹隼和童山河。这意思也很明显,无非是以为玉爷是故意放硬话,为即将落败找脸面。不过这次他们倒是长了记性,怕再惹怒罗鹤龄,未敢公然出言奚落。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玉爷的话到这儿仍未说完。他又郑重其事地继续对罗鹤龄说道,“不过,我对自己的指掌之力也颇有自信。实言相告,除了‘转七星’和‘沾衣十八跌’以外,在乾隆年间,还有一位武术高人传过我家一项抓拿秘术。而我以之制敌还从未失手,前些时日,也正是凭借此术才克制了鹰爪之力。所以说,在我来看,这场胜负尚在难料之间。还请罗掌门勿要小觑才好。” 玉爷的这话,登时就让这几声嬉笑嘎然而止。这不光是因为玉爷再次提及了尹隼败于他之手的旧事,让尹隼讪然脸红。同时也因为在指掌之功上,玉爷敢于向罗鹤龄直接挑战的举动,委实太过惊人了。 罗鹤龄是什么人?那是武林中公认的百年不遇的武学天才。他以拳掌成名于江湖,自然在指掌上的功夫下的最多。 况且罗鹤龄出师之后又从无败绩,而自他创出连环绵掌之后,就连够格登门讨教的人都不多了。若不是玉爷刚才也展示过不凡的身手,恐怕此言一出,早就有人出声喝骂,质疑他脑子是否坏掉了。 不过与众多以为玉爷大放厥词,做白日梦的人不同,罗鹤龄本人听了倒是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嘴里还连声称好。 “哈哈,有趣。你能有如此把握,倒是我没想到的。不过年轻人有这种志气是好事,勇于进取才能一代更比一代强。那好,我们就来比擒拿,以制住对方手臂为胜,希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说罢,罗鹤龄便满怀兴致地在场中找了个位置站定,只静待玉爷出招。 玉爷再无他言,只近前一个躬身行礼,随即往前踏上几步,右手便径自向罗鹤龄的左肩抓将了过去。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迅若雷电。 罗鹤龄早已凝神关注,就在玉爷肩膀乍动之时,他已断出进攻来路,只把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同时也是右手出招,去拿玉爷左小臂。 这次自然轮到玉爷斜身闪避。可罗鹤龄却没有再给玉爷反攻的机会,他反而不停步地绕到玉爷的侧身追去,不间断地把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他的身影似变成了一条龙,影像飞空,残形急舞,将玉爷压制得只有躲避之力,全无反攻之法。 要说罗鹤龄这几下连抓,可谓是深得擒拿的精髓。他是故意利用步法上的“势”和“快”,一心追着玉爷偏门进攻,这样才能使玉爷无还手余地。 而这种进攻思路果然十分见效,没过多久,就在玉爷再次横身躲避的时候,一个不及时,左肩终于被罗鹤龄抓在了手里。 一瞬间,几乎同时所有人都喊了起来。只是武行众人多是喝彩声,而跤行中发出的更多的是惊呼。 不过,玉爷虽然被罗鹤龄一招得手,但却也有秘术防身。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罗鹤龄掌控他的肩膀之后,他马上反身就是一个拧腰。而就在这翻转身体的过程中,他不仅左肩一晃,从罗鹤龄掌控中脱出,同时也借着这股力,又用甩过来的右肩,撞向了罗鹤龄侧身。 实际上,这一式紧急变力的招数就是个力学原理,纯粹就是以一种遍布周身的抛物线来脱控反攻,只要掌握这个抛物线的原理,连碰带磕之下,浑身都是拳头。 这一招败中求胜的巧招,由于角度刁钻,很是难防,自然也大大出乎观战人们的意外。让每个人都看得都怦然心动。但此时,却又轮到跤行的人开始喝彩了,反倒是武行众人又连连高呼小心。 “沾衣十八跌?” 罗鹤龄身躯一震,五个字不禁脱口而出。不过由于在刚才“转七星”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一次类似的招数了。所以这下虽然出其不意,但他还是在一种熟悉的感觉下及时醒觉,堪堪避让开来。 “正是!” 玉爷口中作答,动作却没丝毫滞涩。反趁着罗鹤龄心神震荡之际,抓住机会果决出手。一个跨步蹿上前去,一手一只腕子,终于逮住了罗鹤龄的双手。 只是,要这么轻易就能制住罗鹤龄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罗鹤龄当世鲜有敌手,自然有他自己的卸力脱困的招式。所以当他一醒过神来,就见他左右手拧着腕子一交错,脚下一发力迈步斜冲,登时就跨到了玉爷身侧。而就凭这威风凛凛地一冲一摇,他便势不可挡地就把玉爷的双手摇了开来。 这雄赳赳的一招,其实是罗鹤龄自创“绵掌”里的一式,名曰“双换掌”。罗鹤龄打出这一招时,根本感觉不到他在打,只感到他在动,就像条大蟒蛇从头到尾都蹭着劲儿翻腾。像这种威势,其实全在于“劲力周全”四个字上。又怎是打一拳或踹一脚能比的? 绵掌歌诀中有一句“硬退硬进无遮拦”,说的就是这种劲力周全的威势,不用抡胳膊打,只要一动,就有很大的冲撞力,让对手困不住也防不住。 这其中“硬”字是“断然”之意。而把退放在前头,因为这一打看似刚猛,实则以“顾法”为根本,顾为退,能不被人降住,方能降人。 于是乎玉爷扣着罗鹤龄腕子的两手被脱开也就很正常了,因为人家原本练得就是这个。 不过玉爷也是好不容易才得着了够上罗鹤龄双手的机会,心知放过这次机会,再想得着如此便宜的机会就难了,又岂肯就此轻易作罢。情急之下他再顾不得许多,索性就把压箱底的秘传擒拿术施展了出来。 只见他的两手化做鹰捉之式,在空中追逐罗鹤龄散出的双臂来了一个十字拐,竟重新又撸住了罗鹤龄的胳膊。接着他两臂再一翻,压意一发挥,顺着小臂撸到腕处,登时就又恢复了刚才扣着双腕的旧有姿态。 而等到罗鹤龄反应过来,再想要用“双换掌”来故技重施之时,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次他双腕只觉得骨软筋麻,一点也用不上力了。甚至若是强行挣扎,反而感到从腕子的筋络之中,涌出的全是钻心的神经疼,一动就痛苦难耐。 他彻底地、完全地被玉爷给控制住了,就像被玉爷的双手扣进了骨髓之中,双手再也难以动弹半分! 他竟然输了! 这一下变故,绝对来得突兀无比,不仅罗鹤龄本人,就连围观人们也不由自主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 而就在所有的人满脑子不敢置信,神情均为一片愕然之际,又听得人群中黄剑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很是急切地大叫道,“你,你怎么会使‘缠丝手’?这是谁教你的?这可是我形意门几近失传的擒拿术啊!” 这一下,观战的人群再也控制不住了,“轰”的一下,议论纷纷的喧闹杂音充满了整间屋子。谁都没料到是这个结果,第三局罗鹤龄竟然败在了玉爷手中,而黄剑平偏偏却又说玉爷用的是形意拳。 为了这个,武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质疑玉爷的功夫来路不正。而跤行则全力维护玉爷的清白,声称玉爷赢得光明正大。 总之,跤行和武行的人几乎快打起来了。只把李尧臣、刘伯谦和瑞五爷、宛八爷这几位急得头上冒汗,一个劲的竭力安抚平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秘传 “什么?你说这是缠丝手!” 就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对骂呼喝之中,罗鹤龄惊愕地望着从人群中迈步而出的黄剑平,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正是。”黄剑平的一张脸上全是寒气,身躯更是微微颤抖,一眼便可知他此时的情绪有多么激动。 不过,虽然他的回复是如此肯定,但因为兹事体大,罗鹤龄却依旧保留了一定的疑虑,在犹豫中问。“你不会看错了吧?形意门的缠丝手只传入室弟子,就连我也无缘得见,他又怎能……” 不想未等罗鹤龄说完,只见黄剑平哼的一声,眉间闪过怒色,已强行打断了他。“我得蒙掌门师兄看重,获准习练‘缠丝手’已有一十五年,又岂能看错?这‘缠丝手’最巧妙的地方就是发力大有讲究,所谓“真身只在刹那”,发招时只在碰到对手身上的瞬间,手才握紧。仅从‘如何显真形’这一点来说,就能与其他的指掌功夫分出巧拙。你本身也是个所学广博之人,什么拳一看就明白底细,若要你来说,天下又有哪一门功夫还能做到这一点?至于你最后的疑惑,也正是我欲弄清之事,总不能让形意门也出个杨露禅吧?” 说到最后时,黄剑平已经用眼睛直勾勾的锁上了玉爷,似乎要看进玉爷的骨髓之中,他在怀疑什么已经不用言表。 而到得这时,罗鹤龄也只有喃喃地承认,“我……我确是不知有其他功夫与之近似……”说罢,他也同样望向玉爷,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包含的却全是忐忑和担心。 要知道,罗鹤龄会如此紧张可并非无的放矢,因为学武之人最忌讳偷师学艺。干出这种事儿的人,不仅声名扫地会被所有门派唾弃,同时也会遭受失艺门派不遗余力的报复。 要说在武林中,唯一能成功偷师的只有杨露禅这一个例外。但杨露禅能逃过惩处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曾于火灾之中背负病榻上的陈氏家主脱险。而同时,这里面也未尝没有陈氏太过注重颜面,借收徒这种方式粉饰家丑的缘故。 但即便如此,杨露禅得拜师正名之后,也并未能留在陈氏门下多久,很快便不得不带着强学来的技艺远避京城,最后甚至要托庇于瑞王府安身。由此可知,这种行为的严重后果。 通常情况下,如果偷拳之人在东窗事发之后,能在技艺未曾外传的情况下主动磕头认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也仍需把偷来的武艺还回去,并且终身保证永不泄露练习之法。而归还技艺的方式,大多要采用断肢之法。这也就是说,如果偷拳之名坐实,那就是接下来黄剑平很可能要废掉玉爷的一双手掌,让他变成废人。 其中的厉害关系玉爷自是知道的,他再不敢怠慢,当下便冲罗鹤龄和黄剑平分别一拱手,极其严肃地替自己分辨。 “虽然前辈说出我招式中一部分发力的诀窍,但物有相同,技有相似,我刚才所施之术的确不是‘缠丝手’。还望两位能明鉴……” 却不想玉爷此言刚刚一出口,就宛若火上浇油,激得黄剑平当即大怒。还未等他说完,黄剑平就连声大喝起来,“你休要巧言令色,妄图蒙混过关。你坚持不认帐,某非以为我老眼昏花?难道我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而就在黄剑平大声怒斥的同时,武行众人也同时一齐大哗。纷纷斥责玉爷偷拳抵赖,人品低劣。 此时,不甘寂寞的尹隼和童山河又开始趁机挑拨。不多会,便惹得许多人愈加冲动起来,似乎恨不得当场就要把玉爷当场拿下,交由形意门处置。 至于跤行众人,虽然一直都站在玉爷一方,但一来人数本身就比较少。二来黄剑平在武林声望很高,有些人未免因此犯了嘀咕,也开始质疑起来。这么一来,底气不足,自然声势也就大大减弱,难以与武行相抗衡了。 总之,在武行咄咄逼人的喧闹之下,跤行的反驳越来越无力。眼见这种情形下,几乎就要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动手了,直把李尧臣、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几个急得满头大汗,神态焦虑至极。 而就在他们束手无策,眼见局势就要脱控之时,却又是罗鹤龄及时出头制止了形式的恶化。 只见罗鹤龄径自走过玉爷和黄剑平,直接站到了群情激动的武行众人面前,接着就是一声雷霆般的大喝。 “有理说理,都咋呼什么!等事情弄清再说,难道你们还要持强凌弱,硬加罪名不成!” 就这一句话,正义凛然,神色庄重,顿时就让激动中的人们冷静了许多,许多武行的人面面相觑之下,不由都开始克制起自己的行为,喧闹也逐渐平息。 只是尹隼和童山河还犹不甘心地矫情着,一个故意公然挑唆,似乎是替大家鸣不平,“我们大伙不过出于义愤,为形意门抱不平罢了。难道我们还信不过黄师傅吗……” 而另一个同时去撩拨黄剑平,假装委屈地埋怨着,“黄师傅,我们大伙儿可都是为了你呀,二先生这么说大伙,也未免太让人心冷……” 果然,这两句话一说,不仅武行众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就连黄剑平也对罗鹤龄生出些许不满。于是隐隐的,局势竟又有些重起波澜的意思。 罗鹤龄可是被气坏了,再无法忍耐,当即就要拿尹隼和童山河彻底发作。只不过他还未动,一直安静旁观的玉爷却因恼怒尹隼和童山河说风凉话编排罗鹤龄,彻底地发了火,竟然抢先一步翻了脸。 只见玉爷把脸一沉,突然间高举右臂就大喝了一声“都给我住口!” 这一声喝中带怒,就跟半空中“炸”了个响雷似的,轰得整个屋里嗡嗡作响,顿时就把那些鼓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而这也不算完,玉爷紧跟着就指着尹隼和童山河的鼻子骂了起来。不光斥责他们心胸狭窄、借事生非,也骂他们居心叵测、污蔑前辈。 就这样,他一骂就骂了个痛快,索性把俩人借公愤报私仇的小人行径,和唯恐天下不乱的阴暗心理全都大白于天下了。并且由于他说的每一句都称得上有理有节、有据可依,一时竟骂得二人面红耳赤,全然无力反驳。 不过,小人之所以难防,就是因为他们总会利用立场让别人把他们当作好人。所以就在尹隼和童山河已经哑口无言之际。黄剑平又来充当他们的保护神了。他不仅当即制止玉爷对二人的指责,反倒要玉爷赶紧俯首就擒,坦白偷拳的全过程。 一时间,各人之间矛盾、关系错综复杂,反倒让跤行和武行的人们都看傻了眼,谁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件事为重,又是谁所说的正确了。 玉爷自然是问心无愧,不过他为难的倒是该如何才能向黄剑平证明他所学并非“缠丝手”。于是思量了一阵后,他便又对黄剑平说,“前辈,我若是红口白牙矢口否认学的不是‘缠丝手’您终归是不信的。不过,虽然刚才您所说的‘缠丝手’的发力方式与我所学如出一辙,但我的功夫里却还有一种特殊的劲道造成的特殊功效,大概‘缠丝手’应该是没有的。” “什么劲道?什么功效?”黄剑平马上反问回去,但脸上的轻忽之意却无疑表明了他对玉爷的话是不大相信的。 “分筋搓骨!我所学之术,其名叫做‘分筋挫骨手’!如若不信,可以一试。” 玉爷这几句话朗朗说出之后,武行众人尽皆动容。最要命的是,不仅罗鹤龄楞住了,就连黄剑平也彻底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很简单。武行众人惊讶,是因为“分筋挫骨手”可谓是武林中知名度最高,也最神奇的武功之一,但却从没有人真正地见过。所以说,其实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把这门武功仅当成一种传说了。 而罗鹤龄和黄剑平的反应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他们二人都知道,形意门“缠丝手”为之所以叫做几近失传。其中不为人知原因就是,“缠丝手”原本就是“分筋挫骨手”的一部分,只因为练成分筋搓骨之法的后半部分遗失了,再叫这个名字名不符实,于是才根据前篇抓拿招式和发力的巧处,改名叫了“缠丝手”。 所以照此说来,玉爷如果说的是真的,偷拳的嫌疑自然可以排除了,可另外一面却不得不面对另一件事,那就是玉爷将拥有连形意门已经失传的华夏武学。这又叫一向把武术只传汉人的形意门传人们情何以堪呢?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黄剑平和罗鹤龄都无语了。不过必要的验证终须是要做的,所以玉爷还是安排人去买来了半扇子连骨的猪肉。结果等得肉一拿回来,玉爷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这半扇子生猪肉做了一遍很随意的全身按摩。 玉爷展示的发力手法仍与黄剑平所言完全一致,但等肉一翻过来,却出现了一种极其骇人的现象。那半扇子猪的所有骨头却全都从肉上散脱了下来,而且无一关节再有相连,筋络果然全断,简直比屠夫操刀剔骨还利落、还干脆,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种神乎其神的感觉。 今日屋内的每一个人可都是识货的,到得此时,再无一人能保持镇定,无不暗暗咂舌。 罗鹤龄自不必说,到此时他才知,玉爷拿他腕子敢情还是留了手的。 而尹隼则更为感到恐慌,他练得是鹰爪拳,对这种效果代表着什么相当清楚,所以看过之后他脸都白了。 最兴奋的跤行众人,无论是谁,此刻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要用这一手去抓人夺腕,那还有谁能跑得了啊! 到了此时,玉爷偷拳之说无异于攻自破,已经再无一人能把这个罪名扣在玉爷的脑袋上了。 不过,黄剑平却在突然之间又想起来一件事,紧跟着便又大声叫了起来,着急地连声质问玉爷。“你是姬际可的传人吗?难道你们的《武穆遗书》得全了吗?” 而黄剑平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形意门中还有一件难言的隐秘之事。那就是天下间其实还另有一个形意门。 这一系的祖师是个叫姬际可的人,他是在一个古庙里捡到了《岳武穆九要》才得了形意之法,可惜不全只有半册,属于总论章节,应该还有十几册,却不知流落在哪儿。所以这一支形意门与黄剑平奉“达摩老祖一张金”的派系不同,他们尊崇的祖师是岳飞,排字也不同,字辈是“华邦维武尚社会统宁强”。 要知道,形意拳通过几百年浮沉和清廷围剿,实际上已经遗失了许多东西,十八般兵器只剩下剑、棍、刀、枪。对于古谱中的打法,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残缺不堪,黄剑平实在很是盼望能把失去的那些武学重新寻找回来,哪怕是另一支系的同门也好,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只是,报有希冀的黄剑平还是注定要失望了。因为玉爷完全是在一种懵懂状态下摇了摇头,看上去根本就不明白黄剑平在讲些什么。 而此时的黄剑平在一种难言的失望里,却把仅剩的执拗全拿了出来,仍然极不甘心地在刨根问底。 “那你说,你这“分筋挫骨手”究竟是何人所授?你若不讲明来龙去脉,为了维护我华夏武学的承袭大事,我是绝不会于你善罢甘休的……” 说实话,黄剑平此言其实毫无道理,已经有些近似耍赖了。不过玉爷因见罗鹤龄也在好奇的关注,思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在迟疑中吐露了答案。 “前辈,本来传我家‘分筋挫骨手’的高人曾叮嘱不要打着他的名号招摇。不过既然如今事出有因,我若不说,恐怕在场诸位的疑心都不能尽释。那么好,我现在就告诉诸位,传我家“分筋挫骨手”的高人便是……” 说到这里,玉爷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用极为尊崇的口气说了下去。 “……岳武穆二十一世孙,四川提督岳升龙之子,康雍乾三朝名将,累官拜陕甘总督,封三等威信公,屡平边地叛变的岳钟琪将军!” 此言一出,四下杂声立止,久久无人开口再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事后 比试已分出胜负,偷拳之事也真相大白,但这种结果却很出人意料,也很让人寻味。 就黄剑平来说,他作为一个一直维护华夏武术正统,又一向仇视清廷的形意门弟子,无论从精神追求还是身世背景,都对玉爷抱有极强的排斥与成见。在他的骨子里,不仅从未瞧得起跤术,也压根就不愿华夏武学有一丝一毫被汉家以外的人染指。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呢?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感到震惊和失望。 玉爷不仅精通数项高深的华夏武技,并且居然凭借形意门早已失传的“分筋挫骨手”赢了罗鹤龄,甚至到了最后竟然还公布此术是岳家后人亲传。 说实话,就在黄剑平听到玉爷说出岳钟琪的名字之时,几乎一口血喷出来。因为在此一瞬间,过去他所坚持的一切不仅全然崩塌,也同时遭到了最具戏剧性的嘲弄,使得他一贯的执着竟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这也就难怪在此之后,他会不发一语,像一个枯槁的老人一样地转身而去了。像这种心灰意冷和落寞衰败,那可是包含了数不尽的无力感与迷茫感的。 而作为罗鹤龄来说,在他的心里,却一直认为,在武术的传播上设置无必要的门槛,以及任何敝帚自珍的行为都只会影响武学的传承。相反的是,他对于一个人武德与创新意识才是最看重的。所以对于这个结果,他反而乐见其成。 不过出于同门情谊,罗鹤龄对黄剑平的精神追求遭遇重创也抱有一定的同情,于是为了去追黄剑平好好劝解一番。他赶紧当众宣布,说这场比试自己输了,按照约定,玉爷自然可以保有匾额。 此外他还说,玉爷能把武术和跤术融合到这个程度着实不易,作为习武之人应该承认人家的水平。毕竟有志向创新的人终归是对武术有益的,而作为武术传承人又怎么好为难呢?因此,摔跤武术之争也再无必要。他希望武行同仁再不要到这里打扰,不妨给跤术一个机会,也给武术一个机会。 这番话说完,他当即便转身而走,匆匆忙忙去赶失魂落魄的黄剑平去了,甚至没给玉爷出言挽留的机会,让玉爷不免为之深感遗憾。 而就在这两位武术大师因为不同的原因先后离去之后,武行众人也均是意味索然,都觉得留在这里既尴尬又无意义,很快便各自告辞纷纷散去。 这其中尤以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始作俑者感到最为没脸,极为无趣。而且与其他的人不同,他们不仅没留一句场面话,甚至连跟武行的熟人都没打招呼,便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蔫头耷脑的溜边儿走了。 相反的是,跤行中倒是一片与有荣焉的兴奋热烈,众人彼此带着难言痛快之感,一起礼送武行众人出门。不用说,在他们的心中,今日无疑是玉爷为跤行拔了一个头份儿,让武行自此再也不能小觑他们。 这是跤行难得露脸的一天,也是玉爷大获全胜的一天,最热烈的庆祝自然是在当晚。诸位来捧场的跤行同仁和“会友”的几位镖师在玉爷的跤馆齐聚一堂,把酒言欢。 席间,玉爷自难免在一片颂词如潮中,被众人簇拥着频频敬酒。虽然他自知酒量有限,但大伙儿的盛情也实在难拒。所以哪怕他再想自控,但碍于情面也不得不饮。那么结果也不用说了,他终归还是喝大了…… 就这样,经此一战,玉爷“惟靳摔跤武术馆”的匾额不仅保住了。同时,他的名声也在京城的武行中叫响了。人人都知道了城南有位能与二先生一较高下的玉爷。因此再无武行的人上门寻衅,敢动在玉爷身上争名的心思。 不过玉爷自己却非常清楚,这一战说到底根本就是罗鹤龄成就了他,而跤馆之所以能彻底恢复原有的宁静,其中罗鹤龄最后向武行众人说得那一席话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于是他带着无限的感激开始准备礼物,并请李尧臣帮忙打听一下罗鹤龄的住处,准备登门致谢。 却不想当年晚上李尧臣就带着一封信找到了他,还说罗鹤龄早已带着徒弟动身回津门了。至于这封信,却是“访友归来”的大先生交由他送交给玉爷的。并且还特意嘱咐说,让他二人一起拆开这封信共览。 于是,玉爷带着好奇便与李尧臣一起拆开了信件。信的前首是罗鹤龄亲笔写得勉励之语,虽只寥寥数言,却能看出罗鹤龄对玉爷的看重与期望。而信的后首则不知为何,附列了一段练功的歌诀。显得有些没头没脑的,极其突兀。 不过别看玉爷不明其意,可李尧臣一眼过后却是大惊失色,当场便兴奋地叫出声来“虎豹雷音!虎豹雷音!” 玉爷听闻大惊,他自然知道在江湖传说中“虎豹雷音”是内家拳术最高绝的秘术,却不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他带着疑惑赶紧询问,李尧臣这才克制住心情的激动为他详细解释了一番。 要说“虎豹雷音”这门功夫,大致如同“分筋挫骨手”一样,在江湖上只传其名,却并无一人真的知晓其中详情,甚至有许多人还误以为这是一门靠吼音来伤人的神奇武功。而李尧臣也是在拜大先生为师之后,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原来这门功夫在本质上,其实只是一种通过发声震动的方式来锻炼五脏六腑的方法。 不过,可别小看这门不能伤敌的功夫。因为学武之人,通常都会遭遇一种难以避免的难题,那就是上了年纪之后,难免“由盛转衰”。 练武是强身,但由于经常需要进行超强度的训练,往往练武之人也会短寿。这是因为把肢体锻炼得强盛很容易,可肢体强盛了之后,体内的器官却没有得到锻炼,再加上超体能付出之后不知调养,精气神便会如江河奔流般地消耗。 所以哪怕是武术名家,一过壮年也会衰老的十分厉害。这其实就和现代社会,奥运冠军退役的同时,总会带着一身陪伴终身的旧伤和慢性病的情况非常类似。而如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世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虎豹雷音”来锻炼体内器官。 大先生也曾跟李尧臣说过,历来在各派的武学之中,均可以通过各种不同的方法来锻炼人体四肢和筋络骨骼,却唯独腹内五脏没有其他锻炼之法。所以内家拳以“虎豹雷音”作为最高秘法一点也不为过。而这正是内家拳高手年龄越大,功夫反而愈加弥坚的主要原因。也同样是因为这一点,内家拳才会在江湖上被推到一个顶端的地位上,而显得愈加神奇。 那么自然的,年近五十的李尧臣很迫切地向大先生提出想学习“虎豹雷音”。大先生倒也没拒绝,他只是说罗氏的传承人是二先生,必须得到许可才能授艺,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一拖再拖了下来。 而如今,罗鹤龄竟然主动把这门功法写在了这封信上,还让二人一同拆开。其意不言可知,这分明就是表面上答应传李尧臣功法,实则却想让李尧臣与玉爷同练,以解玉爷的未来之危。完全可以说,罗鹤龄对玉爷的这份情谊,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了。 因此李尧臣也不由由衷地感叹一声,说玉爷入了罗鹤龄的法眼却不能成为其入室弟子,对二人来说都是一种遗憾。否则名师高徒,必是一段武林佳话。 看着这封信,玉爷心下感动至极。他全没想到罗鹤龄竟会对自己如此眷顾,顿时大起依依之情。只是他不善言表,空自张大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玉爷除了和李尧臣一起练习“虎豹雷音”之外,就是全心全意待在武馆里指点徒弟们练功。他本以为一系列全无意义的意气之争到此已经彻底结束了,可以安安静静经营自己的跤馆了,却不想他还是小觑了人性里的丑恶。 尹隼和童山河都是属于那种心中恶气出不来就憋得慌主儿。他们俩好不容易托各路人情促使罗鹤龄出头却仍没能达到目的,反而让惟靳摔跤武术馆日渐红火,玉爷也在武行威名远扬,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又怎么接受得了?自然是气得要死,恨得要命。 所以他们这件事过后,他们没事就琢磨,怎么得想办法找个有缝的鸡蛋下下蛆。通过这有缝的鸡蛋,得再叮玉爷一口。不过由于罗鹤龄留过话,再加之他们也知道不是玉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躲在阴沟里,像臭蚊子一样地用阴招算计人。 蚊子又是个什么样儿呢?那自然谁都知道,这东西白天不敢见太阳,只有到天快擦黑时,它才能从臭水沟里飞出来,看准机会偷偷地狠狠地叮人一口,回头就跑。轻者起包,重者会脓。于是乎,逐渐的跤馆就不太平起来了,开始频频出事。 比如说,在某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居然有飞贼摸进了跤馆,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个贼什么值钱的也不拿,只是去摘跤馆的匾额,幸亏玉爷感应灵敏,听到了声响,及时从睡梦中醒来,这个贼才未能顺利地把匾额“顺”出院墙。否则,这跤馆的脸那可是真要丢大了。不过,终究没能把贼留下,还是让人跑了。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跤馆的饮水和食物又出了问题,让跤馆的徒弟们都闹起了肚子。这人一旦跑肚拉稀,还怎么练功啊?自然是洋相百出。结果这桩是没人能站了,牛皮带也没人拉了,相反的倒是二百个徒弟你前我后一路小跑都奔向了茅房,好像小鱼穿梭一样,在茅房里挤成一团。跑慢了的,等不及的,甚至拉了一裤子,甭提多么臭啦。 而且这还没完,也不知何人竟把这件事通知了卫生署,造谣说跤馆发了霍乱,结果引来了一堆穿白大褂带着大口罩的人,在警察的协助下来撒药封门。周边的邻居们也是避之不及怨声载道。到了,二百人被困在这里好几天,最终才查明是有人在水缸里和饭菜里下了巴豆。 这件事之后,玉爷要在不明白自己被人盯着算计呢,也就算傻透了。不用说,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尹隼和童山河。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在挖空心思地坑人、害人,想方设法要把他的跤馆搅黄,也真是太难为他们了。不过明白归明白,但他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对于这些地痞无赖似的阴谋诡计也终归难防,即便是他派人守夜,派人专守厨房,可架不住人家又变了路子。 很快,跤馆就又发生了一系列新的情况,而这次可真的让玉爷忍无可忍了。因为这些暗中冒坏的人,竟然把下黑手的对象瞄准了玉爷的徒弟们。 由于跤馆不能为所有徒弟提供住宿,早上的功课又必不可少,有些学跤的徒弟们每日天不亮就得从家中出发,赶去跤馆练晨功。可就在他们来跤馆练功的路上,竟频繁地出现了多起打黑砖、被蒙面人拦堵的情况。在通常情况下,遭劫的徒弟们不仅要挨顿伤筋动骨的暴打,甚至还会被打人的恶徒强行扒光全身上下的衣裳。 当连续几天都有人被打伤被抢之后,这些徒弟们的父母自然不干了。许多人都开始把孩子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再来跤馆了。而玉爷出的医药费和赔的衣服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就连跤馆的经济也重新陷入了困局。 可事情到了这里还远远未曾结束,当玉爷把精力转向如何为徒弟们“保驾护航”之后,这些恶徒消失不见了。但很快在城南的各处闹市之中,却又出现了“吃霸王餐”、“强买强卖”、“调戏妇女”等数起恶性事件。 而在这些事件中,故意闹事的人无一例外都穿着印有“惟靳”字样的褡裢,倘若被欺压的百姓稍有不满,还要遭致毒打,甚至这些人在行恶之后,往往还要留言自称是跤馆的徒弟。 一时间,跤馆的名声迅速被搞臭了,不仅不明真相的百姓误以为玉爷是个仗势欺人,靠武行凶之人。就连警察也被招惹了来,要寻玉爷的责任。幸好这里是警察五署的管区,靠李尧臣出面替玉爷分说,告知警方那些印有跤馆名字的褡裢是挨打的徒弟们被抢走的,才暂时使玉爷摆脱了要接受审讯的厄难。 不过警察五署也留话了,说再这样下去不行,如若再发生与跤馆相关的恶性案件,最终还是要玉爷来负责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自不用说。玉爷最应该做的,一是出笔钱请警方干预相助,二是登门去给尹隼和童山河以警告,再视情况看是否能达成协议。 可玉爷光知道练摔跤了,社会上的各种门道也不懂,却偏偏选择了最错误的做法——他把自己、几个子侄连同图里坤、雷胜这两个徒弟,一起都发上了大街,去寻那些恶徒的踪迹。想靠自己的力量惩戒恶人。结果连着几天,不仅连个人毛都没找着,就连等着拿钱办事的那些警察都给得罪了。 李尧臣也没想到玉爷又犯了不通庶务的毛病,得知后连连摇头,忙去找玉爷分说其中要隘,然后一起又凑了钱去了警察五署。可这时哪怕他们肯出钱疏通,人家警方也因为失了面子不肯再行干涉了。两杯清茶,几句推搪的客气话就把他们送出了门。 之后的事情演变自不必说,官方势力一撒开手,那些恶徒更加肆无忌惮地败坏跤馆的名声,不久之后甚至还把骚扰对象又放在了跤馆周边的邻居头上。结果“窗户被砸”、“房瓦被揭”、“烟囱被堵”、“孩子挨打”的事件在附近几条胡同频发。 这下更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由于这些事又是恶徒们冒着跤馆的名义干的,结果玉爷和他的跤馆彻底成为了这附近居民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有些明白人心知肚明并非玉爷之过,可他们也知道,只要玉爷的跤馆在这里,这些事件就会层出不穷,于是就连这些人也巴望着玉爷快快搬走。 玉爷为难了,玉爷坐蜡了,玉爷没辙了,玉爷真的累了。 说真的,玉爷不愿意搬走,也不愿意就此结束亲手开办的跤馆。可他更怕看到周围紧邻们那些如冰似刀的眼神,更怕听到那些指桑骂槐的牢骚抱怨,更怕他的名字每日在街头百姓口中被咒骂。 他是个要脸儿的人,而京城人讲究的最大体面就在于“不给旁人添麻烦”上,所以他别无选择。 1924年春节前夕,开业还不到两年的“惟靳摔跤武术馆”在萧瑟的冷风中,最后一次关闭了大门。 这间凝聚了玉爷半生心血,寄托了玉爷平生最大理想,也是玉爷通过战胜了无数强敌才保存下来的跤馆,最终还是败于两位“武术大家”所雇佣的那些地痞无赖之手,毁在了那些嘎杂子琉璃球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之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张园 跤馆关闭之后,玉爷不仅手里再无半点余财,甚至为了徒弟受伤之事又添上了几笔债务。再加上寡嫂新丧,侄子玉闳正在念大学,两个儿子都在上中学,所以他的经济状况又陷入了类似于“会友镖局”解散之后的那种窘境。 为此,玉闳曾提出要变卖京郊的那十几亩地用以应急,不过玉爷因为这是兄长用命换来的产业,始终坚持不肯。可同时他又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于是在不得已之下,他便只有选择变卖自己的房产来度过难关。 玉爷的居所是景山东街的一栋独居的小院儿,由于地理位置好,卖的价格还算可以,不过应对完各类事项也花得七七八八了,所以为了维持生计和子侄的学业,他还是得尽快找个事由才好。 在当时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武人在社会上就业模式再次发生了重大变化。别看镖局行业已经彻底瓦解消失,够格开办武馆跤场的主儿也毕竟有数,武人的去处看起来似乎变得窄巴了,可民国终归是乱世。除了商人富贾仍然需要保镖护院来保护个人的财产之外,清王朝的王公勋贵,只要府邸尚存,仍为富有之家,也需要雇请保镖来壮门面。 况且那些身居要职的官僚、军阀,虽然得势之时受到国家机器的有力保护,但他们在失势下野之后,却要另当别论了。再加上江湖帮会中,形形色色的老头子、大龙头、舵头、把头、团头们和内部、外部往往有着这样那样的宿怨恩仇,这些人在杀人的过程里,也会被人所杀,所以总得有几个贴身的保镖来助威壮胆,并确保不被暗算。于是乎在这种具有庞大需求的市场之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形形色色的保镖和被保护的对象就这样纷纷结合起来,使得保镖业呈现出空前的繁荣。也就是说,玉爷此时最务实的出路,那就是去给达官显贵充当保镖了。 实话实说,以玉爷的个人条件和背景,干这个倒是最合适的。因为原本善扑营的主要职责除了以跤术扬威压制外藩的任务之外,就是充任宫闱的安保与护卫,扑户本身就是我国最早也是最专业的随扈保镖。再加上玉爷保卫大栅栏和开办跤馆比武战群雄之事,也使得他在京城中名声很大。所以如果他愿意,并不难找到肯出高价码的雇主。 难的只是那些出身和家世平庸的主家玉爷却并不想伺候,因为只要一想到每日要为几斗米为主家请安鞠躬,他就满身的不自在,感觉是在丢祖宗的人。于是当他拒绝了一些工商业人士、江湖人物和一些小官僚的聘请之后,一时间就再无人敢于上门相请了。就这样,玉爷东挑西捡了小一年也没找着合适的下处,结果卖房子的钱也被耗光了,他也面临着是否要放低身段屈就相从的难题。 好在有时候老天总是会在暗中把一切安排妥当。就在玉爷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对他而言极为适宜的“就业”机会竟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就在1924年的11月,清逊帝溥仪已经被驱逐出了紫禁城,之后于1925年2月,溥仪又移居到津门租界,做起了寓公。而清室旧时的戎卫部队此时已经被彻底缴械收编,溥仪的护卫安全暂时交由日本军队负责,于是为了尽快重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护卫力量,溥仪的内务府大臣绍英很快便开始遣人在京津附近物色武林高手。 在这个过程里,那些旧日曾为清室服务过的护军军官和大内侍卫,也就自然成为了最值得信赖首选。再说绍英本身也是镶黄旗人,于是玉爷就更受器重,成了最主要的聘请对象。而为了请动这位善扑营的翘楚,绍英也不含糊,不仅亲自登门游说,甚至还为玉爷开出了三百大洋月俸的最高价码。 这对玉爷来说确实是件大好事,因为这份差事不光薪酬不菲,足够维持子侄学业和生活。而且清皇室本身就是他祖辈效力的旧主,也不存在任何身份上和尊严上的障碍。那么自然的,他没怎么费思量就答应了下来,随后他便把侄子独自留在了京城念大学,自己则带着两个儿子和图里坤、雷胜这两个徒弟,一起去了津门张园就职。 到了津门之后,溥仪待过去的这些旧人自是与他人不同,又有绍英从中照应。所以玉爷每日值守并不辛苦,儿子和徒弟的居所也在附近得到了很妥善的安排,很方便他继续教导儿子徒弟们继续学习跤术。 另外,还有一件让玉爷高兴的事,那就是罗鹤龄正在津门的中华武术会做总顾问。所以很快,玉爷便备齐礼物登门拜访。而罗鹤龄见到玉爷也很高兴,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只是席间听说跤馆闭门一事不免大感吃惊,也对尹隼和童山河的龌龊行径大为痛恨,但事已至此,终究于事无补,他也只能劝玉爷想开一些罢了。 至于对玉爷在张园就职一事,罗鹤龄也没表现出玉爷所担心的那种反感,反而再一次展现出了比较开明的态度。罗鹤龄说宣统既然已经逊位,也搬出了宫禁,那便是民国中的一员,自然有权利聘请保镖保护自己的安全,他还劝玉爷不必太介意,说旗民制度早已终结,只须当作正常的雇佣关系即可。只寥寥数语,便使得玉爷将心里最大的包袱放了下来。 此后,玉爷便时常登门探望罗鹤龄,罗鹤龄也常邀他相聚,俩人在一起畅谈时事切磋武技越加投缘,完完全全成了一对老少忘年交,虽无师徒之实,却有师徒之谊。因此,完全可以说,玉爷在津门的生活,实在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快慰时光。 只是这个世上完美的事物终究是不存在的,即便玉爷有钱花,有事做,有武学前辈可以切磋讨教,有亲的热的陪伴在左右,可时间一长,这份差事所带来的一些副作用便开始一一显露了出来,而且一桩比一桩让玉爷心烦意乱,有苦难言。 比如在张园里,玉爷便经常会见到许多以各种理由,或带着各种目的进出这里的外国人。而这些外国人不论是何身份,却有一点相当一致,那就是趾高气扬,十分地瞧不起华国人。 玉爷因为祖父的事儿,本身就最不待见洋鬼子。更何况在这些外国人中,有许多其实并非来拜访溥仪的客人,而是溥仪的臣子和客人所雇请的保镖。这也就让他更是郁愤不已,难以忍受这种蔑视。 在这个年代,由于豪门崇洋,官方媚外,保镖行业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现象。那就是许多人都愿意用高价雇请日本浪人、流亡白俄充当保镖。比如说溥仪之生父,当年的摄政王载沣,就雇请了一名日本浪人——持原武夫,充当自己的保镖。 其实这个小子功夫并不怎么高,但由于无知者无畏,天生一副贼大胆,作为一名身跨东洋刀的日本武士,竟走遍京城无人敢惹。曾经有数的几次交手,也不知人家是故意相让还是因为胆怯,反正倒都被他胜出了,此后这小子便俨然以一位武林高手自居,越加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而渐渐的,就连日本军方也被唬得对其生出了三分敬意,竟使其成为一方人物。 要说这个持原武夫其实根本就是个稀里糊涂、阴差阳错中靠拍唬人成名的东西,可正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又没遇到过真正的高手,竟然成了所有外国保镖里最嚣张的一个。这小子每次随载沣来张园,或是替载沣跑腿送信,竟然以半个主人自居,不仅在张园肆意进出,拒不接受任何检查,甚至还会对张园里护卫大耍淫威,肆意挑衅侮辱。 比如这小子,就经常爱在张园的护卫面前吹嘘日本武士如何如何厉害,大肆嘲笑华夏的功夫中看不中用。有一次,他甚至当着许多护卫的面前说日本的柔道才是天下第一的摔打踢拿的功夫,善扑营的跤术相比只能排第二。结果就这一句话,便彻底惹怒了玉爷。 在玉爷的心里,那日本国算个什么东西,遥遥东海上的几个小岛,根本就是个连朝鲜也不如的化外小国。想当初连赐宴规格都只排到第四等,那些使臣见到满桌的满洲饽饽,甚至能把他们自己吃得差点噎死,那出息样儿说起来都大了去了。所以哪怕是如今,他又怎肯任由这个井底之蛙在自己面前放肆无礼? 于是他当时便冷脸对持原武夫说,“你别光说不练,有种的就过过汗,看看到底是你那个柔道厉害,还是善扑营的跤术厉害。” 说实话,长时间受持原武夫的挤兑,张园的护卫们早已人人不满,都巴不得能揍这小子一顿出出气。可大家一是顾忌着载沣的面子,二又听说持原武夫从未遇到过敌手,不免对日本的武术心存犹豫,所以才无人敢出这个头来主动挑战。而这一次,众人见玉爷生了气要动手,那还不可着劲儿地撺腾叫好。结果一下就把持原武夫给架住下不来台了。 不过尽管持原武夫野蛮无知、狂妄自大不假,但他脑子却不傻。他见玉爷生得浑身上下都是疙瘩肉,尤其是两条胳膊,像两根铁棒,再看那个利索劲,那股威势,行动举止透着那么沉稳有度,就知道玉爷不是善与之辈,眼中不由露出了胆怯的目光,直后悔刚才吹的牛皮。于是他便找借口推辞,说自己出手必定会伤人,怕把玉爷给打坏了,华日友好不是么?摄政王又是皇上的亲爸爸,岂能真伤了两家和气云云。 玉爷一听这话却反而气笑了,当即就掏出了一封大洋,也不多,五十块,这是玉爷今儿准备送到银号里给侄子留的娶媳妇钱。同时玉爷还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冲着持原武夫就说,“你小子也甭吹了,你就上来扳吧,要扳得动,就算我输了,这五十块钱也是你的。可要是你输了,以后再来这儿,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 啊?这也太不可能了吧! 持原武夫还没说话,周围几个旁观的护卫听着却有些着急了。这几个确实知道玉爷有本事,也相信要真打玉爷肯定赢,可问题是这可不算人家扳手指头的比法啊。 玉爷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被气晕了吧?照开出的这个条件,别教训不了持原,再让这小子把钱给拿走喽! 正是出于这种担心,几个人就开口劝阻解玉爷别置气了,干脆算了得了。 要说这些人那可都是看走眼了,也不免有些杞人忧天。玉爷那是什么人哪?他一眼就看出这日本人凝重有余,灵活不足。要是照他对外国人的观感,真动上了手,一个切手就把持原武夫的胳膊给断了,再一个泼脚就能让这小子摔“过了阴”去(行话,昏厥)。也就是他看在皇上他爹的面子上,不好意思真把持原打得躺仨月的榻榻米,才想借这个方式来开开方子(行话,试试绊子),给这小子长点儿教训罢了。 好在持原武夫已经看出了便宜,一听这些人劝和他可不干了,反而跳脚嚷着“说话就要算数”,当即就马上要比试。 这一点不奇怪,日本人的贪婪都是长在骨髓里的,持原武夫一见着大洋就两眼冒光,况且玉爷开出的条件在他看来简直如同故意给他送钱一样。凭他怎么去想,真拿一个手指头让人扳,那还能扳不动么?这不是讲故事,是动真格的啊! 那么自然的,这小子什么顾虑都没了,又哪里肯放过这个捞钱的机会,于是大喜过望下,他便一步步走上前来。 另一边,眼看持原逼近,玉爷却仍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只是悠悠闲闲往那儿一站,身子微向前倾,右手向前一伸,中指朝天就等在那里,一点紧张也没有。 不过说实在话,也就是那个年代的人不懂。要搁现在,持原武夫单只为玉爷手势就能气背过气去。因为那叫做“fuckyou”啊! 说时迟那时快,单只说那持原武夫走到玉爷跟前,双手一起同上,把玉爷那个指头一抓就要扳。 而就在这一瞬间,只听玉爷一个吐气“嘿”得一声,手猛地向前这么一抖,就见这持原武夫“啊”的一声就侧飞了出去! 其实,这小鬼子,百分之八十是让他自己给扔出去的。原来,玉爷这一手,正是“沾衣十八跌”中的一式。歌诀中有称“肩运如轮,手快似风”,意思就是隐蔽性与突发性的合力。 要是科学地分析起来,那就是当持原扳上玉爷手指的时候,在那将握未扳握的一瞬间,玉爷突然发力,持原此时对玉爷的手指握得越用力就会被摔得越狠。要是想对付这一手,除非持原的爆发速度能比玉爷更快,可凭这小子那几下功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况且日本柔道在速度上也并无擅长。 至于玉爷的手指是否吃得消?这个问题自不必说,要知道玉爷的手可是能分筋挫骨的,真要是动了两个手指头,持原的腕子也就别想要了。 总之,玉爷只一招就将对手掷于马下。这一摔之下不仅持原老半天没起来,那些护卫也是惊得大哗,而玉爷却把钱又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一句“都交给你们了”,便掸掸手,飘然而去。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持原武夫竟找到玉爷的家门儿来了。 玉爷一看,就立马瞪了眼。“怎么回事?还没打够么?” 持原吓得一哆嗦,赶紧就一个鞠躬,连称不是,接着又说,“有两件事求您帮忙,第一件,昨天您把我人扔出去的事儿,王爷知道了,责令我来给您道歉,请您随意责罚。第二件,我想要向您正式拜师……” 玉爷忙摆手说不行,“第一件事,比武就是比武,分出胜负也就罢了,一切到此为止,你小子别以后眼里没人就成了。第二件事,我的跤术可不教外国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尼娅 要说玉爷经常要与张园里这些污七糟八的外国人周旋,那是没办法,因为他要挣这份钱啊。可他没想到的是,被他独自留在京城的侄子玉闳,竟然也和洋鬼子有了牵扯,而且捅出来的漏子还不小。 其实依着玉爷去想,每日光练跤和上学就够玉闳忙和的了,这孩子也早就是个懂事的大人了,又有了文化,还能去招惹什么是非吗?只要等到两年后,大学一毕业,他们叔侄几个也就能再聚首了。 到时候,要是他觉得这里还好,就让侄子也来津门,要是待得不耐烦了,他就带着儿子徒弟重新回京城去。总之,有这两年,他给侄子积攒的老婆本怎么差不多了。等到侄子找份耍笔杆子的好事由,他就给这小子说房媳妇,只要能看见侄子娶妻生子,也就算他对得起死去的哥哥了。 可玉爷尽管打算得挺好,但实际上呢,事实却偏偏与他期待的方向相反。你不去惹事,事儿自己来找你。玉闳身上的功夫本就已得玉家真传,况且大学里的时间安排又很自主,再加上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于是某些事儿就看似偶然却又纯属必然地发生了。 要是说起来,这事还真是颇有几分传奇性。但在此之前,还得先介绍一下玉闳就读的燕京大学。 成立于1916年的燕京大学(yenchiy),原本是由京城汇文大学、通州华北协和大学、京城华北女子协和大学这三所教会大学合并组建的,分别由美国长老会、美以美会、美国女公会、公理会、英国伦敦会等合办。 由于是不同的教会合办、不同的学校合并,所以起初管理非常混乱,一直没有满意的校长,直到1919年著名的来华传教士司徒雷登出任校长,才开始有了转变。 司徒雷登上任后,即刻对学校进行了改革,不仅通过向社会各界募捐的方式筹到了足够的资金,用以聘请建筑设计师墨菲开始筹建新的校区,并且还用这笔钱聘请了诸多知名学者来任教。这其中不光有许多当时非常知名的外籍人士,还有如留洋归来的胡适、闻一多、吴宓、冰心、冯友兰等等。使得燕大很快成为了当时大师云集的人才重地,也成为了当时东西方文化交流最通畅的所在。更使得燕大有条件区别于其他工业流水线一样的大学,达到了一个老师只带三个学生的奢侈标准。 在玉闳考上燕大的那年,新校舍才刚刚开始破土动工,所以他上课还是在位于重文区船板胡同的汇文大学旧址(今汇文中学)。 玉闳一开始攻读的是系,不过因为他的导师韩乔生也是一位毕业于比利时鲁汶大学的海归派,所以受其影响,他很快也对欧洲文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便在韩乔生的建议下开始兼读欧洲系的部分课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习起来相当勤奋刻苦,不仅很快掌握了法语、德语和英语,也因此受到了韩乔生器重。不仅常常受到邀请到韩乔生的家中吃饭,也经常陪伴这位导师去参加各种文化沙龙和学术会议。 在1925年夏日的一个晚上,玉闳陪同韩乔生去位于东交民巷附近的六国饭店参加了一个界的酒会。酒会散去之后,因盛情难却,韩乔生上了朋友的汽车走了。而玉闳因见天色尚早,便也没叫黄包车,只独自徒步往地安门附近溜达着回家。 却不想,正当他经过六国饭店附近的一个小树林时,却突然听到了树林里传出几声女性惊恐的叫声。而且很快,女人的声音就变得呜咽不清,像是被人把嘴捂住了,随后还出现了撕扯衣服的声音和一个操法语的男人下流的喝骂声。 玉闳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洋鬼子又在欺负华国的女性。面对这种情况,他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脑子一热,便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小树林。可事情的真实情况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在昏暗的环境下,一辆亮着车灯的布加迪(bugatti)牌汽车里,确实有一个身着燕尾服的洋鬼子正粗暴地抓着一个姑娘强行非礼。可这个姑娘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华国女子,而是一个肌肤似雪,金发碧眼的“大洋马”。 玉闳顿时大为惊愕,他从没想过面对一个洋妞儿受辱是否也要伸手相助,可就在他犹豫中时,那姑娘缀泣中的一声“伊迪莫!”(救救我),和洋鬼子用法语辱骂的一句“伊斯拜丝迪依迪尤,抵盖日!”(你这个蠢货,快滚开)刺激了他的神经。正义感泛滥下,他再无半点迟疑,一伸手抓住洋鬼子的后脖领子,就把这小子从车上薅下来了。 那个法国鬼子可没想到玉闳真敢动手,猝不及防下,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可随后他马上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朝着玉闳直扑了过去。嘴里还恶狠狠地继续骂着,“依迪尤,图芬摩瑞亚!”(蠢猪,你想找死!) 本来玉闳还不愿太粗暴,想着这个洋鬼子如果知道好歹,及时住手也就算了,可这小子偏偏又野调无腔,凶恶得像要杀人一样。出于厌恶,再加上祖上的世仇,玉闳当时就觉着,要不给这小子来点狠的,想必这小子是不会长教训的。 于是就在这个法国鬼子蹿到面前之际,玉闳弓步上前,一把就揽住了这小子的手腕子。然后矬下身去又使了个“穿裆靠”。接着他一长腰,头往后一枕。结果就这么一家伙,就用肩膀把那法国鬼子生生给抗飞出去了。 也搭上洋人虎背熊腰蹿过来的力大,那法国鬼子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竟然被他自己这股劲头直接给撂上了树,只听一阵“乞哧喀嚓”的树枝响和吃痛声,然后就没然后了。这小子的燕尾服被树枝全给勾住了,任凭他怎么踢打,就是下不来了。 玉闳这时才有条不紊地去探问汽车里那个姑娘的状况。他注意到这个姑娘虽然发髻凌乱,衣服却并无破损,而且身材修长,容貌也十分精致美丽,只是现在完全呆住了,她只是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呆呆地望着那树上那“洋蝙蝠”,完全是一副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样子。 不过,当玉闳用标准的发声问出一句“吐那巴塞迪布利西”(你还好吗)之后,那姑娘便以惊讶的目光凝视住了玉闳的脸,随后马上带着几分惊喜地叫出了声,“先生,你会法语!” 其实这个问题实在没意义,所以玉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姑娘似无大碍,于是只是彬彬有礼地继续用法语问道。“好了小姐,怎么处置他?要我叫人来吗?” “不,请别……”却没想到那姑娘听到这话一下脸色变得苍白,连连请求玉闳不要这么做,只求他能把她从车里带走,送她回家即可。 “就按你的意愿办吧。小姐。”玉闳误以为姑娘出于害羞,不想让他人知道这件事,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当他想护着姑娘离开这里的时候,树上那只“洋蝙蝠”却又发出了愤怒的威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华国人,你会后悔的……” 对此,玉闳的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只把这当作一只挨了打的疯狗,气急败坏中的狂吠,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是因为东交民巷就近在咫尺,还是因为其他某些原因,总之姑娘拒绝了玉闳叫车的好意,只是要他步行送自己回家。而在二人步行的路上,姑娘不仅告诉了玉闳自己的身份,也讲述了她不想让这件事曝光的真正原因。 原来姑娘名字叫做尼娅?旁丹,她是法国驻华公使莫雷尔?旁丹的女儿。而那个想要非礼她的男人叫梅艾尔?让,这家伙的父亲却是法国驻华大使,也就是说正是尼娅父亲的顶头上司。 今天他们其实是在法国大使馆的酒会上刚刚见面的,似乎双方的父母有意想撮合他们,所以才会同意梅艾尔驾车送尼娅先回家。尼娅虽然对这家伙丝毫也不感兴趣,却不想当面让父母和大使难堪,于是便同意了。却没想到这家伙表面体面,内在却是个急色的流氓。一路上见尼娅对他的挑逗不做理睬,竟把车驶进了树林想要胡来,幸好玉闳出现,尼娅才免遭毒手。 对此,玉闳稍稍有些意外,却不知该做何表示来安慰尼娅。 幸好尼娅却是个性格乐观的姑娘,很快便从忧虑中恢复了过来,说她回去之后就会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想必经过这一次事情,梅艾尔应该不会再有机会招惹她了。接着她便开始极力赞扬玉闳很了不起,说梅艾尔那家伙可是练过拳击的,还曾经在比赛中拿过冠军,却没想到被玉闳轻而易举地给“挂”在了树上。 这一番不吝赞美的表扬可把玉闳夸了个大红脸,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不过当他听说这个梅艾尔的爷爷曾经是英法联军的军官时,心里倒是挺遗憾没能揍这小子更狠一些。 而姑娘却对梅艾尔是否会报复玉闳这件事比较担心,尼娅说梅艾尔的狐朋狗友很多,让玉闳多加小心。并且还善解人意的说,如果遭到为难可以来找她的父亲帮忙,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她的父亲很爱她,绝不会对她的恩人袖手旁观的。 总之这一路上,尼娅说的时候多,玉闳听的时候多。甚至等把尼娅送到法国大使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前的时候,俩个人都感到时间有些太过短暂了,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够似的。 别说尼娅不明白自己在玉闳的目光下,为何总会有一种脸颊发热,心跳惊慌的感受。甚至玉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分别时刻,当尼娅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神探究地凝视他时,他竟然也会脸红。而且他明明知道不应该,却竟然还是把联络方式主动写给了这位法国姑娘。 后来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一种从没接触过的开朗、大方、和纯真的异性风情吸引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甜蜜 “对于您勇敢的、充满骑士精神的行为,我十分感激,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那天晚上,屈膝行礼的尼娅对玉闳说出这句话后,便带着甜甜微笑消失在由法国士兵荷枪实弹保卫着的使馆大门内了。 而之后的几天里,不知为何,玉闳竟频繁地梦见尼娅与他告别这一刻。不仅这句话让他难以忘怀,她目光中的那种表情也总是在他心头萦绕。甚至他还常常萌生出一个极不理智的念头来,哪怕是仅仅为了如此甜蜜的一个微笑,也值得他为她冒更大的风险。 我一定发疯了!我在想什么!难道是看多了外国小说就昏头了吗? 我是玉家的子孙,尼娅却是个法国姑娘,注定这是不可能的! 要是叔叔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把我当成玉家的不肖子孙,用“家法”打断我的腿! 尽管玉闳不住地如此告诫自己,可他的内心却仍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渴望。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究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命运很快给出了答案。不出一个星期,玉闳就在大学的校园里,和来“找朋友”的尼娅“偶遇”了。 而当他重新见到那双闪闪、笑盈盈的蓝眼睛时,见到那婀娜妖娆的身姿和柔顺卷曲的棕色长发时,他曾用来警惕自己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只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幸福荡漾在心中。 当天,他们顺理成章在一起吃了午饭,又在中山公园里度过了一个尽情畅谈的下午。 不过恢复了一些冷静后,玉闳还是选择了有些煞风景的诚实,他把自己难言的“心病”都告诉了尼娅。 可让他相当意外的是,尼娅在此之后不仅依然坦白了对他的好感,说自从分别之后就时常思念他,就是忍受不了才会主动来燕大找他。而且还同样表示,她的家人也一定会坚决反对他们交往。 原来,尼娅的家世中竟也存在着与玉闳相类似,阻碍他们相恋的因素。 比玉闳大两岁的尼娅出身于一个法国没落贵族家庭,虽然法国大革命使她的家族失去了特权、封号和领地,但到了法兰西共和国时期,她的家族依然凭着优秀的教育底蕴和几代人的努力,在官场中重新获得一席之地,恢复了家族的荣耀。 正因为如此,家族的桎梏也依然存在,那就是尼娅独身的生活只能维持到二十五岁,然后她就必须为了家族的利益,在政治婚姻允许的范畴内选择一个对象结婚。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恐怕随父亲归国述职的那一天,也就是她不得不要择偶嫁人的时候了。 就为了这个,尼娅不仅从小就要在父母的要求下学习多种语言和礼仪,乃至她上音乐学院进修钢琴专业也出于父母精心的规划——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日后也能嫁入一个上流社会家庭所做的必要准备。 应该说,这两个年轻人,其实都非常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他们的相爱又是多么地脆弱。可在一种如吸铁石两极相遇的神奇魔法下,两个人全无抗拒之力,还是如飞蛾扑火一样地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于是,他们很快就进入了频繁约会地步,而等到燕大放了暑假,他们更是几乎每日都要见上一面。 尼娅是巴黎音乐戏剧学院钢琴系的毕业生,她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和修养及其出色。因此玉闳便在她的指点下,学会了跳交谊舞,学会了欣赏古典乐,学会了层次更高级的法语表达方式。 或许正因为艺术有纯净心灵的作用,玉尼娅这个姑娘还有个让人意外的优点,那就是她一点也不贪慕虚荣,反而相当善于替他人考虑,也很懂得节俭。 比如尼娅自从了解到玉闳绝不会让女人来付账这一点之后,便再也不肯去西绅总会、京城饭店和六国饭店这些昂贵的地方吃饭了。哪怕是在玉闳极力的邀请下,她也只肯偶尔去大栅栏的二妙堂或是前门西车站(京汉铁路车站)这样市民阶层的西餐厅,叫一客价格低廉,味道也很勉强的套餐充数。 就是这种善解人意的体贴,才使得每月靠玉爷电汇二十银元度日的玉闳,摆脱了额外的经济压力,不至于因频繁的约会增加的开销,面对入不敷出的经济困局。 而反过来说,玉闳倒也不愧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充当起“导游”很是称职。于是,妮娜也在他的引领下,体会到了京城最纯粹的夏日风情。 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了北海莲塘的小船里,操舟摇桨,采上几朵荷花莲藕。或是于太庙与中山公园的老柏树下的茶座中,品茗看人摆棋。兴许又在颐和园的长廊下,读一读雪莱或是莎士比亚。乃至于还会在什刹海湖中临时搭起的席棚中,爽适地来一个“冰碗”(一大碗冰,冰上覆荷叶,叶上托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与香瓜组成的香、鲜、清、冷的时令食品)再砸上几块酸梅糕。 哪怕在城里待腻歪了,他们还可以带上钓杆,到积水潭、高梁桥的西边,或是通惠河畔,作半日垂钓。甚至还可以到西山卧佛寺、碧云寺,与静宜园去住上几天。 就这样,玉闳让尼娅爱上了京城。使得她觉得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也让她认为这座老城简直和巴黎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她喜欢当地产的桃子、红李、“虎拉车”(旧京西山特产香果,又名虎拉车、火里冰)、大白枣、小白梨、牛乳葡萄和“羊犄角蜜”(京特产香瓜,形如羊角)。她也喜欢像当地的姑娘那样买些晚香玉(即夜来香)插在头上,给她自己放着香味。她更喜欢玉闳用槐花柳枝给她编的小花篮,和他们一起去“二道闸”捞回的几条“金丝荷叶”(旧京特产金鱼)与灯笼水草。因此她不止一次地向玉闳声明过,“真希望能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哪怕不回巴黎我也愿意!” 可以说,在整个暑假中,在一种隐隐对未来顾虑重重,却又舍不得现在放弃一丝一毫的心态中,两个人都浸泡在一种虽然毫无保障却又十分幸福的甜蜜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彼此间竟迸发出永远不愿分开的强烈感情,就连他们本人也不免觉得有些虚幻。 暑假结束后,作为玉闳的导师,韩乔生从玉闳在校时间大幅减少上,最先发现他恋爱了。 而玉闳对韩乔生也是相当信赖,不仅对他讲述了自己与尼娅奇妙的相恋经过,也把他们之间存在的障碍都告诉了他。 却没想到韩乔生还是个崇尚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在亲眼见过尼娅之后,他不仅替玉闳感到高兴,还鼓励他们两人要克服困难,不要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再重演。甚至为了撮合他们,韩乔生还主动请缨,要亲自出马,去劝说两人的家庭同意他们结合。 于是,就在玉闳和尼娅的犹豫不定中,韩乔生在初秋的一个日子里,先一步乘坐火车来到了津门,把玉爷当作了首先说项的目标。 玉爷和韩乔生是在一个茶馆见的面。得知韩乔生是玉闳的导师,在“海归博士”的光芒辉映下,玉爷的态度极为谦恭和敬仰,这源自于武人对文化的一种仰视。这也让韩乔生对劝说成功更有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把握。 可是,当韩乔生真的说出来意之后,却没想到玉爷一下黑沉了脸。任韩乔生如何诱导,他的面色也再没有缓和过。 玉爷只说玉家祖上和法国鬼子既是世仇,同时这也是国仇。所以说什么他也不能让玉闳娶个洋婆子,除非玉闳不想要祖宗了。否则只要做一天玉家的子孙,就别打这个主意。此外,玉爷还请韩乔生给玉闳带话,说让侄子自己乖乖滚到津门来领五十鞭子,否则等到自己去京城找他,那就不是挨鞭子的事了。说罢,玉爷便再无二话,勉强一个拱手,就掉头而去了,独把韩乔生一个人撇在了座儿上。 韩乔生也没想到玉爷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胆气上就有些短,再加上玉爷用国仇说事,也不免有些理亏的尴尬。所以他望着玉爷离去的身影,怎么也没有勇气去追,颇有些“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遗憾。最终也只好灰溜溜的地回了京城。 不过韩乔生心中沮丧的同时,也不免觉着很是对不起玉闳,只要一想到玉闳会因为他挨五十鞭子心里就不免一紧。 他也知道确实是自己把事实想简单了,而如今在这种出师未捷的情况之下,他对是否还能说服尼娅的父亲,自信也降到了一个相当低的程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远避 回京的韩乔生硬着头皮对玉闳讲述了津门一行的经过。他在面红耳赤中表达了歉意,直说有负所托,自己这个媒人做得不称职。 作为学生,玉闳自然不好为此怪罪一片好意的老师。不过私下里,却也不免郁郁寡欢。而就在他琢磨玉爷何时才能消气,又如何去津门请罪的时候。却没想到尼娅那儿也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原来尼娅的母亲感觉她最近行止有异,经过仔细盘查察觉了真相。结果为了此事,尼娅的父母对她大发雷霆,并严令她要马上和玉闳分手。尼娅自然是不肯,千方百计想要说服父母,可惜家族荣誉在她父母的心中份量太重了,他们甚至不惜要把她强送回国,也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有一丝可能嫁给一个华国人。于是尼娅便只好假装屈服,才获得了出来与玉闳商议的机会。 两个年轻人都没想过要同时应对双方家庭的庞大阻力。任凭他们苦苦思索,也没能想出一丝有所转机的办法。为此,他们不免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苦闷之中。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这种连玉闳都措手无着、意志消沉的情况下,尼娅竟展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她坚定地表示,她宁可抛弃家庭和玉闳私奔逃走,也不愿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尼娅的这种甘愿舍弃一切也要维护爱情的宣言,使得玉闳极其震惊和感动。她的神情、态度、说出的这番话,是从古至今女人对男人最有感染力的呼唤。玉闳几乎是毫无意识中握紧了尼娅的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要知道,出于国人对两性的保守,两个年轻人尽管在感情上早已亲密无间,但在肉体接触上,玉闳还尚未这样主动地亲近过。而这自然让尼娅产生了某种误会,于是她越发紧紧地依偎在了玉闳的怀里,一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脖子。结果在两颗心的激荡跳跃下,几乎是出于本能,两个年轻人滚烫的嘴唇终于粘在了一起。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对玉闳来说可真有点惊心动魄,无意间触发的亲吻,对他而言也无异于情定终生的约定。只不过他既为自己得到这么一份真挚感情庆幸的同时,却又为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却不能拥有像尼娅这样破荆斩棘、敢爱敢恨的勇气而惭愧。 他的顾虑确实太多了,他不忍心让从小把他抚养长大、传授跤术的叔叔为此事伤心,也没办法罔顾家仇国仇,心安理得地忘记尼娅的国籍与身份,可他偏偏对尼娅的情感已经渗入进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于是,一种难言的矛盾与无奈在他的心里纠缠不清,让他真的进退两难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玉闳还没考虑好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的时候,命运又为两个年轻人安排了另一场极其糟糕的邂逅,使他们的感情陷入了更加恶劣,却又再无一丝后退余地的处境之中。 那是一天的傍晚,尼娅好不容易从家里偷偷跑了出来与玉闳约会。而为了能有个相对私秘一些的相处环境,又能便于尼娅及时回家,玉闳便决定陪尼娅一起去使馆区附近的“平安”影院去看贾波林(旧时译名,即卓别林)演的新电影。 上世纪二十年代,京城的电影院,只有前门外的“大观楼”、宣武门绒线胡同口的“中天电影台”、王府井南的“平安”影院等寥寥几家。在这其中,由于“平安”主要是为东郊民巷及东单一带居住的外侨看电影方便而设计的,因此这也是一座相对比较高档电影院。影院内不仅楼厅、池座、舞台等一应俱全,还另辟有茶点部、休息室,供应西式糕点和咖啡。座位只有200个左右,座位考究,只放外片,不放国产片,票价也高。当时普通影院的票价为前排二角,后排三角,而“平安”则一律六角。 在这样的舒适环境之下,本来这次约会可以很美好的,却不料在电影院里,刚买过票的玉闳和尼娅,却偏偏遇到了同样来看电影的梅艾尔和他的两个狐朋狗友。 梅艾尔一眼便认出了陪伴着尼娅的玉闳,因为曾被扔在树上的耻辱,他当时就红了眼,招呼着另外的两个洋人一起堵住了尼娅和玉闳的去路。 刚开始,玉闳本想息事宁人,拉着尼娅想离开影院。哪知梅艾尔却像条恶心的水蛭一样纠缠不放,不仅公开用带有辱华性质的语言辱骂玉闳,还对尼娅再次动手动脚,用下流的语言挑逗骚扰。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则尽职尽责地做起了帮凶,不仅把玉闳和尼娅的去路几次三番地挡住,甚至还有摞胳膊挽袖子要替梅艾尔教训玉闳的意思。 看着周围各种颜色的眼珠子都用带着嘲弄的眼光看起了热闹,尼娅又是一副惊慌失措羞恼不已的样子。本来就已经怒气冲冲的玉闳,此时再也忍受不了,一种非常特别的肢体感受油然而生——他的手痒痒了。 “咱们出去,外边说去!” 也许不光是京城,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外边说去”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都基本一样。那几个以梅艾尔为首的洋鬼子马上就明白了玉闳的意思。流氓也有自尊心啊,更何况是有极强民族自豪感的法兰西流氓,于是这仨洋鬼子就自作聪明地跟在玉闳身后走出了影院。 玉闳有自己的想法,首先这里离东交民巷不远,那里可是有法国军营,更况且街头打架,巡警也是要干涉的。所以他非常希望能找一个无人之处动手才好。他可没想到梅艾尔一伙毫无耐心,刚步下影院台阶,一个洋鬼子出手就奔他来了,想要偷袭他。 此时的玉闳可是已经练成了“火烧身”,又哪能被这种粗劣的偷袭成功。他后背一个激灵下,立刻察觉。一个缩步回身,他见那个法兰西的傻小子伸手就抄他的脖领子,也不及多想,赶紧就来一个两手交叉的“十字抱肘”。 这“十字抱肘”属于跤术中用以防御的基本招数,效用是一耸一带之间,别住对方的臂肘,然后利用自己重心下沉,来保护胸前要害。不过如果用在高手身上,可是很容易被对方乘机夺取主动。 问题是洋鬼子哪懂得掼跤呢?只凭这么一带,这个自作聪明来偷袭的法兰西傻小子“咻”的一声,就奔了街边上卖“炮羊肉”摊子,非常亲密地和摊子上“刺啦”冒响的大铁铛亲了个嘴儿。 等到他“嗷”的一嗓子再蹦起来,就彻底变了“奔波儿灞”了——烫糊了的嘴唇加上蹭了一脑袋的大葱和羊肉,那颜色也够好看的。 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来,一个华国人竟在当街把洋人给打了。这一下周围的行人们可算眼界大开,个个都抖索精神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来观战。就在一片叫好起哄声中,不多会儿就围了一大圈儿。 不过洋鬼子可不示弱,不等梅艾尔发话,第二个“嗷”的一声,从一个摊子前抄起了一把凳子,举在头上就冲了过来。这小子要比刚才那个滑头,这是打算借助手里的家伙来增加进攻的威势和胆量了。 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得分对谁使,掼跤最擅长的就是对付靠手里家伙壮胆的主儿。所以这个法兰西二傻子落在玉闳的手里是什么下场也就不难猜了。 只见玉闳一揽这洋鬼子的胳膊,接着一拽,顺势一个“得合勒”就把这小子连凳子一起给扔出去了。结果这个法兰西二傻子的后背拍在地面,结结实实的就是“啪”的一声。别说,这小子的后背硬度还真不错,楞把地上砸出了一个不小的坑来。 眼见第二个狐朋狗友也趴下了,梅艾尔这时候可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这些人的个人战斗力在玉闳面前真是不行的。也不知是出于一种手足无措的惊惧还是真的眼睛发红疯狂了,情急下,梅艾尔竟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勒贝尔左轮手枪,指向了玉闳。 而就在他扣下扳机的一刻,玉闳猛然惊觉,伴随着尼娅惊慌地一声尖叫声,他不暇思索下翻身冲向想要枪杀自己的对手。紧接着,就在枪声突兀地响起的那一刻,玉闳的肩膀冒出了一点红,可同时,他却也抓住了梅艾尔的臂膀。 再然后,梅艾尔已经再没有开枪的机会了,他紧握的枪不仅一把就被玉闳夺下,人也被玉闳扔飞出去了。要说那落地的姿势竟是特别漂亮,直不楞登,大头朝下,一家伙就扎在地上了。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哧”一声,脑袋就戳到腔子里边去了。 一个愣神之后,随着有醒过味儿来的人高声大叫“开枪啦!杀人啦!”,街头登时大乱。看热闹的人们竞相奔走,乱糟糟地四散而逃。很快街头再响起来的,不仅有巡警的铜哨声,而且还有法国军营传来的列队士兵的脚步声…… 而就在当天深夜,韩乔生在东四北大街的寓所后门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当韩乔生睡眼朦胧地被管家叫醒从楼上下来时,惊讶地看到,满面惊恐的尼娅正扶着身负枪伤玉闳站在自家的客厅里…… 半个月后,韩乔生再次来到了津门拜访玉爷。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有所不同,韩乔生是不仅是专门雇请了一辆马车来的,并且还带来了经过伪装打扮的玉闳和尼娅。 玉爷意外地见此情景,自是空前的气恼。可就在他怒气勃发当场就要发作时,不料却从韩乔生的口中得知玉闳已经闯下了弥天大祸的消息。 听见侄子竟然摔死了法国大使的儿子,还拐走了法国公使的女儿,并因此正在受到国内警察和法国大使馆双向通缉。玉爷简直恍若做梦,一时间,方寸全乱了。 等到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又听韩乔生说玉闳唯一的活路只有远避海外一途,当务之急是从码头赶紧把玉闳他们送走后。他便再也顾不得生侄子的气了。 他心知这是侄子的生死关头,马上当机立断,除了去求绍英走门路,弄了两张津门通往沪海的船票之外,还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从银号提了出来交给了玉闳。 就这样,在玉爷的鼎力相助之下,玉闳终于带着尼娅成功地登上了开往沪海的邮轮。而就在这对叔侄挥泪作别,邮轮离开津门码头的一刻起,这对叔侄今生再也未能见面,也未能再互通过消息。 只是在两年之后,玉爷才从韩乔生处得知了玉闳与尼娅已经到达美国的消息,但他们究竟在具体的那一座城市,却又始终不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徒弟 对于玉闳身上发生的事,玉爷事后思量了很长时间,也很难下一个断语。他真没想到侄子竟会迷上了一个洋婆子,不仅有负家仇国恨,也把他自几个的前途毁了。可要说他对不起祖宗不争气吧,他又偏偏当众摔死了法国大使的儿子,为玉家人出了气长了脸。 总之,这件事既让玉爷迷茫,也让玉爷无奈,并且还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乃至许多年过去后,他一想到兄长唯一的血脉已经流落海外、下落不明,仍不免长吁短叹,难以释怀。 玉爷在侄子身上下的心血算是白费了,不过好在他还有另外寄予厚望的载体,那就是儿子和徒弟。 两个儿子自不必说,血脉相连,孝顺恭谨,兄弟之间手足情深,都是让玉爷放心的好孩子。 而那两个徒弟也不错,勤奋好学,尊师重道,对玉爷的吩咐别无二话,都把他当作父亲一样地敬重。 不过话说回来,儿子和徒弟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论亲密,血缘关系无以替代,传袭玉家香火的责任都在两个儿子身上。但如果单从传承跤术的角度来看,却要倒个个儿了,玉爷对这两个徒弟的期望可要远超两个亲生儿子。 这并不是胡说,其中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在武技的传授是很“身体化”的东西,讲是讲不明白的,要靠刺激和敏感。所以有时候授艺者和从学者的关系太近,感情太好了,并不是一件好事。人跟人关系一密切,也就缺乏一教一的那种刺激了,那往往就什么都教不出来了,反倒是规矩越大越能教出徒弟来。 第二是因为在当年,无论是跤行还是武行,得到师父承认的入室弟子,对师父要尽的义务并不比侍奉亲生父母少,并且还多了一项在武学传播上的责任。所以说,大多数人授徒并不藏私。只要能教出一个好徒弟,也就多了一个开枝散叶的途径,门庭很容易便能兴旺起来。 而正因为有了这两条。对于玉爷身上的那些玩意儿,图里坤和雷胜所得反而要超过玉爷的两个儿子。 不过,这两个徒弟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事实上,他们身上也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比如图里坤天资最为聪慧,脑筋又灵活,无论玉爷传授什么法门和招式,他领悟得都是最快的。再加上他又是图三的儿子,见过的世面比较多,不仅懂得殷勤伺候,平时还帮玉爷出了不少主意。所以他最得玉爷的器重和喜爱。 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性子太过活泛跳脱,虽然技巧招式变化上很有天份,但基本功方面下的功夫不够却是他明显的弱处。 而雷胜则与图里坤恰恰相反,他除了天生拥有一副极其出色的好体魄外,主要是胜在踏实用功上。这个憨货练功的时候,总是一板一眼地按玉爷的要求去做,丝毫也不打折扣,所以他的基本功打得异常扎实。在玉爷的眼里,雷胜不懂投机取巧,却是最让他放心,也最得他信任的人。 但是雷胜的年龄确实比较大了,加上他脑子一根筋不懂得转弯,领悟力就有些低,学起东西来可要比图里坤慢多了,未来的发展也不免因此有所局限。对他而言,用以弥补不足最好的方式,就是这么一直稳扎稳打的练下去,靠熟能生巧的笨办法来慢慢领悟窍门了。 总之,要是在两个徒弟之间做个综合比较,无疑还是图里坤发展前景和空间更大一些。所以一直以来,玉爷便把更多的心力放在图里坤的身上,只盼望他能早日克服“跤病”,把身上毛躁的短处去掉。 特别是在玉闳出了事以后,玉爷为了转移心中的郁结,更是把教出一个能托付衣钵的弟子,当成了人生中的第一要务。所以他也就更加不遗余力地尽心传授,私下里时常给图里坤“吃小灶”。却不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让玉爷措手不及的意外竟然再一次出现了——图里坤竟然早已经往歪路上“拐”了。 其实归本溯源,这件事还是应当要归罪在持原武夫的身上。因为自从持原武夫领教过玉爷的手段之后,他便萌生了一个主意,想把玉爷的跤术弄到手之后去军方做教习。虽然他拜师不成被玉爷拒绝了,可这小子既然已经“贼”上了玉爷的玩意,自然没这么轻易放弃,反而动起了歪脑筋。 要说“小鬼子”的阴损和贪婪还真是天生的。持原一琢磨,觉得反正都是学,师父不肯教就让徒弟教呗,退而求其次不就完了嘛。于是,他就开始尝试着与玉爷的两位高足分别接触起来。 雷胜最听玉爷话,在他那儿,师父说的就是圣旨。所以持原武夫想要他背着玉爷传跤术,自然门儿也没有。说实在的,要不是持原跑的快,雷胜的“横腿挟脖别子”都招呼上了,根本没他的好儿。 而图里坤因为懂得人情世故,处理方式自然要灵活一些。他虽然也拒绝了持原武夫想学跤术的请求,但他却不想因此彻底得罪东洋人,所以态度相当客气,甚至还主动把茶馆里俩人的茶钱给结了。 本来事情到此也就完了,不过就在图里坤陪着持原步出茶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对街上一个身材婀娜的摩登女郎多看了两眼,却无意间被持原注意到了。 其实这也难怪,人不风流枉少年。图里坤正是二十当头,血气方刚的年纪,对异性哪能不感兴趣?可有心算无心,这一点却让察颜观色看得真切的持原,把他当作了可以利用的对象。 持原可是一直想办法在玉爷身边找个有缝的鸡蛋下下蛆。他既然发现了图里坤对女人感兴趣,又岂肯放过这颗有缝的鸡蛋。于是从此之后,持原便经常在玉爷上值的时间里约图里坤见面,请他吃饭喝酒。 实话实说,图里坤知道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开始赴约也是带有防范心的。他本想着死守不传跤术的底线,应付一下也就罢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持原却绝口不提学跤术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佩服英雄好汉,想和他交个朋友。 图里坤毕竟年轻,时间一长也没发现异常,终于还是被持原用能把人夸到天上去的吹捧和恭维给忽悠晕了。他从心里认为持原“大方”、“不错”、“可交”,因此就放松了警惕,与之日益近乎起来了。 有这么一天下午,持原又约图里坤见面,借口请他品尝新运到津门的日本清酒,把他带到了一间日本人开的居酒屋。当二人进了包间开席之后,持原便召来了两个身穿和服的日本侍女来为他们斟酒,这让第一次吃日本料理的图里坤非常意外也非常兴奋。在两个女人殷勤的伺候下,他频频举杯,不一会就喝成了大红脸。 持原看着是时候了,接着便借口要去接个朋友,把图里坤单独留在房间里。然后果不其然,酒劲上头的图里坤在两个日本娘们的有意勾引下,不一会就和她们滚在了一起。 这一切自然都是持原安排好的,他见图里坤已经落入陷阱,便再不迟疑,马上叫来早已等候多时的一名日本少佐,装作接到好友回转一起重新进入包间,把衣衫不整的图里坤逮了个正着。 少佐当即作出勃然大怒的样子,说图里坤淫辱日本侨民,要立刻逮捕下狱。而持原则在惊慌失措的图里坤百般央告之下,假装好人地帮助说合。那么自然,图里坤别无选择地听从了持原的建议,给日本少佐写了一封签字画押的悔过书,才算把这位义愤填膺的日本军人应付走。 不过此后,持原可是露出了真面目,他马上旧事重提,要图里坤答应传授跤术。图里坤不傻,到这时候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他有苦难言,证据还掌握在人家手里,日本人是随时可以抓他进军营的,便只有无奈屈从了。结果持原心想事成,中了“日本仙人跳”的图里坤彻底落入了他的掌控。 小鬼子不光贪婪,也很狡猾,知道打一棍子还要给甜枣的道理。既然达到了目的,为了让图里坤日后心甘情愿地配合,自然也会投其所好给些好处。当天,持原就让那两个日本侍女好好伺候了图里坤一把。之后,更是频频带图里坤去津门的各处风月场所寻欢作乐。 当时津门最高档的风月场是“谢家胡同”。不过那并非如同京城的“八大胡同”一样是本土妓院,而是俄国窑子。 1917年俄国爆发了赤色革命,大批俄国难民涌入我国。一开始这些人只是通过西伯利亚到哈尔滨定居,可后来难民越来越多,哈尔滨容不下了,便又纷纷涌入京城。京城不是外国人的地方,北洋政府对此很不满意,便又让俄国东正教主教引导这些人迁到了津门的俄租界居住。 此后,虽然俄国侨民算是有了稳定的容身之所,可由于这些人没有经济收入,在租界里很快便把家当耗尽。于是迫于无奈下,有许多俄国人就让家里的女人操起了皮肉生意。 先是俄国姑娘下舞厅表演,然后又有人利用起士林餐厅作为拉皮条的所在,操持起了野鸡生意。没几年,就有精明的俄国人相中了谢家胡同的几间俄国别墅,于是很快便买了下来,并仿效欧洲风习,开设了正式的俄式妓院。 国人厚道,知道叫窑子有损俄国贵族尊严,通常情况下,往往以其地址所在直呼为“谢家胡同”。这也正是“谢家胡同”这四个字出名的由来。 “谢家胡同”的别墅是俱乐部形式,有一大批俄国贵族出身的女性来这里出卖肉体,早已厌倦了本土妓女的国内嫖客们,争相来看天仙般的俄国姑娘。俄国姑娘会弹钢琴,会跳芭蕾舞,会唱优美的歌曲。所以一时之间,本土妓院门可罗雀,逛“谢家胡同”却成了京津人士竞相追逐的一宗乐事。 而为了彻底拉拢图里坤,收服他的心,持原也不惜花费大价钱,赶时髦带着图里坤来这里体验俄国风情。 别说,这一招还真有用,图里坤在谢家胡同简直乐不思蜀了。对他而言,能把一个金发碧眼的“大洋马”压在身下,除了能享受到异常刺激的生理需要,似乎更让人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精神享受。 于是,为了经常能够时常光临这里,图里坤开始心甘情愿地吐露出自己所知玉家跤术的所有奥秘,再无一丝保留。而他自己,在持原软硬兼施的手段之下,沾染的坏毛病也越来越多,从嫖发展到了赌,彻底地堕落了。 第一百二十章 败露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时间一长,图里坤与持原暗相授受的事,终归还是在一次偶然之间露馅儿了。 撞破他们行藏的是雷胜。那一天玉爷难得来了兴致,下值之后邀请同僚一起回住处饮酒论武。因在住处没见着图里坤,便指派雷胜跑腿,去津门的“衍美楼”分号叫一桌席面。结果雷胜从酒楼出来,在回去的半途中,说巧不巧的,正和结伴从妓院里走出的持原与图里坤撞了个正脸。 这一下,仨人都愣住了。不过先缓过神来的持原因为“生米煮成了熟饭”,认为已经没什么再让他可顾忌的了,所以他表现的相当无所谓,还故意亲了身边的妓女一口,才哈哈一笑走了。只是被他甩下来的图里坤面对雷胜质疑的眼神却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接着不用说,图里坤自然要对雷胜解释一下为何会和持原在一起。措手不及之下,他一时也找不到说辞,只磕磕绊绊地推说有事求持原帮忙。 雷胜憨厚归憨厚,但他却不傻,联系到持原曾找过他的旧事,当即便直截了当地问图里坤是否违背师父了交代,私传跤术。 这话一问出口,图里坤立刻“麻爪”了。知道再也瞒不过了,他马上把雷胜拉到僻静之处,作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苦苦相求。他不但把持原做局坑他的事都说了出来,还拿出二十块大洋硬塞给雷胜,要他看在师兄弟的情分上替自己保守秘密。 雷胜是个重感情的汉子,被图里坤这么舌灿莲花般地一忽悠,既恨持原不是东西,又觉得图里坤实在可怜,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图里坤一见雷胜沉默了,登时就知道有门了,马上“见杆儿往上爬”。最后好话说尽,甚至不惜用上了要下跪磕头这种近似耍赖的方式,终于硬逼着雷胜收下了银元答应为其保密。 事后,图里坤认为“拿人手短,吃人最软”,又知道雷胜一贯是答应的事从不反悔,便就此放下了心。可他却不知道,在雷胜的心里,为了这事可一直都在闹腾。 由于替图里坤保密就等于骗了玉爷,这让对师父敬若神明的雷胜总觉得心里有愧,每次见到玉爷他都觉着对不起师父,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心神不宁起来,就连练功也总走神。 玉爷察觉之后,还以为雷胜身体不舒服,对他很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而这却让雷胜心中的负罪感愈加严重了。更何况经过一段时间冷眼观察,他发现图里坤依然故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外出鬼混,并且神色欣然,全然不像是被持原胁迫的样子,这不禁也让他开始怀疑图里坤当初的话是否属实。所以,经过反复的衡量,他还是选择了向玉爷坦白一切。 听了雷胜所述,玉爷自然大吃一惊,从心理上讲,他不信图里坤会辜负于他。可雷胜的人品他同样有把握,况且还有那二十块大洋做物证。于是在一种忐忑和忧虑之中,他迫不及待地吩咐两个儿子赶紧去把图里坤找来,好亲口问个究竟。 接下来的事也就很自然了,没有丝毫准备的图里坤跟着玉爷的两个儿子一进堂屋就察觉了情况不妙,他不光发现玉爷阴沉的脸色,和身旁的桌子上叠着的二十块大洋,而且还看到了低头跪在一旁神色涩然的雷胜。惯于察言观色的他登时就意识到东窗事发了,又惊又惧之间马上跪下求饶,再也不敢隐瞒什么,一五一十把事情始末都交代了出来。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玉爷真的确凿无疑从图里坤的口中听到这一切,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在控制不住摔碎了茶盏之后,玉爷完全陷入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恼怒之中。这种愤怒他也不知究竟是源于持原的恶意算计,或是图里坤的胆大妄为,还是雷胜知情不报。总之他再也不能维持冷静,当即向图里坤问清了持原的住处,便出门去找这小子的晦气了。 持原住在津门的日本商会之内,玉爷想进去必然要遭受盘查。而商会的门卫是几个日本浪人,在一种极其可笑的张狂无知下,他们对玉爷的国人身份很是鄙夷,还用极其恶劣的态度驱赶玉爷。这让正在气头上的玉爷又哪里忍得住?于是顿时大打出手。而最终的结果,是整个商会的日本鬼子都被吓得四散而逃,玉爷也把那几个“小鬼子”全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了。 要说持原这小子也是命好,当时他正在居酒屋喝酒,所以玉爷在他的住处并没有找到他。并且门房在玉爷走后又及时用电话通知了他,结果使得他顺利逃进了摄政王载沣的宅邸,躲过了一劫。不久之后,被吓破胆的他又向载沣提出帮忙说项的请求,想依靠主子的面子摆平此事。 当时由于溥仪的“复辟”之心未死,溥仪和载沣都在寻求各界的助力,其中尤以与日方关系最为亲近。所以不仅载沣答应了亲自出面替持原说合,甚至就连溥仪得知此事后也主动指派绍英多次来劝解压制玉爷。在这种情形之下,玉爷即使极不甘心,却也不得不就此罢手,难以对持原予以追究了。不过打心里讲,玉爷却也因昔日旧主的横加干预冷了心,自此对清皇室再无半点情谊上的眷顾。 和持原这个搬出两座大靠山护佑的小鬼子不同,图里坤可就没这么走运了。玉爷一是恨他欺师灭祖,私授跤术给日本人。二也有些伤心他不争气,迷恋女色,自甘堕落。三来更是不免把对持原的部分怒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故而玉爷竟对其施以了最严重的惩戒方式——废除功夫,驱赶出门。 此后,被玉爷用“分筋挫骨手”给“封”了腰间筋络和穴道的图里坤流落街头,甚至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行走。他每天在旁人厌弃和白眼之中,只能爬着沿街乞讨,还得了个外号叫‘图爬子’。也多亏雷胜出于内疚又念及旧日情分主动照应着,时常送些吃食衣物来,才没让他被冻死饿死。 像这种日子过了大约有仨月,图里坤实在是受不了,便哭天抹泪恳求雷胜代他向玉爷求情说项,说自己实在是知错了,只求能重归师门,侍奉师傅赎罪。雷胜见状实在不落忍,便主动背着他去给玉爷赔罪。 其实玉爷当初没残图里坤的肢体,本就留有盼其悔悟的余地。他见图里坤已经混成了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加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告饶认错言辞恳切,剩下的气也就消了。他自认为这个徒弟经历过这番磨难应该已经长了教训,便出手解了图里坤腰间的“封”,算是重新容纳了这个徒弟。 而图里坤在把身体调养好之后,也的确循规蹈矩了许多。他再不像旧日那样随意外出了,每日都老老实实待在住处,除了勤奋练功,就是专业替玉爷打理日常事务,不敢稍越雷池一步,唯恐引起玉爷的不快。 不过,师徒之间既然有了裂隙,终归还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虽然玉爷说过既往不咎,图里坤也有痛改前非的表示,但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失去便很难再找回了。所以玉爷过去对图里坤的那种看重和关怀,自然逐渐地都转移到了雷胜的身上。 图里坤看在眼中,也是难免吃味儿,虽然出于自愧不敢溢于言表,但内心中的落寞与失意却与日俱增。不久之后,他又收到了一封家书。由于他的父亲图三在信上说,口外马匪横行,自家货栈生意被祸害的不浅,这也更引得他动了归家之念。于是他便索性把书信交给玉爷一观,提出想回京去帮帮父亲。 玉爷自是不便阻挠,当即便送了些盘缠,答应放图里坤归去。临别时出于不放心,他又再三叮嘱图里坤,说不许持强凌弱,把跤技私传洋人云云。 图里坤只求速速归去,对于玉爷的谆谆教诲,像应付差事一般的点头应允下来,给玉爷磕了个头后便独自离去了。那糊弄事的冷淡之意溢于言表,很显然,这是带着一肚子的牢骚走的。 直到这时,玉爷才忽然发现,似乎这个徒弟心里的芥蒂依然很深。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是无法可想了,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感叹自己多年浇注在图里坤身上的心血,多半算是付之东流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遭拒 转眼之间到了1931年。 由于在东陵盗墓事件后,南京政府包庇枉法处理不当,引发了溥仪的极度愤怒与失望。再加上溥仪原本对复辟就没有死心,仍盼望着有一天能再成为真龙天子。于是,在一部分遗老遗少和日方别有用心的撺腾之下,这位清逊帝竟起了借助日本势力叛逃东北,要在那里重新建立满洲国的心思。 于是为了日后建立自己所掌握的武装力量,溥仪不仅开始悄悄招募护军人员,还对玉爷这些“老人”们开出了更丰厚的价码,希望他们都能随行前往,去充任满洲国护军的武术教习。 说实话,进入三十年代之后,习武之人在社会上就业更为艰难,想找个衣食之所相当不易,更别说是这等高官厚禄的前程了,可此举却也无异于从奴叛国。 玉爷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他不羡慕名位,不图厚禄,毅然决然地与决定溥仪分道扬镳。尽管绍英等“小-朝廷”的重臣出面极力挽留,以护军总领的官位相许,却仍未能改变玉爷心意。他们最终从玉爷那里也只得到了一个“敬谢不敏”的回复。 玉爷从张园离去之后,没多久就打点好了行装。由于罗鹤龄已于1929年应张之江的邀请到南京出任中央国术馆总顾问去了,他在津门也别无留恋。所以他丝毫也没多做耽搁,很快便带着两个儿子和雷胜一起动身重返京城。 在津门这几年玉爷算是小有积蓄,再加上玉闳留下了十几亩地和一个小院。故而回京之后,一家人的生计仍可确保无虞。再加上近些年当差,玉爷也确实有些累了,真心地想要歇一歇,于是他便没有着急再找差事,只是在家中闲居。 在这段日子里,玉爷每日只是继续调教雷胜和两个儿子练功,行业专心琢磨跤术的改进和补遗。除此之外,便是和李尧臣、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几个老哥们喝酒论武。除了听说图三家业败落后早早病故,图里坤在分家析产之后下落不明以外,再无其余让他堵心的事。一时间,过得很是逍遥自在。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该如何帮雷胜说个媳妇成家立业了。 只是可惜,这种难得的舒适和惬意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随着“九一八”事变的爆发,日本帝国主义迅速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玉爷也和全国所有爱国的有识之士一样,满心沉浸在丧失领土与遭遇民族危机的悲愤之中。 面对小鬼子的狼子野心,玉爷和李尧臣都盼望能帮助国家能打胜仗,为军队抵抗国外侵略提供助力。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开始着手编排拳路,苦思冥想地精简练功法门,希望能创造出一种可以速成,适合军营练兵,最高效的武技来。 而实际上,这也是当年所有爱国的武术界人士都希望去做的一件事。故而在这个时期整个武术界就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那就是各种拳谱都有新编,并且这些新拳谱还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往往用口令标识武术动作,标榜“可用于军营练兵”。 当时的人很理想主义,爆发出很大热情。所以导致许多拳种在授艺时都趋于简化,每个人都向往能一教七八百人,一蹴而就。更是企图一说,片刻间便可以令人功夫上身,使听到人转身上战场就能用上。 可后来渐渐地却发现这种教法不行,因为每一个人身体素质,智商悟性良莠不齐。并且简化之后的各路拳招,反而对对人的悟性要求更高,学起来更难。训练战士,还不如按部就班,繁一点好。 况且有功夫上身,才是真正的武术。功夫是不能速成的,能速成的只是打法。没有功夫只有打法,也就能欺负欺负普通人成,上不了台面。而如果光把打法应用到战场上,一时半会还算管用,因为比敌人巧。但时间一长就不是拼招了,还得依靠体能,这也就是说,必须得有功夫。 特别是对于内家拳而言,像这种速成之法更是没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因为内家拳的要点不再拳招,而在于“精气神”——这是一种非常灵性的东西,不是动作,无法按照口令操习,因此想练内家拳也就更需要时间来领悟来练习。 俗话说“太极十年不出门”,这句话背后的意识是说,想练好内家拳,就算你是一下子悟进去的,也必须要一点点练出来。就像煮中药使得慢慢挥发,否则只知有一,不知有二,只抬脚不迈步,是不行的。 所以相对而言,如果以训练士兵作为出发点,那么用跤术和武术相比,反倒是掼跤这种专研物理法则的踢摔技法更具有实效性。而在各类武术之中,外加拳术也要比内家拳更具备普遍性,传播的意义也更大。 于是乎,在玉爷和李尧臣彼此参详切磋,拾漏补缺之下。二人非常难得地各自成功创出一种颇为高效的军营武术。 玉爷是以跤术为基础,创编了徒手攻击与反击的“踢打拳”。而李尧臣则根据战刀的特点,结合六合刀法,创出了攻守兼备的“无极刀”。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由于二人在创编初期就频繁交流,因此李尧臣也把蒙跤“搏克”这种高效的杀敌方式引为基本理念。这样一来,两人的刀法和拳法在合二为一配合使用的情况下,杀敌效率不仅成倍增加,同时也弥补了两门功夫各自的缺陷和短处。可谓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只不过,让玉爷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番心血最终还是白费了。因为就在他和李尧臣一起向二十九路军推荐这两门功夫之后,副军长佟麟阁却只愿意让士兵跟随李尧臣习练“无极刀”,而拒不接纳“踢打拳”。哪怕玉爷和李尧臣据理力争,再三说项也未能改变其心意。 对这个结果,玉爷和李尧臣都感到无法理解。经过多方努力,他们争取了许久,才算是从佟麟阁的部下赵登禹的口中打探到了其中的缘故。 据赵登禹说,佟麟阁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有三条理由。 第一是因为“踢打拳”是以跤术为基础,可在多数汉人的意识里,却总是把用拳脚直接伤敌的武术当成唯一的真功夫,而对跤术这种踢摔之法很是看不起。所以二十九军的士兵对“踢打拳”也存有先天的成见,大多都认为不具什么杀伤力不愿去习练。 第二是因为玉爷既是八旗蒙古,又做过溥仪臣子。如今不仅溥仪已经叛逃,在关外蓄意成立伪满洲国。就连许多蒙古王公贵族也多有亲日举动,妄图叛国促使蒙古-独立。所以玉爷的身份也使得士兵们多为抵触,不愿玉爷来当军中教习。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赵登禹倒没有直说,而是特意卖了个关子。他拿出一张报纸,先指着上面一则有关城南游艺园的娱乐广告让玉爷和李尧臣看。 原来,在二十年代因为塌楼事故,摔死名媛而被迫停业的城南游艺园已经在半月前又重新开业了。而为了庆祝重张,招揽生意,这家京城赫赫有名的杂耍场不仅特意请来了几位不同国籍的外国拳师,打出了“万国大力士”的招牌在城南游艺园设擂比武。还特意设立了丰厚的奖金,以此吸引各路英雄豪杰前来较量。这则广告就是说的这个事。 由于城南游艺园广告声势很大,其实玉爷和李尧臣对此也早有耳闻,只是这时候与洋人打擂台在我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自从康熙十五年,由丁发祥率先打败了两个俄国大力士起始,范旭东、释德根、纪德、李存义、杜心武、张占魁、霍元甲、王子平和韩慕侠这些各族好汉,也都依次击败了敢于向国人挑战的外国拳师。 因此国术在搏击界的地位早已不可撼动,这种擂台赛也早就没有了国人向世界证明自己不是“东亚病夫”的意义。此后,像类似的比武活动更是大多沦为了主办方借以敛财吸引眼球的噱头。 而玉爷和李尧臣一来都忙于创编推广军营武技的正事,二来他们也自持身份,不愿成为替商人赚钱的工具。所以他们压根对此事就没有多做关注。哪怕此时见到这则广告,他们也仍然没搞清赵登禹的意图。 见二人面面相觑下仍是不明所以,赵登禹不再打哑谜了,索性彻底揭开了谜底。他告诉他们,说洋人设擂如今已经半月有余,虽然有多人参与过挑战,可这些人连洋人的面还没见到,便纷纷败落在那些受雇于洋人的“二鬼子”的手里。为此,二十九军有一些会武的士兵相当气愤,曾专门去做过挑战,可哪知打败他们的“二鬼子”,在擂上竟然自称是善扑营玉爷的二徒弟图里坤。既然玉爷有这么一位不惜出卖祖宗,勇于替洋人当先锋的“高足”,又怎么能再去军中教习士兵呢? 这一番话简直如同刀斧加身,把玉爷说得又羞又恼,几乎无地自容。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问题竟然出在了久无消息的图里坤的身上。 如果说前面两条理由在玉爷看来,还觉得人家是搞民族歧视,故意为难,多少引发了一些“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不满。那么这最后一条,按照“教不严,师之惰”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是他无可辩驳的过错。于是玉爷满脸通红冲宋哲元一抱拳,便别无二话掉头离去,就连李尧臣在他身后的招呼都没听见。 事实上,这会儿玉爷满脑子也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尽快要找到图里坤这个逆徒,清理门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赌约 怒气勃发中的玉爷从二十九军军部离去之后,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永安路。 当时,城南游艺园地址其实就是后来友谊医院住院部,而游艺园的西南,也就是游艺园标志性的建筑,那高约十米,外形如“锚”的“四面钟”。(此钟楼解放后被毁,2003年根据老照片复建,但此次复建位置有所移动,高度也有所降低。) 这座游艺园的游乐项目都是仿照沪海“大世界”设置的,该园大门坐南朝北,是一座招牌式的西式门楼。一进去豁然开朗,先是一个用铁栅栏圈成的旱冰场,用水门汀抹得平滑如镜,游人可租用轱辘鞋(旧时称谓,即旱冰鞋)下场活动,每小时收费二角。这也是京城最早的旱冰场。 此外,在这个露天旱冰场后面,还设有室内的“地球场”(旧时称谓,即保龄球馆)和“弹子房”(旧时称谓,即台球厅)。如果再继续往前走,那便是京剧场、文明新戏场、电影场、杂耍场、魔术场和木偶戏场等等。 为了招徕顾客,城南游艺园一直大肆宣传,每人门票二角,小孩儿不收费。购票入园,可以任意观看各种游艺,也不再单独收费。所以玉爷也得先掏两毛钱买门票,才能进入。 至于进园之后,玉爷要去的地方也并不难找。“万国大力士”是游艺园力推的最大噱头,不仅园内到处都是指引的海报,受雇佣的工作人员也在卖力的大肆宣传。于是玉爷很轻易地便在游艺场中心位置上找到了临时搭建的擂台。 说也巧了,玉爷来的恰逢其时,正遇到图里坤今日首战告捷,刚把一个挑战者从擂台摔了下去。而得胜之后,这小子在台上一边自报师门,招摇地向观众夸武炫耀。一边又挑衅似的放言,说国人多是无胆鼠辈,连他都打不过,也就更不配与洋人较量,拿那巨额奖金。 本来玉爷带着气赶过来就有些上火,如今一见这小子竟打着自己招牌,不遗余力地替洋人吹嘘立威。登时火冒三丈,立刻从台下挤了过去,一个翻身就上了擂台。 台下的观众们以为又有人上台挑战,自是极力叫好,不过图里坤见到玉爷可是真傻眼了,战战兢兢下,他竟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情景顿时让众多观众们为之瞠目结舌,而这时候玉爷这一肚子火气再也搂不住了,当众指着图里坤就痛骂起来。骂他毁了师门名誉,竟然自甘下贱,成了一条没有脊梁骨的狗,为了钱不惜侮辱同胞,在洋人面前甘心充当三孙子王八蛋。玉爷还声称今日自己来此地,就是为了要清理门户的。 这一番斥责可谓正气凛然,句句都戳在图里坤的要害之处。所以虽然尚未见到动手比试,台下观众也是大感痛快,为之发出了阵阵喝彩。 而图里坤一听这话,也登时想起了在津门满地爬着行乞的日子。骇然之下,他不住地磕头求饶,辩称自己是家业败落之后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下才靠这份差事来养家糊口。况且他也并未再把跤术外传,所以希望玉爷能看在他亡父面子上,和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再饶他一次。 不过这一番花言巧语丝毫未能打动玉爷。玉爷因为上次错信了图里坤早已深感后悔,更心知一个人如果没了志气没了骨气就再也无药可救。所以他根本没有犹豫便出手拿人,当场就要废掉图里坤的功夫。 图里坤脑瓜子满灵,一见玉爷出手便知不妙,他根本没有交手的胆量,一个轱辘翻滚开,便直奔台后狼狈逃窜。 玉爷见状心下更怒,想也不想,便紧跟着迈步追去。 但是要知道,受雇于游艺园,甘心为洋人充当“排头兵”的可不止图里坤一人。更何况那几个小子平日就好勇斗狠,和图里坤又有着狐朋狗友的交情,这个时候,这些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各顶个都是摞胳膊挽袖子,作出一副“不份儿”的样子来拦阻玉爷。 那么不用说,这些胆敢挡玉爷路的人自然不会舒坦。要知道,此时玉爷怒到了极点,谁拦他都得挨揍,更何况这几个小子又是为洋鬼子当奴才的,那还能有好吗? 结果一交上手,玉爷根本没留情。“乞哧喀嚓”没几下,这几个不知深浅的小子就脱臼的脱臼,掉环儿的掉环儿,“哎呀哎呦”的横躺在地上了。每个人都疼得直哆嗦,没一个能站起来的了。 要说这会儿他们倒是真明白图里坤为什么怕成这样了,可无奈的是——晚了! 台下的观众也是开了眼了,特别是常来这里看打擂的老观众。他们平日还没见那几个小子输过,只道这些人便已经是武功高强的主儿了。可没想到今日这些“高手”却都被玉爷一个人给撩平了。自然瞪大了眼珠,分外惊奇。 再加上还有些人本身认得玉爷,为了出风头,就开始在大肆宣扬玉爷旧日坐街、比武的战绩。结果大家伙这么一听,知道是真来了高手了,又哪儿能克制得住心里的激动?自然不惜余力地大声叫好,为玉爷助威呐喊。 只是就在气氛最高涨的时候,阵阵的喝彩却戛然而止。仿佛就像遭遇了急刹车一样,突然之间,全场竟从嘈杂混乱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原来,任何设擂比武活动都是有规矩的,要想打擂得先报名交钱签字画押后才能上擂。玉爷刚才的大打出手无疑是扰乱了擂台应有的比赛规矩。而为了维护场内秩序,游艺园方面火速调来了二十名“镇场”。 刚刚就在玉爷刚要堵住图里坤的时候,这些“镇场”恰也逢其时地及时赶到了,每个人都用手里的枪指向了玉爷。这样一来,不仅迫使玉爷克制着住了手,任由图里坤逃往了后台,也把在场的观众们都惊得没了声息。 要知道,城南游艺园可不是一般的杂耍场,他的后台是军阀李准(清末广东水师提督,辛亥革命后进京出任袁世凯的高等军事顾问,他是我国百年来维护南海诸岛主权最力的海军高级将领)。这里和天桥离得这么近,却一直没有一个“霸天”或一个“皇上”胆敢伸进手来,依仗的就是其庞大的官方势力和这些握有真枪实弹的“镇场”。所以没人认为这些人手里家伙是假的,为了怕走火,也没人胆敢动上一动。 好在游艺园的彭秀康是个只图赚钱的生意人,他出色的经济头脑一贯受李准所看重,在处理事务上也相当“拎得清”。当他赶到之后,见到场面已经稳定下来,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乱,发生流血事件,他一挥手便让手下把枪收了起来,之后还一个劲抱拳对玉爷说久仰,客客气气请玉爷到经理室去喝茶。于是这种让人直流冷汗、剑拔弩张的场面也就跟着结束了。 真正的谈判是在进入经理室之后,彭秀康在获知情由和经过之后没绕弯子,直奔主题。 他认为虽然图里坤是玉爷的徒弟,可也和游艺场有着雇佣关系。一旦玉爷把人带走,游艺场的招牌也就砸了。况且玉爷今天由着性地把他雇来的人都撂倒了,让他没了替洋人打头阵的人手,也必定会影响游艺场的生意。所以他认为唯一不伤和气的解决办法,就是请玉爷和游艺场签订一份赌约和洋人上擂比武。如果玉爷获胜,那自不必说,图里坤他会交给玉爷带走。但如果玉爷输了,那么就不好意思了,人还得留在游艺园为他卖力气,而玉爷白费的功夫,也就算是赔偿游艺场的损失了。 对于彭秀康打得是什么主意,玉爷心里跟明镜似的,无非是一个字——“利”罢了。 他知道,一旦签下这份赌约,既可以使彭秀康提供一个噱头赚上一笔大钱,同时也为彭秀康省下了巨额的佣金和奖金。而无论输赢,对城南游艺园来说也都是包赚不赔。但他却要成为被人利用,赚取金钱的工具了。 不过,厌恶是厌恶,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觉得彭秀康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首先今天他确实有失冷静,一时冲动下搅了人家的场子,原本有错在先。另外还有句老话也说的好,“光棍不斗势力”。这彭秀康别看一副笑容可亲的面目,可只凭能在这块地界开这个买卖,那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要是真撕破了脸,恐怕他不仅带不走图里坤,还会有数不尽的麻烦。那还不如让一步,对彼此都好。 现实就是这样,玉爷既然清楚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便很果决的在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并与彭秀康约定好了条件,五日之后他来游艺园打擂,连战三人,如果他都能获胜,游艺园就要马上交人。 而在礼送玉爷离去之后,精明的彭秀康也马上打电话约来了几家大报馆的记者。他不仅让这些人执笔在报纸上发布了“京城跤术名家玉靳即将与万国大力士打擂较技”的消息,还花了大价钱要在几家报纸上连做五日的广告。 于是在这样的炒作手段下,这件事很快就成了当时整个京城为之瞩目、人人热议的一件大事。市井中流言满天飞,无论茶馆酒肆里都能听见与之相关的小道消息。什么荷兰大力士能抗起一头大象啦,什么俄国拳师一拳能打死一头熊啦,什么法国摔跤冠军一天能吃三十斤生牛肉,拳击角力精熟,打遍欧洲无敌手啦,传得神乎其神。 对此,京城百姓的看法也各不相同。虽然大多数人骂洋鬼子胡吹大气不识时务。但也有相当多的人对这些话深信不疑,贬低玉爷一人挑战三人是鸡蛋碰石头。 总之,无数京城百姓被挑动了情绪,等着目睹玉爷大战洋拳师的具体经过。因此这场比赛尽管要单独售票,竟也被炒到了五元一人的天价。甚至还有人偷偷开了赌盘,为这三位即将与玉爷对决的选手各定下了不同的赔率,想借这场擂台赛的光发一笔横财。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对擂 五日之后,玉爷在李尧臣的陪同下,带着两个儿子和徒弟雷胜一起前往城南游艺园应擂。可哪知道等他们赶到了永安路,却发现怎么也进不去游艺园了。 原来才一大早,城南游艺园门口便已热闹得不像样子。有许多人倾尽一个月的收入来买票观看打擂,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出了一里地去。而京城十余家报馆的记者也主动聚到了这里,争先恐后想要报道这一赛事盛况。 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京城百姓争相目睹,人挨人人挤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连苍蝇恐怕也难以飞得进去。不用想也知道彭秀康会今日必定会赚一座金山回来。 而就在玉爷一行人为如何进入赛场发愁的时候,好在有人奉命在街口特意等候,很快便发现了他们,引着他们从另一条胡同里的贵宾入口进了游艺园的擂赛区。 之后,玉爷等人被安排在了擂台正面的一桌贵宾席位上喝茶休息。于此同时,他们还看见了在一旁被两个“镇场”看着,面如土色的图里坤。除了对挂满了荷兰、俄国、法国国旗的擂台有些看不惯之外,玉爷也不得不承认,彭秀康所想还是比较周到的。 到了上午十时,被彩棚围起的擂赛区内开始放普通观众入场。半小时后,擂台赛终于拉开了序幕。 按当时这种类似活动的普遍规律,正式比赛前,还要有一段洋力士“夸武”的节目来挑动现场氛围。于是随着擂台右侧,穿着水手服的洋乐队奏响了刺耳的鼓号声,三个身穿背心短裤脚蹬胶鞋的洋鬼子,依次迈着八字脚走到了擂台的中心。 这几个洋人身材非常魁梧,最矮的也有一米八,平均体重更是达到了115公斤,按俄国度量单位约合7普特。他们一字并排面向观众站着,全都极力展示着浑身肌肉。或是屈臂向上,或是攥拳紧背。像馒头大小的肌肉块在他们身上跳舞,引起了台下不小的骚动。而接下来,随着登台裁判手持喇叭分头开始介绍选手,让观众更吃惊的一幕的发生了。 首先是荷兰大力士把一个粗如儿臂的铁条揉弯了,轻松地缠在手臂上三圈,然后不屑地扔到地上。接下来是俄国拳师表演,只见他赤手空拳,一下子就把吊起来的沙袋打爆了。 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法国摔跤冠军,这小子竟在脖子绕上了粗麻绳,然后让八个游艺园的人在两头一起奋力拉拽。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仅一把一把地强行夺回绳子,硬从脖子上把绳圈摘了下来,最后还一抖绳子,把那八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不用说,这种表演在看惯了胸口碎大石的京城百姓眼中会有多么震撼,胆子小的人看了之后,心里还真有点害怕。于是在台下不时响起的阵阵惊呼声中,许多人都不由开始为即将上场的玉爷担心了。说到根儿上,都是国人。只要不是洋奴,谁又希望洋人获胜呢? 但其实这些人的担心有点多余,因此对于玉爷而言,这几个节目顶多也就比变戏法强那么一点。 首先说荷兰人,别看这小子能揉铁条,玉爷还能耍石锁呢。别忘了,掼跤也讲究力量训练,像耍石锁、揉石磨、抖大绳、抛沙袋都是最传统的训练方法,玉爷平日惯使的一对石锁,每个可都有小二百斤。要不,他又怎能练出单手“飞”人的功夫呢? 其次再说俄国人,虽然那一拳也算是有点功夫,爆发力的确惊人,甚至已经超过了国内某些外家高手。可问题是,西洋拳师的弱点却也相当明显。那就是下盘虚浮,步伐迟钝。真要动手,别说玉爷,恐怕凡是腿上有点功夫的人都不难获胜。再重的拳,你也得先打着人不是? 至于那个法国摔跤冠军,别看他一人摔了八个,可在玉爷的眼里照样不是个事儿。因为这小子的变力方式太粗暴也太简单了,多一半还是靠蛮力摔人。要纯以技巧论,凭这两下子,别说够不上善扑营一个三等扑户的标准,弄不好还得落到“他西露”(又称候等儿,即未升任扑户的预备候补)之流,也就是懵懵外行罢了。 “余兴表演到此结束,打擂比武正式开始。现在公布比赛规则。第一,不分拳种自由散打;第二,交手中不计时间;第三,倒地后不许出手;第四,被打下擂台或倒地十秒钟不起者为败……” 很快,裁判就手持喇叭在台上开始宣布比赛规则。玉爷此时也脱去外衣换上了褡裢,随后听到裁判有请他登台,这才有条不紊地应邀从贵宾席走上擂台。 终于轮到正戏开演了。说实话,此时除了台下那些观众,无论是李尧臣还是雷胜和玉爷的两个儿子,心里绝没有半点担心。哪怕连图里坤,也是一脸不乐意的丧气。因为这几个人都清楚,凭这几个傻大憨粗的洋鬼子和玉爷交手,那简直太不够看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第一局玉爷对上了荷兰大力士,就胜得十分轻巧。 比赛一开始,玉爷见荷兰鬼子气势汹汹扑来,便向右一闪,“顺手牵羊”抓住对方双臂一带,就把这小子带个大趔趄。与此同时,他又顺势把左足插进了对方脚下,结果轻松一个对脸绊子,就让荷兰人扑倒在地。 荷兰大力士恼羞成怒,起身就是兜头一拳打来。玉爷左手一挡的同时,右足插进扣住了对方脚跟,然后又用右手托住对方的左臂一掀,一个“虎抱头”手别子,直接就把对手从擂台上扔下去了,老半天爬不起来。 按规矩,掉下擂台便是输了。见玉爷只凭两招便胜了头一局,观众自然大为振奋,台下立刻想起一片掌声喝彩。不过也仍有不少人唉声叹气,那大概是偷偷下了注,买荷兰人赢的主儿了。 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荷兰人既没见识又有点厚脸皮,等他爬起来后竟高声大叫不服,死活赖在台上不肯下去。他说玉爷这是投机取巧,非嚷着要和玉爷比掰腕子比力气,还冲着玉爷直比划小拇指来故意挑衅。裁判无奈下只有去和玉爷商量,玉爷心里有气,也存心想给这小子点教训,便点头答应了。 很快,一张茁实的木案被搬上了擂台,玉爷和荷兰人则分别来到案前,各处右手合腕相握。随后在裁判一声号令之下,二人便开始了较力。 此时,台下的观众们不由又平添了许多担心。因为与牤牛一样的荷兰人相比,玉爷看上去可要小两号,要按一般人想,身板差距这么大,这可怎么比啊。可结果偏偏出乎众人所料,玉爷竟然轻而易举地又赢了。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一开始玉爷先擎着劲,没动真格的,想看对手有什么招。而等到探出对方使真劲时,他自己就先倒腕。这时荷兰鬼子又加劲,而当这小子认为胜券在握时,玉爷则又加码,把腕子又正过来。一连如此反复三回。直等到玉爷发现荷兰鬼子的胳膊发僵,力气耗尽时,他握住荷兰鬼子的手才真正上劲。结果猛一扣腕,就听叭哒一声,就把荷兰鬼子的手拽在了桌面上。 而等裁判宣布完玉爷获胜后却发现不对了,因为这荷兰鬼子汗珠子也冒出来了,脸歪嘴斜直学猴子叫唤。结果裁判仔细一看才弄明白,敢情玉爷刚才用力过大,把这小子的手腕掰了个粉碎性的骨折。这回是个蛐蛐都不值钱了,缺须短尾,抱爪坏了。 好在游艺园对选手受伤早有所准备,裁判忙招呼等候的大夫拿来带子给荷兰吊上了手臂,送这疼得嗷嗷直叫的小子下台治伤去了。 这个结果不仅让众多观众放了心,也实在让人感到提神解气,这时观众中有个耐不住性子的壮汉高声叫起来了,“这洋鬼子纯粹是输不起,找邪茬儿。依我看,再敢不讲理地瞎叫板,咱们就拿板儿砖楔狗-日的!”结果这一嗓子登时引起了许多人共鸣,纷纷附和起来,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送走了荷兰大力士,再上台的就是那号称能打死一头熊的俄国拳师了。这小子为了给荷兰人报仇,连拳套也没带,只在手掌上缠绕上绷带,目的就是使伤害输出加倍。 不过玉爷依然不惧,在他看来,西洋拳实在是一种傻得不能再傻得技击技法。出拳只是正面直击对手,别说擒拿踢摔了,连国术中的“劈挂”打法都没有,又何谈威胁呢? 交手之后,事实证明也果然如此。一开始,俄国佬自恃身粗劲雄,挥拳步步进逼。玉爷则轻松自如东躲西闪,耗其体力。伺其转身之际,往往还会用“勾腿”、“坡脚”进攻,根本没怎么废事,就把这小子摔得七荤八素。 这下,俄国佬可不干了,起来之后干脆耍流氓不打了,也学那荷兰人也冲着裁判急眼,说必须禁止用腿。 裁判没办法,便又来和玉爷商量。台下的观众见状一片哄然,特别是那刚才带头嚷嚷的壮汉,要不是有人拦着,或许就抄板儿砖真上了。 可让大家都没有料到的是,玉爷倒是真“好说话”,他不仅没让裁判为难,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而且为了让俄国佬输得心服口服,他还让裁判用洋话告诉这小子,说自己寸步不挪了,就站这儿跟他比。 一听裁判转述完这话,俄国佬可美了。他生怕玉爷反悔,赶紧扒拉开裁判,根本不顾台下众多观众的嘘声和倒彩,只蹦跶了几下,左手便一招直拳直攻玉爷头部。而当玉爷侧头避过之后,这小子得理不让人,右手又是一记勾拳直冲玉爷的胸口。在台下观众的眼中,这一拳可是又猛又急,万难再避开了。于是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心也吊到了嗓子眼。 不过他们的担心仍旧是多余,因为玉爷本身也没想再避让。就在这一拳接触到玉爷胸膛一瞬间,他已用上了“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通过胸肌一缩,肩膀一扭,不仅把拳劲泻去不少,反而一个抛物线,借着这一拳余下的力道,用肩膀撞得俄国佬一个趔趄。 俄国佬哪见过这么神奇的功夫呀?明明打中却毫不受力,还能发力反击,这在他看来无异神话,于是登时傻眼了。 可到了这会儿玉爷再不容情了,他果决地乘胜追击,挥手一拳“通天炮”正击中对手下颌。一拳就把俄国佬打得拔地而起,昏倒在地,十秒过去也没醒来。剩下的就不用说了,玉爷再胜一局。而当这小子被送上担架抬下擂台后,全场掌声雷动沸腾起来,有许多人甚至抑制不住激动,向空中挥舞起了拳头。 要知道,在当年国人的心目中普遍存在一个认知,大多认为国术无论拳还是腿,打到洋人身上作用不大,相反洋力士的拳打在咱们选手身上就让人招架不住。结果今天玉爷不仅用胸膛接下了洋鬼子的拳,反而还一拳把洋鬼子打飞了,这绝对是用无可否认的事实颠覆了国人们的认知。所以观众们都觉得这场比试远比刚才揍荷兰人好看,自然大呼过瘾。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变 接下来,轮到了最后一场比赛——西洋跤对官跤,这无疑才是今天最牵挂人心的噱头。 经询问得知玉爷并不需要休息后,裁判马上宣布了第三局开赛,立时引得台下观众发出了震天样的欢呼声。大家都在兴头上,自然巴不得早些一睹为快。 其实,原本每一局结束,玉爷都有权休息一下的。只是第一局的时间太过短促,裁判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才没有过去询问。 很快,法国冠军便雄赳赳地登场了。由于前两场比赛荷兰人和俄国佬一伤一昏,法国冠军对玉爷的小觑之心已经尽消。他知道遇到了最强大的对手,一上场就弓背下腰,严阵以待,仔细地盯着玉爷的一举一动。只不过双方在实力上的差距确实太大了,所以哪怕他再小心谨慎,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是白费了心思。 别的不说,乍一交手,这位巡战欧洲未曾一败的摔跤冠军便尝到了大苦头。他在玉爷使出的“坡脚”、“撩勾”、“架梁脚”、“拦门脚”、“摇车脚”、“钻子脚”等等腿技之下,整个变成了玉爷的“跤筐”。毫无还手之力,连续八次被摔倒在地。每一次,都引来观众的高声喝彩。 到了这会儿,和前两个洋鬼子一样,这位法国冠军也有样学样地去难为裁判了。这小子爬起来竟然强词夺理地对裁判说,他练得是法国式摔跤,只会按法国规矩来,不仅倒地者要双肩着地才算输,而且也不准用手和腿进攻对方的下肢,只许用手臂抱头、颈、躯干和上肢。如果玉爷做不到,那他就不比了,当然也不能算他输。 这番恬不知耻的话一经裁判转述,自然又引起了观众们的大肆嘲笑和奚落。实际上,今天来看擂台赛的人大约对洋人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共识。那就是他们太过厚颜无耻,说话等若放屁,只图有利,不要脸面。而且无论哪一国洋鬼子,敢情都一个揍性。 玉爷可不让裁判作难,只冷笑一声便再次同意了。不过妄作小人的法国冠军却万万不会想到,玉爷的跤就像是杂货铺,香油、酱油、醋、葱、姜、蒜样样齐全,想买什么就有什么。即便不让用腿技,那还有撮、肘、叉闪、揸撤呢。 所以他的这种小聪明无疑促使原本就讨厌法国人的玉爷对他厌恶到了极点,本可以平安认输下台的他,现在却要迎来让他难以想象的惩戒了。 再次交上手,玉爷果然不再使用腿技了。但法国冠军从心里也是对玉爷忌惮到了极点,哪怕玉爷一跺脚,也能吓得他一大跳。下意识的慌乱避让间,还差点弄了个屁股墩。 观众们虽然大多是外行,可这会儿也都看出法国冠军是胆怯了。大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却更卖力气地为玉爷打气,谁都盼着玉爷能好好教训这个洋鬼子一下。 玉爷自然不会让观众失望,但他这次采取的教训方式却有点特别。正因为他恼恨法国冠军不要脸,所以存心想让这小子多现现眼。于是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很快地把对手摔倒在地。而只是趁法国冠军躲避之时,东一把西一把地撕扯这小子的衣服。 西洋跤不练腿,这法国冠军身子笨,既抓不住玉爷也挡不住玉爷。再加上这小子穿的不是褡裢,而是洋布做的背心和短裤,哪儿架得住玉爷这般撕扯?就这样撕巴来扯巴去,这小子身上的衣服渐渐就成了一条条挂旗了。 就在观众瞠目结舌之中,玉爷在关键时刻又加了最后一把劲。结果“嗤——”的一声,他彻底让法国冠军来了个“仙人脱衣”,把背心短裤全给拽脱了,只留给这小子一个小三角裤衩了。紧跟着他又上手“叭叭”几记耳光,把法国冠军打得鼻血迸发,眼冒金星,简直成了“洋傻子”了。 这西洋景儿可真是难得一见。国人平日都觉得洋人凶恶,但这会儿猛然间见到法国冠军赤身露体、昏头转向的样子,却只觉得滑稽非常。要知道,这小子两****的周围可全是金黄色的护心毛,毛茸茸的实在不像个人,倒像个从万牲园墙跑出来的金丝猴。台下的人们哪儿还忍得住啊?就看这通乐吧,好多人都笑得直捂肚子,而贵宾席正喝茶的几位连嘴里的茶水都喷了。 就在法国冠军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着急如何遮丑之际,玉爷却趁机用双手抓住了这小子的两只胳膊,他要实施最后一击了。 而法国冠军顿觉不妙,猛地醒过神来,赶紧拼命挣扎,大声用法语叫暂停,要求换换衣服。 可这时候却已由不得他了,玉爷的手那多大的劲头?两手一较劲立刻就让这小子老实了。接着一个“披肩式”,就直接把这位冠军从擂台上仰面朝天地“扬”下去了。没说的,这小子俩膀子全脱臼了,一样得让担架给抬走。 至此,玉爷已经连战连胜三局,彻底赢了这场赌局。同时也为国人打出了志气,打出了威风,引得场中喝彩久久未歇。 说实在的,虽说一开始有许多人不看好玉爷。可只要不是真正的洋奴,谁又能不盼着自己人获胜呢?所以无论贫富,哪怕有些下错注输了钱的主儿,只要不是输惨了的,此时心里也高兴得如同喝了喜酒一样。几乎每个人都不由生出了一个想法——我们国家还是有能人的,可要是像玉爷这样的横主儿再多几位,那该多好呀! 可就玉爷举起双臂来接受大家欢呼的一刻,场中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意外情况。骤然之间,在掌声与喝彩中竟凭空响起一声刺耳的雷鸣,而与此同时,在大家亲眼目睹下,站在擂台中间的玉爷,右肩膀竟突然激射出一股血来。 玉爷最先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是中枪了。这种熟悉的痛觉,他早在当年大栅栏的兵变之夜便已尝过。于是凭着一种对危险的本能,他猛然回过头去。这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持枪之人。 那人,原来竟是自己的徒弟图里坤! 一时间,玉爷的脑子全乱了。他怎么也不相信,他用数年心血教出的“好徒弟”,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弑师!? 而图里坤面对玉爷愤怒的面容,却显得无比惊慌和恐惧,他拼命地不断扣下扳机,只是可惜的是,似乎枪械出了问题,那散着硝烟的枪口之中,下一颗子弹怎么也发射不出来。 “枪!有人开枪!” 直到这时,场中的观众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随着一声高叫,尖叫四起,全场登时大乱。许多胆小的人或是低头,或是俯身,还有许多脚软的,一屁股就坐倒在了地上。而更多的人则手足无措,乱纷纷四散而逃。情急下,更撞破了四周的彩棚屏障,把恐慌带到了游艺园的各处。 与惊恐的民众们不同,此时的玉爷一是大叹侥幸,感谢老天长眼。另一面,一种极度的怨怒在他胸中爆发了。不过,就在他怒意勃发、迫不及待地想冲上去撕碎图里坤的时候,让他极度惊愕的一幕竟再次出现了——那两个负责看管图里坤的“镇场”,竟然也各自掏出一把手枪指向了他! 而他,此刻就站在擂台中央,根本无处藏,也无处躲! 那两个人没有犹豫,阴毒的目光之下,果断地扣下扳机,两把枪都响了! 一瞬间,玉爷的心情黯淡下去。 然而,就在他自己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命运竟再次伸出了干预之手。一个张着双手的身影从侧面扑来,一下护在了他的身前。于是,敌人发射出的子弹,大多数都打在了这个勇于替玉爷遮挡子弹的人身上。 只不过,血肉之躯终归难以完全抵御枪炮之利,随着此人先一步抽搐地倒下,玉爷的胸腹也再次中弹。之后,俩个人便一起滚摔在了擂台上。 在玉爷失去意识到最后一刻,他只感到身体的力气在不断地外泄,耳边响起的全是嘈杂的脚步,和众多观众恐惧慌乱的喊声,似乎整个游艺园都被掀翻了。而片刻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真相 三天之后,身负重伤的玉爷终于脱离了危险,他在位于东单大华路的德国医院(始建于1905年,解放后延安中央医院和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医护人员联合入驻,改为以干部医疗保健为中心、老年医学研究为重点的京城医院)的病房中醒来了。 只是他才乍一张开双眼,就因情绪激动搞得伤口崩裂。惹得负责照管的护士立时就“炸庙”了,扯着嗓子直喊“快来人抢救”。也多亏为他手术的德国籍医生贝大夫及时赶到,命令其他医护人员一起按住玉爷,才没造成伤口的进一步恶化。 原来,当玉爷醒来,发现身边只有徒弟雷胜和次子玉闶陪着他,隐隐间便觉着不大对头。接着他脑子一闪,忽然想起了那替他挡子弹的那个影子,登时就焦虑地询问起长子玉闵究竟在哪儿。 结果他的不祥预感竟然不幸中的。玉闶和雷胜“噗通”一下齐齐跪倒,脸上都流了泪,嚎啕了老半天才告诉他,说玉闵冲上擂台替他遮挡子弹,已经中枪身亡了。 听到这个消息,玉爷哪儿还受得了,当场“腾”的一下就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连挂水架子都打翻了。 这动静自然招来了护士,她见玉爷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纱布渗出了血色,却还情绪激动地大喊着要报仇。哪里还能不急?因此,她也就只有跑到楼道中向大夫求救了。 当天晚上,在病床上重新醒来的玉爷强压着丧子之痛,恢复了基本的冷静。而李尧臣得知玉爷醒来后也赶到了医院。于是,玉爷刚一醒来,便从李尧臣的口中得知了有关此事的所有情况。 首先有关于玉闵的死,李尧臣很有些自责地告诉玉爷,说在枪击发生当时,由于他被身后欢呼的观众吸引了注意力,耽搁了很久才搞清情况。而玉闶才十八岁,见过的世面还不多,雷胜在人多混乱的情形下反应更要迟钝一些。所以他们一桌人,也只有二十三岁正当年的玉闵最先反应了过来。也只能是他,才有机会冲上去搭救玉爷。 却没想到那伙人竟然如此狠毒,双枪射击处处针对父子二人的要害。结果玉闵身上一共中了六枪,有一枪还直接打在了心脏,人当场就死了。而玉爷的小腹和肋下也各中了一枪,幸喜不是要害,才侥幸得以生还。 随后李尧臣又半伤感半带劝慰地说,在当时那种生死就在一念间的情形下,若非玉闵不顾己身一步蹿上台去,及时把玉爷护在了身后,那么玉爷恐怕注定会命丧黄泉。如今玉闵既然以身相替,换得了玉爷性命。那么作为一个父亲,玉爷更应该多加保重,争取尽快痊愈帮孩子报仇才是道理。万务悲切过度,枉费了孩子这份孝心。 一听到“报仇”二字,玉爷便马上询问那三个杀人凶手抓住了没有。只是可惜的是,李尧臣却给予了否定答复。 据李尧臣所言,这仨人在开枪行凶之后,便自觉分成三个方向散去,意图趁乱混入观众人群中逃走。当时,李尧臣在认清敌人之后,第一个举动便是扔出茶盏砸趴下一个离他最近的“镇场”,只可惜那人让暴怒的雷胜抓住后,当场便被摔死了。而另一个“镇场”,虽然也为追上去的李尧臣所伤,但他却靠回身枪击又逼退了李尧臣,最终还是借机遁去了。 要说最鬼的还数图里坤,这混账行子在玉爷父子倒下之后,直接一个侧翻滚到了擂台后面,竟第一个消失不见了,哪怕玉闶和雷胜四处寻觅也没找到。如今想来,应该是钻进了擂台下面,寻另一个方向跑了。 说到这里,李尧臣还告诉玉爷一个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推断——那就是彭秀康似乎并非此事的幕后主使者。 李尧臣作出这种判断主要基于两点。首先,出了枪击事件之后,是彭秀康火速派人把玉爷父子俩送到德国医院的。同时还大包大揽出了昂贵的医药费,请了最好的西医贝大夫来给爷俩实施抢救。别说那副心急如焚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假的。话说回来,倘若彭秀康真是想取玉爷性命,也根本无需如此。 另外,城南游艺园所在地归外务区警署管辖。一开始李尧臣还怕彭秀康是在演戏洗脱自身嫌疑,所以他有意叮嘱警署的朋友一定要对彭秀康仔细调查,千万别放过任何可疑线索。 可哪知今日,这个警署的朋友竟对他言,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能证明彭秀康与枪击案有关。并且由于事后多家报馆报道了此事,京城百姓在情感上大多认定是城南游艺园因输不起而泄愤杀人,许多人对彭秀康口诛笔伐,导致城南游艺园生意一落千丈。所以实际上,彭秀康对这个案子要比谁都急,他不仅对外五署的调查极力配合,还动用关系不惜花费重金请出侦缉队的人帮忙,以图早日查明真相来洗清嫌疑。 听到这里,玉爷也不由迷惑了。他不是个糊涂人,李尧臣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听了这番话后,他甚至觉得能证明彭秀康清白的推断还不仅只是这两条。 因为归根结底彭秀康只是个买卖人,别看这三局比试外国选手尽殁,可彭秀康请这些洋鬼子来原本也只是为了吸引眼球赚大钱,并无其他目的。如今这些愿望样样达成,彭秀康又怎会为了保住一个图里坤,干出这等败坏名誉、妄杀无辜的事来呢? 另外一点,即使彭秀康真有什么原因非要杀人,也没必要仿效黑道采用当众杀人立威的方式。恐怕为了不受牵连,在冷僻之处打冷枪才是最合理的方式。可要是那样,凭“火烧身”的功夫,他也很难被暗算到。要知道,图里坤的“火烧身”还未曾练成,这小子还不知道这门功夫的弱点。因此,这个策划者只能是另有其人,而且还深知其中的窍要,才会针对他的弱点,刻意布下这个杀局。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又与他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非杀他不可呢? 况且,倘若彭秀康与此事真的无关,一直受到严加看管的图里坤又怎么会有枪呢?那两个“镇场”怎么也会是这小子的同伙呢?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玉爷大惑不解。接下来的日子,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些问题,只可惜越想越是心焦气躁,始终也没能想得明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得说多亏彭秀康请动了侦缉队的人,才使得案情有了一些进展。 在当年,真正的侦缉队可绝非后来影视剧中那些只会仗势欺人、诬陷良民的废物点心。而是一个专司侦查探访的精英警种,基本就相当于现今的刑警。侦缉队大部分人都是由破案经验最丰富的老警构成的,这些人不仅对这个城市和周边郊区了如指掌,对江湖中的各种门道也都门清的很,交际往来更是渗透近了各行各业。要不然,他们又怎么能侦破像“怪铁箱”(民国时传遍京城的奇案,在火车站存货处被人发现一无人认领铁箱,因臭味四溢被打开,结果里面发现一具被肢解的男尸。后经查明,是张学良麾下高参少将王华一指使家中的厨子,杀死并肢解了与其姨太太私通的勤务兵。但由于案件告破时王华一已潜逃至西安,侦缉队便唯有缉拿厨子下狱以抵人命)这种轰动一时的无头案呢? 所以在半个月之后,彭秀康总算是抽身来德国医院与玉爷见了面。并且当着李尧臣的面,把已经掌握的侦查成果告诉了他们。 原来,案件的突破口还是在那个被雷胜摔死的“镇场”的身上。此人名叫孙觉五,河北廊坊人,因练得一手好枪法,又精通查拳和洪拳,三年前以月俸三十五块大洋的条件受雇于城南游艺园,算是一个游艺园的“老人儿”了。 但此人也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偏偏嗜赌如命,所以在外面欠下了不少赌债。而蹊跷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从他的尸体上竟然发现了两根“小黄鱼”,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必须要查清楚的疑点。 而经侦缉队的人四处探访得知,孙觉五于比赛三天前竟又在天桥的一家宝局子输了二百大洋。可这次奇怪的是,孙觉五被放贷的叫上楼后不仅未曾遭受逼债,甚至从楼上下来离去时,他兜里还重新揣满了洋钱。并且还有人证明,这小子出门后直接就奔了“南来顺”,晚上还歇在韩家潭胡同的窑子里了。可见当时大概率是这小子与宝局的人发生了什么秘密交易。 于是侦缉队又开始多方调查这个宝局子,后来发现,设这个宝局的人,明面儿上竟是“山河武馆”馆主童山河姨太太的弟弟,而负责看局的“插棍儿”(宝局的保镖。由于宝局不具合法性,这种保镖需要在客人进入后插上门闩,民间便多以此代表性动作来称谓。)也多是“山河武馆”的人。 侦缉队查到这里哪儿还不明白?恐怕童山河是既想捞钱,又嫌干这个臭名声,才会以这种假托他人名下的方式暗中经营。也就是说,童山河才是这宝局的真正老板。 至于另一个跑了的“镇场”,本是京西门头沟人,名叫刘宣,他是去年以五十大洋的月俸受雇于城南游艺园的。侦缉队在这个人的身上倒没查出什么不良嗜好。只不过发现此人来历竟也有几分特别,他竟然是“鹰爪门”尹隼的徒弟。 所谓一件事是巧合,两件事都凑在一起也就是线索了。侦缉队个个都是人精子,脑子一转,也就和当年玉爷开跤馆的事联系起来了。 照他们的判断,这场枪击案或许正是当年那场比武风波的延续,尹隼和童山河对于败在玉爷手里仍未释怀,才会想到借这个机会要玉爷的命,同时也有嫁祸给城南游艺园借以开脱的意思。但究竟尹隼和童山河通过刘宣主动联系的图里坤,还是反过来是图里坤去求刘宣联系的尹隼和童山河,还尚未能判定。 最后,彭秀康还告诉了玉爷一个最新的消息,他说侦缉队通过对“鹰爪门”的蹲守、跟踪,已于今日上午发现了图里坤和刘宣藏身地。虽然抓捕时图里坤仍然逃了,可刘宣却落入了他们的手里。现在人就关在半步桥,只要连夜审讯撬开这小子的嘴,一切也就都清楚了。 说到这里,彭秀康不由意气风发地向玉爷和李尧臣做了保证,说城南游艺园可不是平白无故让人冤屈的。只要查明尹隼和童山河是幕后主使,那这两个人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下一步,他不仅会让侦缉队去扫了童山河的宝局子,还会封了他们两人的武馆。到时候别说图里坤跑不了,就连尹隼和童山河也得把命和家业都乖乖赔出来。玉爷也无需做什么了,只要安心养伤,坐等仇人毙命即可。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仗势 应该说,彭秀康这次主动来见玉爷,除了对此事必须做一番交代以外,还带有其他的目的。 这位大经理其实是希望能借机说服玉爷在报上发表公开声明,好为城南游艺园尽早洗刷清白。却不想当他兴冲冲地邀完功之后,玉爷竟无一语相谢,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而只是懵懵懂懂、表情木然地歪在病床上。 玉爷眼珠几乎已经不会转动,嘴里也只是喃喃念叨着,“怎么会是他们?这么多年了……他们究竟是容不得我,还是容不得跤……”良久,竟再也没说过其他的话。这副样子实在是让彭秀康难以开口,也不免大感索然无趣,甚至还让他生出了玉爷是否已经痴傻的错觉来。 而与意兴阑珊的彭秀康不同,玉爷的这种反应在李尧臣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知道,极度震惊、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正所谓“抚棺临穴而无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自然是苦到了极处,也悲到了极处!谁说那木然的神情只是虚空?这分明是一个微弱、绝望、受伤的灵魂正在颤抖,在哭泣! 作为知交好友和老大哥,李尧臣同样明白,在这种时候,只有让玉爷一个人安静独处才是最好的。于是他叹了口气后,默默向彭秀康挥了挥手,根本没给再给彭秀康启齿的机会,便把这位习惯于利益至上的生意人礼送出了病房,让其在尴尬中独自归去了。 不出几天,彭秀康倒是终于用严刑拷打撬开了刘宣的嘴。在掌握了确凿的证词之后,彭秀康也果然如他前几日所言那样,真的开始尽全力,对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想让他背黑锅的人下手报复了。 第一步,彭秀康先让侦缉队把童山河的宝局子给扫了。不光没收了赌资,抓了“插棍”、“荷官”,就连童山河那个便宜小舅子也被侦缉队从一个暗娼的被窝里给拿了。那么不用说,等进了“号”里,这些人都将受到和刘宣一样的待遇,也会吐出更多的证据。 第二步,彭秀康为了把尹隼和童山河告个倾家荡产,不仅提前疏通了京城地方审判厅的法官,并且出于借助国际势力的考虑,还聘请了一名德国籍的大律师。同时为了提前造势,他也没忘了从舆论宣传上下手。很快就请来多位知名报馆的记者,对他们披露了枪击案的内情,打算在打官司之前,就一举先把尹隼和童山河搞臭。 别说,这个彭秀康确实不愧为当年炒作造势的高手,他安排的宣传攻势效果惊人。当《益世报》、《群强报》率先登出此消息后,就引得京城百姓一片哗然,很快茶肆酒楼间便对这件事迅速热议起来。而等到其余报馆陆续跟进后,舆论更是几乎一边倒,人人痛骂尹隼、童山河是嫉闲妒能的当代秦桧,都说应该让这俩雇凶杀人的凶手尽快“吃黑枣儿”(即枪毙)去。有许多当天看过擂台赛的人出于对玉爷的佩服,甚至还表示怀疑,说这俩玩意弄不好是里通外国的汉奸,就是专门为了洋鬼子暗杀国内好汉的。 可说也奇怪,就在声势一片大好,该当收网的关键时候,侦缉队那却掉链子了。不仅迟迟没能封了两家武馆,抓捕尹隼和童山河归案。而且过了两日之后,宝局子那几个人也都被放了出来。 并且最让人诧异的是,很快就连报馆那儿也泻了劲儿。不仅再无半点有关枪击案的新消息传出,甚至还似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所有报馆都一起不遗余力地大肆宣扬起与“燕子李三”相关的“飞贼案”来,这直接转移了民众的关注。没过多久,便使得这场枪击案波澜不惊地在公众视野中沉寂了。 对此,一直在关注案件进展的玉爷和李尧臣自然察觉到了不妙。由于玉爷的枪伤尚未痊愈,李尧臣便主动代劳去出门打听。结果直到深夜,李尧臣才带着一肚子的气回来了,并极为无奈地告诉玉爷,说尹隼和童山河有“神仙”护着,彭秀康也动他们不得。 原来,这一日李尧臣先去了城南游艺园找彭秀康,没想到到了那里,游艺园的人竟找借口挡了李尧臣的驾,没有放他进去。而李尧臣心觉蹊跷,便又去找外五区警署的朋友打听,结果请了“便宜坊”的一顿烧鸭子,才算得知其中的内情。 据警界内部消息,侦缉队在出动去封两人武馆的当天,竟在二人武馆的门口都发现了荷枪实弹站岗的大兵。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尹隼和童山河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然已经受聘于“热河王”汤玉麟,成为其麾下部队的武术教习了。既然尹隼和童山河已经搭上了这么一座大靠山。侦缉队便不敢再行造次,只有无功而返了。 紧接着没几天,汤玉麟的三弟汤玉山还去拜会了彭秀康,亲自替尹隼和童山河关说,于是尽管不情愿,可深知兵权之重的彭秀康也不得不卖汤玉山一个面子,只是象征性地收下了一千大洋的赔款,便与尹隼和童山河达成和解了。所以既然是这样,侦缉队和报馆又都是受控于彭秀康的,那么就此改变风向也就不奇怪了。 另外,不仅那宝局子的一干人等都被释放了。就在前天,连狱中的刘宣也被灭了口,尸体已经悄悄拉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给烧了,如今既然没了铁杆儿人证,即便是想告尹隼和童山河,也没有办法了…… 听了李尧臣的话,玉爷又愣了,他呆呆地坐回到了病床上,老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醒过神来,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说这医院是彭秀康掏的钱,他不住了,他得走。 李尧臣吓了一跳,赶紧阻拦玉爷,说如今他的伤刚刚收疤,最怕受凉也怕再破裂,既然已经住了这么久了,并不差这几天。况且玉闵的尸体还在医院冷库放着呢,若真要走,不如等到发送孩子的时候再走。现在天儿热,怎么也得等外头张罗得差不多了才好,否则尸体一旦离开冷库,没几天就得臭了。 可玉爷摇摇头却说,尹隼和童山河要了他儿子的命,不能就这么算完。他着急走是要去想办法找他们算账,他怕晚了,让这俩王八蛋跑到热河去…… 李尧臣一听更急了,因为玉爷的语气里完全是一种拾掇不起来的苍凉,甚至是一种愤懑,一种受欺骗后的不可饶恕!他完全能理解此刻玉爷的心境,信念的崩塌让人懊恼,可最糟糕的结果,便是让人因此生出破罐破摔,鱼死网破的心。 于是他忙着又劝,说无论怎样玉闵也不能起死回生了,现在只有玉爷好好将养,好好把孩子送走才是正事。至于尹隼和童山河,他们家财丰厚,即使要走也得且收拾些日子呢。可是还有一条,别忘了这个世道唯有枪杆子最大。汤玉麟可是个手掌兵权徇私护短的大混蛋,旁人畏惧其势力,谁也不会帮他们对付尹隼和童山河。既然如此,还不如暂且放一放此事,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需从长计议才好。 听了这话,玉爷知道李尧臣是真心为他好,倒不好再固执下去了。于是沉吟了一会,便答应了留在医院。随后,他还特别地恳求求李尧臣提点着玉闶和雷点儿,因为这两个孩子都不懂外场的事,他怕让玉闵走的太寒酸。 玉爷这话可并非是客气。因为旧时殡葬民俗,讲究父不送子,长不送幼。所以玉闵入殓一切事宜,玉爷都不能参与,甚至连发送时都不能跟着去。他要是不托付给李尧臣帮着照应一二,又怎能放心呢? 听见玉爷这番话,李尧臣还以为玉爷被他说动了,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临别时他又劝慰了玉爷几句,才去了。只不过他却不知,玉爷之所以答应他的真正原因,一是因为不愿李尧臣为他太过担忧,二则是因为他听李尧臣说尹隼和童山河不会很快离去,这才改变的主意。 而就在李尧臣离去之后,盘在玉爷心头许久的喷怒,也终于热热地升起来,火气一但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便再也无法屏住气息,于是彻底地将那份苦涩,那份不甘借着声嘶力竭倾泻了出来。 “啊——!” 第二天一早,护士查房时惊讶地发现,玉爷房里的所有铁器,都像是被什么机器轧压过似的,奇怪地扭曲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仇 旧京丧葬风俗的形成与人们希望死后灵魂不灭有关。既然有了“鬼魂”之说,那么人死之后的殡葬安排,也就成为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作为死者亲属,无论贫富,皆砸锅卖铁也竭尽所能把钱用于操办白事,希望能办得排场和圆满,以图逝者进入阴间之后,可以享受富贵且不用受苦。 对于玉闵的逝去,玉爷更是打心眼里感到心疼,想要隆重厚葬那是不用说的。但偏偏碍于封建礼教,他却丁点儿不能沾手。所以对于玉闵千年永世的归宿如何安排,又究竟会办成个什么样子,他也就愈加忐忑难安,忧虑不已。 在当年,一个标准的土木复合葬过程,大致要经历落炕、开殃榜、入殓、报丧、穿孝、接三、送三、伴宿、发引、下葬等诸多程序。同时,也至少需要有棺材铺、杠房、寿衣庄、冥衣铺、口子行、棚匠、阴阳先生这几类行业来为之提供服务。 况且玉闵的死并不是正常死亡,属于死于非命的“外丧鬼”,于是无形中又增添了许多忌讳和麻烦。不仅临时现抓难以找到合适的寿材寿衣,而且也不能在家里设置灵堂,只能送到庙里去停灵。再加上玉闵又已经死亡多日,那么接三也没法按正常方式办了,放焰口、转咒、念经的规矩全都得改。 这样一来,要真想把这件事办的圆满无差池,其中讲究规矩那就太多了,繁文缛节、零杂琐碎多不胜数。连玉爷自己都明白,如果指望毫无社会经验玉闶和粗枝大叶的雷胜来操持,他们只能是俩眼儿一摸黑,是万万胜任不了的。 好在到了这个时候,朋友的概念终于显现了出来。受玉爷托付的李尧臣虽然碍于辈份不便亲自出面辅助,可他也把两个儿子都支派了过来帮忙。一个做了掌总的大总管,负责处理一切对外事宜。另一个则负责提点玉闶和雷胜,教给他们如何做好报丧、入殓、穿孝、安置影亭这些必须由亲属亲历亲为的事项。 而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几位得了信儿以后,也各自带着办事老成的子侄或是徒弟登门。结果在这些亲知故旧的鼎力相助之下,短短几天功夫,就把玉闵的身后事顺顺利利地给操办到位了。 寿材是刘伯谦这位棺材铺名誉大掌柜托付真正的永泰掌柜说合,从旁人手中转买下来的,一具仅次于楠木的五寸板儿紫杉木“大葫芦材”(旗人殓具固有样式,又称“荷包材”。棺的两帮上部成为坡形,下边垂直到底,整个棺身为一大六棱形。大盖的前端安一个与棺盖薄厚相等的木质大葫芦,以合页相连,可以往回折叠。故因此而得名。)只花了七百大洋,算是友情价了。 另外,装裹衣裳临时赶制也来不及了。宛八爷年纪既然已经过了五十,身量又最高,他便把为自己个备下的寿衣让出来先紧着玉闵用。还别说,蓝宁绸缎袍子,红青顶子的官帽,红青色的马褂,洋绉棉袄棉裤,白布裤褂内衣,白布棉袜,宁绸面的青靴,这整整一套旗民的殓衣经裁缝一改,穿在玉闵的身上,看上去竟十分得体、安适。 还有,冥衣铺找得是地安门外大街帽儿胡同的“义和斋”,李尧臣的长子出面,订了摆灵堂、送库、发引、“五七”和“六十天”时要用的全套烧活儿。因此,掌柜的为表示“外敬”,还特别答应赠送一对大型的“气死风”灯和一对灵花,以作为奠礼。 杠房雇请的则是位于地安门外东皇城根路北,承办过蒙古阿拉善王府(罗王府)罗王福晋大丧的“合兴杠房”的“十六杠”。虽然论名声还不及有“杠王”之称的“永利杠房”,可毕竟也算是京师第二把交椅了。特别是“合兴杠”掌柜还答应了,发引时打响尺的(抬杠的指挥),保证让全京城撒纸钱最高的“一撮毛”来,这也算是一件极为难得的条件了。 至于“停灵暂厝”的庙宇,也由瑞五爷的徒弟出面给安排好了。玉爷隶属镶黄旗,祖坟在东坝河太阳宫附近,从东直门出城后要走很远。那么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京东大路边的东岳庙自然是最方便的。况且,东岳庙供奉的是东岳大帝,那是百鬼之帅,是主管阴间事务的大神,所以将灵柩停放在这里还能得到神的垂护保佑,从这一点而言,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总之,具体过程中所涉及的一干事宜,竟全然没让玉家人操半点心,都办得十分的体贴妥善。要说唯一显得不太圆满的地方,那也就是玉爷的亲属近交都不多,来吊唁的人少了些。所以说尽管请了僧、道两棚经连念七天,花的钱着实不少,可无人恸哭,局面照样还是冷冷清清的。 就在玉闵移灵东岳庙的第二日,胸腹间和右臂还裹着绷带的玉爷也实在耐不住想见儿子了。于是他不顾违反规矩跑到灵堂去看玉闵。在他的心里,这应该是他和儿子最后的一面了,也是他要即将去做一件大事的前奏。 京城的东岳庙气势肃穆阴森,前后六进,院落层层相套,内里有十八层地狱,有各样恐怖狰狞的塑像。这造成了一种特定的情感氛围,尽管时辰临近中午,灵堂上又摆着色彩斑斓的“金童”、“玉女”、“灵人”、“灵花”、“尺头桌子”和“四季花盆”等烧活儿,但人一旦进入其中却感受不到一丝阳气,反而似陷入一种无形的寡淡寂寥之中,越发觉得惨戚戚了。 玉爷一副常日间的打扮,是在僧道的诵经声中和众人诧异的神色间步入灵堂的,他谁也没理就径自走到了棺木前。 见此情景,玉闶和雷胜都惊讶地张开了大嘴。幸而在开口之前,他俩及时被李尧臣的长子给拽了一把醒悟了过来。接下来他们便都不言语了,任凭玉爷自己去凝视玉闵的尸身。 躺在棺材里的玉闵面色安详,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年轻而有知识。他身上盖着黄绫子所制,上印红色梵文的“陀罗经被”。除了那淡淡间尚未能全除的血腥之气,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是身中六枪,横加惨死的…… 玉爷矗立在玉闵遗体旁看了许久,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玉闵的一生。他这个儿子是值得许多孩子们效仿的对象,勤奋好学,孝顺恭谨。本来应该有一个大好前程的,也有望通过努力来光耀门楣。可他偏偏还曾有过人生的佳境,还未曾娶妻生子便离他而去。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算不上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给予孩子的苛责与严厉,远远过于爱抚与温存。他只知道从小对督促孩子们拼命练功,好好念书,却忽略了与儿子之间的亲密和关爱,以至于他们难得在一起度过的欢乐闲适时光,竟只有不多的几次…… 如今,他的儿子,就这样去了,在他的眼皮底下,一个有着青春年华,和无限未来的年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简简单单地殁了。 最令让他难以接受的,儿子竟是为了保护他死的。本来他是想着仇人伏法之日再发送儿子的。可到现在,他这个靠儿子活下来的父亲也没能为孩子争回个公道。 而那些谋杀了儿子的人不仅靠着蝇营狗苟顺利脱逃了法律的严惩,甚至还将得到高官厚禄。枉他自诩跤术高强,可在这黑暗的世道面前,他又算得什么? 也许很快,便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件事了。可若是如此,百年之后他与儿子在地底相会,他又有何面目再见这个儿子! 不!欠债还债!欠命还命!他要自己讨个公道! 无泪的悲哀加之无言的沉默,那痛是来自心底的。 终于,一阵酸楚由心底拼命地涌出,尽管玉爷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可眼泪依然落了下来。索性,他便把多日以来的憋屈、懊恼、痛心,全都哭了出来。只将那心底的泪抛出,毫无顾忌地抛出…… 此刻,一向在儿子和徒弟面前维持着坚强形象的玉爷已完全被软弱、空虚、失落、悲伤所替代,一瞬间,手扶棺椁的他竟差点坐倒在地上。 至于玉闶和雷胜,则完全是看傻了。 好在不多时,经过彻底发泄的玉爷就恢复了自控,他最后抚摸了一下玉闵僵直的手,便面色肃然地向门外笔直地奔去。 当时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玉爷从东岳庙的门槛跨出之后,竟然没有回家。而是为了替玉闵复仇,他直接找上门去,用踢馆的方式,在一日之内分头取了尹隼与童山河的性命!而玉爷自己,也因此身陷囹圄! 对此事件,尽管警界压制封锁消息,但其中详情还是很快不胫而走,特别是看过擂台的赛的人,登时又把已经偃旗息鼓的枪击案又翻了出来,与之联系起来。到了两日之后,玉爷杀仇的具体经过便再也遮盖不住,终于见诸于报端: 官跤名家玉靳因在城南游艺园枪击案中丧子一事,枪伤尚未痊愈,便于同日之内,先后前往“山河武馆”和“鹰爪门”登门踢馆。并在依次签下武士令(即生死状)后,先后与传闻中幕后元凶之身份的两位馆主一决生死。而两场比试均未出一刻钟即分胜负。“山河武馆”馆主童山河铁布衫、铁腿功皆为无用之功,不仅双腿断于玉靳腿下,随后更毙命于玉靳的杀招“三道勒大得合”之下。而“鹰爪门”掌门尹隼的鹰爪功对决跤术时同样失效,不仅双臂皆被折断,头颈亦为玉靳用指掌之力拗断,当场毙命…… 京城震惊! 谁也没想到,大悲之下,玉爷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替死去的玉闵讨还公道,同时也替他自己树起了尊严! 事情究竟怎样,其实在每个人都心中都有了答案,玉爷已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风骨! 事后,抛去李尧臣等人为玉爷说项奔走、上下打点、雇请律师不提,来东岳庙吊唁玉闵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南城的,北城的,慕名的,钦佩的,只是除了几个会友当年的镖师,却唯独没有其他的武术界人士…… 发引当天,“合兴杠”的十六个杠夫抬起了玉闵的棺材。在吹鼓手们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一撮毛”打着响尺扬着纸钱,玉闶扛着幡,雷胜引着影亭,后面跟着“义和斋”的烧活儿,一起慢慢地走在去往东直门的大街上。 路上每逢有人问谁的殡,总有人会主动告诉,说是城南游艺园枪案中护父而死的玉闵——也就是那个为子杀仇玉爷的儿子。路人便会说,那我得送送。 于是,沿途中便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结果队伍也就越走越长。一字长龙般的排了一里多地,一直送到东直门外。甚至途中路过的许多铺子,有一些还会端出板凳,在棺材前头横了,端出酒杯,路祭玉闵。 这一天,殡葬队伍风光而辉煌。 天空中,却是一片凄艳又怪异的红霞。猩红似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囹圄 由于尹隼和童山河当初是汤玉山出面保下来的,他们马上又要随汤玉山一起去热河任职。所以玉爷为子杀仇之举,等同于在汤家的脸面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汤玉山一听尹隼和童山河都死在玉爷手里了,而且连自己派去的卫兵也被打了,当即便摔了杯子。而随后他又听说,玉爷在杀人后竟然被巡警给收了监,勃然大怒下便马上驱车前往京城公安局,要求把杀人凶犯交给他亲自处置。 当时出任京城公安局长的人是鲍毓麟。他一样是出身于奉系,说起来与汤家也有几分香火之情,本来卖几分面子也是应有之意。但是,毕竟玉爷与死者的比武是签署了武士令的,从法律上讲就无需承担过多的责任。鲍毓麟担心若是就此把人交给汤玉山,恐会被其拉去枪毙,如一旦曝光,自然会惹起非议。于是他就关起门来和汤玉山商量,希望能走一下法律程序,不行也可以在监狱里把人给“黑”了。 可哪知汤玉山却是个脾气暴躁,极不成器的东西,这家伙仗着其兄弟势力在热河威风惯了,见着鲍毓麟也是眼珠子朝上。一听此话不合心意,他竟然蛮不讲理地出口辱骂起鲍毓麟来,仍然坚持当场把人带走。 这样一来,汤玉山的嚣张跋扈也就彻底激怒了鲍毓麟,这位年轻气盛的公安局长马上就翻了脸,肃然改口,声称要依法处理此案,还命令手下把汤玉山给赶出了公安局,让其闹了个没脸。而这也是玉爷杀仇的具体经过能在两日后能见诸报端的真正原因。 所以说,这绝对算是玉爷命大。别看汤玉麟有“汤二虎”之称,可他的三弟却是一头蠢猪。就连汤玉山本人也没想到,最后反倒是他自己的愚蠢把玉爷给保下来了。 此后,又有李尧臣和刘伯谦出面说项,四处奔走。雷胜和玉闶为了救玉爷,更不惜变卖家中财产凑钱给李尧臣代为疏通。再加上此事在社会上的影像很大,玉爷深得京城百姓的同情与声援。于是,哪怕最后汤玉麟又亲自给鲍毓麟来电致歉,也照样没能让京城公安局交出人来。 但是官官相护、暗箱操作毕竟是这个世道的潜规则,既然汤玉麟替汤玉山已经道了歉,鲍毓麟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于是,鲍毓麟便只有私下暗示京城地方审判厅,最终以殴打军人的罪名给玉爷判了八年刑期。这既算是给汤玉麟有了个交代,也不至于让民声太过不满。 至于尹隼和童山河的家人虽然不想就此善罢甘休,私下里一直想办法要害玉爷的性命,但这会儿已经知道事不可为,便只有捏着鼻子认了,自去为财产分割家宅内斗不提。总之,这件事至此,也就算是和稀泥一般的了结了。 对这事应该怎么评价呢?其实玉爷有些冤枉不假,但在这个世道能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玉爷被关押的监狱是位于西什库大街,隶属于地方审判厅的京城感化所。李尧臣在其正式开始服刑之后,曾单独去探望过一次。这不光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寒冬给玉爷送去一身新作的冬衣,也是因为他已接受了佟麟阁的委任状,即将随移防山西的二十九军去阳泉练兵,特意来与玉爷辞行。 不用说,能够见到这个老大哥,玉爷也很是激动。他一再为受了李尧臣多方照应而致谢,直说自己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感到很过意不去,让李尧臣万万不要在为他牵挂了。而在得知李尧臣即将远行之后,他也感到十分欣慰。说让李尧臣在外好好保重身体,才能为国练好兵。虽然他已没有机会为国效力了,但“无极刀”实战性极强,想必二十九军在李尧臣的指点之下,必能以此刀法声名鹊起,震慑宇内。 玉爷这话确有先见之明。在两年之后的长城要隘喜峰口战役中,“无极刀”果然所向披靡,大放异彩。二十九军将士凭借手中的大刀,追杀日军六十余里,砍杀敌人近百名,缴获大炮十八门。此战之后,佟麟阁还特意把一盏从日军军部缴获的马灯赠送给李尧臣,作为表彰和纪念。只不过玉爷和李尧臣就此作别之后的再次相见,却已经是五年之后了。 自从玉爷进了大狱,外面的世界就变得愈加纷乱与躁动起来。国内两党竟突然之间打得跟热窑似的,一个倾全力围剿,一个被迫突围北上,无形中把国内的大部分军事力量和国力都牵制消耗在了这场内战之中,反而在对外的防御露出了极大的破绽。以至于促使日军侵华决心和信心越发的坚定,渐渐已不满足于仅占有东北三省了,竟按捺不住开始对我国内地实施各种试探性的侵略措施。 而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很快便发生了一件与玉爷最为密切相关的事。那就是1932年,日军在山海关制造事端,兵进热河之时,作为“热河王”的汤玉麟坐拥十万部队竟然弃守国土,当了“逃跑将军”,以至于日军迅速占领热河全省。事后,汤玉麟因为不战而退沦为了被南京政府通缉的要犯,于是汤家瞬间倾倒,势力土崩瓦解。 应该说,此前在汤玉麟权势的覆盖之下,玉爷在狱中的生活过得并不怎么舒服。自典狱长往下,人人都知道玉爷是得罪了汤家才进来的。于是没有一个人敢于接受贿赂,对玉爷有所照顾。所以玉爷在这里不仅每日劳作强度远超其他犯人,衣食也不及温饱,也多亏他有一副好身板,才能熬了过来。 不过,在汤玉麟倒台之后,情况登时反转了过来。不仅狱警敢于主动索贿,对雷胜和玉闶探望玉爷大开方便之门。连典狱长也在刘伯谦的打点之下,给玉爷申报了减刑。玉爷的日子开始好过了起来。很快,他又被移居到单人囚室,连每日劳作也免了。于是,有了闲暇的玉爷便又重新恢复了每日的练功,开始调养那已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自此一直到1936年出狱,玉爷在监狱里,就是这样作为一名“特殊”囚犯平平淡淡度过的。若是要说在这段日子里,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也就是他亲眼目睹了名贯京华的“燕子李三”在狱中最后的岁月。 “燕子李三”原名李景华,又名李鸿,河北涿州人。于沧州学艺,流落洛阳时因衣食无着始靠偷盗生活。由于其人专爱偷盗高官富户宅邸,深为上层名流所憎恨,但也因此受到了民间的崇拜。至于其绰号由来,则是因他性情招摇,作案之后总喜欢仿效小说中“花蝴蝶”、“白菊花”等大盗的做法,留一折纸燕子而得名。 李景华最后在京城落网时,他已是靠飞檐走壁纵横京津数年的著名“飞黑”了,(黑话。在入室行窃的窃贼中,其高手称之为“飞黑”,也可称之为“黑钱”。据说这类飞贼能飞檐走壁、爬高攀墙、登房蹿顶,是窃贼中足轻手捷、身怀绝技的能人。)段祺瑞、潘复、张宗昌、褚玉璞等人的宅邸,均被他成功偷盗过。 不过他的被捕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为人张扬,性喜招摇,远远达不到“飞黑”中那韬光养晦,跨越千里,只做大案的“乌里王”境界,也只能当个纵横百里,不拘形迹,大肆挥霍的“夜星子”。 平日为他所盗得的财物,虽然有时会分给穷人,但绝大部分还被他自己吃喝嫖赌吸大烟挥霍掉了。而人一旦沾上了烟枪也就废了,不论是否会武。所以尽管有着七次从围捕中逃走的纪录,可这次他却仍然因为犯了大烟瘾,落入了侦缉队之手。 入狱之后,知道李景华有“缩骨术”的侦缉队为了防止他从监狱中脱逃,还对他采取了一种特别措施,那就是给他带上了木狗刑具。 “木狗”又称“木狗子”,是旧时木制刑具的一种,把它装于犯人两腿间,使之不得自由伸缩离合。这是一种原始、野蛮、惨无人道的刑具。常人若带满三年,双腿便要尽废。于是,李景华为此天天辱骂侦缉队的祖宗,闹得整个监区昼夜都不得安宁。若有同屋其他犯人抗议,他还会大打出手。 监狱方面为此大感头痛,想不出其他办法,便只有把李景华放在了玉爷的囚室里。结果果然对症下药,这下让李景华彻底没辙了。别说继续骂街了,才乍一动手他就先吃了玉爷两耳光。 练武到了一定境界的人,对方一伸手就能衡量出高低。李景华自然知道遇到高人了,细一打听竟是为子杀仇的玉爷,于是便彻底的服了气,再不敢闹妖儿了。 不过由于刑具的缘故,李景华虽然无心相扰,但每晚也被折磨的难以入眠,常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惹得玉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也为了能睡个安稳觉,玉爷便主动教给李景华一些练腿的办法。李景华照做之后很快便觉得痛苦大减,而为报此恩,他又主动把“缩骨术”之法相赠。 玉爷出于好奇,也练了一段时间的“缩骨术”,没想到竟然也小有成就。虽然因为自身骨骼筋络完全长成,他永远都做不到像李景华那样能达到瞬间脱铐,自由伸缩全身的地步,但每晚花上一刻钟,却也可以慢慢摘下手铐脚镣,睡个舒服觉了。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之后也会经常交流一下武术上经验,虽然他们性情迥异、在道德理念上也相差甚远,却因同处一屋和相同的嗜武成癖成了最知交的狱友。 李景华也曾笑谈,说若早有玉爷相授的腿功锻炼之法,凭他的“燕子三抄水”当可纵横天下,也不至于落入侦缉队之手。 而玉爷却大摇其头,说李景华练了一辈子功夫,却不明为人的道理。哪怕再有本事,不灭心中贪欲物欲,也难有一副好下场。 果然,玉爷再次一语成谶。1936年1月9日,李景华因长期吸食鸦片所造成的肺病发作,病死在京城感化院内,时年40岁。 而同年年底,陆续获减刑三年的玉爷却服满了刑期,恢复了自由之身。 第一百二十九章 香火 玉爷出狱已值隆冬,当天,他的几个老哥们和儿子徒弟都来了,大家伙儿一起把他接回了城南菜市口的一个独门小院儿。 中午李尧臣做东,从外面叫了一个锅子吃涮羊肉,给玉爷接风洗尘。 只是玉爷还惦记着清理门户的事,席间便又问起了图里坤的下落。大伙的回复都是图里坤依然渺无所踪,想必终其一生也不会再回京城了。随后众人还告诉玉爷,说“鹰爪门”和“山河武馆”被玉爷踢馆之后声名日渐衰微,如今已经彻底散了。而城南游艺园由于局势动荡和市面萧条,亦渐不能支,苦撑数载后,也于年初关张倒闭了。 玉爷听罢之后许久沉默不语。因见玉爷神情郁郁,大伙儿赶忙又说,虽然图里坤不成器,可玉爷毕竟还是收了个好徒弟。然后便是众口一词地猛夸雷胜,倒是把雷胜弄了个大红脸。 不过,大伙儿得初衷虽然是为了开解玉爷,但夸雷胜可并非只图玉爷高兴。玉爷在听过众人所述后才知道,敢情为了玉闵的后事和替他打点官司,他的所有家当早在两年前就折腾光了。而这几年来,在狱中上下打点,和他吃的用的,乃至玉闶上大学的钱,大多都是雷胜去给瑞五爷当“镇场”以及和他人赌跤挣来的。就连这个小院儿,也是雷胜怕玉爷老无所依,自己掏钱给玉爷添置的。 谁都不傻,玉爷心里自然也有数。这些钱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开销,而雷胜靠他自己一个人常年累月地担了下来,又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凭良心说,一个徒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比许多人的亲生儿子都强了。 感动之余,玉爷大感欣慰,心里的郁结也果真解开了不少。于是他主动对在座的所有人说,“想当年入狱之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懊恼自己无识人之明,收了图里坤这个劣徒。所以这五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出来之后清理门户的事。但老天毕竟还是公平的,终究还是让我收了一个能传衣钵的好徒弟……” 说到这里,玉爷不由起身站起,并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宣布。“雷胜随我学跤已经十余载,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人品厚重、尊师重道,且能恒心久远,以勤补拙。因此,玉闶虽然是我儿子,所学也远不及他。在座各位不妨都来做个见证,我这个徒弟在今天就算是出师了。而今后为我家跤术开枝散叶的责任也将落在他的身上了。说实话,我当年连踢两家武馆,虽然是为子复仇。但恐怕已深深得罪了整个武术界,今后我这个徒弟若要再开跤馆,到时必然需要众位好朋友多多帮衬才行!我在此先郑重拜托各位了!” 说罢,玉爷虚让一圈后便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亮出杯底以表诚意。众人见状,各自也纷纷举杯为之响应。只有雷胜端着酒杯楞在了当场,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应该跟着喝下这杯酒的好,还是不喝的好。 宛八爷就坐在雷胜旁边,他喝下酒后见到雷胜这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一下就被气乐了。赶紧一拍雷胜的后脑勺说,“傻小子,你从今天起就能收徒弟、开跤馆了,你师父这是给你托付呢,还不赶快磕头啊!待会儿再给你师父敬酒!” 雷胜眨了眨眼这才醒悟过来,顿时一头撞在地上,“咕咚”一声十分响亮,起来之后还粘了一脑门子的灰,那憨直的样子立刻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当日,在袅袅升腾火锅水雾之中,众人把酒言欢,吃了个爽快。席散之后,皆尽兴而归。 此后的日子里,玉爷便和雷胜、玉闶一起居住在这个小院儿里。应该说,与亲人们的朝夕相处,原本就是瓦解焦躁与戾气最好的方法。于是在每日养花、遛鸟、吃咸菜、喝豆汁儿、教徒弟练功的平淡生活中,玉爷的心境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往日宁静与从容。不仅五年牢狱之灾带来的空洞全都被浓浓的亲情给填满了,他压抑的精神也得到了释放,不再拘泥于非要找到图里坤清理门户,翻过年来之后,更是把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帮雷胜与玉闶说亲的事儿上。 1937年,玉爷已年近半百,雷胜是三十有二,玉闶则是二十三岁。若按当年的标准来说,玉爷的岁数已经接近老年,渴望与喜欢孩子的心劲自然是越来越重。而凭雷胜和玉闶的年龄,在当年也算是绝对晚婚者了,娶妻生子也是应当应份。 其实在我国旧式社会,早婚现象之所以通行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其缘故倒并非是许多人认为的对两性知识太过无知,反倒是因为当时妇女、儿童的存活率太低,为了保障繁衍后代,才不得已采取的应对之法。 若是详细说来,就是当时我国整体医疗水平还十分低下,特别是妇女生育、分娩、育儿方面,无论是医护条件还是相关知识都贫乏的可怜。于是“难产”、“四六风”、“痢疾”、“天花”这些现代完全可以避免的风险,在当年却成了妇幼杀手。一个家庭,若是主妇每次生产都能平安已属侥幸,而所出子嗣个个长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保住一半也就算不错了。所以在玉爷的心里,若再不赶紧替两个孩子娶上媳妇,再往后耽搁,那可就什么都不赶趟了。 但可惜的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想法上往往是不能与长辈同步的。雷胜虽然最听玉爷的话,但对此事却是兴致寥寥,态度完全是可有可无。撂了句全凭玉爷做主的话,便照样只把精力全放在练功上。他每日关心的只是“分筋挫骨手”和“沾衣十八跌”的进益,一提亲事就没精打采。让玉爷急不得也恼不得,直埋怨这个徒弟还没成人,实在不开窍。 至于玉闶,他对此事简直就是极力反抗了。或许是因为念书太多的缘故,他口中说的道理全是一套一套的,张口便是“国家有难,何以家为。”不仅坚持不肯娶妻,甚至还屡次跟玉爷表示希望弃学从军。他热血澎湃地声称要以己之身报效国家,把日寇尽快赶出东北,救民众于危难之中。 其实要凭本心说,对于玉闶有此报国之志,玉爷是感到欣喜的,他打心里认为儿子有种,不失祖宗的遗风。若是侄子玉闳尚在,他一定会高高兴兴亲自送两个儿子去当兵。若是长子玉闵尚在,他也舍得一个儿子为国家去打仗。可他现在毕竟只有玉闶这一根独苗了,若是玉家的香火就此断了,到那一天,他又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呢? 于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玉爷便不得不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上。他的理由同样也很充分。除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条放之千家万户皆无法辩驳的道理之外,他还强调越是有大的战事发生,才越要娶媳妇生孩子。因为凡是打仗就要死人,而一个国家最大的资源就是人口。纵观历史,无论哪次战争乱世,都是男丁的出生率最高之时,可见连老天爷都知道生孩子的重要性,在暗中照应着。 不过对此论点,玉闶却死活也不认可,他认为玉爷说的纯属歪理。就这样,父子俩人破天荒的顶起了牛来。 玉闶天天抱怨父亲已经没了当初的英雄气概,现在只知道让儿子娶媳妇生孩子,全不知外面局势已危如累卵,完全是老糊涂了。 而玉爷也固执己见,跟儿子较起了真儿,始终不肯软化退让一步。他只说玉闶若还是迟执意不肯回家,那可就别怪他这个父亲包办了,到时候只等一切办得妥当,便直接绑了他扔进洞房去。真要想当兵上阵也成,先生出个儿子来再说。 闹到最后,两人越来越锵锵。玉闶索性便以住校不归相抗。而玉爷则派雷胜去申明自己的态度。说儿子别以为翅膀硬了就不把老子放眼里了,真惹怒了他,就去扯了儿子的“小翅膀”。还说他宁可在家里养个残废,也不能让玉家后继无人。 雷胜夹在中间,不忍父子的矛盾扩大,便只有反复劝解玉闶应以孝道为先。玉闶这几年可一直把雷胜当亲哥哥,加上又把雷胜当成是同病相怜的“受迫害同盟”,便不好驳其面子,就此搬了回去。只是屈从之下难免委屈,每天都蔫头耷脑,见着玉爷再也没什么底气了。 玉爷和大多数当老子的人一样,见到儿子乖乖回来了,便以为儿子被驯服了,兴高采烈下也就更加卖力地张罗起来。他却不知,普天下所有的事情,唯有婚姻一事是半点也勉强不得的,这种事就如同弹簧。你压得越紧,反弹的就越高。哪怕暂时认命,日后也必有反复。 于是,就在玉爷给雷胜和玉闶说的亲事逐渐有了眉目的时候,玉闶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天趁着夜色,他只给家里留了一封信,便带着很少的一点钱溜了。这既是为逃婚,也是去从军。 第二天,发现玉闶留言的玉爷简直不敢置信,当即暴跳如雷,把最喜欢的小茶壶都给砸了。而雷胜敬玉爷如神明,不忍师父生气伤心,又自觉替师父分忧原是徒弟的本分,便主动请缨要把玉闶找回来。 玉爷十分丧气地表示不知何处去找。但雷胜却提供了一个意外得来的线索,他说自己家去大学找师弟时,曾发现师弟和同学都在讨论二十九军与日军在卢沟桥对峙一事,况且师弟还跟着李尧臣练过无极刀,想来多半便是去宛平城投二十九军了。 玉爷当时正在气头上,听雷胜这么一说,也觉得有极大的可能,因此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他还特意嘱咐雷胜到了那儿一定要把所有人都认一遍,如果来不及回来就住那一宿。却不想,这竟是他做出的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不仅儿子没找回来,就连雷胜这一去,也是彻底杳无消息。 因为就在当天夜里,日军炮轰了宛平城,“卢沟桥事变”爆发了! 第一百三十章 沦陷 侄子玉闳下落不明,长子玉闵又已经故去。已经失去两个亲人的玉爷,实在承担不了再失去挚爱亲人的风险了。所以第二天宛平遭到日军围攻的消息一传进京城,他为放雷胜出城之事简直追悔莫及,不得不登门找李尧臣求助。 李尧臣自不会推诿,马上就和玉爷一起奔了西直门,只可惜所有城门统统紧闭,已经不放任何人出入城了。很快,就连街头都宣布实行战时戒严。玉爷和李尧臣寸步难行,便只得又回到了家中。 好在李尧臣和二十九军毕竟有着极深的交情,几经周转,总算联系到了二十九军的军部。而对方经过多方查找,在数天之后传回来一个消息,声称玉闶和雷胜现在都在宛平城的219团吉星文团长的麾下。他们不仅已经参加了防御卢沟桥的战斗,还在7月8日夜袭桥头堡的行动中杀了八个鬼子。不过也正因为俩人太能打了,吉星文宁可抗命也死活不肯放人,一切只能等到打完仗再说了…… 消息传回来后,虽然知道了儿子徒弟尚且平安,且立下了赫赫战功。可玉爷不仅没半点心放在肚子里的感觉,反而愈加烦乱忧虑了。 玉爷出身行伍世家,远比普通人更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在理智上,他愿意抵抗。他知道本国军队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手,假若真打起来,必定吃很大的亏。所以也就需要马上抵抗,甚至全力反击!因为多耽误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要等到敌人完全布置好,或许想还手也来不及了!但如果先出手,下猛力,或许还能制止住敌人的妄动! 可另一面,从情感上,他又不愿与日本真的开仗。因为哪怕是场势均力敌的战争,打起仗来也是要死人的。断壁残垣,伏尸千里,那可真不是玩的。他的儿子和徒弟现在都在战场最前沿,他豪不怀疑他们的勇气,可也正是如此,才最让他害怕…… 之后的大半个月里,玉爷简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出来进去,坐卧不宁。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每日除了定时定点去西屋影堂跪拜上香,求祖宗在天有灵护佑儿子徒弟平安以外,其余就是密切关注着城外局势的演变。 他的心情已经完全由所听到的消息来掌控,骤升骤降,忽喜忽忧。一会听说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赶回来与日军谈判,一会又听说宛平仍然炮击不断,一会听说中央军的增援部队到了保定了,一会又听到京城的上空飞过了日军的飞机。终于,在知道佟麟阁和赵登禹战死南苑,军长宋哲元为保全实力,下令弃守京城全军撤走的噩耗之后,他一屁股坐倒在了椅子上…… 1937年7月29日,京城沦陷! 头天晚上,巡警挨门挨户地通知,叫把窗户缝儿、门缝儿都塞好了,防着日本人的飞机夜里放毒气。有的老警还特意嘱咐,“都预备下一块白布吧!要是等日本人进了城,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就挂过!” 李尧臣对玉爷放心不下,他安置好了家里后,一大清早便来到玉爷的家中探望。可在这种情形下,谁的心里都是苦涩的。只聊了几句,便都觉得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各自端着碗淡茶相对叹气。 可忽然间,远处竟传来了阵阵地“突突”声响。并且那声音还相当的大,空中与地上都在为之颤抖。 李尧臣终于皱起眉头开了口,“什么声音?听!” “想必是装甲车和坦克车,日本人进城了,这是在街上示威!”玉爷的愤愤地说,接着又露出一副嘴唇颤动的惨笑,“没想到啊,我的儿子和徒弟都没回来,可京城还是丢了。” 街上的坦克和装甲车,此时就像怪物发飙一样响着,李尧臣和玉爷仿佛全被震聋了。 “走了好!”突然,李尧臣似是回应,又似是有感而发似的大喊了一句。 “啊?”玉爷的头偏起一些,在噪音中,他没听清楚。 “我说两个孩子还是走了好,不能留在这儿做亡国奴!而且现在不但他们要走,我们也得走!”李尧臣靠近玉爷,握着拳头大声说。 “走?”坦克车和装甲车的声音已经小了一些,玉爷的心却还在跟着噪声往前走着。 “是得走!逃反去!兄弟,和我去津门吧!那儿有租界,哪怕沦陷了,日本人也不敢太胡来。何况,我们还能从那儿想法儿坐船,去南京找‘大先生’和‘二先生’……”李尧臣说着,眼睛里又有了光。 坦克车和装甲车的声音已宛若远处的轻雷,可玉爷却重新沉默了,似是犹豫不决。 片刻后,他才想清楚。“是得走。上哪儿也比在膏药旗下活着更好!可李大哥你能走,你的全家能走,我却不能。我得留在这儿……” 李尧臣觉得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你不是想着还能‘和平’解决吧?兄弟,这儿不是咱们的家了,不能留下啊……” “我哪儿能有这么糊涂?我知道,日本人能叼住京城,是绝不会撒嘴了!” 玉爷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无奈的脸上,“可我怎么走?要是离开了这儿,两个孩子万一哪天回来,你让他们去哪儿找我呢……我……我没办法呀!” “唉!”李尧臣神色纠结,唯有长叹一声。 这一天,京城上空头已没有了飞机,城外也没有了炮声。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可这种响晴的好天儿代表的却是亡国的预兆! 玉泉山的泉水还潺潺流淌着,积水滩、什刹海、筒子河的粉红荷花还在吐放着清香,故宫的角楼、颐和园的长廊、北海白塔还依旧呈现出引人入胜的壮美景色,可是京城的人却已和京城失掉了往日的关系——京城已不是国人的京城了。在苍松翠柏与琉璃金瓦的上面,悬挂的是日本国旗! 这一天是所有京城人屈辱史的开端。一向平和的京城市民在此后的八年里,胸口里都堵着一块铅,在屈辱煎熬中过着苦难的日子。因为自从打着膏药旗的日本兵锵锵地开进了京城,走过东四牌楼,走过金鳌玉栋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长安街,京城人的生活便被彻底毁掉了。 京城人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凡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楼,新街口,和护国寺街口,都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站岗,一排排刺刀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张张东洋人的面孔都带着侵略者的骄傲。 相反的是,京城的人们却无一不脸色沉重,因为他们只要经过这些街口,就必须要向这些侵略者深深的鞠躬,否则就要挨打。 另外,日本人恨念书的人,更不许国人发表思想。所以无论是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在他们进城之后统统全被烧掉。 为此,日本人还要“改良”学校,不遗余力推行奴化教育,他们希望把京城人像满洲国的人那样,也都训练成会叼骨头,又任主人打骂的“狗”。 接着,日本人又堵闭了京城人的耳朵,他们不许听到中央的广播,而用评戏、相声和鬼哭狼嚎似的日本歌儿,来麻醉京城人的听觉。 最可恶的一招,是日本人不仅疯狂掠夺各种资源,还收取法币去套换外汇,同时却只用些废纸一样的“联银券”来欺骗百姓。结果导致华北的血脉很快便被彻底吸干了。 是的,京城已没了尊严,没了思想,没了教育,没了钱财! 并且很快,连粮食也没有了,全城百姓都开始吃配给的“混合面”! 所谓的“混合面”是一种有糠、有麸、由磨碎的豆饼、发霉的玉米、高粱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构成的混合物。这种东西和水之后捏不成形,永远是散的,连窝窝头都攥不成。弄熟了之后,更有股臭味、还硌牙,非常难以下咽。 日本人就把这种东西作为粮食,卖给京城老百姓,而原来好的粮食却都用来支援所谓的“大东亚战争”了。但就这个,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还得半夜排队去买。 京城的所有胡同,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巡警会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而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后来还有说相声的为此编过一个段子,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才拉出来,结果一看竟拉出根劈柴棍儿,敢情混合面里有锯末…… 在这种情况下,李尧臣和刘伯谦无疑都是睿智又幸运的,因为在京城沦陷后不久他们就都悄悄地走了。但瑞五爷、宛八爷和玉爷又都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皆选择留下来了。 留下来的人,心里难免都有一股子气儿,一股子不服人的怨气,特别不服日本人。 结果瑞五爷因气生病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宛八爷是不分早晚地酗酒天天砸家什骂娘。而玉爷选择的是把自己罩在一个看不见天地的大缸里,彻底闭户不出,只靠每日打草绳子给绳子铺换口饭吃。 在全城的人都感到惶惑不安的日子里,玉爷唯一还关注的就是战争局势的演变。他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对日战争赶紧有所转机,本国的军队快些把日本鬼子赶回去。有朝一日,儿子和徒弟也能骑着大洋马平安归家。只是可惜,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与人的愿望相悖的。 首先,几乎是与京城同步,津门就沦陷了。 接着是“八一三”,沪海的炮声和本国空军出动的消息刚让玉爷的心有了点念想,可没挺过几个月也完了。 这时玉爷开始发现,尽管他看不上日本人,可本国军队仗打得不好也是真的。山西,山东,河北,都打得不好,这让他不得不为南京捏了一把汗,连夜从玉闶的教科书里翻找出南京地图翻看起来,迫切地寻找一切可以据守的天险…… 但是仅隔了一个月,还没翻过年去,京城广播电台上的大气球便又挂着“庆祝南京陷落”的大标语,为日本人而骄傲地升了起来,使得全京城的人都不敢仰视…… 很快,又有李尧臣一个的留京的徒弟来特意转告玉爷。说有消息传来,在南京沦陷的时节,“大先生”、“二先生”与一些不肯撤离的国术馆人员,因保卫国都携手杀敌,均已殉国了。 特别是罗鹤龄,在与日军对敌的城市游击战中,他一共砍坏了十一把刀,杀敌逾百人,最终虽未落入日军之手,但终因中弹受伤流血过多而亡。而为防止日寇侵害罗鹤龄的尸体,他的弟子申从溪便只有悄悄把尸身就地掩埋,自此也是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生…… 1938年的除夕,玉爷的家中毫无半点喜庆的氛围,反而烟雾弥漫,挂着挽幛。这一天,玉爷特意在家中祭奠罗松岭与罗鹤龄。 说真的,他现在的心态完全变了。此时的他,心中虽然一片黑暗,却再无半点埋怨玉闳当初擅自离家的心态,反而深为儿子当初的决定而骄傲,同时也为自己不能像罗鹤龄一样亲自上阵杀敌而惭愧。 好孩子!我们跟日本人永远完不了! 败了,再打就是了!只要打,就有出路! 替你老子好好的杀吧!零削碎剐了他们才好! 这一夜,玉爷的桌面上没有年三十的饺子,只有两瓶子老白干。他一杯一杯喝着酒,对着罗鹤龄的牌位说了一宿的话。 末了,他哭累了,也喝醉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觊觎 膏药旗下的日子,越过越难。不是玉爷一家难,是所有的京城人家都难。抗日战争很快到了最艰苦的时候,老百姓的日子也到了最艰苦的时候。 1940年,正值芍药花开的季节,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汉奸政府。为了与其争夺权力,王克敏带领手下的汉奸们死不要脸的向日本人献媚,好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是“强化治安运动”得以实施,京城人则又遭了殃。 城外,西山的炮又响了起来,时常震得城内住宅的玻璃窗哗啦哗啦的响。城内,每条胡同都设了正副里长,来协助军警维持治安。 全京城的人都必须持有居住证,不论任何场所,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遭到检查,如果有人忘带居住证,便会被抓起来审问。 在中学,在大学,则一律实行大检举,因而每个学校都有许多老师与学生被捕。那些被捕的青年,有被指为红党的,有被指为三民党的,都随便的枪毙掉,或关进“炮局监狱”去。而有些人,竟自被指为汪精卫派来的,也受到苦刑或杀戮。 在野蛮的军事管制下,白色恐怖真的来了。时不时街上就戒严,动不动就抓人。警车呼啸过市,半夜砸门强查户口。没有谁再敢出门,家长都不敢让孩子去念书了。家家户户的大街门都关着,京城人都在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在这样的日子口,因为一次意外,玉爷的血性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出来。 那一天,他给绳铺子去送打好的草绳。在归途中,竟在街上看到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挨两个日本兵的打,噼噼啪啪的大耳光一个接一个,在光天白日下抽得很响。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可没人敢问,也没人敢看,更没人敢拦。大家都只顾低着头匆匆走自己的路,因为这是非常时期。 经过询问周边的住户,才终于有个胆大的告诉玉爷事发经过。说老人是出门遛鸟的,经过这里时,有俩日本兵看上了他的画眉,上手就硬抢。老人自然不肯,死活护着鸟笼子。结果就挨了打,连鸟笼子也被日本兵的大皮鞋给踩扁了。 玉爷再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地上有个滚满了土地鸟笼子,里面的画眉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而恰在此时,那老人也被打倒在了地上。可是那俩日本兵依旧不肯罢休,又用皮鞋去踢摔倒在地上的老人。老人根本无力躲避,便只将那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这副情景一下刺激到了玉爷。他真受不了,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在京城的街头,被日本兵如此狠命踢打。他更不明白,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就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 心怀激怒下,玉爷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当即上去推开了日本兵,而把老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欺负惯了华国人的日本兵一个措手不及,险些被玉爷推倒,而当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登时大为暴怒,骂着“八嘎”就端起了挎在肩上蝶“三八大盖”,亮着刺刀直奔玉爷冲了过来。 这下玉爷可彻底搂不住火了,哪能容他们放肆?他一步上去,“咔嚓”两下,直接就用“分筋挫骨手”把俩日本兵的膀子都给卸了,然后又轮圆了胳膊,一通大嘴巴猛扇了过去。 玉爷也不管俩小鬼子究竟听得懂听不懂,一边打一边骂他们,“你们日本就兴抢东西打人?你们日本国就兴这个?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你们有爸爸没有……” 玉爷骂了个痛快,也打了个痛快。他下的是死手,俩小鬼子今后的双手是彻底残废了。而且这一通大嘴巴,也把俩鬼子扇得满面红肿,嘴角流血,让他们每人都吐出来几颗后槽牙。 俩日本兵这会儿算是知道厉害了,待玉爷发泄出怒气罢了手,他们连扔在地上的枪都弃之不顾了,直接甩着他们已经毫无知觉的膀子,像撞见瘟神一样掉头跑了。 而此时整条街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就连各个住家商铺也都把门关得死死的。在玉爷的身边,也唯有那个获救的老人还站在那里。 玉爷问老人怎么不走,老人虽然吓得两腿直哆嗦,却仍坚持说,若不亲自跟玉爷道谢就走,那他就不是个人了。说罢,老人认认真真躬身抱手谢过玉爷才肯离开。临走还一个劲嘱咐玉爷也快跑,千万别让日本人抓走。 可是怒火一经散去,玉爷也恢复了冷静。他知道,如果他要真走了,那这条街上的人都得遭殃。要是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连累这些无辜的人受累,他又于心何忍?于是,当他把老人哄走之后,自己却并未离去,而是坐等抓捕的到来。 不出片刻,果然宪兵队和警察都来了。但玉爷面对枪口却挺胸抬头,凛然不惧。附近的住户、商铺有许多人,都通过门缝见到了玉爷面不改色被捆绑抓走的情景。于是事后,玉爷为救老人当街暴打日本兵,事后不肯连累他人,又慷慨赴义的事,很快便在京城市民中私下里传递开来。 京城百姓对日本兵挨了揍自然非常解气,但同时又为玉爷感到一种深深的惋惜。因为没人不清楚,一旦被日本人扔上卡车拉走,下场往往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人或许就在京城,在他的亲属眼里永远消失了。故而人们在对玉爷表示钦佩神往的时候,往往还会感慨地说上一句,“国破山河在,民心不可辱。古来燕赵多义士,果然不假啊!” 只是,别说京城百姓不会想到,就连玉爷自己也没料到。他虽然被关进了宪兵队时已萌生了死志,并且还打算在遭遇严刑拷打时,伺机运用“缩骨术”挣脱镣铐杀几个行刑的鬼子,可偏偏他连行刑室都没进去。当天晚上,他就被押上一辆由士兵护送卡车,直接送到西苑的日本军营去了。